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段寻既已起身,也不愿再回去躺着了,便让林辉带着他在营内转转。
两人打开营帐门帘,段寻猛一接触到白日天光,忍不住眯了眼。接着缓缓睁开,入目便是纷扬的雪花,军帐点点绰绰地镶于雪白原野之中,四下里一片肃杀。此刻大军的主力已入了落枢城,营内留下的大都是伤兵和军医,小部分未受伤的则是留下来清点物资。
段寻转了一圈,对林辉和身边跟着的人道“待城中安顿好,就尽快安排将士们入城罢,这天儿怪冷的。”
又转了一圈,随行的御医也不管段将军意犹未尽,从人群后头钻出来,低头拱手道“段将军,您该服药了。”此时已近午间,段寻看了看林辉,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回营帐,又对御医说“把煎好的的药送到我帐内便是。”
这日午间段寻吃过晌午,又掐着时刻喝了药,便同林辉一道打马出营,往南边的方向去。而此时的李牧一行人已抵达落枢城外,城门紧闭着,沈暮山派人去通传,得到的回答却是段将军不在城内,而在西边城外的军营之中。
好在城内有人识得沈暮山,不多时城门打开,一行车马自内出来,打头之人正是沈暮山的故旧。赶了一路的步行人被引上马车,脚手都暖和了些,沈暮山这才说明来意,引得旁人哈哈大笑,直感叹段将军的弟兄个个都情深意重。
两边的人一错开,却是又隔了一日才终于得见。原是段寻一行人寻至头两天李牧他们夜宿的客栈,问过店家,才晓得人已经又往城里去了。便又跟着赶回来,终于在营中见到了挂念多时的人。
李牧已经安顿了一日,却仍是睡不好,一身借来的冬衣随意裹在身上,整个人都晦暗了几分。而段寻一身风雪,伤后脸色不大好看,眉头也不见舒缓。两人都是沉甸甸的落魄模样,却在见到对面人的一刹那,不由得双双露出一个笑来。
几日后,驻扎在城外的军部相继入城。至此,金军在西北的防线终于豁出了一条大口子,在梁军的步步紧逼之下节节败退。
年关夜,落枢城内的百姓摆起筵席,街市灯火如昼——时隔二十余载,这里的人们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过年迎春。
入夜的时候雪停了,李牧从房内出来,身着一件毛氅披肩,立领高高遮过脖颈,直将下巴也一齐遮住了。段寻跟在他身后踏出房门,揽了一下人的肩膀,道“不是你嚷着要去,又在这里发甚么愣。”
“雪停了。”李牧被人带着往前走了半步,又堪堪停下来,望着暮色中染上一层墨蓝的街市。二人午觉后在房中厮混,直到暮色合拢过来,李牧感到腹空了,才拖着段寻起身。
雪霁后的天终于露出灰白以外的颜色来,此时合着夜幕,当真如同星蓝一般。而墨空下的西北城池已起了灯,红火热闹,街市上穿梭来往,皆是被喜庆气氛感染的百姓。
“就快开宴了,走罢,别愣着了。”段寻拦在李牧肩头的手用了一把力,终是带着人往前走去。二人抵达时宴会已然开始,是林辉这人伙同军中几个爱凑热闹的副将办的私宴,吃食随便,倒是请来助阵的戏班子颇为讲究。
落枢城在金军统治下二十余年,连春节这类普通的汉人节日都被明令禁止,更何况汉人的戏曲琴词。然而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人“暗度陈仓”,悄悄地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往下练着。这支戏班原身便是落枢城中极有名的“刀马台”戏班,二十多年来未现过身,人人都以为他们早已四散奔逃了,倒不知林辉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最后一出戏唱的是秦腔,唱戏人尾音辗转,绵长凄凉,出口正是那支曾唱遍大梁南北的旧曲《夜江南》。
那是二十余年前,秦淮岸酒香胭影,花粉绿浓中一曲曲动人心肠的曲子由南及北。便是连北方百姓也艳羡那水乡烟雨,都道江南如画,秦淮河畔鳞栉辉煌,美人不穷,可比天上人间。
