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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闲情总是君 第1节

作者:碧成天 字数:20928 更新:2021-12-30 18:36:00

    梦里闲情总是君

    作者碧成天

    相识

    虽说已是初秋时节,沙漠上的骄阳依然火辣无比,热情似火地照耀着大地,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沙丘一直蔓延到天边,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这耀眼的黄,无边无际。

    江晚樵骑着马走在商队的最前头,身上虽穿着织锦堂上好的丝绸衣裳,却也热得如百爪挠心。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晃晃悠悠地打着扇,尽管身处荒无人烟的大漠,也断断不肯失一点风流大少的派头。

    “少爷,您喝水。”接过侍从递来的水囊,江晚樵昂头灌了几口,身上的燥热似乎散了一点。

    “六子,这走了快有两个时辰了吧”随手将水囊挂在马上,江晚樵瞧了瞧头顶上的日头,问道。

    “是啊,咱脚程快,天黑前定能赶到。”

    “休息一会儿吧,赶了这么久的路,也该是用饭的时候了。”其实江大少自己的肚子在蠢蠢欲动。

    “是,少爷。”六子转身扬手招呼,“兄弟们,原地补给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嘞”

    身后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顿时像松了绑的鸟兽,一众喧哗起来。都是常年走这条商道的好手,熟门熟路地开始卸干粮,找地方喘口气。

    “少爷,您看前面。”翻身下马,又取了干粮,还没等江晚樵咬上一口,突然听身边人道。

    顺着随从的眼光看去,离他们较远的沙丘上,正有一众身影,似乎围在一处,却不前行,不知是否也正在休息。

    江晚樵凝视了一阵,向六子使了个眼色,“去看看。”

    这条商道虽常年过往商旅颇多想必之下较为安全,但眼下正是人烟稀少而盗贼肆掠的时刻,凡事都得端着十二分的小心。看着随从远去的背影,江晚樵不由地放下手中的干粮,起了戒心。身后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也默默站起身。

    “少爷,不是贼人,是路商旅遇了麻烦,正着急想办法呢。”一路小跑回来的六子擦着满脸的汗。

    “哦,是么。”不是贼寇,自然就放下心来,江晚樵又捡起饼就着水咬了一口。

    “少爷,他们像是遇到了大麻烦,我们要不要帮把手”六子有些迟疑地问道,“看起来像是玉茶居的队伍。”

    “玉茶居他们何时也做起蛮子生意了”江晚樵略有些吃惊,复又抬头瞧了瞧远处的人影。

    出门在外,商旅大多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毕竟每个人都不像看起来那般善良,仗义相助第二天却尸横遍野的惨剧亦不在少数。江晚樵自认不算什么良善之人,对兄弟仗义是理所应当,对外人,那可就另一说。毕竟行商之人,骨子里处处透着精明。

    可是这玉茶居说起来算是可以和织锦堂比肩的京城商贾大户,茶叶生意做遍全国,当家人陆晋则乃当之无愧的茶业翘楚,每年在京城商会里免不了与江家有几次碰面,虽各自经营领域不同,也算相识之人。这要是冷眼旁观,传出去必然给人徒留话柄,让其它商家看了陆家的笑话。

    “你们几个,跟我去看看。”看来这顿饭是吃不好了,江晚樵认命地拍拍手,起身朝前方走去。

    “他们遇了什么麻烦”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陆家少爷陷进沙坑里了。”

    “陆家少爷”江晚樵一下瞪圆了眼睛,“你是说陆家那个体弱多病的独子陆其双”

    “是啊,就是他。方才小的也是唬了一跳,陆少爷可是家里的独苗,传闻身体一向不好,陆家老爷怎的会发了昏让他来走这趟生意。”六子抬起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陆少爷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群下人怕是留不了命了。”

    “呔闭上你的乌鸦嘴”江晚樵扭头斥道,六子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江晚樵思索片刻,又命人拿了长捆的麻绳和结实的木板,都是露宿在外时用来搭个临时避所用的物件。

    加快了脚步,江晚樵等人不一会就来到围着的这群人旁,只见众人围着一个两人来深的沙坑,个个面色焦急,汗如雨下,几个年轻胆小的,已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迭声喊着“少爷,少爷,你坚持住啊”

    再看坑底的青年,双腿有大半已陷在沙里动弹不得,最糟糕的是竟面色涨红呼吸急促,像是犯了什么旧疾。周围几个施救的下人不及接近便也陷进沙里无法前进,个个束手无措。

    江晚樵暗道不妙,顾不得场面混乱,只推开眼前的人道“借过,借过”麻利地将拇指粗细的绳子缠在腰间,又命人将几块木板并排绑在一起,顺着松软的坑壁滑下去。做好了准备工作,江晚樵踩着木板轻手轻脚地向下探去。

