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再要说谢,却是又说不出口了。
冬至前后,两人一同出门量制新衣。马车停在芜漱坊的门口,李牧先跳下车去,站在寒风中捂着手看那门楣上的大字,喃喃念出来的当口,段寻也捞开帘子自车上下来,顺手搭了件毛氅在李牧肩头。
道“进去吧。”
布匹已先行送达坊内,上了年纪的嬷嬷将二人引至量裁的房中,一面和段寻说着话。言谈中李牧才晓得这位嬷嬷原先是宫里尚衣司的老人,出宫后开的这间制衣坊。
两人分别量过肩臂身长,正坐在屋内喝着茶,送样衣图的人便进来了,对段寻和李牧道“段将军,李先生,图册送来了,现在看罢?”
一面翻着图册,那人一面讲解,从用料讲究到制式花纹,李牧听得认真,临到段寻让他选的时候却又犯起难来。
看他十成十茫茫然的模样,段寻笑着对衣坊的人道“料子前几日都送过来了,就按平日里常做的那几套下衣罢,要做得保暖些。”
那厢的人点完头,转眼去看李牧的意思,却又听段寻道“李先生的同我做得一样便是。”
李牧闻言先是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段寻这是替他将主都做了,又想一想两人今后要穿相同式样的衣服,便觉着有趣,在一旁兀自低头笑起来。
数日后成衣送到书斋,用檀木箱子封着,李牧将其打开,闻见一股熏香的味道,再仔细一看,竟是段寻的那一份也一齐送到了他这里。
来人只道“段将军吩咐都送到先生这里来,您看……”
新衣的箱子便被搬进李牧的卧房,同他以往那些旧衣一道齐齐叠放在一处,纳入相同衣箱。
转日饭桌上说起这事,李牧道挑日子把衣服给段寻送过去,段寻却道“放着罢,总不能老穿你的。”
他半晌才回味过来段寻说这话的意思。近段日子天冷了,湿衣干得慢,有的时候段寻从营中回来,衣物换下去洗,第二日再出门时便没了可供换着穿的,有那么一两次左右想不出法子,只得穿李牧的长衫外出。
两人这几件衣装做得极为相似,只在盘扣,领口,袖口这类细微处稍稍区别,李牧见不着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是哪般模样,但他看段寻穿得好看,也就爱屋及乌地将衣服一齐喜欢了。
今冬似乎不比往年的冬天冷,雨下得少,风也少,临近年关的时节里日日都是晴朗天。书斋自年前十日就放了假,李牧得闲,同□□与厨娘一同出门采买年货。
他这头闲了,段寻却忙起来,大概是到了年底军中朝中的要事和应酬多,李牧夜里等人,由于心下安宁,等着等着竟是睡过去。
灯却还为人留着。
说起来倒也巧,自今夏以来,李牧的精神气渐渐好些,从前常困扰他的梦魇少了,夜里睡得愈发地好,偶尔夜中醒来,翻身时碰到段寻的胳膊,或是听闻到他的呼吸,凑过去,便又能很快入睡。
病也病得少了——李牧欲同刘家父子一同出门时,被道外头寒冷,莫要出去吹风吹坏了身子——他便将这话说出来,惹得刘老连连喊要不得。
“先生快别说了罢,这类话说不得,最怕现世报啊。”
李牧却不管甚么现世报不报的,他硬要跟着出去,谁人也拦不住他,便一再叮嘱着多穿些,穿厚些,最终领着人出了门去。
实则这一趟出来并非是李牧要赶着凑热闹,他寻思着想给段寻买点东西,却又拿不准这人还能有甚么缺的,索性就跟着到了集市上现看现想。
最终买下一对如意,全凭突发奇想地觉着名字寓意好。
想他事事如意,时时如意。
这天是年二十八,街市上热热闹闹的,李牧一行人从南市逛到北市,到了傍晚日落时分,便在北市的一处酒楼用晚饭。
他选的这地方很是豪奢,余下的三人却也不惊诧,他们先生每年年底都要做这么一次东,主仆一桌在外头吃顿好食——倒也不像是主仆了,更像是一家人。
席间李牧同刘会喝起酒来,刘老一开始还劝两句,后来想起这是过节,过节就图个高兴痛快,索性不再劝,坐在一旁安静地听两个年轻人扯些有的没的,脸上不知不觉也跟着挂上抹长久的笑意。
他们坐的是一楼的敞厅,斜对楼梯口与店门的位置,眼下往来食客愈发多起来,伴随着门口一阵阵喧哗。李牧与刘会互斟完酒的间隙,向门外投去一瞥,正好瞥见一抹相熟的身影,那身衣服还是前日自己替他穿上的。