如今遥远故国听闻旧曲,李牧才恍然思透——如同淮水南岸的他们怀念从未谋面的北方故国一般,生活在金军统治下的北方梁人也怀念着故国。
而他们的故国,锁在淮水以南那座烟雨频繁的南都城里。便是夜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唱腔和曲子都是瞎起的名字,对,瞎起的……
第35章 卷三十五 重行行
年关翻过去之后,西北的雪季也逐渐到了尾声。开春之时,融雪顺着阡陌沟壑流去,不知所踪。一时间城外青山,四野绿地纷纷乍现一般,涌入李牧眼底。
即使是苦寒之地,到了春天,也一样有温和细润的天气。
车马走得缓慢,他一路间走走停停,伴着好春光,竟将与段寻离别的愁绪打散几分。一行人经过扬子驿,见驿北的送行人纷纷与离行之人于此告别。送君十里扬子驿,李牧想起临行前林辉说的话,这才惊觉自己已走出了如此之远。
他回想起段寻送别的场景,在心头将那人从头到脚仔细描摹过一番,他的伤势已然痊愈,气色似乎也还过得去。他左想右想,直至确实认定那人康健如常后,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是好的,往后也会是。
二月中旬,李牧一行人经过大半月的长途跋涉,总算回到了已是仲春时节的南都城。此时正是花草繁茂的时节,经过城郊浅滩溪地,见水草丰润,苍翠绿意盎然欣荣的模样,李牧忽忆起几年前带学童出外郊游那日。似乎是要比现在更暖更好的天气,抑或已是浅夏时节,他在滔天白光中晓梦转醒,一眼便见到挽衣束腰的段寻在溪中抓水。溪面波光粼粼,风吹草动,而今相似的风与波光,仿佛大梦一场起。
书斋学童时隔一个冬天再见到先生,倒是不晓得生疏,只是难管了些。堂上吵吵嚷嚷,一个个都想问出先生是去了甚么地方。
段煜也不例外。他早前听书斋的刘老与徐先生课间言语,言谈间透露出先生似乎是去了淮水北面。他颇为好奇北方的模样,于是等先生回来了,也迫不及待想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这已是段煜来书斋的第五个年头,这年他满了十二,不再像幼时那般非凡无礼,整日间便只晓得闯祸嬉闹,他渐渐有了想要做之事——他想入行伍,也到淮水北面那广袤大地上去。犹记得入学第一年,那年先生讲岑夫子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说起故国的巍峨山川,黄沙草原,自己与先生顶嘴,还被打了五掌戒尺。
而后小叔也跟自己提起过北边,诗书中,世人的议论中,似乎总有一个回不去的故里。长此以往,他便愈发对此感到好奇。而少年初成,总是羡慕将士征战的风采,于是他同自己的爹说想要入行伍,却断然遭拒。
这日散学后他留在书屋,与自家先生研墨,一边问“先生,先生可是去过淮水北面了?”
李牧一愣,半晌后笑着道“你又是听谁说的?”
“徐先生和刘老说话,我偷听到的。”
“都偷听到了,怎么还来问?”
听到先生当真是去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地方,段煜一时竟怔愣住了,好半晌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瞪着眼睛“真好,我也想去看看的。”
看着眼前少年讶异后渐渐失落下去的神情,李牧将笔放下“待来日收复北方失地,你自然有的是机会去看看。”
少年摇了摇头“我跟爹爹说想像小叔那样,入军中磨练,来日也上阵杀敌……可是我爹他不准。”
这似曾相识的少年热血,李牧笑起来,道“你还小,当然不准。”
“不是的,爹爹说这辈子都不准我入行伍……”
李牧微微愣了,想不到平日里温和的段超在此事上如此独断,“为何?”
“……爹爹说战场上险恶,他就我一个儿子,若是有甚么三长两短,段家就绝后了。”少年说着皱起眉,颇为不悦的模样“可不是还有小叔么,往后小叔成家娶亲,也会有子嗣的。再者,入行伍未必就如此凶险,我小叔不也到如今都好好的么?”