    “少爷小心啊”身后是六子带着些焦急的声音。

    江晚樵摆摆手,尽量低着身子保持平衡,一步步朝坑底的人摸索过去,此时周围嘈杂的人群终于被六子的一声呼喝吸引到这边,顿时鸦雀无声,屏着呼吸瞅着江大少的身形。

    一步三停地走到青年人身边,江晚樵一手拉着腰间的绳子,一手穿过男子的腋下将其揽住,正准备发力,怀中的人却忽的挣扎起来,让本来就不方便行事的江晚樵棘手不已。

    “哎,别动我是来救你的”江晚樵心里发急,暗骂不已,看到眼前人原本紧闭的双目忽地睁了睁,又顿了片刻,终于不再挣扎,闭着眼睛乖乖揽住他的脖子,只是呼吸依然急促。

    上方的人瞧见状况连忙齐力将绳子往上拉,男子的脚在江晚樵的拖拽之下终于离了沙坑,又一步一步吃力地向上挪动。

    被拉上岸的那一刻,江晚樵差点委身瘫在地上,亏得六子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才免于江大少在众人面前丢脸。英雄救美嘛,总该风度翩翩,这救的虽不是美,也不能坏了形象。

    陆家少爷早被等在周围的人一把接过,拿药的拿药,倒水的倒水,打扇的打扇,一时热闹非凡,倒将他这个救命恩人撂在一旁。

    江晚樵不急不恼,悠悠地等在一旁摇着扇子缓气,六子殷勤地在边上给他扯着袖子扇风。

    “少爷当真侠肝义胆,不输武林豪客。只是这等危险活计,让我等下人做就好了,少爷身子金贵,何必亲力亲为,倒叫我们提心吊胆。”

    江晚樵但笑不语。没人知道,方才来的路上,江晚樵的如意算盘就已经打好了。要知道这落难的可是陆家上下独一份的男丁,他江晚樵拼了性命搭救,往后这陆家得欠江家多大的一份人情做生意的谁能确保日后会没个难处,但只要他陆家还在商界里混,必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这陆其双是他江大少亲手相救,这“恩公”的招牌便是挂在自己身上,现在的陆晋则和以后的陆其双在京城那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有天大的事,也得卖他江晚樵一个脸面。

    江大少爷一边暗地里麻溜地拨着算盘一边瞧着那边的情势,只见下人们在陆其双鼻下放了一个小瓷瓶来回晃动,陆少爷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涨红的脸色也逐渐恢复。又缓了一会儿,才接了身旁人手中的茶饮了两口,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正了正衣冠,朝江晚樵走来。

    “在下陆其双,承蒙公子仗义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陆其双拱着手弯腰深深拜下。

    “陆兄快快请起,在下可当不起如此大礼。”扶住陆其双的手臂,江晚樵一脸真诚。

    陆少爷身后的下人也纷纷行礼,出言感激他江晚樵的大恩大德,江恩公顿时身心愉悦。

    “出门在外,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相互照应实属应当,陆兄切莫放在心上,好生压压惊才是道理。”

    陆其双抬起身,神色谦恭,依旧拱手道“还未请教恩公名讳。”

    抬起的脸上还略显苍白,带着几分病态,却不娇柔,没有遗传陆老爷刚正不阿的容貌,倒显出带着疏离味道的俊秀。在江晚樵这个本身就相貌不凡且又见惯美男子的公子哥儿看来,陆少爷这等样貌只能说是清秀,算不得绝色。然而一双眸子却生得极好,眼瞳如漆似墨,眼角微微上挑却不显女气,但见俊逸,清瘦的身上着一袭月牙白袍子,全身上下没什么饰物,相比起陆家少爷的身份,眼前的男子更像是个干净书生。

    “什么恩公,陆兄快快收起这劳什子称呼。”江晚樵收回手,继续骚包地摇着扇,“说起来,你我可该是相识。”又吊人胃口似的顿了顿道,“在下织锦堂江晚樵,不知陆兄可知否”

    陆其双顿时亮了双眸,整个人显出与之前不同的风采。

    “原来是江公子久闻大名早听家父数次提起,只遗憾一直尚未谋面,没承想今日竟在此处相识,这可真是真是”

    江晚樵笑吟吟地站着,一张俊脸如沐春风。

    “可不是有缘怎的。”

    似是想起之前的狼狈模样,陆其双脸色微赧,目光闪烁,只低头不语。

    “方才见陆兄可是发了旧疾像是哮喘的症状。”

    “正是,我家少爷从小便有这恶疾,见不得风沙柳絮,方才事出突然,不及做防护,定是在坑底吸入沙尘才发了病。”陆其双身旁一个模样精干的中年人答道。

    陆少爷微微颔首,面色已恢复如常。

    江晚樵沉吟片刻,亲切地拍拍身前男子的肩膀。

    “无妨,无妨,你我此去一路同行,人多也有个照应,陆兄看可好”

    “极好,”陆其双微笑地拱手,“劳烦江兄。”

    茫茫大漠上,江晚樵陆其双各骑着骏马走在商队的最前头,二人一身白袍一袭紫衣均是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模样,在这荒芜的沙漠上行走倒另有一番韵味。

    落日的余辉映红了半边天,原本金黄的沙子也折射出微微的橘色,陆其双用条纱巾掩住了半边脸,只留下一双漆黑的眼眸在外。洁白的丝绸和披散在肩旁的黑发迎着风高高扬起,倒添了几分不羁和洒脱。

    “陆兄身体不好,怎会来这大漠冒险陆老爷可真放得下心。”江晚樵扭头询问。

    “不瞒江兄,此事说来惭愧,其实此事家父并不知情。”

