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飘杳,如幻纷纷,但已不复昔日的美丽,唯有阵阵寒意悄然入骨。
☆、咫尺
天佑二十五年正月,新年伊始,万象一新。
初十的早上,太子展逸终于在百官的簇拥下升宝座即皇帝位。
传玉宝,下召书,大赦天下。
文武百官入丹墀拜位中,三跪九叩,三呼万岁,震憾人心。
新帝登基,按一般典礼规定,百官行礼时应奏大乐,但由于还处在丧期,音乐设而不作,只午门上鸣钟鼓。
沉郁低回的钟鼓声远远的传来,舒缓从容,似断还连。
展逸有些出神的听着,却感到莫名的沉重,寂廖。
镶金坠玉的衮冕,九龙璧金的宝座。他终于还是当了皇帝,自此权倾天下,万民臣服。但展逸知道,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孟临卿视帝位于过眼云烟,自那日走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师父与小师弟更是在紫云巅彻底失踪,生死未明。
以他洒脱随意的性子,如果不是身负重任,他也早就离开皇宫,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而不是坐在这高高在上的位置,听着真真假假的恭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世人大概永远也想不到,有人会在登上皇位的第一天起就暗中下定决心要将皇位传给别人。
三皇子展文,人如其名,眉清目秀,斯斯文文,是一个十分聪慧懂事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从某些地方可以看出他有股子不服输的韧劲,若是悉心教导,将来或可成为一代贤君。
而展文的母亲华妃是一个素雅娴静,寡言少语的人。说起来她的性子与孟若瑶有几分相像,只是比起她要更柔婉些,没那么清冷孤傲。华妃并无显赫家世,进宫时只被封为才人,十几年过去,她从一个宫廷女官一步步晋升为妃子,这其中必有她过人之处。
虽说是母凭子贵,但华妃与后宫其他妃嫔也一直相处得不错,世人面前永远表现得从容无争,荣辱不惊。
不管是不是真的不事权谋,至少目前为止展逸还是很欣赏她的为人处事。
相信由这样一位玲珑剔透的母亲教导出来的孩子不会让他失望才是。
两年的时间,展逸每日都将展文带在身边,亲自教他弓马骑射,教他如何知人善用,如何治国安邦。
展文冰雪聪明,一点就透。且视展逸如师如父,内心敬重不言而喻。所以只要是展逸吩咐他要学会谨记的东西,他都会加倍努力学习,从不怕苦怕累。
这两年,展文的功课突飞猛进,行事已非常有主见。
而展逸也在暗中提拔华妃那一派的人,还给他身边安排了信得过的忠臣良士。更说服李文敏收他为徒。李文敏乃三朝元老,更是太子太傅,门下学士众多,有他相助扶持,以后展文的帝王之路会好走许多。
终于等到时机成熟,展逸便着手准备退位让贤。
这一天他实在等了太久了。之前经历了几番波折后,展逸就很有些心灰意冷,本来就觉得日子寂寞无趣,一年的守孝期一过,还被群臣逼婚,请求皇帝成婚立后的奏折雪花一样飞来,挡也挡不住。而且这宝座沾染了太多人的血,是他母亲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的,本也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坐在这上面,会让他日夜难安,没有一刻觉得轻松。
天佑二十七年春,皇帝以身体欠安为名,下旨召告天下,将皇位传给其弟三皇子,自此退隐深山静心修养,不问世事。
举国哗然,议论纷纷。
但展逸去意已决,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会有一丝一毫改变。
他离开皇宫的那天,展文哭得很伤心。
从前他对这个比他大了十几岁的太子哥哥总是充满敬畏的,连向他行礼问安时都显得格外拘束。而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后,展文才发现这个哥哥对他很温和很亲切。他早已不怕他,后来更与他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况且母妃还告诉他,这个世上除了她,大概就只有哥哥是真心对他好。还说要他知恩图报,永远记得哥哥为他所做的一切。
展逸见他是真的不舍,也很是感慨。
他这一走,多少还是有人会觉得难过的。顾凌逍和顾凌遥就是。这兄弟俩跪在门外求了他几天,说什么都要留在他身边继续效忠他。
但展逸谁也不想带,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的,一切从头从新开始。
