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钱亦尘闻到了种子散发出的浅淡香气。
他记得纪浮茶介绍时说,它叫山茱萸。
贺兰玖把几颗种子放在掌心晃来晃去“这两种药材比较容易弄混,但功效完全不同,而且吴茱萸可入药却有毒,凡人的大夫用时都会细细辨认,更何况……”
更何况是七曜宗的大弟子,长于医道的纪浮茶了。
“他不是本尊?!”钱亦尘压低惊呼的声音,条件反射地望向门口。
“我开了结界,只要不破,他听不见我们说什么。”贺兰玖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
哪怕捕捉不到纪浮茶打坐的身影,钱亦尘也盯着紧闭的门板看了半天“毕竟之前没见过真正的纪浮茶什么样子,气度衣着可以伪装,但那柄拂尘一看就不是凡物……”
“所以他就算不是,大概也知道真正的纪浮茶在哪里。”贺兰玖打了个呵欠,向勉强能躺的床铺走去,“那人既然想演戏,我们就不着急,陪着演下去。”
的确不着急,他找不到纪浮茶,蓝终也不一定能找到。
起码现在,还有拂尘作为线索。
钱亦尘这么想着,起伏的心绪一寸寸平静下来,却仍然睡不着。
反观贺兰玖,刚沾上枕头就闭起眼睛,侧脸安静而精致,带着无害的秀气。
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比清醒时讨人喜欢。
……
心事重重压得人睡不着,钱亦尘只觉得刚闭起眼睛,就听见了鸡叫,刷的坐了起来。
“沙沙沙……”
然而鸡鸣只是错觉,整个村子连只家养的虫子都找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他居然察觉到了一个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只有靠在窗边的贺兰玖,神采奕奕地望着被晨光和薄雾笼罩的山林“他离开了。”
“谁……纪浮茶?”钱亦尘带着倦意下床,晨风微冷,吹得他很快清醒起来,“走,我们快跟上去。”
天还未大亮就独自离去,太可疑了!
贺兰玖立刻拉住他的手阻止“别忘了,他昨天在医馆四周下了禁制,那是个双向的法术,不光别的东西进来会触发,我们离开这里‘他’也会知道。”
钱亦尘顿时为难起来“既然不能悄悄跟过去,现在就要挑明对他的怀疑么……还是再等等?”
“谁说不能悄悄跟过去了?”贺兰玖突然得意的打断他,将窗格完全推开,“我没释放出多少妖气,在他眼里并不算厉害,但想要离开这种程度的禁制不难。而你现在是凡人之躯,恐怕不行,勉强出去也会被听到脚步声。”
钱亦尘隐隐看到纪浮茶的霜色衣袍在雾中一瞬即逝“你不能解开我的灵力?”
“没学过,不会,不然我早出手了。”贺兰玖也是一副遗憾的样子,飞身跃过窗台,“我先跟上去,放心,一定会在他之前回来。”
鲜艳的衣角在眼前翻卷后远去,钱亦尘注视他的背影消失在突然浓厚的雾气中。
刚才开窗的时候,又一片黑灰吹了进来,落在他衣服上,摸起来油腻腻的让人不舒服。
钱亦尘废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弄干净,看着胸口一块淡淡的黑色觉得碍眼,干脆转身继续回床上躺着养神了。
在“纪浮茶”离开医馆后,他的精神放松很多,这一次终于沉沉睡去,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非常冰冷的地方。
周围没有雾,只有自己呵出的热气缭绕眼皮,让躺在不远的男人都面目模糊起来……
钱亦尘只觉得自己被强烈地吸引过去,遵从本能向那个男人走了好几步,即将接近他时才幡然醒悟!
有个故事,是说阴界死灵会呼唤阳世的活人,一旦你过去,就别想再回来了。
钱亦尘想到这里突然警惕起来,缭绕双眼的热气突然烟消云散!
——他醒了。
心有余悸地靠着床边坐好,再也不敢入睡的凡人默默等待妖怪回来。
山中林雾散尽,约莫日上三竿的时候,收敛气息的贺兰玖从窗口翻了进来。
“看到什么了?有没有找到真正的纪浮茶?!”钱亦尘马上迎过去。
贺兰玖一反常态地严肃,说了全然不相干的话“我们可能想错了,他很有可能是纪浮茶……”
☆、第五十六章
他通常不会说这种带着明显不确定的话,看来事情本身相当古怪。
钱亦尘听出不同寻常的意味,立刻变得正经起来“有证据吗?”
“那柄拂尘。”贺兰玖关严窗户,又布下一重阻声结界权作保障,“纪浮茶在村中行走时,他的法器上闪过白光现出器灵,化作一个五六岁大的雪衣孩童,叫了他的名字。”
既然叫了名字,那么这人无疑就是纪浮茶了。器灵认主之后再无可能更迭,哪怕主人的法器被夺,也绝不会承认新主人。
这应该算是修士圈的身份证……不过,万一同名同姓呢?
钱亦尘不敢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但多少打消对身份的怀疑。
“这还不是主要的。”贺兰玖觉得气氛太过严肃,突然挤出个笑脸,“你可知他召唤出器灵后,两人一起做什么吗?”
居然这时候卖关子?!
钱亦尘一见他笑就来气,硬邦邦地回答“不想知道,有种你别说。”
“没事,你不想听我也告诉你。”贺兰玖从善如流地挨着他坐下,“我看见他们逐一进了村落的茅屋,在……收拾房子。”
“收拾,房子?”钱亦尘疑惑的重复一遍。
七曜宗大弟子不为人知的爱好其实是做家政?
