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离是一名流浪的江湖侠客,他初至燕城,就指明要拜访副城主方鹤姿,这并不出奇,实际上方鹤姿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周边一带,慕名而来者不知凡几。
但是方鹤姿唯独只见了这一个,还是单独见的。
两人谈了很久。
贺离推门而出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候在门外的沈知秋。
沈知秋向来品性和善,然而这一刻却莫名不想跟贺离说任何一句话,幸亏他足够自制,很快又醒悟了过来,遂向着贺离微微颔首,倒也不算失礼。
贺离还了一礼,沈知秋有事要问方鹤姿,便没有跟他多寒暄,直径路过贺离走向了方鹤姿的房间,谁知道擦身而过的瞬间,贺离轻飘飘地扔下了一句话
“小心方鹤姿。”
沈知秋极快地转身过去要把他拦下,可是贺离的动作更快,几个身姿变换之间,沈知秋竟然没能碰到他一抹衣袖。
沈知秋警惕地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贺离微微一笑,答非所问“你去过鹤洲吗?”他却没等沈知秋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去过。”
他语焉不详地丢下这样一句话,便扬长而去了,只留下沈知秋一个人困惑不已。
沈知秋自以为和方鹤姿无话不说,这回自然也不例外,一进门便把贺离说过的话全盘托出了,方鹤姿听着听着竟然笑了起来,像是听了个什么不得了的笑话“鹤洲也是他能去的?你就听他胡扯吧,这人心术不正,也许是想离间你我。”
沈知秋犹豫了会儿,还是问了出口“那你为何愿意见他?”
方鹤姿“贺离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我如今既然管着燕城,自然不能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这话说得有些功高盖主的嫌疑,但因为是方鹤姿,沈知秋也就不疑有他,只是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
方鹤姿见他这样温顺,一时忍俊不禁,噗地笑出声来。
“放心,放心,我在燕城只有你一个朋友。”
沈知秋被他说穿了心事,又不好意思大方承认,只得腼腆地低了头“我不放心的是贺离他好像对你有敌意,不是不放心……不放心这个。”
方鹤姿“哪个啊?”
沈知秋“不是……想你只跟我一起练剑。”
明明是方鹤姿先逗得他,可是每回先被噎回来的也是他,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方鹤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沈知秋,控制不住地伸手抚向他蕴着少年英气的眉间,沈知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避过了脸去,方鹤姿的手就那样尴尬地悬在了空中。
沈知秋“?”
方鹤姿看见他澄澈的眼神,便知他什么都不懂,只得笑着把手垂了下来。而沈知秋始终不知那时方鹤姿的指尖到底是想要抚向何处,却隐约觉得那是件很重要的事。
只可惜沈知秋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方鹤姿就清了清嗓子,像是故意岔开话题般随口问道“对了,你借我的书已经看完了,还有别的书吗?”
沈知秋“你上回说对我父亲留下的一些手札和心法有兴趣,我借给你看的已是全部了。”
方鹤姿笑道“令尊见解独到,我自然想多看一些了。”顿了顿,“这么说来,他竟是只给你留下了这些文本吗?”
沈知秋“是啊。”
方鹤姿沉吟道“你再想想?”
沈知秋“若真要说的话,还有一把剑。”
方鹤姿眼睛里转过一道精光“剑?”
沈知秋颔首道“此剑名为‘逢秋’,我父亲曾想过以此剑陪葬我娘,后来又不了了之,一直收藏在我那里。”
方鹤姿“为何名‘逢秋’?”
沈知秋叹道“那是我娘没出嫁前的闺名。”
方鹤姿“可否借剑一观?”
沈知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抵不过对方的目光“……你跟我来。”
逢秋剑。
逢秋,沈剑行。
他父亲脾气乖戾,是彻底的浮游浪子,却为了他娘甘愿留在了燕城,又因为他娘黯然离开了燕城。
沈知秋从他父亲的书房里取出逢秋剑时,内心百感交集,昔日时光仿若重现,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那是他母亲的眼睛,微笑的时候弯成一条桥,极善,极真。
逢秋剑看起来却很普通。
剑鞘,剑刃,剑穗,都毫无特色。
但方鹤姿仍然拔剑看了半天,才把剑还了回去。
沈知秋“有何特别么?”你竟看了如此之久。
方鹤姿神色自然,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这剑既然如此有意义,蒙尘未免可惜了,你现在也没有特别趁手的武器,何不试着用它?”
沈知秋“我?”
方鹤姿“你父亲既然没单独交代此剑的去向,想必就是由你处置了,我方才观此剑重量长度都极合适你,若是能用它练武,便算是让你母亲时刻陪伴着你了。”
沈知秋把逢秋剑握在手上,一时也是动容了。
自此,沈知秋便把逢秋剑带到了身上,以此作了佩剑。
不久以后,便到了沈知秋的生辰,这一次的生辰他过得很是冷清,纪昭搬家了,宓临外出了,游茗关门在家陪伴他的小徒弟,幸好还有方鹤姿住在沈家,叫他这个生辰添了点人气。
唯一令人不悦的是贺离竟然也来送了贺礼。
贺离放下贺礼,便瞥了一眼方鹤姿,然后走了。
沈知秋“……”他这眼神什么意思?
