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起铠甲,冰冷发硬的重量,让他觉得浑身每寸皮肤都生疼。
宋皇后画着梅花妆的脸总是在他面前晃,父皇最喜欢母后眉心一朵红梅,父皇走后,母后仍常常画,每当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笑,一面怅然。那种时候,母后在想父皇,他知道。
马厩已空无一人,苻秋牵出马来,出示腰牌,走出营地。
他费了好大劲才爬上马背,手里捏着鞭子,又有点茫然。
军营的光越来越远,犹如天边疏星点点,马蹄散漫地踏过田地。苻秋大力一挽缰绳,朝着最明亮的那颗星反向走。
没跑多久,耳朵里听见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苻秋头也不回,狠狠一鞭甩在马臀上。
马儿吃痛,跑得又疾又陡,苻秋感觉到伤口被撕开了,双目茫然,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尝到涩味。
他是在哭吗?
被风吹得又干又僵的手指模糊地在脸上摸到一点潮润,苻秋拉着马缰,让马跑到大路上。群山迅速后退,他眼前总如有星点妨碍判断。
“驾!”
追赶声让苻秋浑身一僵,声音太熟悉了,就算昏着他也认得出。
但那人并没有立刻上来,他为什么不上来,他知道自己听见了?他想干什么?猫抓耗子看他怎么虚耗吗?
苻秋悲从中来地坐直身,想拨转马头直接问。
却好像看见了东子沉默的脸。
他不会说的。
就这么胡乱想着,耳边马蹄声不断,跑着跑着下起雨,苻秋一头一脸都湿透了,马也跑得疲了,想把马带到路边吃点草,歇一歇再跑。苻秋始终不想回头,下马时身一斜,满身泥泞地躺在了地上。
马蹄屈起,绕过他。
泥水溅在脸上,还有雨水。
雨水像冰雪一样冷。
苻秋模糊地望着天边,星星也没有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走丢了。匆忙跑来的脚步声,然后苻秋看见东子蹲在他身边,拉拽起他。苻秋趴在他背上,昏沉沉的,他想说话,嗓子里却冒火。
“别睡,跟我说说话。”东子低沉的声音。
“母后是不是死了?”苻秋还是忍不住,两只手抓紧东子的腰身,东子身体一僵,几乎回答了他。憋在眼底的泪忽然失控,苻秋无声地大哭起来,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他两手发颤,紧抓着东子的腰。
东子猛然一鞭抽在马臀上,座下的马发足狂奔。
到了营地,东子把苻秋抱下马,径直回营帐,高声让人去找军医。
苻秋紧闭着眼,同东子解他衣甲的手固执对峙,最后东子发了力,苻秋那点力气难以抗衡,很快被剥得赤条条的,被棉被裹住,东子叫人准备热水,脱去湿漉衣在被窝里抱紧他,苻秋不住发抖,稍有点力气就挣扎着想把东子推开,但他推不开。
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东子的身体和他一样冰凉,抱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苻秋上下牙直打架,东子拿一张大毯子给他擦头发,苻秋被揉来揉去,下意识捂着伤口。
等被子被剥开,他听见东子骂了句,“妈的,军医还没来?”
模糊的说话声,东子找了点药粉洒在伤口上,抓着苻秋的一只手,从旁叫来一个士兵扶着苻秋,拿被子紧紧裹着他,温热的帕子给他擦手擦脚,东子对人吩咐两句,提着重剑,正要出去,上了年纪的军医这才拎着药箱进来。
东子眼一眯。
军医跪在床前,战战兢兢给苻秋把脉,眼角余光瞥了眼重剑。
东子拄剑坐在一边凳上,盯着军医。
伤口重新处理过,东子听军医说完没有大碍,需要静养云云,才把剑横在桌上,掷地有声,军医缩了缩脖子。
“你留在这边照看。”
苻秋浑身皮肉都痛,缩在被子里,没一会儿被扶起来,穿衣,又一会吃药,他意识模糊地抗拒。
东子捏开他的嘴,一口一口哺进他嘴里,躺下没半个小时,苻秋又吐了。
重新煎药,喂服。
这回东子在他嘴上咬了口,苻秋想推推不开,嘴皮破了,好像也知道怕了,卷着被子缩到床里,迷迷糊糊说梦话。
天快亮的时候苻秋在被子里呜呜地叫了两声,东子出去叫军医,回来时苻秋滚到地上去了。他弯腰去抱,脚下趔趄,一条腿撑着,又重弯身下去把他抱上床。
看着军医给苻秋重新包扎,外面号角连声催促晨练。
东子刚站起身,膝一软,在桌上磕了两次,才重站稳,披甲出去。
苻秋口干舌燥从床上坐起,床边相凤在打瞌睡,赶忙给他端水,苻秋渴得狠了,连喝完一壶水,看相凤尴尬道,“没水了。”
这才稍好一些地摆了摆手。
相凤重去温水,紫云紫烟也在,营帐里很温暖,炭火徐徐烧得正旺,火光通红。
苻秋呆了会儿,叫紫烟过来说话,“我睡了多久?”
