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占地宽阔,又分五营,韩水荷随于非正走了许久,才到主营。与非真回头看韩水荷,略带歉疚道,“抱歉,军中不许纵马,只能让你步行了。”
韩水荷体力尚可,见于非正关怀,便道,“不碍事的,我在家中也常弄兵器耍,亦有几分力气,大嫂带路即可。”
她这一声大嫂不复先前甜腻谄媚,却带了几分真心实意。
于非正似无所觉,道,“那便好。”说着回头,嘴角却隐约有淡淡弧度。
于非正口上无甚,脚下却慢慢放缓,更尽量挑地面坚实尘土少处走。
韩水荷不禁窝心,对这位“大嫂”感官更好。
“到了,”面前营长愈来愈紧密,中拱卫着一顶大帐篷,帐篷顶竖着飘扬的大同王旗,中间金线勾边的火红蒋字熠熠生辉。
“这便是蒋将军的营帐。”
于非正的声音也严肃起来。蒋妱身为皇女,却天生神力,早慧灵秀,更有寻常女子无的大魄力,甚至比他更早前往前线,便是他,对这位不同寻常的皇女亦尊敬的很。韩水荷会崇拜这样的女子,他一点不奇怪。
就这丫头的性子,怕也只有这等英杰女豪才能使之心生敬佩吧?
想到密报中的描述,他不禁莞尔。
韩水荷眼睛噌的亮一下,抹了胭脂的脸却更红润,两手在裙裾上不断拉扯搅动。幸而裙子柔软,又本就有褶皱,否则定会留下痕迹。
于非正不禁好笑。
还是个丫头啊……
“我先进去通报,不知将军会不会给我这个面子,不过……应当是会的,你在外面稍作等候,可好?”
水荷红着脸点头,一脸期盼的看军帐。
不多时,于非正出来,她见对方面带微笑,身旁跟这个陌生男人,倒是一身文生装束,臂上腿上绑了绑腿布条,年逾五十,眼里有股看遍世事的沧桑老辣,看着有几分沉稳,目光中却有些不满,还瞪于非正一眼。
于非正权当不见,笑着迎水荷往里。
水荷看那男人一眼,见对方正看来,忙挪开,撇撇嘴。
帐篷很大,入目的是杂色毛毯,东一块西一块由小块毛皮拼起来,简陋的很,一时让看惯了家中豪华摆设的水荷略有不惯。四角各站遮兵卒,手握□□,强悍的模样。帐篷壁上挂着纯色毛毯,上画地图,帐篷中有个很大的沙盘,山丘草原荒野,巧夺天工。水荷不如姐姐见识多,认不出是哪里,只觉造型精巧,逼真的很。
一个身穿贴身铠甲的人立在沙盘后,细细看,时不时摆弄几个小旗。
那人束着高马尾,远远地辨不出男女,可水荷一眼就认出那不亚于男子身高的瘦削将军是谁。她不禁有些激动,连羞怯都忘了,脚下步子加快。
一旁守卫的士兵侧立疾步而出,挡在她身前。
水荷猝不及防,差点撞上,才回过神,怯怯回头看于非正。
于非正上前拉住她,低声道,“你走的太快。”
沙盘前俯首的身影站起来,更显瘦削挺拔,只目光仍不离沙盘。“你就是韩水荷?”
声音有些粗嘎,隐隐带着未褪的血腥气,比上次一面更慑人,令人生畏,水荷望着那双炯亮的眼睛,只觉得心里有撮火腾的烧起来,燃的她整个人焦灼不安,胸闷气短。
她一时忍不住,捂住了嘴,大眼睛定定的看向那个人。
那个人未得回音,道,“怎不说话?”说着,一双锐利眸子朝韩水荷望来。
韩水荷只觉心如擂鼓。
“我……我便是韩水荷,是新来此处,商行商人韩清洺之妹,韩水荷,来此地,是仰慕三皇女风姿,渴望一见,同时愿代表我韩家捐银五千两,以表对边境将士尊敬爱戴之心。”韩水荷总归是脑子快,虽仍心跳不已,却还是将话说出来,甚至连借口都临时想好了。
没错,临时。
她之前只顾激动,却忘了自己贸贸然拜访,是否要借口,不免给人任性妄为之感,此番说出借口,倒叫人心生亲近。
那中年男子便面色舒缓不少。
无论什么人,钱总不嫌多。
三皇女也颜色略缓,面上带了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哦?”言罢,笑了,眉目皆舒展开,“你等如此有心,倒叫我边疆戍士心中熨帖。不过钱财总归僵硬,还需得周转,若不嫌麻烦,便将银钱换做被褥棉衣米粮等物,送来如何?”
