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愈到现在,已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江府的一切似乎又回归正常,循着轨道日复一日地运行下去。而那个大雨初歇的清晨,自家未来主子的狼狈情状就像庭院枝头上挂着的树叶一样,“呼”的一下就被吹了个没影儿。
江晚樵每日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依然是给父亲请安,然后出门办事,晌午回府陪父亲用饭,下午去铺子亦或别的什么地方,晚上只要回来得尚早,都会到父亲房里道晚安。
一切似乎都与以前一样。
然而,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饭桌上,江晚樵依然会给父亲夹菜,恭敬地回答父亲的一切问话,然后周到地安排好父亲的一切食宿起居,嘘寒问暖。但是,父子俩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原先身边的贴身小厮六子被江晚樵一句话给打发到铺子里做跑堂,而后又唤了商队里的范三接替了他的班。跟着少爷贴身伺候的差事自然要比在外风吹雨打地跑商路要肥美的多,下人们纷纷议论是六子犯了差池惹怒了少爷,又暗自羡慕范三交了好运。谁知私下里的议论不巧被少东家听了去,一句冷冰冰的“怎么我怎么用下人是不是还要你们教我”给震得再也没人敢提这事,自然也就翻了篇。
这日,依旧在花厅里吃饭,近日来一向不苟言笑的江剑川突然向江晚樵问了些织锦堂里的情况,又殷勤地替儿子布了些菜,江晚樵暗暗地有些诧异,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谨的神色。
用过饭,江晚樵一如往常地准备回卧房午睡,却突然被父亲拦住。
“我们父子好久没一起喝茶了,正巧前几日别人给我拿了几包雪中青,可不容易得,你陪我一起尝尝。”
“是,父亲。”
在生了火盆的屋里坐下,江晚樵接过下人们递过的茶壶,为父子二人斟上茶水。
又扯了几句闲话,江父突然从袖子里掏出方锦帕,递与江晚樵,笑道“你瞧瞧这帕子怎么样”
江晚樵依言接过,心里暗自笑了下,原来这才是正题。
“是块好料子,苏杭那边的新货源么我倒没留心。”
江剑川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跳了两跳。
“谁让你看布料了,我让你看女红”
江晚樵淡淡笑了下,“亦很不错。”
江剑川冷哼了一声,不满道“只是很不错这可是太常寺少卿刘大人家二小姐绣的帕子瞧瞧那花样,那针脚,一看就知道是蕙质兰心的好女子。”
“哦。”
江剑川似乎看不见对面儿子一脸漠然的表情,自顾自道“前些日子我托了你白叔给你留心些门当户对的人家,正巧了,这刘大人和你白叔是世交,膝下的二女儿只比你小两岁,正是要嫁人的年纪,与你再适合不过。”
说着端起眼前的茶盏,吹了吹茶沫。
“我都打听过了,这刘家祖上三代为官,绝对是清白的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女儿必然也是大家闺秀,这二小姐我虽没见过,他家那已出了阁的大女儿为父却是见过的,那眉眼,当真没得说。何况,人家官宦世家肯和咱家结亲,那真是下嫁了。”
江晚樵端坐在椅子上,神色不变,“如此尊贵的小姐,儿子怕是高攀不起,父亲还是回绝了罢。”
江剑川眼睛眯了眯,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若是觉得娶官宦之家的女儿有压力的话,爹也不拦你,还有那城西的钱坊主,她家的小女儿你是见过的,家世虽不如咱家,端的是副好样貌”
“爹。”江晚樵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打断,“我没打算成亲。”
江剑川整个人似乎呆滞了片刻,随即又反应过来,轻笑了一下道“晚樵,爹知道你孝顺,要给你娘守孝。眼下虽还没满三年,咱先把亲给订了也不妨事不是你娘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见你结婚生子,即便现在就成亲,我相信你娘也不会怪你的。”