段寻却没瞧见他,与一行人站在门口等了会,等到另一行人赶上来,才在店小二的引路下往二楼去了。
李牧眼睁睁望着人上了楼梯,引得与他说话的刘会也跟着望去,此时不知谁人在楼下招呼了一声段寻的字,段寻回过头来看,这才在一众食客中将李牧认出来。
李牧却转了目光,去看方才叫住段寻的人,一看之下发现此人眼熟得很,正是前些日子在淮水工事上碰过两次面的沈暮山。
再看段寻时他人已经下得楼来,站在沈暮山身旁与他说着话,其间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到李牧身上,李牧正想着不知这人看没看见自己的当口,就看见段寻拍了拍沈暮山的肩,随即朝他们这桌走过来。
沈暮山招呼着一同前来的人上了楼,段寻却硬凑在李牧身旁添了把椅子,把人和刘会隔开来。
刘会“……”
段寻添了椅子还要添碗筷,李牧便按住他的手“还是上去和大伙一块吃罢,哪有你这样把人撂下的。”
段寻不管他说甚么,闻到李牧气息间有股酒味,便问“喝酒了?”说着去拿桌上的酒瓶,只在眼前看过一眼,转过头对李牧道“这酒烈,你少喝一些。”
李牧推他“知道了,上去罢。”
段寻站起来,又对刘会招呼完两句,颔首离了席。李牧前脚叫人走,后脚眼睛又跟着人一瞬不瞬地移,直到追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才堪堪收回目光。
“刘会,我们继续喝。”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作者,我为最近的更新频率以及未来的更新频率表示深深的忏悔……
第27章 卷二十七 旧丹青
两人又拼着喝起来。这天李牧觉着快意,酒喝到后头,竟感到些久违的醉意,晕晕乎乎的,将头歪在桌上歇息。他只是头晕,桌上谁人说甚么都还听得清明,时不时还跟着接两句。
刘会见状,便道“也吃得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回去了罢?”
李牧摆手,执意要再坐一会。刘会虽不清楚为何,但既然李牧要坐,几个人也只好陪着坐下去。席间闲话聊开来,倒也不觉时间难打发,如此一直坐到天黑段寻从楼上下来的时候。
刘会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原来自家先生是在等人啊。
思绪间段寻已经大步来到他们这桌跟前,问道“他喝醉了?”他眼睛落在李牧身上,话却是对刘会说的。这厢刘会也喝得有些晕乎,脑子里反应片刻,才要接话,便见李牧自趴伏的姿势坐正起来,抬头望见段寻,眼睛就笑弯了,道“是你啊。”
刘会便觉着没自己甚么事了。
段寻点了点头,又道“天都晚了,要不要送你回去?”
先前还执意要再坐一会的人这下却立刻点了头。段寻见他晕晕乎乎的,不像是还能去和店家清楚算账的样子,便招呼过来小二,自己替他将账结了。其间李牧不看他了,转而去看桌上的菜肴,喃喃自语道“还剩这么多啊,真是可惜了。”
书斋的马车里堆着年货,段寻将李牧扶上自己这边的马车,帘子一放下来,李牧就跟着安静了,垂着眼不知在想甚么。
过去半晌,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对玉如意来,打着晃对段寻道“你瞧这个,是今日买的,好不好看?”
段寻见他摇头晃脑的,马车稍有颠簸,头就磕到车壁上头去,他叹口气坐过去,将李牧揽到怀里。
“好看,怎么买一对?”段寻明知故问。
李牧挣起身看他,皱眉偏头,似乎是在想这个人是不是又在挖坑让自己跳,然脑子不太清醒好用,他只想了个开头便放弃,老实交代道“这不是打算给你留一个吗……”
段寻似乎笑了一声,没捉弄他,又问道“还买什么了?”
李牧数起东西来,末了道“顺手买了些礼品,明日给你带回去罢?”
说完话,见段寻没有回答,李牧伸手撞了撞他“问你话呢。”
“明日要不要跟我回去?”
