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璧“你这剧本写得不错,但怕就怕有人写在了你的前头。”
韩半步不解道“我没听懂,您还是明说吧。”
韩璧不语,只是把手中小碟轻轻翻转,鱼食纷纷扰扰地落入湖中,一时湖水翻波,锦鲤翻滚跳跃,争相而来,他冷眼旁观。
须臾之后,韩璧吩咐道“让人去陆折柳那里递个帖子,就说我后日得闲,想要参观他的枯庭小筑。”
韩半步奇道“陆折柳……您难道怀疑他与此有关?”
韩璧神色淡淡,“赤沛一向低调,唯独最近有了一个不安分的陆折柳,我怀疑他又有什么出奇?反正不论是人是鬼,后日一试便知。”
庭霰如花,悄然而至,洒得满城白雪,银霜渐起。
枯庭小筑内暗香萦绕,一树寒梅,盛满清气乾坤。陆折柳立于树下,眉目如淡色水墨,身姿似岁寒白鹤,叫人见之忘俗。
韩璧徐步而来,迎上陆折柳翩然而笑的景象,顿感危机四伏,眼神不由得认真起来。
陆折柳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觉韩璧眼神专注,眸子里似是只藏了自己的一抹影子,遂弯了一双眼笑道“韩公子为何这般看我?”
韩璧话语之间似是酿满醇酒“此情此景难得一见,我难免目不转睛。”
陆折柳虽是平生听惯旁人溢美之词,但能像韩璧这样兼顾真挚和好听的,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五个;若是要找比韩璧身份更加显贵的、相貌更加俊逸的,则再也没有第二个,想到这里,他眼中笑意不由得加深了几分“彼此,彼此。”
韩璧边跟他往里头走着,边悠悠地想套路玩得深,谁把谁当真。
两人在室内对坐,里头花草兰植,琴棋书画,倍显清雅,韩璧四处打量了一圈,并没发现一刀一枪,遂感叹道“陆先生是习武之人,房间里却没有一丝金戈之气,当真难得。”
陆折柳“既然是要招待客人,自然要随客人的喜好来。”
韩璧“陆先生用心良苦,我心领了。”
“比如这面墙上,原先挂着的是前朝名剑‘腾霄’,长三尺,刃上如漫霜雪。”陆折柳指着东面墙随口说道,如今那墙面上却是空空如也,没半点剑影残留的踪迹。
韩璧笑道“我对此剑亦略有耳闻。”
何止耳闻,它根本就在韩府库房里睡了好几年,直到现在还没拆封。
朋友,您买到的可能是把假剑。
陆折柳惋惜道“我知韩公子不喜打杀,亦不耐烦听刀剑之事,遂命人收起了。”
对于韩璧的性情,陆折柳是早有打探过,自然知道他平日里风雅得很,不喜刀剑,更不喜切磋练武这等粗鲁之事,对于寻常武夫,不耐烦起来更是见都不见,如今他只是粗略地将腾霄提上一提,韩璧绝对是不感兴趣,必然懒得过问。
陆折柳准备向他致歉,从而顺利揭过此事“此事惹韩公子扫兴了……”
韩璧却忽然兴致勃勃地用手上的白玉扇敲了敲掌心“不扫兴,不扫兴。”继而又说“如此倾世名剑,自然也教我兴致盎然,想要鉴赏一眼了。”
陆折柳“哦?”
韩璧叹息道“我对剑也是略知几分的,只怕是陆先生不愿让我看剑吧。”
陆折柳“不,这当然没问题……”
韩璧“那你不如现在就去取剑。”
陆折柳“……”我是没问题,但剑有问题啊。
韩璧期盼地看着他。
陆折柳“……你稍等。”说罢他缓缓地起了身,边往里间走边盘算着待会要用什么借口解释腾霄并不在他手中,一时万分忧愁。
谁知道他没走出去两步,韩璧又忽然施施然道“罢了罢了,见到剑我就头疼,陆先生你还是坐下来,我们聊点风花雪月之事更好。”
陆折柳松了口气,又折返而坐,深感韩璧此人情绪起伏不定,喜好无常,暗自劝诫自己日后还须多加小心。
韩璧作弄了他一番,也并不觉得如何快乐,恍然一想还有正事没做,遂故作无意地开口“对了,我最近无意间听说一件事,竟是和陆先生你有关。”
陆折柳“何事?”
