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院子里的赫连瞥见黑漆漆的木塌上滑下一片衣袍,暗红如凋零的玫瑰花瓣。紧接着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入眼的是今晨所见谢燚穿的那袭乳白袍子。谢燚走得很慢,白袍不寻常的抖动让赫连抬起头来,谢燚只留给他一个簌簌发抖的背影。
这一刻,赫连忽然明白,谢燚他,不是不想去看舒齐纨,而是不忍。
时至今日,谢燚也已经了然,那日在佑宁,自己醒过来之后舒齐纨说的那一句,我忽然明白,那天你为什么老抱着那把剑了。生死之交,大概如是。
“这便是宫里所有的蓝芯草,谢燚,你当真要用这东西做药引?”清寒双手负于身后,行至谢燚身前。
一名宫人捧着一只雕花小盒,送到谢燚身前。
从宫人手上接过盒子,凑到鼻间嗅了一嗅,确定与早晨在刺客刀上闻见的无异,谢燚吐出一个字,“是。”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刺客刀上淬的毒便是由蓝芯草提炼而出的,量少无害,过量则是剧毒。”谢燚说完竟面色微微泛红。
蓝芯草长于南齐国境,南齐曾向梁朝称臣,蓝芯草每年都在纳贡之列,这种泛着幽幽蓝光的植物,只有一种功能,那就是催情。
“朕就信你一次,莫要忘了,你们两个的命是连在一起的!”清寒冷冷说道。
谢燚拿着蓝芯草,匆匆退入了内殿,恍惚间听得皇上低声说了一句,“莫非,是南齐人”
谢燚之母本就是梁朝颇负盛名的医女,皇太后身体不适,都是请她进宫医治,清寒肯将舒齐纨交给谢燚医治,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风和殿。
谢燚端着一碗刚熬制好的药汁,坐在舒齐纨所躺的榻边,没头没脑地说一句,“舒齐纨,你忍着些。”说完一手捏住舒齐纨下颔,另一手将药汁缓缓倒进舒齐纨嘴里,药汁漏出来大半,谢燚也不气馁,吩咐人再去熬药。
熬十碗,总归有一碗入腹。
灌至第三碗,舒齐纨动了动眉毛,忽然呻吟一声。
谢燚面露喜色,“舒齐纨,你醒了?”
话方落音,舒齐纨又没有了动静,谢燚凑得更近些,舒齐纨骤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谢燚手中药碗哐当落地,眼珠突出,口中嗬嗬声不断,转瞬之间脸胀得通红,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清寒听得内殿动静,于殿门外踱步两圈,终究是忍耐不住,推门而入,只见舒齐纨一脸凶相,掐得谢燚脸色发青。
“来人!”清寒快步走近,掰开舒齐纨的手。
几名宫人速速入殿,七手八脚地压制住舒齐纨。
“这是怎么回事?”
谢燚摔倒在地,咳嗽不断,半晌才回过神来,“回皇上,拔毒之苦,痛不欲生。”谢燚说着看向躺在榻上不断挣扎,面目狰狞的舒齐纨,他当然知道舒齐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连他都受不住了,可以想象那是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
三两名宫人被舒齐纨所伤退下,又有人补上。清寒转过头去,“与其看他这样,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谢燚默认,半晌忽然开口,“舒大人中毒之后与刺客打斗,毒行全身”
清寒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定谢燚,“那是什么意思?”
“臣并无十分把握救人。”谢燚淡淡道。
“混账!”清寒甩袖,“传太医。”
“蓝芯草于本朝罕见,何况用来制毒需要大量的蓝芯草,本朝太医只怕连见都没有见过这种毒。先父征战南齐,身中此毒,后为先母所救,本朝除谢燚外,只怕无人知晓解毒之法。”
如果连谢燚都救不活他,那他就必死无疑。清寒听明白了谢燚的话,忽然冷静下来,静静站着。
榻上的舒齐纨忽然停止挣扎,整个寝宫内忽然寂静得连一根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舒齐纨缓缓阖上双眼,整个身子倒在榻上,仿佛生命一下子从他身体中抽离,只留下一具躯壳。
谢燚整个人怔住,眼睁睁看着舒齐纨闭上眼睛,宛若于这人间没有一丝留恋。
清寒一步一步走近,伸出手指探他鼻间,整个身子猛地一抖。
“出去!”宫人悉悉索索退下,只余谢燚仍站在原地。
清寒眼底一寒,瞥向谢燚,谢燚转过身子,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风和殿。
疏狂一醉(二)
偌大的风和殿内,再无一点声响。
一个是已经无法再说话,另一个是已经无话可说。
清寒痴痴地看着榻上躺着的那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可曾后悔,将他从北境召回,浴血沙场他都能涅槃,竟然会死在这风平浪静的京城里。
京城,难道就如他表面看上去的那般风平浪静?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什么天理伦常,什么安邦定国,人死身灭,便是一场虚无,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就算是同为男子又如何?就算是臣子又如何?就算是兄弟又如何?
清寒身形一动,忽然跪在榻边,执起舒齐纨的手置于唇边,摩挲他粗糙的掌心。忽然之间,不再犹豫,支起身子凑到他唇边,嘴唇触碰间,闻见幽幽香气,似将什么都抛弃了。
唇齿纠缠之间,清寒忽然觉得唇上一痛,放开舒齐纨支起身子,口中满是血腥味道,心里却喜不胜经。
舒齐纨眼皮动了一动,握在清寒手中的手指微微颤动,清寒屏住呼吸,却不见他再有半点回应。
待他缓缓近身,黑色朝衣覆盖在舒齐纨胸口,口中喃喃唤道“齐纨舒齐纨”
舒齐纨沾着点点血迹的唇忽然间开阖,“热”
清寒皱了皱眉,伸手探了探舒齐纨额头,只觉得滚烫异常,方欲出声唤谢燚入内,忽然瞥见舒齐纨脸上青灰色褪去,泛起层层潮红。
温润手指探向舒齐纨胸口,连胸口都滚烫得似是要燃烧起来。
舒齐纨面上青灰已褪,毒只怕是除尽了,浑身发热,面泛红潮,蓝芯草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舒齐纨断断续续地低喃,清寒静静地站了半晌,忽然伸出手,沿着他脖颈往下,解开那件染血中衣。
“这件衣服,早就该脱下了。”清寒喃喃道。
不知是嫌弃那衣服血迹斑斑,还是在说别的。
秋意阑珊,一晌贪欢。
罗衾不耐五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