江晚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似乎斟酌了很久,才缓缓道“爹,我为什么不想成亲,你总该是知道的。”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寂,下人们都早早地退出了房外,屋里只剩父子二人相对而坐,被火盆烧得暖烘烘的空气里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煮着茶的小火炉里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似乎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正发生着一场一场无声的爆炸。
不知过了多久,江父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什么知道我江剑川的儿子是个喜欢男人的兔儿爷”
说罢,他又努力压了压情绪,沉声道“晚樵,我知道,是陆其双那小子先来招惹你的,对不对你就是一时被迷了心窍,爹不怪你,过几天爹就给你物色个好姑娘,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生几个大胖小子,也别再跟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什么都会过去的,啊”
杯里的热茶还冒着热气,浓浓的白雾弥漫上来,模糊了江晚樵的表情。
“来不及了,爹,已经来不及了,”江晚樵闭了闭眼,“我是真的喜欢他。”
“放屁”江剑川一脚踹翻了整张茶几,“哐嘡”的一声巨响,桌上的小火炉、茶壶、茶盏一股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江晚樵手上。
“陆其双现在是个没爹没娘的人,没人管他,你不是你爹我还没死呢”江剑川赤红着双眼,胸膛明显地起伏,咆哮的声音几乎快把房顶掀翻。
“爹,我没想瞒你。”江晚樵坐在那,声音平静的像一条直线。
“哈没想瞒我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你也有脸说的出来要不是当初我给你使个绊子,只怕你们俩现在都双宿双飞了吧”
“两个男人,哈哈,这话说出去我让我老脸往哪搁你身为江家的长子,对得起江家的列祖列宗吗”
“我告诉你,那个姓陆的小子,你就甭想了只要你还是我儿子一天,这个亲,就必须结”
随后“砰”的一声,江父重重地摔上门。
地铺
黑暗里,江晚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点着寥寥几只蜡烛,忽明忽灭地闪着微弱的光。四周家具盆景的轮廓映在墙壁上,歪歪斜斜的失了真,活像一头头猛兽,直朝他扑来。
他知道,今天的情形早晚会发生,他和他爹都在等,在忍,看谁先等不了,忍不住,最终,是他爹输了。
江晚樵懂事得早,早已不是十六七岁只知道和家里置气的毛头小伙,他一点也不想和亲人有矛盾,有隔阂,特别是他爹,这个一手将他带大,教会他一切的男人,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他的天,他的一切。特别是在商场里摸爬滚打的人,在经历过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后,他更能够深切体会家之于自己的意义,那是他人生最后的港湾,最后的避难所,倘若有一天,自己连家都没有了,他不知道在外受的苦受的累,都还有什么意义。
搭在床沿上的手还隐隐作痛,桌子被掀翻的那一刻,江晚樵留心了一下茶水洒出的走向,暗幸没有泼到江剑川身上。
江晚樵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忽视手背上火辣辣的痛感。
突然,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江晚樵侧耳倾听,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声,夹杂模模糊糊的说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停到这个门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又嘱咐了些什么,便推门而进。
没等到人走近床前,江晚樵一个翻身起床,将那人紧紧搂进怀里。
“其双,其双。”
怀里的人挣了一下,随即安静下来。
“大半夜的,你在我卧房做什么。”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些许疲倦和无奈。