    “这么说你是偷跑出来的”江晚樵面露诧异。

    “正是。家父前几日南下视察庄园,我得知家里商队要来西域做买卖,便央了齐叔捎上我。”说罢指指跟在身后不远处的男子,正是方才答话的中年人,“他才是负责这条商队的人,我求了他几日,他拗不过我,便把我带上了。”说罢似是有些羞愧般的低了低头。

    江晚樵笑着打趣“不知大漠有何种风光能如此吸引陆公子莫非是西域妖娆风情的胡娘”

    陆其双横了他一眼,自顾自道“也没什么,只是从小习书,被书里的塞外风光吸引,总想来亲自看看是个什么模样。”又转头看了看江晚樵,正对上他的目光,“人么,总有那么一两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

    “哈哈哈,”江晚樵被这书生的“塞外情怀”给逗乐了,“那不知江兄对大漠策马可有兴趣不如让我们来赛一赛”

    陆其双眼角含笑,扬声道,“有何不敢”

    话音未落,便已率先扯了缰绳,策马飞驰,转眼就到了数米开外。

    江晚樵大笑着在后面喊道“我还没说开始呢,你倒耍赖”

    “我管你这道理”前方带着笑意的声音。

    江晚樵扬起缰绳,策马直追,只见沙漠上两道身影快如闪电,时而你追我赶,时而并驾齐驱,身后两家的商队倒不慌不忙,悠悠地跟着。

    江晚樵率先一拉缰绳,马嘶声起,终于停下脚步。

    “好久没这么尽兴地骑过马了,当真爽快”

    停在一旁的陆其双微有些喘,眼神却是极亮,神色豪放。

    “陆兄可还好”江晚樵忌讳他的病,问道。

    陆其双瞥了他一眼,嗔道“不过是哮喘,倒真把我当作女子了。”

    “哈哈,不敢不敢。不是江某自吹,京城能与江某赛马的公子可是屈指可数,哪位女子能有陆兄这般好的骑术,江某可当真要会会。”

    陆其双不理会他,只望着天边火红的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映得天地一片燎原。

    江晚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不再言语,同他并肩欣赏这壮阔的落日奇景。

    陆其双喃喃道“古人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当真不假,能看到此景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江晚樵在旁笑道“陆兄可真容易满足,世间奇景千千万,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得空我带你四处转转,江南秋雨,塞上冰川,都是京城看不着的好景色。”

    陆其双转头愣愣地瞧着江晚樵,江晚樵也扭头看他,一双星子似的眼眸里满是和煦的笑意,被风高高扬起的面纱下脸色绯红,不知是不是落日的余辉染上了脸。

    “多谢江兄。”

    答谢

    从西域回来,江大公子又一头扎进自家生意里,前几日的西域之行收获颇丰,随之而来如山高的账务也让人焦头烂额。父亲年纪大了,越来越多的生意开始压在江晚樵身上,有时望着府里进进出出的下人和拖家带口投奔而来的亲戚,他愈发感到身上的担子之沉重,压力之巨大,也渐渐体会到父亲创业之初的艰辛与不易。从何时起,江晚樵已不是那个打马游街,恣意放纵的富家少爷了,从前常去的春风得意楼也是许久不曾踏入,一方面是没时间,另一方面,以往的狐朋狗友们,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宁怀瑾徐客秋等人也都远离京城,几个月里才通得一封书信。从前的日子啊当真像上辈子的事了。

    入秋以后,晌午的日头也总是幌幌的,不刺眼,不闷热,暖和的恰到好处。省去了诱人的午睡,江晚樵用过饭后便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核对账目,翻着几寸厚的账本,英挺的眉头不时蹙起,手中的狼毫小楷支在颐边,心里默默算着什么,不时又极快地落笔书写,纸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少爷,有您的信物。”不知何时,六子进屋低声道。

    “拿来吧。”

    入手的是个质地上乘的丝绸袋子,清浅的荷色上绣了淡雅的图案,很是入眼。倒入手心,竟是块碧绿通透的玉,依着纹理巧妙地雕成双鱼环绕的样子,做工精湛,触手温润,只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这是谁拿来的”天降这么一宝物,江晚樵颇有些吃惊。

    “回少爷,是陆府。”

    “陆府”江晚樵略一沉吟,“玉茶居的陆府”

    “正是。”

    江晚樵瞧着玉,心里透亮。

    “还说什么了”

    “来人说了,明日午时陆老爷携陆公子登门拜谢少爷的救命之恩,已递了名帖,交给老爷了,只是这物什,是特地吩咐交给少爷的,所以门房转交我给您拿来。”

    “嗯,知道了,下去吧。”

    静寂的屋内,江晚樵轻轻摩挲手里的玉佩,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落在上面,衬得玉愈发晶莹剔透,碧波莹莹,绿得让人心神荡漾。江晚樵打小奇珍异宝就见得不少,长大后跟着小侯爷宁怀瑾厮混,开的眼界就更是不必说,且自家织锦堂的珍宝阁里不说珍奇万千,也算是规模可观,寻常物什基本已难入眼,不知为何,这双鱼玉佩偏偏就如此可他的心,衬他的意。

