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漫长,相识从未晚。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是记性好的大大,大概能看出来这章关于北征时间的设置跟第一章 不一样了。
可是你们再倒回去看,会发现,咦心机深的作者竟然悄悄跑回去改了之前的bug
也是没办法,不做时间轴就只能耍心机的作者心想,以后还是好好做时间轴吧
第32章 卷三十二 入君怀
林辉走的这天落着雨。夏时雨水绵密急促,落地溅起四散的水花儿。行人的衣衫尾处纷纷染湿,透出更深一层的颜色来。
林辉一身靴裤,扎进马靴之中,端是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提步走出书斋大门,转身对跟出来的二人道“雨大,你俩就送到这里罢。”
说着接过段寻手中的斗笠,往身上一披,在下巴处打了个结。
寒竹纸伞本已撑开,被林辉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道“这竹子画得挺好。”一面说着,一面却把伞收了,塞回到李牧手中“留步罢。”
二人站在门下目送他打马走远。雨幕丝帘舒卷,将远行人的背影打得朦朦胧胧,似雾又似霜中。
林辉此番前往浏弼,似乎要在那里停留一段时日,并不急着回北方去。李牧只觉着不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往后再见应当不会相隔太久,分别时自然也没有甚么太深的别绪离愁。
却没想到两人的再会业已不多,一是风雪如窦的冬日;另是多年后,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一匹马和一蓑斗笠。
十五日后,段寻也离开南都城,渡淮水前往浏弼。离行时李牧提了一下要去送他,被那人搂在怀里道“不要你送,你一送我就舍不得了。”
见李牧眉头皱起,又紧紧他的肩,接着道“这次去不了太久,夏天过去就回来。”
这年夏天一般热,日头倒是常见。午后李牧呆在院里头逗猫时,总觉着日光颇为耀眼,打在石道上,反射出的光既亮且白,把猫儿都比过去。
刘衡已能说些不成句的言语。李牧便逗他喊自己先生,稚子在敬重先生这一点上不随爹也不随妈,不论李牧教他甚么都不肯好好跟着说,只把小脸转到一边,咬着指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又勾着屁股逗猫去了。
隔一久的这天,李牧下了学回到偏院,刚走入回廊,便看见刘衡手上抓着甚么东西朝自己不大稳地走过来。
忙蹲下身去接住他。稚子走进了,把手往李牧怀里一伸,却是一块拿荷叶裹着的米糕。他嘴里念念有词,李牧听了会,才听到两个变了调的字,正是前段时日教给他的“先生”。
刘老跟在后头,对李牧笑道“他娘蒸的,小家伙非要给先生留一块。”
李牧笑起来,接过米糕,和眼巴巴看着自己犯馋的刘衡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了。
他又拾起教刘衡说话的乐趣来。先是自己的名字,等他学会了,又教他说段寻。学话的儿童嘴里只会那么几句,整天咿咿呀呀的,开口就是一通变味儿的名字,他说不准段寻,听起来倒像是在说但行。
李牧却很高兴,每说得像一点,就给他一块花糖,然后把人抱到怀里来丢高高。
段寻走了以后,沈暮山倒是常来书斋走动。不为别的,只为给两人捎来信。他监理大桥工事,常要两岸来回跑,每回打对岸过来,段寻都会托他带一封信给李牧。从信里李牧晓得了段寻眼下身在浏弼郊外,距离泗水倒是不远,难怪会托沈暮山带信。
他少有回,每次只拜托沈暮山捎去个一切安好的口信。直到秋叶零落之时,段寻仍然未归,李牧才写下了第一封书信。
信中却不提何时归来这样的话,只告诉他,自己教会了刘衡念他的名字。加着些琐碎日常,落款处道“秋凉渐深,务必多添衣保暖。”