江晚樵只紧紧地拥着他,用尽全力将人箍在身前,气力之大简直让人有些无法呼吸。
陆其双试着推了他一下,毫无作用,放弃地垂下手。
“别赶我走,别赶我走好么”江晚樵将脸深深埋在他脖颈内,嗅着能让自己心安的气味,眼睛涨得发酸。
“要是连你也赶我,我就没地方去了。”
明显能感觉他今天的消极情绪,陆其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背。
唤下人进来伺候洗簌的时候,江晚樵明显感觉到丫鬟们的讶异,陆其双却不做任何解释,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下人们随即低下头,端盆,倒水,一个流程下来没有任何人说话,然后安静地退出。
看得出来,在陆晋则走了以后,陆其双依然能把整个陆府管理的有条不紊,毫无差池。
陆其双已准备宽衣上床,一旁的江晚樵却没有任何要去客房的意思,陆其双抬眼看他,赶人之意昭然若揭。
“我,我睡地上。”江晚樵低着头不去看他,随即去开柜子搬被褥。
“这什么时节了,地上能睡人吗”陆其双有些恼怒,“去客房”
江晚樵怀里抱着被子,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没事没事,我身体好,睡地上也不妨事,反正,反正我要跟你一个房间。”
说着便自顾自开始在床边打地铺。
陆其双知道,他就是看准了自己会心软,故意使的哀兵之策。
他握了握拳,按住心里的怒气,也不再理他,自己除去外袍,便钻进被子里。
地上窸窸窣窣了一阵,随即也没了声响,陆其双脸冲墙壁躺着,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
江晚樵也不在意,躺在褥子上便悄无声息了。
十一二月的天,虽还没有完全进入严冬,却已是寒气逼人,特别是深夜里,陆其双无法想象,冰冷的地板上怎么能睡人。
不知到了几更天,陆其双翻了个身,屋子里悄无声息,只听得见床边人平稳的呼吸,他翻坐起来,朝床下看了看。
肯定是不能让他上床的,这次随了他的意,难保以后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陆其双愣怔了一会儿,露在被子外的肩膀感到一阵寒意,忙紧了紧被子。
要不给他加床被褥陆其双看了看床边的大衣柜,又犹豫起来。
不行,不能中了他的计
陆其双狠狠心,硬是重新躺下,一把将被子蒙住头。
清晨起床的时候,陆其双赫然发现床边竟已没人了,连床褥都已经整整齐齐地收在衣柜里,他冷哼一声,随即穿衣,洗簌。
刚进花厅,陆其双便得了个大大的笑脸。
“起床啦”江晚樵从粥碗上抬起头来,热情地招呼他。
“快来坐,早餐都快凉了。”
陆其双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闷声坐下,恨恨道“你倒起得早。”
“嘿嘿,那是那是,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陆其双拿筷子夹了筷饼,用力咬了一口。
“咦你黑眼圈怎么这样重,昨晚没睡好”
江晚樵将头凑到陆其双脸前,满脸疑惑,“难道是我吵到你了”
陆其双顶着眼下两片乌青,冷冷开口“我睡得好的很,不用您关心”
说罢又补了一句“要是你不来烦我,我会睡的更好”
用完早饭,大家各忙各事,都是大商铺的当家,每天的担子都不轻松。
心想着事情没这么快完,晚上回到卧房,陆其双果不其然又看到江晚樵坐在自己床边。
看着江晚樵一脸无辜的表情,陆其双只觉额头青筋一阵一阵地跳。
“我说你闹够了罢。”
江晚樵低了低头,哀声道“我和我爹吵了架,回去又是挨骂,你就收留我几天罢。”
陆其双脸色更黑,“那么多客房你随便睡干嘛非赖我这儿”
江晚樵表情更显无辜,“这么冷的天,我给你暖床不好么”
瞧了瞧眼前人的脸色,江晚樵嘿嘿笑道“开玩笑,开玩笑,我还睡地上就成,你不用管我,不用管我。”
“谁要管你”能把陆其双逼到咬牙切齿也实属罕见了。
昨晚便翻来覆去没睡好,今日又忙了一天,尽管心事重重,陆其双依然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睡到模模糊糊的时候,陆其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商铺里王二养的那只猫爬到了自己床上,还拼命往自己怀里挤。
小猫还不足岁,浑身都是软绵绵的,窝在怀里倒也舒服,陆其双动了一下,好让它找个更舒适的位置躺着,只是那猫不安稳,一双爪子在胸前挠来挠去,挠得陆其双直痒痒。
