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合也顾不得他动不动怒,直道“你既为四哥不平,却又为何再把寻梅推入火坑?你明知他是我与四哥的亲表兄弟!”
建元王却道“亲表兄弟?他不过是个梨园的戏子,便是没有当初灭门一事,他也不过是个庶人罢了。”
君合心中火气,道“庶人便不是人了?”
建元王看向君合,忽然怅然笑了一声,道“四哥倒是也曾如此问我。”
君合听言不由得怔住,建元王摇头叹道“你们当真是亲兄弟。”
言毕,建元王起身道“你现今脑子还糊涂着,我不同你说了。左右炜衡也不能回宫去了,你随时要见他便来吧,这里也不会有人拦你的,若要寻我只同韩管家说便是了。”说罢亦推门去了。
君合独自怔怔的坐于桌旁,良久,仿佛想了很多,却又好像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明白。
孙贵妃、娘亲、母妃、公诚、四哥、老十一、蒋熙、私生子、金杜、先帝、孔尚书、公祺……一个个名字称呼漂浮在君合的眼前,渐渐化作一个个的模糊而又真实的影像,他看到豆蔻年华的孙氏,看到意气风发的金杜,看到温润如玉的公诚。那些多年前的往事故人似乎都早已如烟散去,而今却又一股脑的铺展在他的面前,血淋淋的真相,带着掩埋多年的腐烂的气息,残酷而不留情面。
这一切如此陌生,却又隐约抽痛着君合的神经,提醒着那故事中每个人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他抬手抚上那万缕丝,却又理不出个纹路,说不清,道不明。
我究竟是谁?
我不是夏元生。
我不是柳君合。
我是周公祺吗?
周公祺是谁?
他不是死了吗?
我还活着吗?
君合望着面前晶莹的茶盅,出神良久。他脑中满是千万的疑问,自己无法回答,亦没有人能为他作答。不知耽溺在沉思中多久,忽然门口一阵敲门声,欲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喜缘巧鸳鸯终相会,怨无常蝴蝶难同飞。
☆、喜缘巧鸳鸯终相会,怨无常蝴蝶难同飞
君合猛然抬头,原来是韩管家正立在门口,客气地问他建元王已经出府去了,他是否要留在府上用午膳。君合方回过神来,忙说不必,想了一想,又请他带他去见炜衡。
天同与他手下的人早已离去,炜衡在一间厢房内睡着,推门而入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药香,又见炜衡的衣物叠在一旁,便知建元王早已安排人给他上药治伤了。
韩管家将君合带到后便识趣的掩门去了,君合缓步移至床边,轻轻坐在炜衡身侧。他身上盖着一层纱被,双肩双臂露在外头,嘴角、脸颊与眼眶尽是青紫,君合想到当日自己受刑时是建元王叮嘱不得伤了他的脸,而炜衡自是没这样的优待了。
君合抬手抚上炜衡脸上的伤痕,炜衡眉头便随之微蹙,君合一阵心疼,喃喃道“你受苦了。”说罢又拿起炜衡的手看了看,上头也有些淤青的痕迹,又道“好在指甲还在,你不知道,那可真是疼的要命呢。”
说罢,君合苦笑一声,又道“也就是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恐怕就真的招了。想来大人这么多年的栽培也都是白费了,我的性子注定是成不了事罢。”
言毕,君合手抚着炜衡手指上的伤痕,又发起呆来,良久,自言自语道“人这一辈子,究竟该给谁活呢?”
“我不知旁人,反正我是给你活的。”
君合吓了一跳,醒过神来,却见炜衡正眯眼笑着看他,他嗔怪道“什么时候醒的,也不说一声,故意吓我?”
炜衡苦笑道“人都说十指连心,你这么狠命揉搓我指头上的伤,我能不疼醒么?”
君合听了,连忙歉意的将他的手放下,炜衡却又自己把手抬起来,握住君合的手,道“别揉搓就行了。”
君合握着炜衡温厚的手掌,心中一暖,鼻头却一阵发酸,多日的思念与委屈在这一刻都绷不住了,连忙扭头去拭泪。
炜衡微笑道“哭什么,咱们这不是见到了么?”说罢又抬眼看了看四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君合擦了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建元王府。”
炜衡一怔“怎么还在这里?建元王怎么会让我躺在这么好的房间这么软的床上、还叫你来看我?”