韩水荷什么也见不到了,满心满眼只有皇女脸上那一抹柔和的笑,心跳的仿佛要从喉咙蹦出来,胸口闷闷胀胀,脸也通红。
“是!是,是小女思虑不周了。”
韩水荷微微低头,怯怯拿眼看她。
“我,我该想到这些的……”
三皇女摇头,道,“你是一片好心。”说罢道,“听于副将言,你很仰慕我?”
韩水荷脸顿时爆红,头上都有雾气丝丝缕缕,“是,是的。我很崇拜三皇女。三皇女很厉害,身为女子却能到边疆来,还小小年纪就成了将军!而且爱兵如子,”
三皇女面色淡淡,“不过蒙父荫,阴差阳错罢了。”言罢一笑,“只边疆战士,确是可爱的,我能为他们将军,是我之幸。凡夫俗子多言我身为女子却不行女子之事,反如男子行为,有违纲常,女子亦如是,总对我有诸多批判,你倒奇怪。不仅不歧视,反崇拜于我,倒让我有些讶异。”
这也是她同意面见韩水荷的原因。
毕竟……
便是她亲生母亲,见到她,总是痛惜责备更多,她拼死沙场换来的功勋,却好似被泯灭在性别之下。
唯有父亲还支持一二,但她心知,这军中不知多少人是父亲暗线手下,为的就是保护她。父亲信任她,却不信她,总归还是将她护在羽翼下的。
“嗯!”韩水荷羞红了脸,轻声道,“我就是因为,你和寻常女子不一样,分明是娇贵的公主,却做到大多数男儿都做不到的事,才崇拜您的……我觉得,女子就该如你一般,活出自己的样子,才算不枉此生。”
三皇女闻言,目光渐渐温柔,脸上绽出一抹笑意,浅淡,却比先前温暖,眼中亦有柔光。铁汉柔情,向来刚强强势的三皇女温柔下来,也有种动人心魄的暖,让水荷心中微动。
三皇女……
有什么东西怦然而动,在心底悄然扎根。
三皇女低头,看着沙盘上己方的兵将木人,面色温柔,“如你这般的女子,若能多些,便好了……我很开心。”
水荷低头,目光闪动,满面羞涩。
“那……殿下,我可否,常来看看你?”
她大着胆子问。
三皇女道,“你喜欢我,我很开心,但军中重地,你还是少来为妙。此处正是边陲,不时便有战事,这还是开始……往后,狼国扰边会愈加频繁,你来此处,不仅于我等有碍,你家人也会担心的。”
万盛地处西北,虽因前朝之故不分汉人蛮夷,却是少数民族为多,如今皇族亦是一特殊血统,该血统以狼为尊,国旗图腾具是狼首,战事一起,大同便蔑称之为狼国,野兽国。
水荷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不过她亦知这要求有些过分,便不再提,道,“我知晓了……是我逾越了。”言罢艾艾道,“那……我能,我能……我能向殿下求一物么!”