李牧闻言就是一愣,胸腔里的醉意突地发作起来,搅得人心绪不宁。倒是段寻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回话,一不催促,二不干涉。
第二日李牧拉着段寻起了个大早,把床褥与冬衣取出来洗过晾晒,又风风火火地除起屋子里积的灰尘来。院子里刘会父子二人也在忙碌,看到将军在自家先生的使唤下指哪打哪,立刻吓坏了,忙着赶过来接过二人手上的活,要两人去歇息。
“刘叔,书房的东西还得我自己来,哪些要哪些不要,我自己才清楚。”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外头搬出一沓书卷,尘埃纷扬而起,呛得人直咳嗽。段寻站在一旁同他一道清理,理着理着,一卷经年日久的画从书堆里滑落出来。
画上没有年月,但纸已经极旧了,微微泛着黄,在阳光下愈显陈旧。
“这是甚么时候画的?”
李牧凑过来看,看到画上的人,倒也没觉出旧日心事被戳穿的羞臊,道“多少年前了,十七八岁那会儿画的。”
画上的人也只有十七八岁,少年人张扬落拓的五官居于画中央,他一手勒着缰,侧过身朝画外看过来,战马前蹄踏尘而起,似乎隔着画都能听见那声引颈而出的嘶鸣。
其实不大像,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另一个人。若不是凭着队伍间飘扬的段字旗帜,段寻当真未必认得出画中人就是自己——年岁太小了些,想来是这人凭着想象画的了。
“改日给你照着画,看能不能画得像一些。”说完把画照着原先的弧度裹回去,放回旧物堆里。
一上午收收捡捡,匆匆吃过晌午,二人便趁着午阳和煦的光芒出门往段王府去了。
相比书斋个人的冷清,王府这头要热闹许多。廊间皆是穿梭忙碌的下人,转眼一个人影从弯处拐出来,三两下蹦到二人跟前。
李牧定睛一看,正是穿着身新衣的段煜。他的夹袄是红色的,颈上围着圈毛领,发髻也梳得齐整,整个人又俊俏又整洁。
段煜先是看见段寻,便兴声喊了句“小叔!”,待目光一转看到段寻身侧站着的李牧,愣了愣,才笑起来招呼“先生……”
几人才踏进主院的门,就听见房内传来笑语声,李牧心跟着急跳几分,还没来得及过多思量,段煜已经飞快蹿进屋子,高声道“小叔和先生到了!”
这厢步子不得停,李牧跟着段寻走进去,望见满当当一屋子的人,都笑意吟吟地望着门这边。
他不由想起昨日段寻在马车中同自己说的话“我只同他们说煜儿的先生独居,想过年请到府上做一回客,不过你若是不想,不去也无妨。”
桌子上放着瓜子花生,还有些糖糕点心类的小零嘴,段煜一跑进屋子,哧溜蹿到半人高的椅子上坐稳,就开始挑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吃。
这厢大人们寒暄完也坐下,段家老大便向李牧打听段煜在书斋的近况。言语间日影西斜,不多时就到了晚饭的时刻。一屋子人这才停下话头,向食桌去了。
李牧同段寻二人走在最后头,此刻从升着火的屋子内走出来,借着明亮的天光可以看见他双颊上有小片红晕,大概是房内太暖和的缘故。
“又在笑甚么?”
李牧看向段寻“好久没像这样热闹过了。”
第28章 卷二十八 浮游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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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卷二十九 故人归
年后书斋复课。此番开春,书斋又收了一拨年岁更幼的学童,与之前段煜那一拨不能在一处讲课了,李牧寻思来寻思去,就把下午的辰光空出来用作教课。
段寻起先还不过问,有一次过来时正巧见他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瞌睡,心里头就不大乐意了。彼时正是晚饭时候,厨房里传出刀剁砧板的声音,抬头望去,院墙高处的天色已有些暗了,偶尔瞥见一缕炊烟。段寻抬步入院,第一眼便瞧见李牧枕着双臂瞌睡的样子,不由得放轻步子,去屋子里取了件外衫,给李牧披上。
李牧没午睡,原想坐在院子等晚饭好,不料竟不知不觉睡过去。此刻段寻来到他跟前,又给他覆上衣,都没能够扰醒他。
段寻将人看了一会,余光瞧见刘老从檐下出来,便走过去,与他站在稍远处的回廊边低声说话。
天色就在这时彻底地暗下去。
李牧是被一声猫叫吵醒的,他抬起头,借着房里透出来的光瞧见院墙上走着一只白猫,待意识渐渐回笼,才想起那是前几日书斋的厨娘买回来捉耗子的。
他听见低低的言语声,转过身去瞧,正是段寻同刘老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说话。段寻一直看着他这个方向,见人醒了,就同刘老点点头,朝他这边走过来。
“睡饿了没?”
李牧跟着就去摸了摸自己的肚腹“……大约是饿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