韩璧“江湖有传,墨奕的萧少陵自创的那套百花蛇草剑法,是从陆先生你这里偷学而去的。”
陆折柳神色有些许惊讶“……这怎么可能?”
韩璧关切地注视着他“如若不是,陆先生还是尽快澄清为好,据我所知,萧少陵对此事十分恼怒。”
陆折柳感激地朝他颔首“多谢韩公子好意,此事实际上原应该是萧少陵和赤沛的矛盾,不知为何竟然牵涉到了我?”
韩璧奇道“此事跟赤沛有关?”
陆折柳“背后道人是非,并非君子所为,但韩公子在我心中不是外人,便说与你听也是无妨。”
韩璧“愿闻其详。”
陆折柳“百花蛇草剑,确实是脱胎至赤沛气宗的一套生僻法门,只是那萧少陵为人霸道,赤沛无人惹得起他,只能是私下吐些苦水罢了。”
韩璧安慰他道“赤沛与陆先生也是不易,我只望此事能早日真相大白,还你们一个公道。”
陆折柳“承韩公子吉言。”
谈话至此,韩璧已有八分确定,造谣萧少陵此事应是陆折柳所为。
他将谣言里的“剑法抄自赤沛”替换为“剑法抄自陆折柳”,陆折柳惹不起萧少陵,自然急于澄清,但澄清之时还不忘拉上赤沛来垫背,实在是多此一举。
陆折柳是赤沛客师,若是为了赤沛着想,必然是恨不得将自己和赤沛都跟造谣之事撇清关系,然而陆折柳一会儿说“萧少陵为人霸道”,一会儿又说“赤沛不过私下吐些苦水”,话里话外不忘暗示谣言是事实,赤沛是造谣之人更是事实。
此事若是成真,墨奕和赤沛之间的矛盾便会骤然爆发,只是韩璧还不知道,陆折柳到底是想从中坐收什么渔利?
韩璧还在仔细思量,那头陆折柳又幽幽地开口“这百口莫辩的难关,我也早就习惯了,若是萧少陵要来寻仇,我认了又何妨。”
韩璧见他忽然似是要倾诉往事的样子,也半提起了精神来“哦?”
陆折柳口吻波澜不惊,回忆着往事“多年以前,我曾有一个故友,我把他当作平生知交,无所不谈。他要学剑,我便送他名剑;他要与人比武,我便教他剑招套路;他性格愚钝,不善与人交往,我便挖空心思逗他开心。”
韩璧“之后呢?”
陆折柳“之后说来也简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韩璧“为何如此?”
陆折柳淡淡一笑,似是不愿多提。
韩璧“陆先生自然是天纵奇才,我听你所言,那人应该是天赋平平吧。”
“我如今早已明白,我与他所走之路,本就不同。”陆折柳豁然地摆摆手“他虽平凡,却运气好,当初遇到了我,如今又遇到了别的贵人……这回他若是想要落井下石,我确实毫无办法。罢了,不提了。”
韩璧此时忽然感觉,自己大概已经成了陆折柳所编排的剧本中一个重要人物。
只是陆折柳却还没发觉,这场戏从第一幕起,他台上的人物就已经成为了幕后的执笔之人。
关外,燕城。
凌冽风中,夹着些许砂砾,割得人脸颊生痛,即便如此,仍然有人冒着寒风,听说书人细说往事。
那说书老人好久没见过这么多的赏钱,也不禁笑逐颜开,向着对面京城来的贵客,将这十年年来的燕城旧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十年前,燕城城主还不是宓临,而是另一个叫沈知秋的人……”
第6章 旧事
十年前,燕城。
燕城是一座位于关外的城,山脉纵横交错,不仅是天高皇帝远,还荒芜贫瘠,因此,只要安分守己、缴纳赋税,朝廷对此地向来是撒手不管的。
燕城人居于关外,常于各种野兽匪盗相争,久而久之,几乎是人人习武。后有一位不知名的气宗弟子沈剑行隐居燕城,并向百姓传授武艺,使整个燕城俨然成为了一个封闭自守的气宗门派,沈剑行作为一派之主,则被尊称为“城主”。
只是好景不长,因着妻子病逝,沈剑行心痛难忍,遂将城主之位传给了他的独子沈知秋,便携着妻子的骨灰云游四海去了。