这封信送出去后迟迟没有回音。李牧便又捡起了“老本行”,午睡起来,揣着一双手上棋馆去坐一坐,下两盘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烂棋,专心听市井里头的传言。
日子就这么过到了霜降。这天刘老从集市上买了一篮柿子回来。午睡过后,李牧坐在院子里给柿子去皮,刘衡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一副眼馋嘴也馋的模样。李牧去好一个,便递到他跟前,见他张嘴就是一口。
紧接着又吐出来,大约是太涩了,小家伙不喜欢。
“不能吐,今天吃了这个,往后才不流鼻涕。”说着又把柿子凑过去,刘衡却是左偏右躲,说甚么也不肯咬第二口。
李牧也就跟着他摇头摆脑,一转头,就看到了立在院门边的段寻,一时怔愣住。
那头段寻已在门边站了一会,他来时看见李牧在逗刘衡,觉着有意思,便停下步子来。似乎是就这么远远看着,虽摸不着,碰不到,但只要看到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说话做事,心里头就不想了,踏实了。
他是趁第七分部野训后的短暂修整赶回来的,只能留五日。回程的一路走得颇为急而快,只想着早一刻见到李牧,抱在怀里亲两口才好。眼下当真见到了,却又可以站在一旁,不出声等着,等他转过头来看见自己。
李牧愣了一刻,随即笑起来。他指指段寻,低下头对刘衡说了句甚么。就见那小家伙抬起胖嘟嘟的小脸,一提气,似是在积蓄力量一般。
随即段寻听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站在一旁的李牧应声大笑,笑过以后弯下腰去,将刘衡抱了起来。
段寻急步走过去,心想自己没抱成的人,倒叫小破孩抢了个先。他走过去,先是捏了捏刘衡的肉脸,故意凶道“谁教你这么叫”稚子咬着手指,一双水汪汪的眼只顾看他,自是答不上个所以然来。
继而又去捏始作俑者的脸。李牧笑嘻嘻任他捏,嘴上却讨饶“哎哟,再揪可就破相了。”
廊下被稚子一声喊叫惊出来的几人看到这一幕,又都默默地退了回去。
段寻难得回来一趟,自是不能都呆在李牧这边。他白日回段王府,间或进一趟宫,夜里踩着一地星光过来。李牧总为他留着门,偶有时候等得晚了,先睡时也要点一盏灯。
他倒是比以往睡得踏实了。梦里那人裹着一身寒气走近,有时又沐着春光,或是暖阳,李牧瞧见他的面目逐渐清晰,忍不住伸手去碰。
梦以外的他朝将将睡下的段寻靠过去,在温暖熟悉的怀抱里找到个舒服的地方,又沉沉睡去。
第33章 卷三十三 苍原雪
五日转眼过去。段寻再度启程之前,对李牧道“眼下还不是上前线去,你不必担心。只是今年过年或许不能回来了,你保重身子,长胖一些罢。”
李牧点头,故意笑他老妈子,段寻又接着道“等来年开春,或许能回来一趟。”
二人分别,段寻刚跳下台阶走几步,像是又想起了甚么似的,猛地转过身来,盯着李牧,目光炬炬“不准不回信。”
李牧笑着答“好”,他便转过身,踏上马走了。
这一走便又是接近半年的辰光。
及至第二年春,刘会的儿子刘衡满两周岁。李牧张罗着要给他办生辰宴,四下里忙碌之时,段寻回来了。
他回来以后,原本应该由李牧张罗的那些事就挪到了他的手上。不过因着身份摆在那,说起话办起事来要容易许多,倒不像之前李牧自己去联络时跑得那般焦头烂额。
大将军亲自过手做这些事,这叫刘家人上上下下,除了刘衡,都有些惶恐。刘衡一介小儿,终日里被段寻逗来逗去的,高兴了就咯咯咯地笑,不高兴咧嘴哭。很是自在。
已是建安十六年,仲春气候温和湿润。李牧着春衣,靠在檐下看段寻牵着刘衡在院子里追猫。若是辰光能够静止,李牧希冀着它就停在这一刻,这一刻已足够好。好到使人眷恋不舍,很多很多年后仍记得牢靠。
十六年的秋天段寻随军来到西北一座小城。这是今春才从金军手上夺回来的城郭,虽不大,却是战线上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
小城叫做布户,四季分明,秋冬凛冽异常,景物却是极好的。此时第二分部已由泾阳秘密西移,在布户城外的大营与第七分部汇合。半月后,林辉与其精锐自更西面的草原密探归来,他手下的第四分部也同时抵达。至此,大梁北征史上最速而烈的一场战役已悄然临近。