陆其双又动了两下,被子露出几个缝,冰冷的空气钻进来,激得他一个激灵。
他伸手一摸,哪是什么猫爪子,分明是双人手
陆其双伸脚就要往后踢,却被身后人用腿制住。
“别动”江晚樵不知何时爬上床,一双手紧紧从后面揽住他,火热的身体与他贴得严丝合缝。
“我冷”耳后传来的声音嚅嚅喏喏的,带点没睡醒的慵懒,温热的气息扑在陆其双耳根上,让他脸上急剧地烧起来。
“你,你无耻”陆其双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己怎么就瞎了眼放这么个大尾巴狼在自己屋里
“我不管,我冷。”江晚樵收紧手臂,更贴近怀里的人,嘴唇几乎触到陆其双耳廓。
然后毫不客气地啾了他一下。
决心
“喂喂喂,别动别动我不亲了还不行吗不亲了,我保证”
费了老鼻子劲江晚樵才终于把拼命挣扎起来的陆其双重新按回怀里。
还能感到对方气得起伏的胸膛,江晚樵自觉理亏,拿鼻子蹭了蹭他的耳后,软声道“你不喜欢和我亲近嘛”
眼见对方没反应,又紧了紧胳膊,小声追问“你不喜欢我了”
陆其双依然不语,江晚樵却一眼瞧见他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
江晚樵暗笑了一阵,心里自然有了答案,也不再逼他,只收紧胳膊,在黑暗里沉默地将他拥在怀里,拿自己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脊背,用尽全力温暖怀里的人。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两人低沉的呼吸平稳悠长,陆其双明显感受到身后火热的胸腔里一颗强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每一声都好似敲在自己耳边,击中自己的神经,震得全身一阵阵发麻,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气息,不愿显出慌乱来。
陆其双这边还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江晚樵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摸上了他的脸,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其双,你的脸是被火燎了么怎么这么烫”
陆其双心下恼怒,暗道还不是你这个无赖害的一个肘击便向身后使去。
“唔,太狠了吧你,谋杀亲夫啊”江晚樵一手捂着痛处,夸张地呻吟。
陆其双作势便要挣扎出来。
“别闹别闹看你,被子里的热气都被你折腾没了。”
江晚樵两只胳膊从腰间环到陆其双胸前,半强迫地握住他的手,拢在心窝处,腿也紧紧制着他,脚和脚亲热地捱着,将身上的每一处热源都传递给他。陆其双只觉得身后好似一个暖烘烘的大火炉铺天盖地地笼罩着自己,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火热的。
“冷不冷我帮你暖暖。”
江晚樵故意在他耳旁哑着声音说话,带着温度的气流窜进他耳朵里,陆其双耳间一阵酥麻,连忙将头低下,远离那个罪魁祸首。
“嘿嘿,不要害羞嘛,让为夫好好疼你。”江晚樵戏谑道,埋在他肩膀上闷闷地笑。
“你这个流氓”可怜陆其双二十年来还真没骂过什么人,思来想去却脱口这么一词,话一出口,反而发觉自己更像个欲拒还迎的妙龄少女,一时间更是羞得抬不起头。
江晚樵在后面笑得肩膀直打颤。
繁复的雕花床帐不知何时已悄然落下,一并掩住了一屋子昏黄的烛火,一两丝暖光透过密密匝匝的缝隙溜进来,只显得床内一片静谧无声。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偎在一起,竟生出种天荒地老永无尽头的感觉。
屋里地龙烧的火热,厚实的棉被沉沉地压在两人身上,身后又是那么一个源源不断的人体火炉,躺了许久,陆其双已觉得背后沁出了些汗,不由得挣了挣,小声道“热。”
江晚樵不愿松手,便将他胸前的被子往下拉了拉,柔声哄道“睡吧,睡着了就不觉着热了。”
陆其双心说被你这么搂着怎么睡得着,却也不再出声,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陆其双尚在梦里还未清醒,却总感觉脸上有细细的风吹来吹去,一会儿扫过眼睫,一会儿停留在鼻尖上,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将脑袋扎进被子里,那可恶的风又钻进耳朵里,酥痒的,让人避无可避。他继续把头往被子里钻,只想逃过那恼人的东西。
