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秋轻声道“方才……你说完往事以后,我就忽然很是遗憾。”
韩璧有些惊讶。
“要是我能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沈知秋叹道。
“为何?”
“那样的话,我就一直陪着你,而不是到了现在,你还需要向我说一遍你的故事。”
这件往事,在韩家人人讳莫如深,甚至在宫中,也没有几个人敢细谈韩皇后的死因,大多都是说她夜里得了急病,再多便是查探不到了。
十五年来,韩璧从未跟外人道明过这段隐痛,其一是为保全韩皇后名声;其二是此事原是宫闱秘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其三便是他身为韩家人的风骨与傲气,不允许别人对他流露出一丝同情的意味。
只是这晚发生的意外太多,又恰逢夜阑人静,有种冲动生根发芽,有段往事蠢蠢欲动,有个疑问破土而出。
如果他不如沈知秋所想的那样的聪明,而是曾经软弱无力,甘愿委曲求全,是个眼睁睁看着家人赴死的无用之人,沈知秋会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抑或是表面上置身事外,心里却嘲笑他“韩璧不过如此”?
“你不想听我说吗?”
“不会啊。”沈知秋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不好的过去,回忆起来定然更加难过。”
韩璧微张着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此刻过分的寂静,沈知秋并无觉察,只是轻声道“若是能让你少难过一次,都是好的。”
韩璧独自走了太久的路,早已不知应该如何邀人同行。
直到他遇见了同样迷路的沈知秋。
到底是内心多么柔软的人,才会连回忆往事这种委屈都不舍得让他承受。
“沈知秋。”伴随这低声的轻唤,韩璧把沈知秋单手按进自己怀里,掌心贴着他的后颈,唇畔抵住他的耳骨,身影交缠,在黑暗之中分不清你我。
“我想抱你。”他轻声说道。
被他抱在怀里的沈知秋,只是以为他又沮丧失落了,便闷闷地说道“要抱多久?”
韩璧笑道“一整夜吧。”
沈知秋为难地叹道“不太好。”
韩璧“哪里不好?”
沈知秋“我呼吸不来。”
韩璧忍不住被他逗得大笑,心里亦知道他定然是没听懂对话里头的意味,遂把他松了开去,摇头道“我本来想补偿于你,你若不要就算了吧。”
“补偿什么?”沈知秋疑道。
韩璧“你也曾对我说过往事,其中同样难掩辛酸,然而我当时没有安慰你。”
沈知秋笑道“原来如此。”
韩璧不忘提醒道“对了,你日后莫要再叫我阿宣。”
沈知秋问道“这是你的小名吧?我觉得很好听。”
韩璧“朋友之间,哪里有称呼儿时小名的道理?何况待我加冠以后,便再无一人敢叫我这个名字了。”
沈知秋原本不觉有异,可是听他这么一说,就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反其道而行之。
“阿宣,阿宣。”
“都说了别这样叫我。”
“嗯……”
“算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子夜渐至,韩璧感觉到自己的肩头微微一沉,如同有只迷途多日的蝴蝶,把他当成了栖息的枝头。
沈知秋睡着了。
翌日清晨,沈知秋是在床上醒来的。
韩璧的床。
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韩璧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的睡相,悠悠道“醒了?”
自从沈知秋中了寒毒以来,便较平日里要嗜睡得多,也不是第一次比韩璧醒得要晚,然而唯独这一次起床,叫他莫名地窘迫不已,只得连忙掀开床铺下了床,不想再看韩璧对他露出那种表情。
就好似在看他哪里有趣一样。
韩璧见他动作匆忙,蹙眉道“地上这么凉,你的鞋子呢?”
沈知秋这才发现自己是赤着脚的,一股寒意从脚心透了上来,可是遍寻一圈,却没在床边发现自己的鞋,然后仔细一想,才记起昨夜他本应是在地铺上睡的,他的鞋自然也该在附近才对,如此一想,果不其然便找到了鞋子。
“在这里。”
沈知秋若是多想一想,未必不会发现昨夜韩璧抱着他上床的真相,可惜他脑子只能运转到这里为止,便不会再往前多行一步,韩璧想到这里,庆幸中夹带着一丝遗憾,思绪十分复杂。
此时青珧来了。
青珧进门的时候,只见床铺和地铺都是一片杂乱,自然不会怀疑到昨夜他们同床共枕之事,于是便只是朝着沈知秋笑道“我来给你送药吃。”
沈知秋疑惑道“不是才刚吃过?”
青珧红着脸冷哼道“我就不能提前送过来么?你这个人真是古板得很。”
韩璧站在一旁,不轻不重地向着青珧抛去一句话“我昨夜去了凤鸾台。”
沈知秋闻言,才骤然想起朱蘅托付他们的事,于是他望着青珧天真的笑脸,一时也是无言了。
青珧不觉有异,仍是笑道“凤鸾台?你们见过我姐姐了么?”
