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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秋 第77节

作者:关山遥 字数:6788 更新:2021-12-30 20:37:14

    “接下来的话,不要记了。”

    天家父子的私事,没有留存的必要。

    韩璧“殿下,您口口声声说陛下对您不满,到底是哪里不满,您清楚吗?”

    陆佩轩声如蚊翅地说道“我母妃出身低微……”

    韩璧打断他道“如今的赵皇后难道就很高贵吗?”

    赵皇后家中不过是小门小户,要论身世,却是比一般世家大族所娶的命妇还要不如。

    “陛下此生最为忌惮的人,您可知道是谁?”韩璧问道。

    陆佩轩迷茫地看他一眼。

    韩璧顿声道“就是那些想尽办法靠近您身边的,所谓‘出身高贵’的人。”

    先帝自桓阳起兵,靠的是当地世家的力量。

    从周朝至南朝,帝位更替,官员轮转,唯独各地豪强盘踞祖地,任由日升月落,它们始终抱持着珍宝和私兵,日复一日地明哲保身。一旦朝廷势弱,他们便一拥而上,操控朝纲;更有野心勃发者,不惜引来烽火战乱,揭竿而起。

    如今的朝廷官员之中,寒门子弟不过两成,一片死气沉沉,平民百姓难有出头之日;世家宗地之内,更是自定一套规矩,若是世家子弟犯事,就连当地府衙都无法轻易问罪捉拿,就好比说当初宁仲元贪污军饷一案,燕怀深不过在背后略施压力,便能担保他一家平安回乡。

    门阀势力如蛆附骨,好比沉疴痼疾,日以继夜地蚕食着帝国的脊梁。

    “陛下曾经告诫过您,不可结党营私,也不要同世家过从甚密,凡事以朝廷法度为重,您听了吗?”韩璧说道,“可惜您为了夺得帝位,不惜与世家做交易,这叫陛下如何能忍?”

    燕怀深的供词中,曾提及陆佩轩借兵夺位的细节,他为了夺权,竟然答应分封诸侯宗国,所有投诚于他的宗族,均能划地而治,享异姓王待遇。

    陆佩轩哑声道“我没有答应他们。”

    韩璧挑眉不语。

    “燕怀深说,这不过是个凭空画的大饼,引诱他们相助于我,其后一旦事成,我大可摆手不认,届时大权在握,谁敢多加置喙?”陆佩轩叹道。

    韩璧失笑道“殿下,您待燕怀深可真是一片赤诚,竟连这种话都会相信。”

    陆佩轩不是听不出他话里头的讽意,只可惜韩璧确实没说错,他只得破罐子破摔道“他教授我良多,又愿意为我苦心筹划,我便一直把他当父亲看待,即使他有时候手伸得太长,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才是您的父亲。”

    “而我却不配做父皇的儿子。”陆佩轩说罢,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天家无父子亲情,陆佩轩与南江帝之间没有亲情可言,与燕怀深之间就更不可能有。他看似野心勃勃,实质却性情天真,分明高坐储君之位,仍像个没断奶的孩子,幻想时刻有人提点,有人替他上下筹谋。

    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天生不适合做孤家寡人,却又被一众各怀鬼胎的人捧得太高,最终当了一只没有长全翅膀的小鸟,在顷刻间就摔了下来。

    韩璧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该再多说什么了,便直切正题道“殿下,不论您心中是否依然对陛下有所怨怼,如今南方叛党作乱,您是难辞其咎。燕怀深为了自保,没有透露燕家军的驻地所在,也不肯交代兵器火药的由来,可他既然借了东宫的势,您总该知道一些什么吧。”

    陆佩轩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在沉思,片刻以后才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离开延福观后,韩璧亲自前往东宫面圣。

    东宫悬宕多年,直到三皇子陆佩琅入主才稍稍有了点人气。陆佩琅虽然年纪尚小,却从成储的一刻起便离开了赵皇后,东宫众人均是南江帝为他亲选的内侍,作风严厉,任由陆佩琅如何哭闹着要见母后,都没让他踏出东宫一步。

    赵皇后向来很识大体“陛下要亲自教养太子,我绝无意见。”

    陆佩琅哭了三天都没人理他,只好乖乖认命读书。

    南江帝对待这位新太子确实是很上心的,每日都让人查问功课、检视礼仪,这一日下了朝后,便亲自到东宫去听他背书,连累韩璧沉默地站在外头,很是听了好一会儿的朗朗读书声。

    不久以后,南江帝出来了,两人缓缓地往外走去。内侍们则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将距离慢慢拉远。

    “他现在如何了?”