    第二日用过午饭,玉茶居大当家陆晋则与陆家公子陆其双依言登门拜访,一同来的,还有几大箱沉甸甸的谢礼。

    “多亏江公子仗义相助,犬子幸免于难,大恩大德,陆某难以为报啊”

    一进门,陆晋则便向江家父子拱手谢道。陆其双在后面安安静静地垂手立着,只抿着嘴笑着望向江晚樵。

    “陆伯父实在太过客气,其双与我本就该是兄弟般的人物,大漠之事纯属凑巧,何来什么恩德之说,伯父莫再说这等见外的话了。”

    该行的礼,该说的话,他江晚樵向来是滴水不漏,行事周到。江老爷在身后自然是笑得如沐春风。

    “知道江公子府上必不缺什么,只是这礼数万不能少,挑了些小玩意儿带来,也不知江公子看不看得上。”几大箱的“小玩意儿”也当真数目可观。

    “哈哈哈陆大人当真太客气了,晚樵向来行事鲁莽,做不成什么大事,没成想这次大漠之行倒积了个善德,也是和令公子有缘才有机会相见,陆兄就莫再折煞他了”

    江老爷忙不迭地自谦,却难掩面上为儿子骄傲的神色。

    “江兄可不是自谦怎的,早听说江公子年纪轻轻就独揽家中大半事务,且管理得井井有条,此等年轻有为的人物,倒被你说成这等模样了我倒要替令公子不平”

    江晚樵忙垂首道“家父所言甚是,是伯父抬爱了。”

    “呵呵呵,看这在院子里说了半天,真是怠慢,陆兄快请入大堂坐着。”江父捋着胡须,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将人请进屋内。

    江府大堂内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喧哗,两个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商贾在主座上相谈甚欢,称兄道弟,而本该是此事主角的两个人却隔了老远地对坐着无奈苦笑。

    好容易到了酉时,敌不过江老爷的盛情挽留,陆晋则父子又留在江府用饭,席间几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陆老爷对着江晚樵左一个“年轻有为”,右一个“风流倜傥”,江父已喝到微醺,只红着脸一句句附和对儿子的溢美之词。江晚樵直被两人夸得耳朵生茧,面上快挂不住表情,匆忙寻了个理由离开饭厅出来透气。

    秋日里天渐渐黑得早了,此时月亮已挂上半空,微凉的风吹得花园里的树木“哗哗”作响。江晚樵披着月色坐在回廊下,懒懒地观着园中的夜色,也顺带图个清静。

    “江兄。”

    身后响起温润的声音,江晚樵扭头看去,正是今天一整天也没能说上几句话的陆其双。

    “陆兄,快快请坐。”

    并肩坐下,陆其双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家父酒后便有些多言,望陆兄莫要见怪。”

    江晚樵哈哈笑道“承蒙陆伯父厚爱,如此看得起我,倒叫江某惭愧了。”

    又从袖里摸出扇子,轻轻摇着舒缓酒后的热气。

    “我们倒是有几日没见了,不知回去后陆伯父可曾责罚”

    自然明白他言下所指自己偷跑之事,陆其双微笑道“责罚自然是逃不了的,关了好几日禁闭,今日才得出门,我倒没什么打紧,只是连累齐叔被爹罚了三个月俸禄。”

    “哈哈,关禁闭倒也不妨事,没受皮肉之苦便好对了,你有旧疾,受不得皮肉苦。”

    说罢又扭头道“方才你没饮酒罢”

    “没有,以茶代酒的。”

    “那便好,你有哮喘,饮不得酒。”

    陆其双抬眼正瞧见身旁人英挺的侧脸,利落的线条落在清冷的月光里,泛着说不出的柔和。

    复又低头玩弄手中的衣带,陆其双一眼便扫到江晚樵的腰间,正系着块质地上乘的玉璜,面色不易察觉地黯了黯。

    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江晚樵挽了挽嘴角道“昨日陆兄送来如此珍贵的礼物,倒叫我心生不安,不敢贸然佩戴。”

    说着从怀里摸出块物什,正是那块玉佩,依旧用丝绸袋子裹着,倒入手心,触手清凉。

    “是自小身上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好物,倒怕江兄瞧不上。”

    “怎会,很可我心,既然陆兄有心,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径自解了腰上原本系着的玉器,将这块挂在身上。

    陆其双伸手抚了一下玉佩,微笑道“虽算不上什么稀罕玩意儿,却是家父在五台山请高僧开过光的,戴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以后便要劳烦它继续保佑江兄了。”

    “喔”江晚樵挑了挑眉毛,“那我岂不是把陆兄的护身符抢走了。”

    陆其双只淡淡道“不妨事。”

    两人各自欣赏月色,对身后不远处的饭厅里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不予理会。

    过了一会,江晚樵突然摇着扇子道“以后我们便互称名讳吧,莫要生分了。”

    陆其双扭过身来,似有些惊讶,又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傻傻的表情,江晚樵一合纸扇,笑着拿扇尖点了点他的头,温言道“回去吧,其双。”

    饭厅里,陆晋则已摇摇晃晃地起身预备告辞,江父还拉着他的袖子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