他们要取的城叫落枢,曾是大梁西北的边陲重镇。当年金军自西北两面大举入侵,边防上的进攻异常迅速而猛烈,落枢正是最先被攻破的城郭。如今二十余年过去,大梁北征军中最精锐的分部秘密集结,欲以同当年相同的战术夺回被掠夺的地方。
这场战役结束得很快。大梁只用了七日,便拿下了从布户至落枢的诸多小城郭,及至最终攻下落枢,也仅仅只用了十六日。但此一战梁军亦伤亡巨大,其中最使人担忧的,便是这场战役的披旗将军,也是北征军第二及第七分部的总将领段寻受了重伤。
他在大军攻打落枢主城门时中了火箭落马,那时他还未失去意识,只招呼随军大夫草草拔了箭,以创药敷住伤口,便又硬撑着回到前线坐阵指挥。不久金军颓势难挽,最终弃城北退,梁军入城,本是大役全胜的当口,他们的主将却重伤昏迷过去。
几个副将急坏了,立刻拟了军报一封封地往南都递。今日哪位大夫又为段寻看了诊,明日又喂段寻喝了甚么药。他们未敢大意,琐碎巨细半点不曾遗漏地都报给皇上这毕竟是皇上的血缘亲族,又是对当下战局至关重要之人,谁敢大意呢
只是不论他们怎么急,段寻始终不曾苏醒过来。前线的军医一个个都皱了眉,至他昏迷的第八日,对众将摇头道“照理说段将军该醒过来了,如今却不见苏醒的迹象,我们已用尽全力,着实找不出根由。”
终将便商议着要把段寻送回南都医治,然而回程山高路远,此时西北的气候已渐近寒冬,只怕一路的颠簸对段寻的伤势带来更甚的影响。
他们正愁着,自南都城领皇命而来的御医却到了。见过段寻的伤势,先给众人喂了粒定心丸,说将军无性命之忧,接着才说苏醒过来须得一个契机,问段寻身边亲近的人他有没有甚么在意的人或事。
众将士东拉西扯,最后是谁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平日里总聒噪得很的林辉听完话低下头沉思,从营帐里头出来后,立刻拟好一封书信叫人快马加鞭的送了出去。
他正是送信给李牧。
这头李牧收到信已是十日后。他倒是出奇地镇定,不慌不忙指使着刘会替自己备车马和衣物,于收到信的当日便启程北上。
刘会与他一道,先前将将收到段将军重伤不醒的信时,他只觉不妙,生怕自家先生一个想不通也跟着倒下不醒。不料李牧读完信后连个眉都未皱,言语也还是同平日里那般温和无二“刘会,你去牵马车,我收拾两件衣服,即刻出门,先去泗水找沈暮山。”
刘会正要动,又听见他说“你不必带衣物,等见到沈暮山,你就自己回来。”
说完便转身回屋去了。刘会站在原地怔愣了一会,他没瞧错,他家先生捏着信的手在发抖,青筋冒起来,骨节处泛着白,看上去瘦而狰狞。
李牧拿到信时确是不曾慌乱。林辉在心中用语巧妙,反复说着段寻伤势无关性命,只是一时醒不过来,问他可愿意前去看望。可等他回过神来,想到那人不知是如何受的伤,现下又是个甚么情形,再联想到若是战场上刀剑再偏一分半毫,他便觉着一阵后怕。反而愈发不安起来。这一种不安已与他暌违多年,可只要一冒头,往昔今日一并而发的恐惧就紧紧锢住了他。
西北的平原上落起大雪,鹅毛似的雪花漫天纷扬,他们的车马受困于距离落枢城十里的小镇,不得不留宿一晚。第二日晨起之时,外头银装素裹覆盖了一片,雪倒是止住了。李牧忽地想起多年前与段寻初相识,自己因受了他零星恩惠前去王府拜谢,在那里看到过两幅行军图。
其中一副便是与此相似的大雪天,黑云压阵,雪花似刀锋一般悬挂于天地之间。当时自己似乎是说过南都城难得见如此雪景的话。如今他终以双眼见到此苍茫雪原,却再不觉磅礴威严,心中只余一片酸楚。
这样的大雪,他实在不想段寻再经历第二次了。
在李牧的坚持下,一行人冒着化雪的天气徒步走了一段,到落枢城外时,俱已是筋疲力尽。李牧的眼红了,却又不是要流泪的红,沈暮山看着他的样子,心下已把林辉那和稀泥的骂了十遍。
这头林辉被沈暮山骂着,那头段寻也没放过他。段寻是三日前夜里醒过来的,他醒后一阵口干,喑哑着嗓子喊了几声,这才有人撩开营帐的帘子,几乎是一边喊着一边扑到了行军床前。
段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唐唐南林府少将,自己打小一块长大的林辉。