方鹤姿莞尔道“你就这么讨厌贺离?”
沈知秋又被他说中,也是惊了“?”
方鹤姿哈哈大笑“你那眼神,恨不得要他早点走,贺离当然是看得出来的,还有我与你朝夕相处,如何不知你在想什么?”
沈知秋“也不一定要他立刻走的。”
方鹤姿奇道“真的?”
沈知秋“……也可以多说两句话再走。”比如你好和再见。
方鹤姿被他逗得直乐,笑得十分开怀,沈知秋见他这样快活,也不禁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等方鹤姿好不容易笑完了,两人便一同吃了顿生辰饭,饭后,方鹤姿一挽衣袖,说要给他题字贺生。
说是题字,倒不如说是写信。
开头是吾友知秋,见字如晤,中间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祝福的话,结尾署名留得却是拾伍。
方鹤姿的字体极为流丽,华而不奢,沈知秋仔仔细细地看了三回,便把它叠好放进了锦盒里,打算好好收藏起来,方鹤姿见他这样宝贝,心里也极满意。
沈知秋谢道“谢谢你。”
方鹤姿摆摆手,道着书信里的句子“得友如此,春秋不负。”
那时沈知秋还不知道,十年以后,他还有机会再一次看到这笔字迹,那时春秋早谢,相思更是换了人。
如今沈知秋也只能依稀记得,十年前他与方鹤姿决裂的那天,天气大概不坏。
那时他正陪着方鹤姿在城外游玩,便收到了燕城来的消息,说宓临回来了,要他速回。沈知秋自然是十分惊喜,遂拉着方鹤姿便往回跑。
谁知道他们一进城,便遇到了三把无比锋利的剑。
沈知秋不记得那三人的长相,只记得他们身披鹤氅,使剑时身影如电光火石,令他和方鹤姿都只能勉力招架,更没有多余的力量反击,而城内众人都只是旁观着,竟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然后他听到贺离的声音“不要伤沈知秋的性命。”
那三人便真的避过沈知秋,只管去捉方鹤姿了。
谁知话刚落音,沈知秋骤然转向贺离,拔剑而去。
贺离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任凭那剑指向他的脖颈。
沈知秋见方鹤姿已是快要支撑不住,不由得心急如焚,剑身抵住了贺离的侧颈,又道“放了方鹤姿!”
就在此时,贺离突然发难,侧身一步向前,电光火石般以手刀打中了沈知秋执剑的手腕,逢秋剑应此而落,竟然又被贺离反应极快地握到了手里!
贺离身法本就极快,握过逢秋剑便一个踏步窜前,那剑尖如白虹贯日,直指方鹤姿的胸膛。
方鹤姿瞳孔紧缩,像是为贺离气势所袭,一时身体竟迟了动作,眼看那剑尖就要刺中他了,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只手赶了过来,握住了剑刃。
是沈知秋。
方鹤姿从不知道,沈知秋的速度如此之快,甚至能接得住贺离的一剑。
至于那只手,方鹤姿曾无数次见过它握剑的样子,却没有一次,如此血迹斑斑,叫他触目惊心。
贺离也是震撼非常,使剑的手一松,逢秋剑再次落到了沈知秋手上。
沈知秋换了左手执剑,把方鹤姿护到了身后,他紧抿着唇,戒备非常。
贺离见他这样,话里不禁动怒了“你以为他真的是方鹤姿?你就这样护着一个骗子?”
沈知秋感受到方鹤姿在他身后,轻轻攥紧了他的后背衣服,遂道“他是我的朋友,不是骗子。”
贺离嗤笑道“他冒认方鹤姿之名招摇撞骗……”
沈知秋倔强道“他没有骗我。”顿了顿,“你放他走吧。”
贺离“休想!”
那三人亦是在一旁执剑而对。
沈知秋淡淡道“放他走,我的命可以给你。”
贺离听他这样说,竟是气笑了“你如此为这个骗子,可见过他为你辩解求情过一句?罢了,你自己要去死,我拦不住你!”
那三人虽是满脸不赞同的样子,可是贺离却坚持放他们走,因此,沈知秋总算是带着方鹤姿出了城。
走了不知道多久,他们到了一片桃花林。
沈知秋唇色泛白,方鹤姿见状,劝他先到一旁包扎伤口,沈知秋一贯听他的话,两人便入了桃花林。
沈知秋的右手一直藏在衣袖之中,方鹤姿一直不知他到底伤得多重,待真的看到了那掌心的伤,干涸的血迹竟是浸透了袖口,伤口处几乎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沈知秋只是笑道“我已运功止血,你不必担心。”
方鹤姿“你要我怎么不担心!你真的是……”方鹤姿喉间酸涩,一时竟是说不下去了,低头,目光落到了沈知秋手上的逢秋剑,剑身上还有他为自己受伤的痕迹,红得刺目。
但是刺目的不止是血。
沈知秋的血淌过的逢秋剑上,赫然出现了一处特殊的图腾。
那是朱红的色,鹤鸣九天的图样。
方鹤姿“……知秋,你把剑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