燕城众人均习气宗法门,以真气浑厚、无坚不摧为荣,沈知秋却是其中特立独行的一个他更喜剑道。
沈剑行曾泼冷水道“剑气双修,并非易事。”话虽如此,却还是寻来了一些剑谱赠他。
沈知秋品性执拗,又曾得到父亲鼓励,于是一日比一日勤于习武。
当时年仅十七的他,醉心武艺,上任城主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城中央搭建了一座擂台,有空便到此与人切磋比武,好不快哉。
沈知秋还记得,那日天气正是晴好。
他站在挑高的宽阔平台之上,正要与人过招,擂台旁人声鼎沸,话语不绝。
就在此时。
远方传来渺渺之音,不轻,不重,却令所有人都寂静了。
碧空之中,遥遥飞来一群白鹤,鸣于九天,声如泣唳,霜翎带雪,不知归于何地。
燕城人身处贫瘠山地之中,从没见过白鹤的大有人在,如此成群结队而来的,更是前所未闻。如今只见它们不住地在空中盘旋,如驾仙风,众人不禁闻声而去,又各自捂住了嘴巴,怕不慎惊走了仙人。
沈知秋也忍不住下了平台,仰头细望,仙鹤正在云间翔舞。
不知过了多久,领头的白鹤尖声而鸣,如玉铮铮,一时之间,鹤群俯冲而下,纷纷落到擂台之上,簇拥着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人。
众人这才发现,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身骑白鹿的人。
白鹿引颈长鸣,群鹤闻声而起,那少年人一身白衣蹁跹,风中如惊鸿迭起,额心的朱砂隐隐透出丽色,衬得他目如点漆,无端灿然生光。
他朗然道“我听到剑的声音,便来看一看。”
他声音不重,清朗如朝曦初上,却不减那份仙风道骨之姿。
沈知秋先是愣了一下,才又回过神来,跃至台上“你是何人?”
白衣少年笑道“你若能接我十招,我就告诉你。”
说罢,他拔剑而出,一时间漫天光华四起,白影晃动一瞬,那剑尖竟然就已经到了沈知秋的眼前!
他的剑很快,可惜沈知秋的动作更快,侧身而过的瞬间,剑锋划过了耳畔,沈知秋感觉自己听到了破风的声响,轻而有力,遂抬手以剑格挡,反手挑起了那白衣少年的剑,一时间金戈之声响彻四周,众人为之一震。
白衣少年见状亦不恼怒,手腕一转,手中长剑诡如灵蛇。沈知秋先前虽好不容易接住一击,但在站位上毕竟已经落了下风,眼下只见对方的剑势绵绵而至,只得边退边挡,顷刻间脚下已是踩到了擂台边缘,一步也不可再退了。
千钧一发之际,沈知秋以足点地,腾空而起,白衣少年本是俯身提剑朝他刺来,此刻上方可谓是空门大开,面对如此难得破绽,沈知秋不禁定神,旋即挥剑反击。
那白衣少年却似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姿数度变换,在剑下滑步而退。沈知秋此剑不成,一时间脑海一片空白,竟无下招,白衣少年却正好回身提剑,又是一波剑雨连绵,沈知秋勉强接下,却再无还击的机会。
就在他将要开口认输之时,对手却骤然收剑,一身锐气消失无踪。
沈知秋为人向来坦荡“是我输了。”
白衣少年笑道“你已接了我十招,有资格问我的名字。”
沈知秋“敢问先生姓甚名谁?”
白衣少年“鹤洲,方鹤姿。”
十年以后,沈知秋忆起这一刻来,才恍然若觉,这天边渐是残云聚顶,该是风雨欲来。
只是世间向来无人能知后事,此时众人知道这白衣少年竟是来自鹤洲的方鹤姿,一时只是惊了,尤其是沈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