“你可算醒了你可算醒了”他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等御医侍从得到消息纷纷涌入营帐时,才默默退到一边,心里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来。
眼下已是寒冬时节,不知赶路是否辛劳。要是段寻晓得了他自作主张通风报信,还把李牧大老远请来,此刻说不准正在凄风苦雨的路上林辉有些悔,心想段寻醒得不是时候。再晚几日醒便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更内完结。么么哒。
第34章 卷三十四 终场戏
段寻醒过来了,身上的伤却还未痊愈,仍需卧床休养。林辉自个儿愁了一日,最终还是选择去同段寻说李牧正在来路上这事。
“你放心罢,李牧回信上说同暮山一道过来,不会有事。”
段寻闭眼道“你看看外头是甚么天气。”
不用看也晓得,他林辉将将才从帐外进来。西北地带风大,尚未入冬时的风便已带了凛冽肃杀的意味,如今真正入冬以后,风呜呜咽咽,帐内都听闻得见,打在脸上更是如同刀锋刺来一般。而昨日傍晚时分,天色又泛起诡异的红,怕是有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
林辉挠了挠头,半晌才落出一句“也就是风大,既没落雨,也没落雪”
段寻便让他去“既没落雨也没落雪”的帐外站着,林辉如蒙大赦,心想与其在里头和人瞎掰扯,还不如站在外头来得舒服。
段寻到底是不放心李牧一行人,这日午间,派出手下一支轻骑前去寻人。不想就在轻骑派出去的这天晚上,一场酝酿多时的大雪落了下来,霎时间将四野捭阖覆盖于冰冷寂静之中。
隔日早间外头的人撩开帐门入内补柴禾,见箭伤未愈的段寻竟已从行军榻上起来,正站在衣架前穿衣。段寻见人进来,肩膀上还有未化的雪花,心道果然是下雪了,便更加觉着不放心,对那人道“与我备一匹马和几身厚衣服来。”
那人低头应着,转身就出去同林副将说了段将军要外出这事儿,惊得林辉一愣,急匆匆地往段寻帐内去了。他现在伤势未愈,硬撑着骑马远行只能是在旧伤上头添新伤,林辉憋了这些天,眼下见段寻竟儿女情长到不知轻重缓急的地步,心中就有些怒了。他进得营帐内,见段寻已穿好披风,心中那股子邪火蹭地冒高。
往帐门前一杵,冷着脸道“做甚么你今日哪也别想去。”
段寻见了那股泼皮的气势,也不强闯,而是就着近处的椅子坐下来,似是玩笑一般地道“那你替我去”
林辉怒气冲冲“不是已派人去寻了”
段寻跟着还点了点头,出口却是“这么大的地界儿,一行人怎么够你常年在野外行军,应当知道寻人的不易。眼下我担心的不只李牧一人,暮山也同他在一道,若是当真被大雪困住出点甚么事,咱们拿甚么同沈相交待。”
林辉心下明白段寻这是在跟他玩儿攻心这一套呢,却又忍不住当真有些担忧。两人在营帐内扯皮半晌,最终各退一步等到午间时分,若是还没有一点寻人的消息,林辉就同段寻一同出外寻找。
眼下段寻既已起身,也不愿再回去躺着了,便让林辉带着他在营内转转。
两人打开营帐门帘,段寻猛一接触到白日天光,忍不住眯了眼。接着缓缓睁开,入目便是纷扬的雪花,军帐点点绰绰地镶于雪白原野之中,四下里一片肃杀。此刻大军的主力已入了落枢城,营内留下的大都是伤兵和军医,小部分未受伤的则是留下来清点物资。
段寻转了一圈,对林辉和身边跟着的人道“待城中安顿好,就尽快安排将士们入城罢,这天儿怪冷的。”
又转了一圈,随行的御医也不管段将军意犹未尽,从人群后头钻出来,低头拱手道“段将军,您该服药了。”此时已近午间,段寻看了看林辉,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回营帐,又对御医说“把煎好的的药送到我帐内便是。”
这日午间段寻吃过晌午,又掐着时刻喝了药,便同林辉一道打马出营,往南边的方向去。而此时的李牧一行人已抵达落枢城外,城门紧闭着,沈暮山派人去通传,得到的回答却是段将军不在城内,而在西边城外的军营之中。