“喂喂,你是老鼠么在床上还打洞,小心把自己捂死。”耳旁是谁带着笑意在小声地说话。
腰间被人轻缓地揉捏,带着炙人的热度,陆其双忍不住痒,在被子里动来动去,终于把自己给折腾清醒了。
艰难地睁开眼睛,陆其双把头从被子里抬起来,眼前赫然一张大脸,满是温柔的笑意。
“宝贝儿,你醒啦”
然后凑过来,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屋外等着伺候的丫鬟都有些奇怪,自家公子怎的到了这个点还没起床,着实不像以往的作风。几人正撺掇那个胆大的进屋看看,却突然听到屋里有了动静。
先是一声惊呼,然后“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下了床。
晌午时分,下人们鱼贯进入饭厅,布好了饭菜碗筷,又依次退下,立在餐桌周围的随侍们都有些胆战心惊,人人都感觉得到,今天的气氛,很不寻常。
主人家还没开口,江晚樵也不敢拿筷,一边呲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腰眼,一边拿眼偷瞄坐在不远处的陆其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老板今天脾气很坏,先是在书房里拿账簿发了通脾气,惹得一旁的管家连连地陪着小心,好不容易捱到用午饭的时间,刚跨出别院,陆大爷不知怎的又看了园子里的花圃不顺眼,对着打理园子的花匠又是一番呵斥,可怜的花匠跟在后面暗暗地腹诽这不是上个月才照着您的吩咐摆弄的么。进了花厅刚落座,一个端着碗筷的丫鬟进门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脚下一歪,盘里的碗碟摔了个粉碎,按照平时陆其双对待下人的态度,这种小事多半不会引起什么波澜,心情好时甚至还会安慰下人几句,没成想今天的少爷就跟吃了炮仗似的,一句“连个碗都端不好,你干什么吃的”吓得小丫鬟连连跪在地上求饶不止,陆其双眉头皱的跟麻花似的,隐忍半饷,终究摆摆手让人退下。
花厅里强烈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上,大家一个个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眼观鼻鼻观心,生怕一个不是祸事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
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的最佳感受者自然是一同坐在餐桌上的江晚樵,揉了半天腰,旁边的人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只皱着眉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江晚樵放下手,硬着头皮打破眼下的尴尬,“那个,其双,我饿了。”
陆其双表情明显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正竭力忍耐着什么。
“那吃饭吧。”
食不言寝不语,花厅里出了细微的碗筷碰撞声,几乎没什么声音,饭桌上两人都埋着头,表情各异地吃饭,江晚樵正要夹一道离他较远的地三鲜,刚举了胳膊,只听“嘶”的一声,扯动了早上才被狠磕的老腰,疼得他直吸冷气。
陆其双斜眼瞥了他一下,冷哼一声,继续悠悠地吃自己的菜,江晚樵揉了揉腰,讷讷地低头扒饭,眼角却见身边的人将地三鲜和自己眼前的梅菜扣肉换了个位置,江晚樵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对着陆其双谄笑不已,陆其双又是一声冷哼,撇过头去不看他,却掩不住迅速飞红的耳根。
二人各怀揣着心思吃饭,刚吃到一半,家丁在门外禀报有江府的下人过来要见江公子。
“嗯,带进来吧。”
人被带进来,正是江晚樵的贴身小厮范三。
范三恭恭敬敬地向陆其双行了礼,复又向江晚樵道“少爷,老爷催您回去呢。”
江晚樵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没答话。
“少爷,老爷说他身子不是太舒服。”
“行了”江晚樵“啪”的一声放下碗筷,冷笑道,“范三,你也给我来这一套是吧”