    皇帝开口问话,韩璧不得不答“殿下大约有修佛之心。”

    陆佩轩虽然犯下大错,南江帝却只是废了他储君之位,已是十足宽和。

    “不错。”撂下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评价以后,皇帝便不再多加追问,然而韩璧心里明白,他今日在延福观与陆佩轩的对话,必然一句都逃不过皇帝的耳朵。

    韩璧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汇报道“大皇子殿下在金光岭一带秘密建有火药库、兵器库各一,燕怀深虽然没有提及此事,但臣以为,他绝对是清楚的。”

    金光岭距离京城不远不近,地处险要,是陆佩轩给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只可惜这条退路如今很有可能已经落到了陆折柳的手里。

    君臣就此商讨一番以后,南江帝当场便下旨清查金光岭一带,而后又谈及韩瑗送回的战报,上头称叛军颓势已现,王师凯旋在望。

    南江帝略一思考,轻声叹道“若能不打,最好是不打。”

    这位双鬓微白的铁腕君王历经十数年沧桑,心总算是软了下来,只是话虽如此,有些事既已踏出了第一步,便再也停不下来。

    忽然而然地,南江帝开口说道“辛苦你父亲和兄长了。”

    韩璧顿了一顿,没吭声。

    南江帝“待你兄长回京,便可直入枢密院。”枢密院统率各地兵马,通常由皇帝的心腹武将任之。

    韩璧只得应道“臣替兄长谢过陛下。”

    南江帝先是笑了笑,继而叹道“朕当初答应过他的,自然会践诺。何况他在南方十几年,确实是屈才了。”

    当年韩瑗被贬南方,名义上说是治水,实则却是在时刻监察各地动向,尤其注意搜查大周皇族的下落。对于枯亭在南方的劣迹,他闻风已久,却一直没找到幕后黑手,只得始终按兵不动;直到年初之时,南方门阀派系有了异动,大批难民北上,韩瑗见势不好,立刻请旨回京报备。

    其后京中风云不断,韩璧得知陆折柳与枯亭主人的联系,又因近来废太子传闻过盛,背后必然有人作祟,从而猜测太子极有可能行逼宫之举,于是连夜入宫面圣。

    当夜,南江帝秘密使人南下传旨,即日于几个重要关隘处围闭封城,并提前允下虎符,下令北军南调,以至于叛乱爆发以后,军队极快便控制住了场面。

    这一场仗,打得不仅是前朝叛军,还有那些投机取巧、心存反意的世家门阀。

    南江帝登基以来,外戚颍川宋氏对他是处处掣肘,使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在何处,于是连做梦都想着如何削弱门阀势力,这些年来更是加强集权,一日比一日逼得更紧,终有一日会是你死我亡的局面。

    燕怀深旁观者清,利用这股湖面下的暗涌,徒手掀起滔天巨浪。

    此战以后,世家门阀必然元气大伤,接下来便要整治朝堂,届时又是一批换血与镇压,然而即便那时风浪再大,也刮不到一向识时务的韩家上头。

    “阿宣,你向朕道句实话。”

    “陛下请说。”

    “这些年来,你父亲责怪过朕吗?”

    “没有。”

    南江帝无奈道“朕要听实话。”

    “确实没有。”韩璧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缓缓说着,“陛下当初答应过我父亲,要清理朝中沉疴弊病,要保时和岁丰,万民安泰,得享海晏河清。”

    南江帝眯了眯眼,往昔在眼前浮现。那时他初登基,一切都看似摇摇欲坠,韩珣是他的太傅,后来成了他的丞相,十几年间,君臣间有过信任,有过猜忌,有过动摇,却始终都向着同一目标。

    “您是难得的明君,他是难得的贤臣,既然如此,贤臣又怎么会责怪明君呢?”韩璧说道。

    南江帝答应过韩珣的事,最终都会做到。

    他是明君,生来薄情,他身边的赵皇后是他千挑万选来的摆设,百官都握在他掌心之中,他需要掌控一切,让他的国家沿着他的想法精密地运转,可见数年以后,他亲自教养的太子陆佩琅又会成为另一个他。

    他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一个他喜欢的人。

    然而错误会被修正,一切回到原轨,唯独信念不变。

    “你说得对,他当然不会怪朕。”南江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仿若随口问道“阿宣,你呢?”