好在城内有人识得沈暮山,不多时城门打开,一行车马自内出来,打头之人正是沈暮山的故旧。赶了一路的步行人被引上马车,脚手都暖和了些,沈暮山这才说明来意,引得旁人哈哈大笑,直感叹段将军的弟兄个个都情深意重。
两边的人一错开,却是又隔了一日才终于得见。原是段寻一行人寻至头两天李牧他们夜宿的客栈,问过店家,才晓得人已经又往城里去了。便又跟着赶回来,终于在营中见到了挂念多时的人。
李牧已经安顿了一日,却仍是睡不好,一身借来的冬衣随意裹在身上,整个人都晦暗了几分。而段寻一身风雪,伤后脸色不大好看,眉头也不见舒缓。两人都是沉甸甸的落魄模样,却在见到对面人的一刹那,不由得双双露出一个笑来。
几日后,驻扎在城外的军部相继入城。至此,金军在西北的防线终于豁出了一条大口子,在梁军的步步紧逼之下节节败退。
年关夜,落枢城内的百姓摆起筵席,街市灯火如昼时隔二十余载,这里的人们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过年迎春。
入夜的时候雪停了,李牧从房内出来,身着一件毛氅披肩,立领高高遮过脖颈,直将下巴也一齐遮住了。段寻跟在他身后踏出房门,揽了一下人的肩膀,道“不是你嚷着要去,又在这里发甚么愣。”
“雪停了。”李牧被人带着往前走了半步,又堪堪停下来,望着暮色中染上一层墨蓝的街市。二人午觉后在房中厮混,直到暮色合拢过来,李牧感到腹空了,才拖着段寻起身。
雪霁后的天终于露出灰白以外的颜色来,此时合着夜幕,当真如同星蓝一般。而墨空下的西北城池已起了灯,红火热闹,街市上穿梭来往,皆是被喜庆气氛感染的百姓。
“就快开宴了,走罢,别愣着了。”段寻拦在李牧肩头的手用了一把力,终是带着人往前走去。二人抵达时宴会已然开始,是林辉这人伙同军中几个爱凑热闹的副将办的私宴,吃食随便,倒是请来助阵的戏班子颇为讲究。
落枢城在金军统治下二十余年,连春节这类普通的汉人节日都被明令禁止,更何况汉人的戏曲琴词。然而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人“暗度陈仓”,悄悄地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往下练着。这支戏班原身便是落枢城中极有名的“刀马台”戏班,二十多年来未现过身,人人都以为他们早已四散奔逃了,倒不知林辉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最后一出戏唱的是秦腔,唱戏人尾音辗转,绵长凄凉,出口正是那支曾唱遍大梁南北的旧曲夜江南。
那是二十余年前,秦淮岸酒香胭影,花粉绿浓中一曲曲动人心肠的曲子由南及北。便是连北方百姓也艳羡那水乡烟雨,都道江南如画,秦淮河畔鳞栉辉煌,美人不穷,可比天上人间。
如今遥远故国听闻旧曲,李牧才恍然思透如同淮水南岸的他们怀念从未谋面的北方故国一般,生活在金军统治下的北方梁人也怀念着故国。
而他们的故国,锁在淮水以南那座烟雨频繁的南都城里。便是夜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唱腔和曲子都是瞎起的名字,对,瞎起的
第35章 卷三十五 重行行
年关翻过去之后,西北的雪季也逐渐到了尾声。开春之时,融雪顺着阡陌沟壑流去,不知所踪。一时间城外青山,四野绿地纷纷乍现一般,涌入李牧眼底。
即使是苦寒之地,到了春天,也一样有温和细润的天气。
车马走得缓慢,他一路间走走停停,伴着好春光,竟将与段寻离别的愁绪打散几分。一行人经过扬子驿,见驿北的送行人纷纷与离行之人于此告别。送君十里扬子驿,李牧想起临行前林辉说的话,这才惊觉自己已走出了如此之远。
他回想起段寻送别的场景,在心头将那人从头到脚仔细描摹过一番,他的伤势已然痊愈,气色似乎也还过得去。他左想右想,直至确实认定那人康健如常后,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是好的,往后也会是。