李牧见他气急,一时间忙着抚慰。等到段煜离开书斋以后,他回忆起“绝后”那句话,才豁然明白过来,看来自己与段寻的事,段超多多少少是知晓了。
他在写往北边的书信中提及此事,笑称自己行大运,捡着个好大哥,言语间已是完全把自己当了段家人。
段寻回信,哂他脸皮子厚,又道既然如此,他便该去府上走动走动,丑媳妇也好,总归是要见公婆。又说自己已给家中去了家书,交待过这事了,让他着手准备一番。
于是这年端午节前,李牧亲自去段王府递过拜帖,等到节日这天,携着七大箱八大柜问候佳礼,又从厨房捞了一串荷叶包的五香粽子,当真“丑媳妇见公婆去了”。
段家人待他亲切,全然不过问段寻与他的事,言行间却把他当做自家人一般。李牧在府上逗留一日,晚饭吃得久了些,就干脆被留在王府宿了。段超让他住段寻的屋子,李牧想到既然对方如此坦荡大方,自己跟他客气反倒不好,于是他不推脱,当晚就宿在了段寻的院里。
隔日早饭后告辞,段超将人送到府门口,道过再来之后,似乎有些顾虑地开口“听闻先生去落枢看望过阿寻,不知他是否康健如常。”
他作为段家如今的家主,知道这些实属正常,想来大概也是当真记挂,才会如此问起。李牧如实道“他中箭伤的事,想必兄长是知晓的,而后恢复良好,至李牧离开时,已然痊愈如常了。”
两人这才告别。
往后每逢重要佳节,李牧便会到段王府上拜访,偶尔留宿,渐渐与府上的人熟悉起来。十八年的年节,他便是在段王府过的,回想起来,这倒已是他在府上过的第二个年了。
建安十八年夏,一则捷报自前线传来,北征军西线攻破九十廊,与东线作战的军部于祁红山北麓会师,直取大梁旧都上虞。
消息一经传开,南都城便炸开了锅。百姓是真正高兴的,这里生活的多数人祖辈上都是住在上虞的故都人,当年国破南逃,虽是保住一条命,成了一个家,却总还是想要还乡去。
然二十多年来还乡的念头只能作肖想,失去的国土大梁拿不拿得回来,世人都不敢多想。而如今军报传来,上虞城指日可破,兴许他们归故乡的日子,当真不远了。
而正当大梁上下沉浸在捷报的喜悦中时,九十廊之战传捷报的第二十五日,一则密报经过日夜加程,送到了大梁皇帝的手上。
当日晚,皇帝秘召段王府世子段超入宫,秘谈至深夜。
密报道北征军披旗将军段寻与南林府少将林辉,在九十廊之战后率部至上虞周边密探,去九日,无返,与大军失去联络。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正文完结,完结后应该会有一篇番外。
然后就……全文完结了吧。
目前是这么预计的,因为番外的梗废柴作者只想到这么一个,你们要是有什么想看的梗可以点,我看能不能写出来。
哈哈哈哈哈。当然还是不定时更新呀!晚安!
第36章 卷终 归故里
暮冬的一个清晨,李牧将醒未醒之时,忽闻外头传来鞭炮声响。炮声一阵接着一阵,不多时就将他的睡意打散,他披一件冬衣起身,打开窗户。
天还未亮,晓星仍在空中挂着,李牧这头刚打开窗,那头厨房的墙角边就闪出一道白猫身影,跟着刘老自里头出来,看见李牧,道“先生这么早就起了。”
“嗯。”李牧将窗完全打开“这炮声总也不断,哪里还睡得。”
“听声音不像是一家在放,也不知是甚么喜事。”
刘老说完,又回厨房端来一盆热水给李牧洗漱,这时刘会大呼小叫地从外头进来,一见他爹,激动得语无伦次“打……打下来了!上虞打下来了!”
刘老爷子一时不及反应,怔愣愣被儿子拖着手,脸上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倒是屋里洗漱的李牧听到话,将帕子往脸盆中一扔,快步到门前,望着刘会问“消息可当真?”
“千真万确,外面都放炮呢,可热闹了!”