君合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概因他心中也是一团乱麻,只怕说也说不清,想了想,便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一时也说不明白。总之……你且先在建元王府休养,我现在住在忠慧王府上,得空便会来看你,等我想清楚些,你身体也好些,我再将这个中原委说与你听。”
炜衡看向君合,思忖一番,道“你说的我实在糊涂,你怎么跑到忠慧王府去了?而且明明是我来救你,结果怎么反倒成了你来救我?”说着又抬起君合的手看了看,道“你手上也没有伤,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一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么?”
君合被炜衡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脑壳直疼,皱眉道“你别问了,我现在头晕的紧,脑子里一团浆糊,说也说不明白。”
炜衡纵然心中急切的想知道这一切疑团的答案,但看君合的样子也不忍再问,便将身子朝里挪了挪,拍了拍身侧,道“头晕的话,在这里陪我躺一会儿罢。”
君合想了想,便脱了鞋躺了上去,炜衡掀开被子给他盖上,侧过身子揽上他的腰,只是活动时牵动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君合便道“老实点罢,别来回动了。”
炜衡听了,却嘿嘿一笑,伏在君合耳边道“在你身上就是忍不住想来回动。”
君合脸上一红,却只侧过头不理他,炜衡讨了个没趣,也只得老老实实的侧躺下来,看着君合的后脑勺发呆。
两人就这样拥在一起,躺在当初敌对的建元王府上的厢房中,听着屋外的秋蝉嘶鸣,静静的看着时光从指缝间流逝,心中各自烦闷着难解的困扰,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君合心中这样想着,却也知这是痴人说梦。便是他真的能与炜衡厮守,也绝不会是在建元王的这一处厢房之中。他想到建元王先时说过可以安排他们离开京城去过安逸的日子,只是如果他知道了身世恐怕心中也安逸不得,现在想来确实如此。以君合的性格,他不可能就这样抛开一切远走高飞。金杜只差一个兵部便可以颠覆大安,而以他的手段,那也是早晚的事。
他并不太在意皇帝的死活,纵然建元王说了他与他的深仇大恨,他却难以感同身受,毕竟那已是太久远的过往,他根本一丁点也不记得,如前世之债,今生又如何还?只是他担心的是,金杜政变那一日,天下变色,这些实实在在帮过他护过他的人,在覆巢之下,是否能幸存?金家如果掌权,周家是否会被屠杀殆尽?建元王与忠慧王下场如何?后宫之中的程容华殷婕妤是否要陪葬?更别提那寻梅与观韬、晴云与琼烟……
他不能走,至少他还有一层十一皇子的身份,至少天同对他还有所顾忌,他留在这里,总会有能出力的时候,就算无法保全所有人,也可以尽其所能挽回一些。只是……若要如此,便是与金家为敌,金杜对他毕竟也有当年的救命之恩与这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更何况若帮着皇家镇压金家的叛乱,届时天同自然难逃一死,而且若镇压了反叛,皇帝岂非安然无恙?那又与建元王的谋划相悖了,莫非建元王还有什么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君合放弃了,他明白以他的谋略,是无法揣度建元王的心思的。他翻了个身,侧身朝里躺着,与炜衡面面相觑,呼吸中皆是彼此特有的熟悉的味道。良久,君合开口道“咱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炜衡一愣,思忖片刻,点点头,问“那你打算如何?”
君合沉默一会儿,道“现今恐怕只能与建元王一道,要背弃金府了。”
炜衡淡然点头道“好。”
君合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炜衡微微一笑“你不是还没想明白么?”
君合叹道“这事太难了,我想不明白。与建元王一道,应该是唯一的办法了……只是,我还是希望能救公子一命。”
炜衡仍旧微笑道“你就不怕我吃醋?”
君合道“你不知我的心?还会吃这飞醋?”
炜衡道“我知道你的心,难道你不知我的心?看你与旁人多说一句话我都要吃醋的,更何况是他。”
君合终于被逗得笑了笑,道“你放心罢,我这辈子也只你一个。”
炜衡听了心中动容,撑起身子在君合额上吻了一口,而后又疼的呲牙咧嘴的重新躺下。
君合看他的模样,笑道“看你这样子,也是个软骨头,打你几下你就什么都招了。”
炜衡做出一副委屈的形容,道“我不过是在你面前不逞强罢了,昨晚挨打的时候我可是吭都没有吭一声。”
君合撇了撇嘴,道“建元王吩咐的是将来劫狱的‘打一顿’,能有多狠?你可是不知我当初受刑的时候,那才是——”话未说完,君合连忙收了声,他知道炜衡的性子,若知道建元王下令对他施刑,定是不肯轻易放过。
果然,炜衡皱眉问道“他果真给你上大刑了?那指甲也果真是拔了?”