范三“扑通”一声跪下,讷讷道“小的,小的”
“行了行了,我知道是我爹让你说的,”江晚樵摆了摆手,像是半点也不想再听到这话的样子,“你回去跟他说”说什么,江晚樵犹豫了,那是他父亲,是他在世间最亲的亲人,即便在他看来做错了事,伤害了他,他也不可能说出什么重话来。
可是,为什么伤害他欺骗他的,偏偏就是他最亲的亲人。
“这几天我暂时还不会回家,让他不用替我操心,”顿了一下,江晚樵继续道,“真不舒服了就去找大夫,也别硬撑着等我回去,我不在家,你替我警醒着点儿,明白么”
范三连连点头。
“下去吧,过几日我自会回去,让他不必再派人来我面前耍什么花样。”
范三战战兢兢地退下,餐桌上的气氛似乎又低了几度,江晚樵面色阴郁,执着筷子,却不动分毫。
近两年,江晚樵几乎已经接管了织锦堂里的大半生意,铺子里迎来送往,都是他一人操持,起先江剑川还会从旁辅佐,后来渐渐便放下心来,几乎算是赋闲在家,没事便养养花草弄弄鸟雀什么的,晚年过得也颇为怡然自得。在他看来,如今最大的遗憾便是还未成亲的江晚樵,倘若江晚樵顺利成了亲,再生几个大胖小子,由着他在家含饴弄孙,恐怕世界上最幸福的日子也莫过如此了。
可是,这却是江晚樵最难以做到的事。
在他青春年少游街打马的年纪,他便知道,自己是喜欢男人的,让他知道这个事实的人,便是他的好兄弟,徐客秋。
自打记事起,他便于宁怀璟、徐客秋厮混在一处,后来,又来了个崔明旭,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好糊弄的主儿,然而这几个人,却充满了他幼年以及青年的所有美好回忆。
特别是宁怀璟与徐客秋,他与他们一同长大,一同上学堂,一同嬉戏玩闹,一同逛春风得意楼,他亲眼看着这两人从最初的懵懂、情动、到后来的情难自禁,而后徐客秋成亲,他又看着两人痛苦、挣扎,直到最后,看着他们的爱情化茧成蝶,飞出京城。他看着这一切,因为他是他们的好兄弟,也是他们爱情的旁观者。
最初的最初,他便知道,他与这段感情无缘,他只是个旁观者。
不是什么神秘的江大少,只是个,孤独的旁观者。
他不会从宁怀璟手中抢夺什么,他也知道,他抢不走,所以他从没挣扎过,没提起,没表露,没期待,没失望。
唯独那一次,那一次,他赌他伺候一夜,可惜最后,他还是输了。
其实,就算赢了又怎样呢,他当真会做什么么他不会。
他要的又岂止是一夜,他要的一世,一辈子,一个完整的人和一颗完整的心。
但他知道,这些,徐客秋给不了。
所以,这段感情,从最开始,便如同枯井里的淤泥,永远见不得天日,翻不得身。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
从陆其双偷吻他的那个夜晚开始,还是从他在郊外等自己的那场大雨开始,江晚樵也搞不清楚。
也许,是从大漠里那个灼灼的夏日开始,在沙坑底,他揽过他的腰,救他于危急,却被他一瞬间睁开的黑眸所炽伤,从那个时候起,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那么,到底是他救了他,还是他救了他呢
他不会成亲,再去重复一遍徐客秋与宁怀璟的伤痛,他们遇见的时间太晚,之前的种种阴差阳错、误会间隙,浪费了他们太多的时间,往后,他只想好好地,用尽全力地,弥补他们相遇之前的空白。
引诱
“晚樵晚樵”看着江晚樵黯淡迷茫的眼神,陆其双有些担心。
“啊啊”
“你没事吧”陆其双微皱着眉。
“没事,我没事。”江晚樵笑了下,尽力做出轻松的表情。
陆其双无意识地用筷子戳着眼前的青花瓷碗,有些犹豫地开口“不然你还是回去看看罢,你爹他”
江晚樵抬眼望着他的眼睛,他一下就闭了嘴。
“其双,”他俯过身握住他的手,乌黑的眼眸里隐隐有哀求的神色,“别赶我走,好不好”
陆其双只觉心头一阵抽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好不好”
他望着他的眼,灵魂仿佛被一泓微澜的古潭吸走,怎么也脱不开身。
“嗯。”他点了点头。
晚上进卧房时,江晚樵正坐在床上捧了卷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一见陆其双进来,眼睛顿时亮了亮。
“回来啦。”
“嗯。”陆其双应了声。
屋里的烛火并不算明亮,暧昧不清的光线在江晚樵的脸上勾画着各种不规则的线条,忽明忽暗,地龙烧得很旺,屋里每个角落都是暖融融的,一扫身上从屋外带来的冷冽空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而江晚樵,则只着了身白色中衣坐在床上等他回来。
陆其双的面庞不易察觉地红了红。