    看到此情此景,刚进门口的陆其双和江晚樵不由得都有些汗颜。

    扶稳了父亲,陆其双客客气气地向江家人告别。陆晋则还豪迈地拍着江晚樵的肩膀道“江公子少年英才,为人仗义,我我陆某人不甚感激以后我家双儿要多多拜访江公子,跟着江公子学习还望江公子莫嫌叨扰双儿,听听到没嗯”

    一旁的陆其双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囫囵应着“是,是,爹你小心点”,江晚樵则一副看笑话的表情在对面咬着唇笑,遭到陆其双的一记白眼。

    临近大门口,江公子还不忘加一句“双儿,别忘了明日来我府上向我学习啊”

    陆其双腾出一只手来戳了他肩膀一下,又转身忙着和家丁一起扶着醉酒的陆老爷上轿了。

    偷吻

    这年冬天,江府的下人们已习惯了常常上门做客的玉茶居陆公子,不必通报,自己熟门熟路地穿过前院,大厅,偏厅,回廊,来到江晚樵居住的别院。碰见的下人会恭恭敬敬福个礼,说句“陆公子好”,有时加一句“少爷在书房”或“少爷今儿出去了,陆公子自便,有事吩咐小的”便自觉退下。

    江老爷子爱和陆其双下棋,安静,聪明,总是互有胜负,且从不悔棋,比自己那个爱耍赖的儿子好多了。因此江晚樵不在时,陆其双便时常和他杀两局,中途要寻的正主回来了,在旁观战,有时多嘴给陆其双支个招,总遭到父亲毫不留情的一记白眼,江晚樵佯装没看见,陆其双则闷闷地笑。

    有时请教些生意场上的经验,有时讨论讨论各种商谈战术,反正两家经营领域各不相同,不成威胁。江晚樵在书房忙时,陆其双便在旁品品茶,看看书,有时甚至亲自帮江晚樵研磨添水,惹得江晚樵直笑道“堂堂陆家大少爷,倒跑我这做小厮,可不折煞了我怎的。”

    陆其双习惯了他爱讨嘴上便宜的个性,也不理,让他独自嬉笑一会儿便也安静了,心安理得地享受陆少爷的服侍。

    这日二人正在院里赏雪,突然六子进来道“少爷,有棘州来的信。”

    江晚樵忙道“快快拿来。”

    看罢信,江晚樵扶着树直笑“好,好,好”

    这似乎是陆其双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开怀的表情,和平日里温和含蓄的笑容不同,这是真正发自内心,毫不掩饰的喜悦,开心得让人心生羡慕。却不知自己羡慕的,是喜悦的人,还是被喜悦的对象。

    陆其双微笑道“可是有故人要来”

    江晚樵拿着信又仔细读了两遍,再工工整整地收入信封。

    “正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从棘州回来了,可得好好聚聚。”

    说的正是宁怀璟与徐客秋,这对被“发配边疆”的小夫妻终于得了皇上恩典,回京城探亲了。

    “到时也可介绍与你认识认识。”江晚樵眉飞色舞,说罢又进屋特地放信去了。

    身后立在树下的陆其双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抖落肩上细碎的落雪,悠悠地叹了口气。

    从轿子里出来的时候,陆其双着实愣怔了一下。想到出行前江晚樵一脸神秘的样子,再看看眼前烫金挂花的招牌,陆其双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感觉。

    身旁的江晚樵瞧见陆其双的神色,只笑得眯眯眼,嘴巴挪到他耳边揶揄道“其双啊,我就知道你没来过,这不带你来见识见识。”

    说罢又转身向身后的两位好友道“瞧瞧,瞧瞧,这春风得意楼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个热闹模样,只怕天塌下来这里的人也是不管的”

    宁怀瑾替身边的红衣男子拢了拢斗篷,笑道“我与客秋已多久没来过这儿了,今晚当真要尽兴一回”

    江晚樵道“那是自然,只是听说某人中意的玉美人不在了,倒有些扫兴。”

    边说边拿着眼瞅那两人,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徐客秋瞥了眼宁怀瑾,拿鼻子哼了一声。惹得宁小侯爷一边捶背揉肩笑得谄媚,一边拿眼刀死命地划拉江晚樵。这正主只咬着唇吃吃地笑。

    一旁的陆其双静静地拢了袖子,含着笑意望着嬉笑怒骂的三人,微微垂了垂眼帘。

    这边还在说笑,只听原本就热闹的屋里先传来“噔噔噔”的下楼声,随后就是一个甜的起腻的声音。

    “哎哟喂今儿个是个什么日子,竟把宁小侯爷,徐小公子,江大少爷都吹来了,当真是稀客多久没来我春风得意楼了,嬷嬷以为你们都把这儿给忘了呢”

    说着那美人扇伴着飞舞的香粉就要扑上来,江晚樵忙拉了一把陆其双后退一步。

    “嬷嬷说得是哪里话,忘了谁也不敢忘了您春风嬷嬷啊,这不怀璟客秋一回京就马不停蹄赶来照顾您生意了嘛。”江晚樵一张嘴抹了蜜似的甜,逗得老鸨半遮着扇子“咯咯”直笑,脸上寸余厚的粉跟下雪似的往下掉。