紫烟眼眶发红,“三天三夜了。”
苻秋点点头,轻轻摸了摸伤口,“好多了,别担心。”他目光在帐内逡巡一转,东子的东西好像都不见了,小床上叠着相凤的衣物,他的重剑也不在。
苻秋拧眉问,“东子呢?”
睡了这么久,冲击大大减弱,不可能就不和东子说话了,总要问清楚,再打算下一步。苻秋尽量让自己担当从前不需要考虑的事,他不能再让任何人当他的眼睛耳朵,帮他判断。
“请命北上了,昨天傍晚出发的,之前一直守在这儿,少帅没醒……”
苻秋三天来都十分混沌,除了喝药。他摸了摸嘴皮上的伤口,结了痂,舔着有点刺痛。
“要去多久?”
“不清楚,听留下来的士兵说,没了野人这道屏障,大帅想把北狄赶出南阳关。要打到扈阳去。”
扈阳他知道,是现在北狄的都城,北狄是游牧民族,居无定所,向来盘踞在北边,在扈阳定都才不过三十年。苻秋点点头,又觉得有点头痛,想吐,让紫烟出去叫军医过来。
他一躺下就有点茫然,好像有什么超出了意料。
当晚,苻秋又发了一场高烧,整个人都烧得糊涂起来,有一阵卫琨来看,他都认不出人了。结果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般,浑然不记得前晚抓着卫琨问是谁。
紫云吓得哭了一通,只得还是硬着头皮回来伺候。
半月后,苻秋身上伤好得差不多,却三不五时低烧一场,烧起来人就有点糊涂。
这时北边大捷,卫琨下令,全军北行,迁都扈阳,只留五万人镇守边界。苻秋也在随行之列,刚过两座城镇,东子领兵来迎。
苻秋躺在马车里,相凤抱着他,马车停下,相凤奇怪地朝外看了眼。
外面传来士兵答话的声音,“少帅不能吹风,请将军见谅。”
虽然没听见人说话,苻秋却好像听见了一声淡淡的嗯,心里有点难受。脚步声离去,他歪着身,靠着窗看了眼。
东子一身黑甲,立于马上,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又冷又硬。浑身都写满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收藏的妹子统统赠送小攻一只!
东子……
苻秋……克隆技术不错
东子举起重剑,苻秋瞟了作者一眼。
作者还想不想白头偕老了
苻秋反正他都叛变了
东子掉转方向,横剑自刎
全剧终
第33章 夜游
沿途村镇经过战争的洗礼,多荒凉无比,十里一村,行军四日,到达驿馆时日头正烈。苻秋脚步发虚地被人从马车上扶下来。
旁边小兵跑着送来一包东西。
苻秋看了眼,紫云手里捧着个纸包,打开看是叠得整齐的姜糖,本想一把打了去。
东子在队伍最前,立于马上,那个小兵跑到他身边,他低身说了两句,也没回头看一眼。
苻秋登时恹恹,挥了挥手,紫云收好东西退到一边。
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苻秋醒来,已是傍晚,天边一道艳丽晚霞,宛如少女脸上那两坨胭脂云。
路上才听熊沐说清楚,扈阳还没打下来,东子随军几日,还要回前线去。卫琨的大军一来作为后盾,二来似是不放心东子。
至于怎么个不放心法,熊沐只顾叫苻秋吃药。
苻秋吃的药,白天头昏,晚上想睡,日子过得十分混沌,醒来时也站不久,就是坐着,精神头也不好。
申时有人上来请苻秋去吃宴,本是不去的,来报的人说,“给袁将军庆功的,大帅说,少帅若身体不适,不去也罢,但要叫军医过来瞧瞧。”
苻秋也未见得哪儿不好,伤口俱已在长肉,补药成天喝得红光满面。听了这话,坐起正色道,“本帅带来的人,自然要去。”
那下人便去回话。
紫烟过来给他梳头,铜镜中抬着双小心翼翼的眼。
苻秋神情恹恹,“有什么话便说。”
“公子不要怪奴婢说话直白,总觉得,东子哥和从前不一样了。”
“哦。”苻秋递给她一柄短簪,“怎么不一样?”
“威风了,也……没那么容易亲近。前天晚上公子梦魇的毛病犯了,奴婢本是打发人去告诉东子哥,看能不能请个更好的大夫来。结果连个回话都没有。”紫烟手巧,很快便替苻秋束起发,玉冠碧簪,脸色虽苍白,瘦了,倒显出英气来。
苻秋没说话。
紫烟小心瞟他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续道,“现东子哥手底下管着五万人,请个大夫……想必也很容易吧。”
“左右我无事。”苻秋挥了挥手,站起身,也不看镜子一眼,便朝外走去。
紫烟赶紧拿过披风,给他搭上。
苻秋脚底虚浮,立于庭廊下,这间驿馆不像北狄人的作风。熊沐从旁笑道,“是绑了个大楚的官员,留任,弄出来的玩意儿。”
苻秋点头,肃着脸与熊沐同行。
前次杀嵇青,熊沐与袁锦誉都升了官,苻秋低头问,“薛元书伤好了吗?”
熊沐揉了揉鼻子,“不太好,袁锦誉在照顾他。”
“伤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