该说的都说完了,也没有什么别的叮嘱,展逸劝住非要亲自送他出宫的小皇帝,独自一人出了宫门。
利落的翻身上马,然后连头也不回,一甩长鞭,绝尘而去。
两天后,展逸来到一个叫青岩村的地方。
之所以会选择这里,是因为青岩村离无崖山只有半日的路程。总觉得离得近些,以后如果名剑山庄有什么新消息也知道得比别人快些。
是的,展逸仍然不愿相信师父和小师弟就这样走了,只要还没有被彻底证实,就总还觉得仍有一丝希望。
青岩村大约有两百户人家,虽然人数不少,但远离了京城的喧嚣繁华,就显得清静许多。这里生活简单,村民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日子慢悠悠的过,彼此间的关系也十分亲切淳朴。展逸只呆了一天,就觉得很喜欢这个地方了。
他打算先在这里住下,或许住个三年五年的,等什么时候不想呆了,再四处去看看。
很快,他就在村民们的热心帮助下找到村里管事的里正请教买房子的事情。里正一听来意,立刻笑眯眯地向他介绍靠近河边的一处别人闲置的宅院。
这户人家本来就有点家底,院子也比别人宽敞些,据说前几年在城里做生意发了大财,便举家搬走了,留下这半新不旧的宅院托里正帮忙售卖。
展逸去相了地形,发现院子位置选得十分巧妙,前有小河潺潺流淌,后面的空地则被村里的人租去种了果树,若是在开花的季节,百花争放,清风伴香,定是格外的舒服畅爽。
“嗯,不错。”展逸频频点头,显得十分满意。
里正见展逸生得俊逸非凡,气质爽朗清举颇有侠气。而身上穿得衣服料子也是极好的,料想是哪个门派里的少主,便开口报了个较高的价格。
果然,对方二话不说便爽快的付了钱。
不仅如此,他还连同左右边的空地也一并买了下来,这要是全部盖成房子,要比原来足足扩大三倍。
里正很少见到出手这么阔绰的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激动的有些发红,连忙开口喊了几个人来帮忙丈量土地。
展逸是生面孔,又生得格外俊逸出挑,里正这大嗓门一喊,不远处在田间假装忙活实际探头探脑的人也不忙了,丢了手头的工作便跑来围观。
展逸随他们看去,依旧笑眯眯的,把想扩建房子的打算告诉里正,问他能不能帮忙找些懂建筑的人来做工。
大家一听,顿时高兴起来,纷纷向他毛遂自荐。村子里的男人大多都会建房子,只是活不好找,有时要走很远的路跑到别的村子里去找活来干。现在就在自个儿村里,而且这人一看就很慷慨大方,定是个好相处的主儿,是以,都争先恐后的报名,生怕被别人抢走了。
展逸来者不拒,反正他也想快点把房子修葺改造一番。
于是第二天,村里一半以上的人都跑来风风火火的盖起了房子。
展逸对这些建筑洛是一知半解的,但见惯的皇城的奢侈华丽宫殿,对于如何布置宅院,倒是十分得心应手。
按照他的要求,住宅由花园、石拱桥、正房和东西两侧略小的配房组成。房子只要重新修建上漆就好,展逸倒不太在意,反正他一个住也用不了多少房间。最主要是院子的布局,那是务必要清静典雅,令人赏心悦目的。
他让人在院子中新砌了一个水池,池内养了水莲和色彩绚丽的金鲫鱼。又在水池两旁移植了各种名贵花草。可谓佳木茏葱,奇花熌灼,山石点缀。水池上面是一座略呈拱形的小石桥,走过石桥,再经过石子漫成的小路便可直达正厅。或是在半道往旁边拐去,便可以来到一座玲珑别致的亭子里。
亭子有一半建于水面上,原木色的亭尖亭柱,木制的方桌长椅绘成一道古朴自然风景。空闲时若是邀上好友到此小憩,春来赏花,秋来煮酒,倒也不失一番乐趣。
除此之外,他还专门辟出一间房间,特意请来木匠精心打造了几排酒架用来存放酒坛。
不错,展逸打算此后就靠卖酒来赚钱了。
展逸也没别的兴趣爱好,真要说起来,就是好茶好酒。
不过他好酒,却并不嗜酒。以前没事时也喜欢收罗品尝各地的美酒,对此倒是有点研究。而且他还会一两种酿酒的方法,以后没事时可以试着自己酿一些。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折腾,说不定还真能被他鼓捣出一些美酒来呢。就算失败也没关败,这些都是他一时兴起想打发时间罢了,反正他也不指望靠这个赚钱,那些从宫里随手带出来钱够他花一阵子的。
有了这么多事情忙碌后,日子也过得飞快。两个月后,房子建好,取名“云水间”。
展逸也跟这里的居民渐渐熟悉起来,而顾凌逍和顾凌遥也终于敢趁着他心情渐渐好转的时候出现了。
他们其实是一路跟着展逸过来的,因为怕被赶走,只能躲在不远处暗中保护他,迟迟不敢现身。
展逸自然早就发现他们两个,只是觉得既然赶也赶不走,他也就不再勉强,现在他们又开始旧事重提,展逸想了想,终于答应让他们留下,把兄弟两个给高兴的不行。
家里多了两个人,很多事也就不用展逸亲力亲为了。