韩璧“你姐姐是朱蘅吧。”
青珧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我姐姐在里头闭关修炼,平日里很少出门的。”
韩璧看着她的眼神亦渐渐带了两分悲悯,问道“你入过凤鸾台么?”
青珧“自然没有,那里是教主和我姐姐的闭关之地,无关人等不能擅进,实际上,我连凤鸾台在哪里都不知道。”
青珧尚未成年,又没什么城府,加上一直被白宴看管在身边,根本没机会去接触凤鸾台的真相,朱蘅又对她过分保护,连丝毫端倪都不曾向她透出,才导致她如今性情过分天真,遇事不去深想。
沈知秋“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青珧杏眼一睁,茫然地望着他,不可置信道“你、你要带我走么?”
是我和韩璧要带你走。沈知秋这样想着,又觉得事实与青珧所说没有太大区别,便点了点头道“嗯。”
话刚落音,韩璧轻轻一笑,眼中划过一缕暗色。
青珧与沈知秋一样,都不是细心之人,自然不懂韩璧的暗示与警告,听见沈知秋的应许过后,她微微低了头道“此事事关终身,你待我考虑一下。”
韩璧“……”
沈知秋“你说得有理。”逃出扶鸾教与她性命攸关,确实需要好好思量一番。
韩璧已经是能猜出沈知秋八九分的言外之意了,哪怕如此,仍是被他们的交流方式彻底震撼,顿时无言以对。
欺骗少女芳心总归不好,韩璧正准备替沈知秋解释一番,却被青珧打断。
“我差点忘了,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说罢,青珧便从袖中掏出一瓶雪鹭血,递到沈知秋手中,笑道“你拿着吧,我也赶着回去伺奉教主了。”
沈知秋“谢过青珧姑娘。”
青珧看着他清雅俊逸的脸庞,心里不由得柔软了下来“我过两日再来找你……找你们说话。”
韩璧此生从未试过如此遭人无视,一时极为不惯,又想青珧过两日还会再来,便挥袖把她遣了出门,再回过头来准备教导沈知秋何为说话之道。
“沈知秋,你方才……”
迎接他的却是沈知秋愧疚的表情。
韩璧一惊,心想着莫非他转瞬之间便想明白了?于是便温言问道“你怎么了?”
沈知秋“我忽然想起,昨夜我睡了你的床,这么说来,你昨晚便只能睡地铺了。”
韩璧“……”
沈知秋愧疚道“是我不好。”
韩璧悠悠道“今夜你便会知晓我到底睡在哪里了。”
第36章 非故
自从那一夜过后,沈知秋便过上了睡床的日子。
对此,韩璧是这样说的“你半夜寒毒发作之时,身体就冷得像冰,若是要我将你放在地上不管,难免于心不忍。”
沈知秋“我怎么能让你睡在地上?”
韩璧笑道“我只睡床。”
如此一来,沈知秋便只能另觅住处“可是,若是我搬出去睡,万一晚上有人偷袭,你如何是好?”
你中了毒,一到半夜就昏迷,就算有人偷袭,你在也是无用啊?虽是这么个道理,可是韩璧当然不会把实话就这样说出口,而是故意逗他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是没法子了。”
沈知秋平日里对于一些小事,向来都是按着韩璧的意见,如今韩璧让他自己拿主意,反而是为难了他“怎么办呢……”
韩璧见他烦恼,心里一乐“别想了。”
说罢,把他推到床被里头躺好,然后替他严严实实地压好被角,自己也上了床,却是睡在了外头,距离沈知秋约是有两掌远的距离,只听他笑道“睡吧,又不是第一次了。”
沈知秋觉着他十分有道理,便安安稳稳地沉入睡梦之中了。
梦里,沈知秋似是浮沉在深不见底的水中,起起伏伏,然后一切骤然结冰,而他嵌在冰层之间,一时无法脱身,幸好在他窒息之前,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把他抱上岸去。
岸上大约是有道春风,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半梦半醒之间,他终于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却仍然睡相极好,纵然身边贴着个热源,他都忍着没有靠近。
耳边好像有人无奈叹道“真是逞强……”
沈知秋认出那是韩璧的声音,还有韩璧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兰草香味,充斥着他所剩无多的心神,占据了他的全部世界,最后他终于弃械投降,投入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一夜无梦。
当夜,白宴独坐在房中,不同于平日,他私下里竟是一身白衣,脸上带着清冷之色,敛目静神,期候来人。
“阿鹤,好久不见。”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