二月中旬,李牧一行人经过大半月的长途跋涉,总算回到了已是仲春时节的南都城。此时正是花草繁茂的时节,经过城郊浅滩溪地,见水草丰润,苍翠绿意盎然欣荣的模样,李牧忽忆起几年前带学童出外郊游那日。似乎是要比现在更暖更好的天气,抑或已是浅夏时节,他在滔天白光中晓梦转醒,一眼便见到挽衣束腰的段寻在溪中抓水。溪面波光粼粼,风吹草动,而今相似的风与波光,仿佛大梦一场起。
书斋学童时隔一个冬天再见到先生,倒是不晓得生疏,只是难管了些。堂上吵吵嚷嚷,一个个都想问出先生是去了甚么地方。
段煜也不例外。他早前听书斋的刘老与徐先生课间言语,言谈间透露出先生似乎是去了淮水北面。他颇为好奇北方的模样,于是等先生回来了,也迫不及待想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这已是段煜来书斋的第五个年头,这年他满了十二,不再像幼时那般非凡无礼,整日间便只晓得闯祸嬉闹,他渐渐有了想要做之事他想入行伍,也到淮水北面那广袤大地上去。犹记得入学第一年,那年先生讲岑夫子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说起故国的巍峨山川,黄沙草原,自己与先生顶嘴,还被打了五掌戒尺。
而后小叔也跟自己提起过北边,诗书中,世人的议论中,似乎总有一个回不去的故里。长此以往,他便愈发对此感到好奇。而少年初成,总是羡慕将士征战的风采,于是他同自己的爹说想要入行伍,却断然遭拒。
这日散学后他留在书屋,与自家先生研墨,一边问“先生,先生可是去过淮水北面了”
李牧一愣,半晌后笑着道“你又是听谁说的”
“徐先生和刘老说话,我偷听到的。”
“都偷听到了,怎么还来问”
听到先生当真是去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地方,段煜一时竟怔愣住了,好半晌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瞪着眼睛“真好,我也想去看看的。”
看着眼前少年讶异后渐渐失落下去的神情,李牧将笔放下“待来日收复北方失地,你自然有的是机会去看看。”
少年摇了摇头“我跟爹爹说想像小叔那样,入军中磨练,来日也上阵杀敌可是我爹他不准。”
这似曾相识的少年热血,李牧笑起来,道“你还小,当然不准。”
“不是的,爹爹说这辈子都不准我入行伍”
李牧微微愣了,想不到平日里温和的段超在此事上如此独断,“为何”
“爹爹说战场上险恶,他就我一个儿子,若是有甚么三长两短,段家就绝后了。”少年说着皱起眉,颇为不悦的模样“可不是还有小叔么,往后小叔成家娶亲,也会有子嗣的。再者,入行伍未必就如此凶险,我小叔不也到如今都好好的么”
李牧见他气急,一时间忙着抚慰。等到段煜离开书斋以后,他回忆起“绝后”那句话,才豁然明白过来,看来自己与段寻的事,段超多多少少是知晓了。
他在写往北边的书信中提及此事,笑称自己行大运,捡着个好大哥,言语间已是完全把自己当了段家人。
段寻回信,哂他脸皮子厚,又道既然如此,他便该去府上走动走动,丑媳妇也好,总归是要见公婆。又说自己已给家中去了家书,交待过这事了,让他着手准备一番。
于是这年端午节前,李牧亲自去段王府递过拜帖,等到节日这天,携着七大箱八大柜问候佳礼,又从厨房捞了一串荷叶包的五香粽子,当真“丑媳妇见公婆去了”。
段家人待他亲切,全然不过问段寻与他的事,言行间却把他当做自家人一般。李牧在府上逗留一日,晚饭吃得久了些,就干脆被留在王府宿了。段超让他住段寻的屋子,李牧想到既然对方如此坦荡大方,自己跟他客气反倒不好,于是他不推脱,当晚就宿在了段寻的院里。
隔日早饭后告辞,段超将人送到府门口,道过再来之后,似乎有些顾虑地开口“听闻先生去落枢看望过阿寻,不知他是否康健如常。”
他作为段家如今的家主,知道这些实属正常,想来大概也是当真记挂,才会如此问起。李牧如实道“他中箭伤的事,想必兄长是知晓的,而后恢复良好,至李牧离开时,已然痊愈如常了。”
两人这才告别。
往后每逢重要佳节,李牧便会到段王府上拜访,偶尔留宿,渐渐与府上的人熟悉起来。十八年的年节,他便是在段王府过的,回想起来,这倒已是他在府上过的第二个年了。