他呢也不客气,知道二人见多识广,便指使两人到各种地方去寻找美酒,回来把藏酒室堆得满满的。什么浮罗春,竹叶青,杜康,桑落,样样皆有。因为品种全,老板又年轻俊逸,所以很快“云水间”就声名远播,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真是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
展逸为人风趣潇洒,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若他愿意,可以很容易就和别人打成一片。
偶尔遇上一两个志趣相投的,一起坐在园子里小酌几杯,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不觉一日已过半,再欢愉不过,再惬意不过了。
这一天,天气阴沉沉的,逍遥二人也出去办事,家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展逸心情莫名的烦闷,突然想到小镇走走。
因为骑着马,所以不出一个时辰就来到镇上。
许是天气的缘故,街上行人甚少。偶尔见到一两个,皆行色匆忙,好像被什么催赶着。
也难怪,看这天色应该很快就要下雨了,想必大家都忙着跑回家,剩下他孤伶伶地牵马在街上游荡,当真是孤家寡人,凄凉得很。
展逸正胡思乱想呢,冷不防一抬头,一个修长身影就这样毫无预警的撞进眼帘。撞得他脑袋一片空白,像被谁点中穴道一般,怔在原地,凝然不动。
是孟临卿!居然是孟临卿,他心心念念挂念了这么久的孟临卿!
阴沉的天空,安静冷清的街头,他一袭黑衣孤零零的走在青石铺就的路面,自对面缓缓走来。还是那样熟悉的眉目,还是那样清冷淡漠的神情,还是那样遗世独立的出尘之姿。如果不是孤单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消瘦单薄,展逸几乎以为他没有什么变化,两人并没有分离这么长时间。
展逸动弹不得,怔愣的看着他越走越近。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感受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这条街道不算宽,展逸又这么长身玉立的站在中央,别人就算是匆匆路过也绝不会看不到他,更何况是迎面走来的孟临卿。
这时,孟临卿也抬起眼帘望了过来,目光相触一刻,脚下明显顿了一顿。
倒映在眼里的那人,牵一匹良驹,迎风而立,眉宇间俯视天下的霸气被脉脉深情浸成了无可言说的温柔,仿佛已在此等候了千年百年。
而他,只一眼,便难以移开视线。
彼此相视,却又相顾无言。
也才分离了两年时间,竟平白教人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展逸从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和孟临卿就这样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不期然的遇上了,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们缘份未尽,恩怨未了。
有风,自街角呼呼掠过,将孟临卿宽大的衣袖吹得翻飞不止。
展逸眼尖的看到他手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依稀是一副包扎好的药草。
良久,孟临卿想到那一日两人的对话,突然微微动了。
他收回视线,敛眉垂眼,竟是无言的迈开脚步。
一步两步,黑色长靴踏过青石板,笔直地,慢慢地走来。
好像真就是向着展逸而来。
展逸站在原处,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心跳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连手心都出了薄薄一层汗也不自知。
可是就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孟临卿脚步一转,让过他,从旁边走去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没有看到孟临卿漆黑冰冷眼里稍纵即逝的一丝悲悯和落寞。
所以展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从身旁走过,那个日日夜夜思念的人近在眼前,他几乎想不顾不一切的抓住这个人,从此把他牢牢锁在自己身边再也不能分开。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手上的动作比远他头脑还快。
他朝孟临卿伸出手,然而还是慢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