纪浮茶在雨夜亮起的瞬间看清他剑上没有血,可灵识外放,也没察觉到村里还有活人。
“纪仙人,你在听我说话么?师父在附近徘徊不是为了找你,而是我拿走了他未炼成的重要法器。”勾灯在站在雨中等了片刻,少年脸庞泛起一点笑意。
纪浮茶无力地扶着医馆门口“那些村民……”
“没死,不过也快了。”勾灯不悦地皱眉,不太喜欢他一上来就问这种问题,“你就不该祝贺我么?抱恙剑是世上唯一能越过凡体直接伤害元神的法器,我炼成了!以后就算是蟒山老怪也不足为惧,你难道……”
“够了!”
纪浮茶歇斯底里冲向他,右手在空中虚握,玉拂尘从二楼破窗而出,千万根银丝向勾灯绞袭。
勾灯灵巧地避开,温柔地注视衣衫逐渐湿透的谪仙人“真的要动手么?元神,妖元……无非就是强韧一些的魂魄罢了。我的剑能直接伤到魂魄,元神自然也不成问题。”
“少废话!”纪浮茶失望而愤怒地击向他胸口,“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不……早就该看清你劣性难改的。”
勾灯困惑地一剑迎向寒光“道长,你该为我高兴啊。能炼成这样的法器,不比几个凡人重要吗?”
纪浮茶一言不发,他平日自谦法术平庸,但认真起来并不弱多少,在雨中步步向前,很快将勾灯逼退至一棵树下。
狂风夹杂着暴雨越来越猛烈,连树冠都在摇摇晃晃。
勾灯始终没有用抱恙剑攻击,被他的拂尘卷住脖子,还是一副渴望得到认同的表情“……为什么?”
“我真后悔救了你!”纪浮茶在闪电中看到他天真明朗的那张脸,突然愤怒。
勾灯似乎被这句话激得无所顾忌,往前走了几步迎上他赤裸的杀意“那就动手啊,杀了我,反正我早该被师父拿去炼药,死在你手里才能留个全尸。”
拂尘缠住脖颈,很快阻碍了呼吸。
勾灯很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固执地盯着纪浮茶,抱恙剑还是老实地垂在旁边。
纪浮茶持拂尘的右手开始颤抖,有一丝松动。
无论如何后悔,他都下不了手,对着这个会夜夜给他念书的少年,真的下不了手。
赌赢了。
“哈哈哈,纪道长,纪仙人,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下不了手吧。”勾灯在雷雨中狂笑出声,得意的一字字强调,“因为你,倾慕于我呀。”
抱恙剑终于出鞘,看起来并不锋利,却一剑割断拂尘!
勾灯一掌打在纪浮茶胸口,顺势跃上树冠远去,只留下一句话“你先冷静几天,我还有件事需要处理。你这么心善,一定会原谅我的。哦还有,不要浪费真气去救人,不然眼睛就真的落下病根了。”
“勾灯……”纪浮茶左眼的影像重叠摇晃,就是什么都看不清。
雨越来越大,但已经没有闪电,天地一片黑暗。
勾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找到师父蟒山老怪。
有了抱恙,他完全可以胜过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只是蟒山老怪手段阴毒,偷袭总比光明正大的单挑赢面大一些。
但勾灯在蜀州附近低调寻找的这几天里,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纪浮茶,不是应该不折不挠的追上来,要杀了他为民除害么?怎么这几天都没动静。
难道是他藏得太好了?
勾灯放弃找到师父报仇的打算,径直返回了那个山中的村落。
抱恙剑需要大量魂魄喂养,他不方便在纪浮茶眼皮底下杀人,总是跑得很远去寻找材料,直到快成功时才以村民祭剑。
师父蟒山老怪杀死那些师兄时总说,因为他们是弟子,才有这个福分,旁人想求还求不来。
所以他把这个殊荣留给最亲近的人,在暴雨刚下时扫荡了整个村子。
只是轻轻擦一下,剑上的煞气就能让魂魄沉疴不起,几天之后魂飞魄散,天地之间就再也没这个人了。
当勾灯抵达村落时,却发现这里并不如想象中的破败,竟然还有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
……那些人没死吗?
不可能,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们早该魂飞魄散!
活人味道最浓重的地方在医馆,勾灯隐匿气息慢慢靠近,从一楼的门缝中向内打量。
最先映入眼底的,是地上的一滩鲜血。
纪浮茶盘足坐在鲜血中间,被一群气若游丝的村民围着,穿的还是那夜的霜色长衫,下摆处沾了泥水,干涸后皱巴巴的贴在腿上。
而勾灯眼中能看见的东西则更多,他身上散发的干净温暖的气息,扩散出去,一层层涤荡干净村民身上的煞气。
——灼魂驱煞?!
修道之人对这门法术并不陌生,以强大的元神洗涤煞气,哪怕是破碎魂魄都能慢慢拼凑起来,但施术者耗尽了元神的力量,只有一死。
换句话说,有谁愿意耗尽自己的元神去救人呢?