话语声一落,又是一串惊天炮声乍起。刘老这才回神,一面点头一面笑,李牧却怔住了。他一时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一面又不得不确信,旋即便想到段寻。
秋日初始收到段寻的信,道已至九十廊,想必是刚拿下九十廊那时他写下的。书信传送缓慢,送到南都,已是秋日时候了。李牧与他回信,总还是那些琐碎话语,送出去,却再未收到过回信。
他自是担忧。中秋至王府做客,却见段超举止如常,没有半分担忧惶惑的样子,便也在心中对自己道,或许是段寻太忙,又或是军情紧要,不便透露与自己。
如此秋日走深,初冬过了又是暮冬,到此刻捷报传来,他却仍是没有段寻的消息。
建安十八年年关将近之时,上虞一战,金军损通骑大汗告败,北退至梵阳。金人亦知两国之间再无和谈可能,哪怕被逼至北线最极之处,仍负隅顽抗。至建安十九年仲春末尾,两国最后于梵阳一战,金人落败,退出天衍关。至此,大梁掌握在金人手中近三十年的北方大片领土,终得尽数讨还。
而直到这时,一则流言才在市井中纷纷扬扬传开来,道上虞一战中,北征军二七分部将领段寻中敌军毒箭,此时已不在人间。
传言说得有头有尾,世人甚至臆想出段将军生前最后一句话来,大抵是黄沙裹尸,死而无憾之类的云天誓言。
李牧总是不信的。不是不信段寻会说那样的话,而是不信他会先自己一步离开这人间芳菲天。
犹记当年落枢城短暂相聚。一个天气稍稍和煦的午后,自己与他打马向郊野去。出了城门,至当时守军驻扎的最北处一座高山,段寻指着东北方向谈性大发,告诉李牧,从这里越过多少座山,多少条河,经过多少座桥,便是他们的故都——上虞。
“等这一仗打完,你我二人便回上虞去,在你说的那座山下砌座茅草屋,你收学生,我便靠你养活了。”彼时的大将军一脸无赖,说自己除去带兵打仗,其余的一概不会,只好死赖上先生。
说过要一同回去的,怎会先走呢?
故而李牧不信,无论传言如何变化,今日说宫内已下了丧葬规式,明日又说段王府门前挂起了白灯笼。他不去考证,渐渐的,竟连门也不肯出了。
终日除了教课就是闷在家中,不知不觉春去夏至,他却一场急病,至狠处,昏昏沉沉睡过去不再醒来。
急得刘家老小团团转,连忙派人去王府通传。那边倒是反应迅速,旋即就将宫中的太医请来,一番针药伺候,去了高烧,偶尔听得见昏睡人几声梦呓。这才放下心。太医仍每日来着,中间甚至连段超也来过,与段煜二人在门口站了片刻。
刘会望着门口那二人,不免想起市井中疯传的传言,一咬牙,便斗胆去问。他是个粗人,不懂得如何将话说得含蓄好听,只知道直来直去,却也害怕失言伤了段家人的心。
哪知他一句话刚问完,段超没回答,一旁的段煜却横眉瞪眼,凶狠狠地道“胡说!我小叔怎会有事!”
诧异地去看段超,只见他眸子里某种神色一闪而过,他叹口气,对段煜道“先生教过你如此待人?去外面候着,莫在门口吵你先生。”
段煜一瞪人,气得跺脚,转身跑到偏院门下去。
段超这才开口,一出声,竟是前所未有的沙哑“你平日多劝一劝李牧,若是熬过了这一次,便说明天地府不收他,更应该好好活着才是。”
纵使刘会再不机敏,听到这句话,该明白的也全然明白了。他猛地愣住,双眼失了神采,晃晃悠悠瞥见屋外明亮日光,再一眨眼,却是眨出一片模糊来。
段超眉头紧蹙,在刘会肩头拍了拍,转身离开。这天他从书斋出外,回头望见那门楣处高挂的牌匾,顾不得段煜还在跟前,也顾不得青天白日里人多纷杂,扶着额便是大颗大颗的泪落下来。
九十廊一战后的密报过去半月,梁军前线收到敌军通报,称段寻被俘,要求梁军撤至淮水一线,方释放人质。皇帝与他彻夜商议,第二日晨,诏书一封,号令北征军全体不得退守。
在此之后,上虞,梵阳相继传捷报,大梁故土得回,他段超却再没有二弟了。
那晚密谈过后大半年,一则传言才自宫中流出,以命作桩的交换不被世人知晓,他们只道,段王府二世子、披旗将军段寻英勇杀敌,战死沙场。
梵阳役后,南林府少将林辉独自返回南都,早于他先到的是一封请罪血书。书中详述段寻与他二人率部探敌时如何因他的过失被围,被困后,又是如何舍一保一,由段寻掩护自己突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