“你不去客房”他徒劳地问了一句,甚至显得不那么有底气。
江晚樵没答话,脸上却露出委屈的表情,眼睛雾蒙蒙地她着他。
陆其双面皮抽了抽,马上移开视线,咳了一声道“那,那你先睡吧,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
说着便在书桌前坐下,摊开面前的账本。
其实陆其双并不经常把生意拿回来做,在外面他就够累了,回到家只想好好休息,但现在陆其双眼角瞟了一眼还坐在床上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到底是什么不安,他不想想,也不敢想。
眼前的东西并不急着要今天做完,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暗暗祈祷江晚樵赶紧睡着,他打心眼里不愿意面对他们两人在一张床上同时清醒的场面。
“干嘛要把生意带回家做。”江晚樵在后面嘟嘟囔囔。
陆其双笔下一顿。
“你先睡吧,不用管我。”语气淡淡的。
江晚樵在心里哀嚎,一个人睡我干嘛要在这里
怀着万分委屈的心,江晚樵继续把书拿起来看。
屋里屋外一片静谧无声,烛火微微一跳,一滴红色的烛泪慢慢淌下来。
坐了快有个把时辰,陆其双觉得脖子有些僵。
床上那人倒当真没了声响,他扭过头一看,早已经倚在床边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了。
陆其双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舒展了下身体,准备去把他移到床中央去睡。
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陆其双两手握住他腋下,刚一用劲,江晚樵哼唧了一声,悠悠地又醒过来了。
陆其双赶紧松手。
“嗯你做完了”江晚樵半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有点对不准焦距。
“呃,还没,”陆其双低头看了看他还握在手里的书,“困了就躺好睡。”
“嗯不要,我等着你。”江晚樵嘴里说着不睡,又一头栽在陆其双身上,上下眼皮直打架。
“喂喂,”陆其双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连忙把他扶正,“你看你困成什么样了,快睡。”
“不困,不困我看书呢”江晚樵强打起精神,又把书举到面前。
陆其双瞅了一眼,悠悠道“你书拿反了。”
江晚樵脸上一阵尴尬,嘴角抽搐半饷,索性扔了书,一把扑住陆其双,耍赖道“睡吧睡吧,我们一起睡,我一个人睡不着”
看这人越发的没了正形,陆其双也束手无策,又不能就这么顺着他的性子,只好使劲挣脱开,回到桌前忙碌。
这么推搡了一会儿,江晚樵也算彻底醒了,他盯着陆其双的背影看了半饷,心里越发不甘。
陆其双的逃避他岂能看不出来,只是他不愿逼他,也不敢着急,就这么懒懒地蹭在他身边,等着,心想总有一天能让他等到。
他悄悄站起身来,跟猫儿似的踮着脚,一步一步地往陆其双那挪动,眼见着到了他背后,张开双臂刚准备给他抱个满怀,腰间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嘶”
一下没忍住,江晚樵竟漏了声音。这下前功尽弃了。
“怎么了你”陆其双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扶他。
看他也没追究自己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的事,江晚樵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个,腰疼。”
陆其双脸上也有些不自然,轻声问道“还是早上撞的那块”
江晚樵委屈地点了点头。
也算江晚樵运气不好,早上虽说被人一脚踹下床,那床倒也不算高,江晚樵八尺男儿能有什么事。坏就坏在床下正好放了个梨花实木的脚塌,直楞楞的边角硬是直杵在他腰眼上,疼得他半边身子都快要麻痹。
陆其双扶着他一歪一歪地走到床边,又让他乖乖躺下,脸上满上自己毫无察觉的心疼和歉然。
看着他的表情,江晚樵心头一暖,暗道自己这撞的一下也算值了。
他握住陆其双的手,柔声道“没事,也不算疼,一会儿就好了。”
陆其双脸颊又红了一下,犹豫道“你,你转过去。”
江晚樵眉梢一挑。
“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看看伤势。”