建安十八年夏,一则捷报自前线传来,北征军西线攻破九十廊,与东线作战的军部于祁红山北麓会师,直取大梁旧都上虞。
消息一经传开,南都城便炸开了锅。百姓是真正高兴的,这里生活的多数人祖辈上都是住在上虞的故都人,当年国破南逃,虽是保住一条命,成了一个家,却总还是想要还乡去。
然二十多年来还乡的念头只能作肖想,失去的国土大梁拿不拿得回来,世人都不敢多想。而如今军报传来,上虞城指日可破,兴许他们归故乡的日子,当真不远了。
而正当大梁上下沉浸在捷报的喜悦中时,九十廊之战传捷报的第二十五日,一则密报经过日夜加程,送到了大梁皇帝的手上。
当日晚,皇帝秘召段王府世子段超入宫,秘谈至深夜。
密报道北征军披旗将军段寻与南林府少将林辉,在九十廊之战后率部至上虞周边密探,去九日,无返,与大军失去联络。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正文完结,完结后应该会有一篇番外。
然后就全文完结了吧。
目前是这么预计的,因为番外的梗废柴作者只想到这么一个,你们要是有什么想看的梗可以点,我看能不能写出来。
哈哈哈哈哈。当然还是不定时更新呀晚安
第36章 卷终 归故里
暮冬的一个清晨,李牧将醒未醒之时,忽闻外头传来鞭炮声响。炮声一阵接着一阵,不多时就将他的睡意打散,他披一件冬衣起身,打开窗户。
天还未亮,晓星仍在空中挂着,李牧这头刚打开窗,那头厨房的墙角边就闪出一道白猫身影,跟着刘老自里头出来,看见李牧,道“先生这么早就起了。”
“嗯。”李牧将窗完全打开“这炮声总也不断,哪里还睡得。”
“听声音不像是一家在放,也不知是甚么喜事。”
刘老说完,又回厨房端来一盆热水给李牧洗漱,这时刘会大呼小叫地从外头进来,一见他爹,激动得语无伦次“打打下来了上虞打下来了”
刘老爷子一时不及反应,怔愣愣被儿子拖着手,脸上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倒是屋里洗漱的李牧听到话,将帕子往脸盆中一扔,快步到门前,望着刘会问“消息可当真”
“千真万确,外面都放炮呢,可热闹了”
话语声一落,又是一串惊天炮声乍起。刘老这才回神,一面点头一面笑,李牧却怔住了。他一时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一面又不得不确信,旋即便想到段寻。
秋日初始收到段寻的信,道已至九十廊,想必是刚拿下九十廊那时他写下的。书信传送缓慢,送到南都,已是秋日时候了。李牧与他回信,总还是那些琐碎话语,送出去,却再未收到过回信。
他自是担忧。中秋至王府做客,却见段超举止如常,没有半分担忧惶惑的样子,便也在心中对自己道,或许是段寻太忙,又或是军情紧要,不便透露与自己。
如此秋日走深,初冬过了又是暮冬,到此刻捷报传来,他却仍是没有段寻的消息。
建安十八年年关将近之时,上虞一战,金军损通骑大汗告败,北退至梵阳。金人亦知两国之间再无和谈可能,哪怕被逼至北线最极之处,仍负隅顽抗。至建安十九年仲春末尾,两国最后于梵阳一战,金人落败,退出天衍关。至此,大梁掌握在金人手中近三十年的北方大片领土,终得尽数讨还。
而直到这时,一则流言才在市井中纷纷扬扬传开来,道上虞一战中,北征军二七分部将领段寻中敌军毒箭,此时已不在人间。
传言说得有头有尾,世人甚至臆想出段将军生前最后一句话来,大抵是黄沙裹尸,死而无憾之类的云天誓言。
李牧总是不信的。不是不信段寻会说那样的话,而是不信他会先自己一步离开这人间芳菲天。
犹记当年落枢城短暂相聚。一个天气稍稍和煦的午后,自己与他打马向郊野去。出了城门,至当时守军驻扎的最北处一座高山,段寻指着东北方向谈性大发,告诉李牧,从这里越过多少座山,多少条河,经过多少座桥,便是他们的故都上虞。
“等这一仗打完,你我二人便回上虞去,在你说的那座山下砌座茅草屋,你收学生,我便靠你养活了。”彼时的大将军一脸无赖,说自己除去带兵打仗,其余的一概不会,只好死赖上先生。
说过要一同回去的,怎会先走呢
故而李牧不信,无论传言如何变化,今日说宫内已下了丧葬规式,明日又说段王府门前挂起了白灯笼。他不去考证,渐渐的,竟连门也不肯出了。