君合忙道“没事,都是些皮外伤,早好了。况且当时也是一场误会,你放心,往后建元王绝不会为难你我的。”
炜衡仍是满脸狐疑,道“他究竟是个什么谋划,你竟如此信他?”
君合一顿,低声道“他倒还未曾说明白他的谋划是什么。”
炜衡眉头拧得更紧了。君合看他神情,怕他想到别处去,只得道“他查出你我的身世了。”
炜衡一惊,忙问“如何?可与那公诚有关?”
君合愣了一下,问“你竟不问自己的?”
炜衡笑道“我什么要紧。”
君合摇头道“要紧,你是前兵部尚书蒋熙的私生子。”
炜衡讶然“兵部尚书?”
君合颔首“真是,蒋熙被当年三皇子现金的皇上构陷谋反而被先帝下诏灭门,你因是私生子反逃过一劫,大人留着你是为了煽动兵部军心。”
炜衡思索片刻,又问“那你呢?”
君合轻叹一声,苦笑道“我是那四皇子的胞弟,十一皇子。”
炜衡大惊,撑着身子坐起来问道“当真?”
君合道“我这左肩上本是个月牙形的胎记,大人为了掩盖才给烫成这样的,留着我,也是为了造反师出有名。”
炜衡显然太过震惊,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君合又道“因此说起来,建元王是我的六哥,他倒是真心实意对我好,你我的事他也不在意,还说愿意帮咱们离开京城,只是我觉得……咱们不能这样走。”
炜衡缓缓地点点头,显然还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君合也坐起来,叹道“我就说这话等我想明白了你身体恢复了再说,你偏要听,现在你也糊涂了罢。”
炜衡眨巴眨巴眼,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君合疑惑道“何事?”
炜衡做出一副忐忑的形容道“我竟睡了十一皇子,怕是要折寿了!”
君合面上一红,一拳锤到炜衡胸口上,炜衡嗷嗷叫着倒下,口中嚷嚷着“皇子打人了!皇子打人了!”喊了两句,又道“不对,先帝已经去了,你这皇子也早该封王了罢?”说罢又喊道“王爷打人啦!王爷打人啦!”
君合又好气又好笑,死命的锤着炜衡,炜衡笑着叫嚷一会儿,最终一把将君合搂在怀里,道“不管你是皇子还是王爷,哪怕你是皇上是玉皇大帝,你也是我身下的人。”
这话说得粗鄙,君合却觉得心头一暖,口中呸了一声,手上却紧紧的拥住了炜衡,勒得他又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两人温存许久,君合终究起身离开了床,道“我得回忠慧王府去了,忠慧王对我们的事尚不清楚,回去晚了惹他怀疑。”
炜衡问道“你为何要到他那去?不在这里?”
君合挠头道“这事说来话长,总之我现今的身份是忠慧王的门客,名叫夏元生,你得记上,别穿帮了。”
炜衡一挑眉,玩味道“夏?”
君合面皮一紧,道“你好生养着罢,有事同韩管家说,我去了,有空来看你。”说罢匆匆去了,留下炜衡仍在偷偷的笑。
君合向韩管家道别后,乘上马车回忠慧王府去,车到了门口,正要下车,却见宋管家迎了出来,拱手道“夏先生,王爷有命,夏先生若回来了便直接到秀锦楼去,有客宴请。”
君合听了不敢怠慢,忙命马车直奔秀锦楼,进到酒楼中早有家仆候着,一路引到楼上一间雅座,君合理了理衣冠,取出一把折扇作出些玉树临风的模样缓步踱入屋中,但见座中之人时,却只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未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假戏真做良怡得孕,有心无意忠慧定亲。
☆、假戏真做良怡得孕,有心无意忠慧定亲
话说君合正信步走入雅间,抬眼一见座上之人,早惊得魂飞魄散,原来那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救他一命、抚育他十八年、却又亲手将他推回火坑中的当朝宰相,金杜。
君合一时失态,怔怔的愣在原地,忠慧王却招呼道“元生,快来见过金宰相与赵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