    “少来了,几个月不见,江公子的嘴倒是越发甜了。”

    江晚樵拱着手笑道“哪里,哪里。”

    正说笑着,裹着鲜红绸缎袄的艳丽女人又转眼打量起陆其双来。

    “哟,这是哪家的俏公子,瞧这唇红齿白的模样,当真讨人喜欢瞧着倒眼生,想必是头一次来吧。”

    江晚樵一手揽了陆其双的肩膀笑道“这不带他来认认路么。”

    “是是是一回生二回熟,我春风得意楼的好处那是来一次就忘不了的瞧这公子的好相貌一会儿准迷倒我这一大票姑娘来来来,告诉嬷嬷,喜欢什么样的啊高的瘦的矮的胖的成熟的单纯的有经验的还是没经验的没事,嬷嬷我这什么样儿的姑娘都有,保管公子你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说着就要拉过陆其双的臂膀,一张抹得鲜红的嘴上下翻动不停直说的天花乱坠。

    陆其双哪见过这阵仗,一张脸臊得通红,一边抽着袖子,一边喏喏地“我,我”了半天,愣是也没讲出个啥来。

    身后的宁怀璟徐客秋连同身旁的江晚樵都不仗义到极点,不帮忙也就罢了,还低着头可劲儿地笑,笑得陆其双脸色一路红到耳朵根,大冬天里几乎都要急出汗来。

    看着春风嬷嬷和陆其双撕扯了半天,江晚樵终于笑够了,一本正经地咳了两声,将陆其双从魔爪中解救出来,拱手求饶道“好嬷嬷,你就饶了他吧我兄弟可受不了这些。今儿给我们安排个雅间吃酒作乐就成,别的就不麻烦您操心了。”

    到月上中天,地上已东歪西斜地倒了几个酒坛,屋里灯火明亮,屏风后的花娘弹的依旧是最熟悉的秦淮小调,轻拨慢捻,衬得一屋子的烛火摇摇晃晃。

    “晚樵,如今你倒不看你那南华经了。”徐客秋酌了口酒,浅笑道。

    “呵,现下不敢说倒背如流,至少你说到哪一章我便能给你翻到哪一页,你说还要不要看。”

    “原来你爱看南华经”陆其双不能饮酒,便单独点了壶茶水充数。

    “是啊陆兄可不知道,能在这春风得意楼看书的,他江晚樵可算京城第一人。”

    江晚樵咬着杯沿笑,算担了这虚名,杯里一漾一漾的酒水浸湿了嘴角,本就单薄的唇湿淋淋一片,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出嫣红的色泽,水水亮亮。陆其双不知怎么就错眼看到这一小细节,偷瞄了几眼,只觉得双颊微热,连忙别过头去拣了颗盘里的果脯,丢进嘴里咀嚼半天,却还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宁怀璟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叹道“可惜明旭和小齐大人不在,不然我们也算齐活了。”

    “正是,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才能恩典他们回京。”江晚樵道。

    “那得看他崔小公子的政绩,”徐客秋正色道,突然又意味不明地看看宁怀璟,瞅瞅江晚樵,笑道,“只是明旭和齐嘉回来的话怀璟和我是处在一处的,明旭和小齐也是一对儿,倒是晚樵兄你落了单。”

    陆其双抬了头,愣愣地瞧着江晚樵。

    江晚樵倒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只笑道“你倒欺负我孤家寡人一个。”

    说罢又瞅了瞅身旁陆其双,“诶”了一声,道“其双也是一人不是,那我便和他凑做一对吧。”

    说着便一手执着酒杯,另一手长臂一展揽住陆其双肩膀,涎着脸凑过去。

    “其双,你我凑成一对,可好”

    微微的酒气混着呼吸的热气喷在陆其双耳旁,经过的地方像是被火烧火燎一样,燃起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迅速起着反应。陆其双愣愣地睁着双眼,看着江晚樵几乎快挨到自己脸上的睫毛,蝴蝶般地扑闪了几下,“腾”地一下就红了脸。

    江晚樵看到陆其双漆黑湿润的眸子里映出自己清晰的脸,一时也觉得有些怪异,讪讪地松了手,又从脚边提了坛酒上来,自斟自饮。

    “哟,这是怎的,没喝酒的倒比喝了酒的脸还红。”徐客秋怀着深意瞅了瞅陆其双,又瞧瞧江晚樵,默契地和宁怀璟对视一眼,了然一笑。

    冬日的夜总是冷到人骨子里,四人终于尽了兴,互相搀扶着出来,不,准确地说应是宁怀璟与徐客秋相互搀扶着出来,江晚樵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到陆其双身上。

    门外的软轿已等候多时,下人们见状连忙搀扶各自主子上轿。

    互相道了别,陆其双小心翼翼地将江晚樵递给江家跟来的小厮,不想这江大少竟一个踉跄,自己左脚绊了右脚,差点扑到地上。

    看着他醉酒狼狈的模样,陆其双又好气又好笑,终究放心不下,跟着去了江府。

    其实江晚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醉。商界里混的人,酒量总不会差到哪去,再加上出门时被刺骨的寒风一激,顿时也清醒不少。只是酒劲尚未过去,江晚樵头昏脑胀,又脚步虚浮,便由着身边的人摆弄自己。