终日除了教课就是闷在家中,不知不觉春去夏至,他却一场急病,至狠处,昏昏沉沉睡过去不再醒来。
急得刘家老小团团转,连忙派人去王府通传。那边倒是反应迅速,旋即就将宫中的太医请来,一番针药伺候,去了高烧,偶尔听得见昏睡人几声梦呓。这才放下心。太医仍每日来着,中间甚至连段超也来过,与段煜二人在门口站了片刻。
刘会望着门口那二人,不免想起市井中疯传的传言,一咬牙,便斗胆去问。他是个粗人,不懂得如何将话说得含蓄好听,只知道直来直去,却也害怕失言伤了段家人的心。
哪知他一句话刚问完,段超没回答,一旁的段煜却横眉瞪眼,凶狠狠地道“胡说我小叔怎会有事”
诧异地去看段超,只见他眸子里某种神色一闪而过,他叹口气,对段煜道“先生教过你如此待人去外面候着,莫在门口吵你先生。”
段煜一瞪人,气得跺脚,转身跑到偏院门下去。
段超这才开口,一出声,竟是前所未有的沙哑“你平日多劝一劝李牧,若是熬过了这一次,便说明天地府不收他,更应该好好活着才是。”
纵使刘会再不机敏,听到这句话,该明白的也全然明白了。他猛地愣住,双眼失了神采,晃晃悠悠瞥见屋外明亮日光,再一眨眼,却是眨出一片模糊来。
段超眉头紧蹙,在刘会肩头拍了拍,转身离开。这天他从书斋出外,回头望见那门楣处高挂的牌匾,顾不得段煜还在跟前,也顾不得青天白日里人多纷杂,扶着额便是大颗大颗的泪落下来。
九十廊一战后的密报过去半月,梁军前线收到敌军通报,称段寻被俘,要求梁军撤至淮水一线,方释放人质。皇帝与他彻夜商议,第二日晨,诏书一封,号令北征军全体不得退守。
在此之后,上虞,梵阳相继传捷报,大梁故土得回,他段超却再没有二弟了。
那晚密谈过后大半年,一则传言才自宫中流出,以命作桩的交换不被世人知晓,他们只道,段王府二世子、披旗将军段寻英勇杀敌,战死沙场。
梵阳役后,南林府少将林辉独自返回南都,早于他先到的是一封请罪血书。书中详述段寻与他二人率部探敌时如何因他的过失被围,被困后,又是如何舍一保一,由段寻掩护自己突围出来。
他回到南都时已是夏末时分,时逢雨季,大雨滂沱如注,他一身斗笠早已湿透,循记忆找到那处书斋。
于深夜叩响门把。
过去许久,门打开,当中站立的竟是李牧本人,原本该来应门的老仆却跟在其身后。只见他举着灯笼,猛一见自己,火光映照下的期悦神色渐渐冷却下来。
雨水猛然敲打地面,洪声如许。林辉衣衫尽湿,额发粘在脸上,他猛一揩去,摸到的也不知是泪还是雨。然后才从里衣的怀里取出一样东西,走上前,将东西交到李牧手中。
是多年前那只锦囊荷包。
“阿寻说,那日与你游仙人湖,曾许下三个心愿,你问起是什么,他没答。”
李牧心下骤然紧绷,听他继续道“他说平生原本只有两愿,一愿亲友安康,一愿社稷复归,遇见你,就又多了一个愿你康健喜乐,好生活完此一世。”
一道电闪划过,李牧眼前模模糊糊,骤然亮起又骤然黑去。他伸出去接住荷包的手还僵在空中,脚下想迈一步,却忽地失了力气,从高高的台阶上踩空摔下。
踩空时,却听他小声念叨着句甚么,仔细听来,似乎是“这人耍赖,这人耍赖。”
他猝然摔倒,却不等人来扶,又自顾自爬起来。这才像是做完了一干事一般,呆愣愣站在倾盆夜雨中,不知接下去该做甚么了。
过去许多个长夜,他终于梦见段寻。醒来后秋光正浓,李牧倚在窗前看院墙下的秋海棠,忆起夜间短梦,不由想象起段寻回上虞,归故里的情形。
应当是鲜衣怒马,意气飞扬。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了,好像应该说点什么。但是熬夜写文,写到这里,又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抱歉吧。
很抱歉这是一篇私心很重,一意孤行的文。
于你们来说,也许是一个十分糟心的故事,俗气,或者老套。
仅仅因为作者想写独活,一通瞎编到此处,你们作陪,跟着遭这份罪。
另外对阿寻和李牧也很抱歉,你们愿意,可以来打我的orz
嗯,来日番外过后,我们青山绿水,甜文再约吧
作者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