“住手!”勾灯一脚踹开门打断法术,一路踢飞村民,掐着纪浮茶的肩膀逼迫他站起来。
拂尘幻化出的器灵委顿在一旁,那个身体半透明的小孩子连走都走不动,竟然还想冲上来咬他!
“你……!”勾灯死死盯着纪浮茶无神的双眼。
想问什么呢?
你凭什么要救人?凭什么要牺牲自己救人?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不是那一颗蠢得让人发笑的善心,他们至今都不会认识。
“如果那天在客栈,你没有过来问话,我本来,都已经认命了的……”
他和永远穿着灰衣的阴森师父不一样,名门正派的接班人永远干净,永远站在他只能仰望却够不到的地方。
本来以为,自己和这种人一生都不会出现交集,更别提得到高贵仙人的一点爱意。
勾灯叹了口气。
他就不明白,纪浮茶为什么这么残忍,明明已经在无数日夜的相处中萌生情愫,还会对自己怒目相向呢?
“你有一点喜欢我,但我已经很喜欢你了。我去找其他人修补你的元神,好不好?”
纪浮茶微微睁开眼睛,脸色比衣服还白,嘲讽地弯起嘴角轻轻摇头。
他自幼养在七曜宗,涵养一流,说不出来太绝情的话,只是道“那一日,我若是没有回头就好了。”
不多事,便不会有后来的一切牵扯。日后你勾灯是死在蟒山老怪手里,还是师徒双双为祸人间,都和他纪浮茶没有关系。
他游历三年,救人无数,第一次后悔。
勾灯一口心血梗在心口,眼底妖邪得不似活人,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这个人要跟他断个干净,连最初那无意中的一眼都不留下来。
——真是自私!
“除了我之外,你谁都不能救。”勾灯断然道,抱恙剑出鞘却被丢在一旁,倒是剑鞘落在了手里。
朴实无奇的剑鞘在勾灯掌心淡化消失,化作一张无形的网将纪浮茶笼罩其中。
“你……”纪浮茶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被一层薄膜隔开,想动动手指,眼前却一片模糊。
他用元神的修为替村民治疗,算是弥补自己当日识人不明的过错。
至于勾灯,已经不想再扯着衣领要他做出什么补偿了。
这样的人物,惹不起的。
左眼的毒性扩散,连右眼都被影响,纪浮茶咳嗽几声,冰凉指尖搭在勾灯的手背上。
勾灯不可遏止地微笑起来,却发现他是在推开自己的手,表情凝固片刻,才做出如往常一般乖巧的模样。
“你的元神里只剩最后一丝力量了,还好没有伤及根本,但再这么用下去,一定会死的。”
封锁住纪浮茶的灵识五感,抱着他一步步走向冰窖,又去二楼取了新衣服替他换上,用低温封冻毒性和活气。
以前纪浮茶左眼什么都看不见,平衡性也不好掌握,在看人时总是不自觉歪着头。
现在他的脑袋也是歪向一边,却在用魂魄一字一句强调“我从未爱过你。”
勾灯对着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冷笑起来,换上和他一模一样的霜色衣袍,慢慢走了出去。
“不,你是爱着勾灯的,不然当初在客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玉拂尘还躺在那里,曾经被他击伤过一次,器灵的神智混混沌沌,茫然地睁着眼睛。
“得不到你的心,我还可以得到你的命啊。”勾灯把拂尘捡起来,学着纪浮茶平日的样子握在手里,收敛魔意后显得,笑容依旧明朗,让人不生防备。
少年的个子已经长高,远远看去,居然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架势。
“这个时候,纪浮茶应该在拼命寻找离开村庄的勾灯吧。”
抱恙剑感应到他心中所想,燃烧着看不见的火,侵入魂魄后由内而外灼烧起来,将村落里的凡人化为黑灰。
一片灰烬随风飘来,落在勾灯的指尖上,非常难擦掉,黑色越抹则越扩散。
像在提醒他什么。
……
村庄几次日升,几次日落。
但一切都保持着那日的样子,屋檐下刚筑的燕巢,屋顶上升起的炊烟都如此新鲜。
只有医馆,日复一日地破败下去。
勾灯独自一人打理着整个村子,却始终没有踏入这里一步。
……
“呼,呼……”
钱亦尘像沉浸在水中又被人猛地拉上来一样,魂魄归位开始大口大口呼吸。
纪浮茶仍然神采奕奕的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注视他的目光温和宁静。
有了正主作为对比,勾灯的假冒版本一下就能看出劣质之处了。
衣服可以换,器灵的神志可以改变,但那股气质却永远改变不了,他始终是那个被蟒山老怪养得心理扭曲的少年。
纪浮茶认真看了看钱亦尘,又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身上却突然涌出温暖明亮的力量,一层层冲刷掉他身上的煞气。
这是什么意思?
钱亦尘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刚想追问,丹田处暖意涌来——他的灵力回来了!
与此同时,纪浮茶的脸庞真正出现死人一般的萎靡之色。
他用了最后的力量治愈抱恙剑的损伤,让钱亦尘染病的魂魄恢复正常,这口活气随即消散,魂魄离体,终于回到了死亡的正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