    模模糊糊的到了家,江父应该是早睡了的。又模模糊糊地听到身旁熟悉的声音。

    “小心台阶。哎,慢点”

    “其双”江晚樵半拉身体都搭在陆其双身上,半醉半醒的跟撒娇似的。

    “嗯嗯,我在呢。”

    又模模糊糊地进了房,倒在床上,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满耳都是脚步声,端茶倒水声,询问说话声,似乎又有人过来给他脱了鞋袜外袍,盖上被子。江晚樵迷迷糊糊的尚有意识,却也懒得睁眼。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终于清静了。

    其双该是走了吧,江晚樵混沌地想着,却禁不住困意袭来。

    突然,江晚樵感觉脸上有温热的触感,像是沾湿的毛巾,在额头脸颊上轻柔地拭着。

    “晚樵”

    又有什么东西触到脸上,却不是毛巾了,倒像是手指。

    江晚樵猛得一凛,却不动声色,闭着眼睛依旧是醉酒睡熟的模样。

    敢有这等举动的,自然不会是自家的小厮,江晚樵感觉心脏狠狠跳了两下。

    “晚樵”

    又是一声轻柔的呼唤,尚停留在脸上的手小心翼翼地在眉骨间滑动,留下温润的触感。

    屋里静的不像样子,江晚樵清晰地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与自己的气息交融在一起,被子里的手暗暗握紧。

    他煎熬着等待陆其双离开,却突然发现身旁的呼吸竟越来越近,几乎已经拂在自己面上了。

    似乎感受到陆其双清澈而专注的目光,江晚樵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如熟睡般平稳悠长。

    脸侧的呼吸停了半饷,终于,在额角处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陆其双吻了他。

    江晚樵已忘了陆其双是何时离开,只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的刹那有些恍如梦境,突然间,却又无比清明了。

    家常

    这日午时,江晚樵陪着父亲在饭厅用餐,侍从下人一应在旁伺候着。饭桌上虽只有父子二人,却你一言我一语,也不显冷落。

    江晚樵与家里关系一向和睦,这点倒与宁怀璟崔明旭他们截然不同,特别是自去年初春江晚樵二妹嫁人而母亲又于年末猝然离世后,便更是时时体恤家父,无论家中生意多忙,都竭力抽空陪父亲吃个饭,聊聊天。

    此时二人正说到宁怀璟徐客秋回京省亲之事,江父突然道“倒是其双有几日没来家中了,我还怪想他的。”

    正伸手夹菜的江晚樵手顿了一下,淡淡道“许是这几日忙吧。”

    “也是,以后陆家生意全靠他一人支撑,现在要学的还多着呢,”说着夹了筷凉拌肚丝到江晚樵碗中,“依我看,其双那孩子心眼实诚,没什么花架子,倒不像是个能在商界里摸爬滚打的人,偏偏生成陆家独子,身子骨又不好,以后独掌家门的日子怕是难啊”

    江晚樵只低头咀嚼食物,不答话,听父亲慢悠悠地说着。

    “不过话说回来,实诚也有实诚的好处,毕竟做生意嘛,还是要以诚信为本。”

    江晚樵轻笑道“爹什么时候也这么关心别人家的生意了。”

    江父“啧”了一声道“我是看那孩子心里欢喜唉,可惜不是个女儿家,不然那相貌品行出身,与你倒真是般配,爹一定早早去给你提亲娶了来,那可真是”

    “爹”不提还好,一提江晚樵简直是青筋直跳,“好好的,说什么胡话呢。”

    “我就这么一说,你急什么。再说,你于他有救命之恩,报恩而以身相许什么的,不正是戏文里爱说的么。”

    江晚樵简直是满头黑线了,人说老小老小,当真一点不假,江父年事已高,品性倒愈发往小孩子发展了。

    “不过说起亲事,晚樵你的确是该成家了。”收起玩笑的表情,江父一本正经道。

    知道此事早晚会再被提起,江晚樵依然沉吟了一下道“母亲去世才一年不到,这么快成亲,怕会落人话柄。”

    江父无奈地叹气“那年就该把你的亲事给办了,你偏要先去西域试练,好容易回来了,又是晚瑢成亲,本想着晚瑢的亲事能给你娘冲冲喜,没成想你娘她还是没熬过冬末这一连串耽误下来,不知又得多久。”

    看着父亲日益斑白的鬓角和脸上愈发明显的皱纹,江晚樵不由得心里发酸,软言安慰道“男儿重在事业,如今家里生意繁琐,我哪有空想别的。再说,我还年轻,婚事缓两年也没什么,就是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也未必找得到合适的人家。”

    江父又叨咕了两句,终究吃完了这顿又喜又忧的午饭。

    回到书房,六子已在屋里生好了火盆,各个角落都是暖融融的。看着桌上密密麻麻的账目,江晚樵不由得有些出神。

    江晚樵早便知道,由他继承家业,是必然的事,这是他无法逃脱也不能逃脱的责任,所以他认命。可是,只要一想到后半辈子要与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互相束缚着走完一生,至死方休,他便没来由的烦躁不堪。