陆其双竭力保持镇定,却忘了此刻自己的手还握在江晚樵手中,手心紧张的直冒冷汗江晚樵能感觉不到
“那,是不是该涂点药”江晚樵深深地望向他的眼睛,让他避无可避。
“嗯,我,我去拿。”陆其双逃似的甩开他的手,到屋子另一边去取跌打损伤的常用药膏。
等他磨磨蹭蹭地回到床边,发现江晚樵还那么全须全尾的躺在那。
“你衣服怎么还没脱。”
江晚樵不说话,只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坐起来,开始伸手解衣服。
他本就只穿了件中衣,中衣一脱,里面便什么都没了。
原本就那么一下的事,江晚樵却跟故意似的,一点一点地解衣带,然后一点一点地将衣服从身上褪下来。
并且,整个过程,都直勾勾地盯着陆其双。
克制
即便如今成了玉茶居的大当家,陆其双也算是个性情寡淡之人,甚少接触风花雪月之事,何时见过这种场面,更何况眼前还是个对自己来说颇为特殊的人。看着江晚樵引诱似的动作和眼神,陆其双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面颊耳朵一下子熟了个透。
“我,我,我叫下人来帮你抹药吧。”他现在只想赶紧逃走,却又怎么也抹不开脚步。
“别”江晚樵忙道,又不放心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没想到心急之下用力过大,陆其双猛地被一扯,差点直扑到江晚樵半裸的身体上。
“我,我我。”陆其双已经羞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相比之下,江晚樵倒颇为镇静,他松了松手上的力气,有些别扭似的说“我跟你家下人又不熟,也不想让别人碰我,你来帮我,好不好”
然后又热切地盯着眼前人的眼睛不放。
眼下这情况,哪轮得着陆其双说不。
他定了定心神,努力不去看江晚樵的眼睛,尴尬道“那你快趴下。”
江晚樵忙将衣服扔到一边,俯身趴在床上。
屋里的光线原本就不甚明亮,被厚重的床帐一遮,更是昏暗,陆其双却也能模模糊糊瞧到江晚樵后腰上一块暗沉的淤青。
他拿指尖按了按,轻声问道“是这儿么”
“嘶是是是”江晚樵蹙眉道。
这一口冷气抽的陆其双也有些紧张,他又拿掌心揉了揉,来放松他腰间的肌肉。
明显感觉手下的身体抖了一下,陆其双连忙拿开手,问道“我手凉”
江晚樵咬了咬牙,摇摇头。
“快抹药吧。”
陆其双学着以前看到的样子,拿指尖沾了药,握在手心里焐热,然后揉开,再放在江晚樵的伤处一阵阵地揉。
“要把药膏揉进去,手得重些,你忍着点啊。”
江晚樵点了点头。
陆其双两手都放在他腰上,掌心平展,从腰侧到腰脊,一点一点地揉捏过去。
手心愈发火热,陆其双暗想膏药应该化进去了。
揉着揉着,陆其双发觉有点不对劲了,这手下的肌肉怎么感觉愈发僵硬,到最后整个背部简直都紧绷起来了。
“你,怎么了你我劲大了”陆其双以为自己弄疼了他。
江晚樵头枕在自己胳膊上,一言不发,也不动作。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疼了你说话啊。”陆其双有些着急了。
“没,没事。”半饷,江晚樵才终于开口,声音却有些暗哑。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有反应了吧
江晚樵咬紧了牙,苦水直往肚里咽。
“那你怎么这么僵硬”陆其双拍了拍他的背部,“放松点,我劲小点就是了。”
江晚樵欲哭无泪。
此刻他宁愿陆其双在他背上捅几刀,也好过用手慢腾腾地揉。
若让他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江晚樵相信今晚上他就得在门外过夜了。
他忙将身体往床上贴了贴。
身后的手还在轻揉慢捻,江晚樵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咳,其双,那个”
“怎么”
“我,我觉得差不多了,我想把衣服穿起来,有点冷。”江晚樵将头埋在臂弯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冷地龙烧得不够热么”
陆其双探了探他背上的温度,奇怪道“身上挺热乎的啊。”
说着又在他腰侧摸了摸,“怎么还有点烫”
江晚樵腰间又是一阵紧绷,心说这还不是我最烫的地方呢。
看着他隐隐发红的皮肤,陆其双有些着急,明明身上很热,嘴里却喊着冷,该不会是起热症了罢
“晚樵,你真觉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