纪浮茶带着器灵挨个进了村落的房屋,打水,劈柴,把凉透的水重新烧热,以灵力灌注枯萎的青菜瓜果保鲜,又跑到屋顶上去铺好稻草,总之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连桌椅板凳都擦了又擦。
“他是想当道德模范,等村民找回来后能立刻住上干净的屋子?”钱亦尘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
如果“纪浮茶”在偷偷离开是为了与蓝终见面,或者那些消失的村民其实被他绑架到了某个地方……这些理由他多少还能接受。
只是收拾房间而已,不考虑背景的话还是件好事,却给了旁观者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谁知道呢。”贺兰玖突然耳尖一动,“他从楼梯处上来了。”
钱亦尘屏住呼吸也听不见极细微的脚步声,但片刻后,纪浮茶在外面彬彬有礼地敲门。
“两位若是醒了,就快些出来吧。”
钱亦尘装出刚睡醒的样子开门,对外面的霜色身影阴阳怪气的解释“我现在是凡人之躯,难免要多休息,你见谅啊。”
纪浮茶眉头微皱,转身下了楼“……等见到勾灯,我会帮你解开的。”
山中的露水晨雾被日光驱散,云影之下,几间茅屋冒出热腾腾的炊烟。如果不知道里面早已没人,画面看起来还有种挺温馨的感觉。
如果不了解底细,旁人睡醒一觉后发现空荡荡的村落里该生火的生火,该做饭的做饭,有几家甚至连早饭都上桌了,就是不见半个人影,绝对会被吓的六神无主。
钱亦尘已经清楚这些都是谁的功劳,表面上仍然装出震惊的样子“村里绝对没有活人,这……这些东西怎么还能保持被用过的样子?”
没想到始作俑者比他还震惊!纪浮茶看着某间屋子里熊熊燃烧的炉灶,脸色一片惨白“难道是我们……看不见那些村民?不,不,周围没有鬼气,一定是勾灯!一定是他干的!”
声音到最后已经凄厉,纪浮茶死死捏着拂尘手柄,似乎把它当做勾灯的脖子。
——精神分裂?还是疯了?
钱亦尘觉得这幅明知故问的场景很荒谬,仔细观察纪浮茶的神色,紧咬的下唇和眼底压抑的愤怒又完全不像作伪。
村落的一切,从炉灶正燃烧的木柴到撒在院里无鸡吃的小米,明明都是他亲手做的啊……
“勾灯,你出来!你出来啊!”
纪浮茶的灵力如针状向周围四散,钱亦尘堪堪避开,凡人的身体差点被伤到。
贺兰玖张开结界,阴沉的眼神扫过纪仙人,想了想却没说破。
两方各怀鬼胎,偏偏还要演戏。
“我知道你一直没走,与其在周围装神弄鬼,为什么不直接出来见我!”纪浮茶认定他找的人就在这里,发疯一般在村中穿梭。
踢开某扇门时,后面一根支门的木棍倒下来,他侧身躲开,在空荡荡的屋里站了片刻,又垂头丧气的走出来。
村落里的一天,就这样消磨过去。
掌灯时分,灰尘遍布的医馆里。
抛开身份问题不谈,钱亦尘还有两个问题需要弄明白。第一,为什么他要将村落始终保持在有人居住的状态?第二,为什么他不打扫这间医馆?
若说昨夜是因为来了自己与贺兰玖这两位不速之客,那么之前无人碍事的时候呢?
其他的三四五问题,比如村民去了哪里,纪浮茶又为什么装出——或者是真的疯癫失忆,都可以放在之后解决。
钱亦尘觉得,只要抓住了最关键的两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装的。”贺兰玖照例在屋内布下结界,开口便是这个两个字。
是说纪浮茶的状态么?
钱亦尘内心其实是半对半的概率,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肯定地下结论“失忆,或者他魂魄里有另一个人格,都有可能啊。”
“我记得白天的时候……”贺兰玖坐在油灯下眯起眼睛,“那个人踢开了一间房子险些被顶门的木棍砸到……我看得很清楚,他是先往旁边挪了一步,然后木棍才倒下来的。他早就挨个把屋子转了一边,知道哪里需要注意,而在你我面前装出不解释,也明显还记得这些事。”
“那么,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了……那我们怎么办?”钱亦尘眼前闪过白日时纪浮茶或疯狂或平静的表情,自然的让人觉得恐怖。
这技术,不拿个奥斯卡影帝真是可惜了。
但点破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医学常识告诉我们,不要贸然刺激精神病人。
贺兰玖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看看,他要演到什么时候。”
他是不着急,但钱亦尘始终还记得为了凶日而蠢蠢欲动的妖怪,总不能将大把的时间耗在这里……
算了,等拖到过了晦日,蓝终也没有办法,反正最接近“纪浮茶”的人是他。
钱亦尘想了很久才回神,发现贺兰玖又已经睡下,呼吸平静,连热烈的红衣颜色都显得温柔许多。
倦意同时袭来,钱亦尘摸到床边一头栽倒。
……然后,又做了那个梦。
“来,请你过来……”
梦里有人在非常温柔的呼唤他,带着森森寒气,像要把他带到彼岸去。
钱亦尘骤然惊醒,发现油灯将熄未熄,影影绰绰照出他一头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