    思虑了片刻,他伸手提笔,却一眼扫到桌角处静静躺着的一块玉佩,正是陆其双所赠之物。原本他极爱此物,一直随身携带,前几日从身上取下时忘了归置,便顺手搁在桌上。然而此时看到,不由想到前几日发生之事,心里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正在他出神之时,六子突然在门外道“少爷,徐小公子来了。”

    江晚樵迎出来时,徐客秋正独自站在庭院里那颗大槐树下,背对着他不知在看什么东西,听闻响声,扭过头粲然一笑,道“晚樵。”

    一袭艳丽的红色斗篷在皑皑白雪下益发衬得他面目清隽,身姿俊逸。

    西疆那等穷山恶水之地似乎没伤到他分毫,宁怀璟定待他很好。

    “怎的就你一人,怀璟呢”

    “在家里被他爹娘缠得出不了家,便我一人来了。”徐客秋笑道。

    江晚樵一边将他引进书房,一边道“你倒是个闲人,也不回家里看看。”

    “家”徐客秋瞅他一眼,“爹娘的坟都去拜过了,别的地方,还有甚么好看。”

    江晚樵有些讪讪的,忙转了话题“那你来,不会就为了跟我叙旧唠嗑罢。”

    “怎的不行”徐客秋秀眉一挑。

    “怎么不行,你便是跟我聊个三天三夜我也奉陪,只怕宁小侯爷不干。”

    徐客秋白了他一眼,正色道“此次来,也是来向你道别的。”

    江晚樵一惊“怎的这么快就要走难得回京一次,不多留几日”

    “他在宁古城当差,多呆一天,便多积一天的公务,而且我也想那里的孩子了。”离开之前,学堂里孩子们的不舍之情都满满地写在脸上,这个说“先生要早些回来呀,我逮了大鱼还给您留着”,那个说“等先生回来,我我一定背会孟子二章给先生听”临行前,还有离得近的孩子提着大包小包来送行,什么自家烙的饼啊,埋了几年的梅子酒啊,都不是些值钱的东西,却看得徐客秋几乎红了眼圈。

    想到这儿,徐客秋不由得挽起嘴角,满眼都是幸福。

    看着眼前人的情态,江晚樵心里有些发苦,却揶揄道“你倒真把那当自己家了。”

    “与京城相比,我倒真愿意那里是我家,”徐客秋淡淡地笑,“更何况,与怀璟一起,哪里不是家呢。”

    江晚樵想说“少来我这秀恩爱了,肉不肉麻啊”,却不知为何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觉得满嘴苦涩。

    徐客秋闲闲地在屋内踱了几圈,一眼瞄到桌上那块玉佩。

    “诶,这玉倒精致,水头也好,是珍宝阁新进的么”

    江大少将自家宝库里的私藏“偷”出去显摆的恶迹算臭名昭彰了。

    “不是,其双送的。”江晚樵声音有些沉闷。

    “陆其双”徐客秋挑了挑眉。

    “是啊,怎么”

    “听说你跟他在大漠上有段奇缘”

    江晚樵像是突然被噎了一口,狠狠地翻了他一个白眼“什么跟什么啊。”

    “不然咱们江大少爷能这么身先士卒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我可不记得你是个侠肝义胆的大侠客。”

    江晚樵嫌恶地推了推眼前带着谄笑的脸“我也不记得原来徐小公子是个爱八卦的老姑婆。”

    “你”

    “再说了,你不动脑子想想,他可是陆其双陆家的大少爷玉茶居的未来大当家,我江晚樵会干没回本没把握的事么”

    徐客秋收了玩笑的表情,却不看他,只把玩着手里温润的玉佩,沉吟片刻,认真道“这可是块好玉,你就是不珍惜,也莫糟蹋了。”

    问情

    陆其双到的时候,并不算晚,只是时值深冬,天黑的早,街旁的灯火已三三两两地亮起来。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零碎的雪刮得凛冽,仿佛新开刃的刀子一刀一刀剐在脸上。陆其双拢了拢袖子,又揉揉被冻得发青的脸,临到门前,却有些踟躇。

    “哟,这不是陆公子么,这么大冷的天儿怎的站在门口”陆其双转头,正是江晚樵的贴身小厮六子,怀里抱着包裹,像是刚采办完东西回府的模样,

    “呃,我”

    “是来找我家少爷的吧,他在府里呢。正巧下午徐公子也来了,现下还没走,公子快快进去吧,屋里暖和。”

    “徐公子”陆其双似有些疑惑。

    “就是徐客秋公子啊,”进了大厅,穿过回廊,六子一边熟门熟路地引路,一边热情地解释,“徐公子好容易回趟京,想必是来找我家少爷叙旧的,晚上也在府里用饭,热热闹闹的,喝得有些多,现下可能在客房休息呢。”

    说罢又转头问道“不知陆公子可用过饭”

    “嗯,用过了。”陆其双客气地点点头,心中迟疑更盛。

    既然有客他摸了摸怀中之物,几乎有些想扭头离去。

    “这便到了,公子自己进去吧,小人刚出门采办了些东西,这还得忙去呢。”说着便弯腰行了个礼,自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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