    韩璧沉默不语。

    南江帝看了韩璧一眼,“你恨朕吗?”

    韩璧眸色沉沉,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不敢。”

    墨奕山门前,悠长的石阶上片叶不沾,沈知秋独自坐在最高的那一道梯级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台阶的个数,他反应虽慢,却连数数都很认真,一路数到第一百九十九的时候,韩璧便出现了。

    沈知秋站了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韩璧走到他面前时,只见他神色苦恼,先是问道“怎么了?”

    “岳师弟让我数台阶,说数清楚了以后,再分配师弟们打扫。”沈知秋说道,“结果一见到你,我就忘记数到哪里了。”

    韩璧一听就知道这是岳隐故意在找借口哄沈知秋休息,便配合地拉着沈知秋坐下,笑道“我陪你数。”

    山间安寂,四下无人,唯有几点虫声鸟鸣而已。

    等沈知秋好不容易数到一百以后,他的肩头蓦地一沉,侧头一望,便对上了韩璧疲惫的眼神,他再一次什么都忘了,只是轻声问道“进宫很累吗?”

    韩璧“方才陛下问我,恨不恨他。”

    沈知秋的眼睛微微一眨,又伸手抚了抚韩璧的脸,然而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就被韩璧扣紧手腕扯进了怀里。

    他看不到韩璧的表情,只听见声音从他头顶上沉沉地传来“……他逼得我大姐以死明志,我怎么会不恨他?”

    沈知秋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轻轻拍了拍韩璧的背后,没有说话。

    韩璧“我是个怯懦的人,到了最后,除了逃避,还是什么都不敢做。”

    哪怕是燕怀深那等卑鄙小人,也有勇气倾尽全力一击。然而蜉蝣撼树,飞蛾扑火,在他身上都是因为自私。

    因为自私,所以会受责难。

    韩璧却很清楚,他的父亲和皇帝一样,都拥有一种无私的、高尚的情操,为了达成政治理想,可以排除万难,可以既往不咎,这种信念叫为万民开太平,它如激流奔涌,所到之处,寸草不出,所有的人性顿成累赘,成就一种名为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境界。

    在这种信念之下,他们所有人都是“高尚”的。

    高尚是不可以被责难的,即使它的脚下是尸骨累累。

    可是,凭什么呢?

    他最终与这虚伪的一切格格不入。

    由此至终,他维持着人的本性,任由爱恨丛生,竭尽全力地保持着最后那么一点人之常情,他懂得许多大是大非的道理,而这些道理最终成了枷锁,他无处摆脱,既不能谋逆泄愤,更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久而久之,便只能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逃进他看似冰冷的硬壳里,再也不往外踏足一步。

    他可以接受一切背后的不得已,可以理解那些高于爱恨情仇的所谓追求,可以在这种掠夺一切的残酷面前苟延残喘,只是始终不能原谅。

    “知秋。”韩璧轻轻地唤他的名字,“你会恨陆折柳吗?”

    沈知秋微微地点了点头,杀父仇人,如何能够不恨。

    韩璧“如果你竭尽所能,付出一切,还是不能杀他,你待如何?”

    沈知秋沉思了片刻,慎重地答道“若只是为了杀他,我不可能付出一切。”顿了顿,“他不值得。”

    “为何?”

    “因为这世上还有许多比他重要的事。”沈知秋疑惑地蹙了眉头,看向韩璧,“难道你恨一个人,会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吗?”

    韩璧心头一震,沉声道“怎么可能!”

    “只要是伤害别人的事,你向来都不愿意做。”沈知秋笑了笑,“阿宣,我觉得你不是怯懦,你只是善良。”

    韩璧自嘲道“除了你,还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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