蒋妱道,“尽可说来。”
水荷两手搅住裙角,道,“我想,要殿下一缕发。”
蒋妱一愣。
水荷眼含期待,两手紧紧攥住裙角,没了往日的傲气,眼角艳红的点妆却让她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蒋妱心中一动。
她抬手,自脑后马尾分出一缕,捏至身前,右手握住腰间匕首飞快一划,刀光闪烁只瞬间,一缕枯黄发丝便自中央断开。
她自沙盘后走出,缓步走至韩水荷身前,因惯于习武拼杀,下盘极稳,她行走间带着难言气势,让韩水荷有些微妙的畏惧。
韩水荷身量不如她,足足低了一个半头,蒋妱俯视她,看着这个半大丫头仰头,大大的,清澈眸子中满是她身影,纤毫毕现的模样,不觉心底一片柔软。“给你。”
韩水荷伸手接过发丝,手中是轻薄的感觉,微燥。
“白醋三勺于半碗水,洗发后用其冲洗,可使发丝黑亮。”她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
蒋妱却是笑了。
“我在边疆,日日风吹日晒,时不时还要冒雨,再护发,也是徒劳。宫中护发养颜方子不少,只对我而言,无用罢了。”
韩水荷眼中一闪而过失落,随即小心将发丝盘起,拢在帕里,收入怀中。
蒋妱转身回到沙盘前,目光坚毅,将一旗子拔起,挪到另一处,狠狠扎入,眼中露出一分凶狠,道,“你走吧。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言语淡淡,却不容置疑。
水荷脸上略有不舍,颜容都蒙尘,却仍乖巧点头,道,“今日,打扰三皇女了,物资我会尽快送来。”
三皇女眼睛重新盯住沙盘,神情专注,“交给麾下马副将即可。”
声音已是冷淡。
水荷终于忍不住脸上的失落,捂着胸口往外走。于非正上前,温声道,“跟我走吧。”
水荷点点头,临出帐篷,又回头看三皇女一眼,见到的却是那中年男人上前与其交谈,两人脸上皆是肃容,不时对沙盘指指点点。对啊,对方是一国将军,指点千军万马纵横沙场的人物,此时又是多事之秋……
自己却是骄纵千金,只知玩乐不知努力的……
水荷心中失落更深,甚至有丝莫名的委屈。不过,今日能见三皇女,已是欣喜,她也满足,捂住胸口,水荷跟在于非正身后,失魂落魄的走了。
于非正见水荷这样,却有些奇怪。
但总归未深想,只以为是小女儿心情,百转千肠的,心想日后可以多为她疏通,也好博取好感。
韩清洺正是忙碌一天,见水荷双眼放光,兴奋的走进,嘴角都是甜甜的笑,不禁打趣,“怎么?我以为,你是去见心中敬佩之人,却是去会情郎了么?”手上却未放下账册。
韩水荷娇嗔,“哥哥讨厌!自然是去见三皇女了,什么情郎!我如今可还未及笄!这么口无遮拦,也不怕带坏妹妹么?”
韩清洺笑而不语。
他便不言丫鬟曾自三小姐闺房中发现过多少闲杂书册。
韩水荷道,“今日见到三皇女了,于……大嫂他,当真厉害的紧!”
韩清洺点头,却未接话,只慢慢在草稿上比划,慢慢对账册。
来古代这许久,他仍用不惯算盘。
韩水荷道,“三皇女还同我说话了!你不知道,三皇女长得特别英气!穿着贴身铠,头发束着,比寻常男子还要霸气许多,我一见了,心就砰砰跳呢!”
韩清洺道,“那般奇女子,总是与众不同的。”
韩水荷道,“我还问皇女要了一缕头发,皇女也给了,”她摸着胸口,道,“我回去,定是要做成荷包,随身带着的……”语中竟带了几分羞涩眷恋。
韩清洺“……”
他眼中散漫褪去,抬眼看水荷,眼神中颇有几分打量,和水荷却沉浸在自己心思中并未察觉。笔尖悬空迟迟未落,便是一滴香墨掉落,浸染一片圆,慢慢渗出千丝万缕的缠绵。
韩清洺道,“你……对三皇女倒是热切的紧。”语气却是有些淡淡。
韩水荷仍未察觉,甜笑,“那是自然!”
韩清洺提笔,继续书写,“既然如此,便跟你姐姐手下神秀好好学学,她的刺绣功夫在府里是一等一。”
韩水荷骤然察觉般,道,“对对对!这是要的,我听说姐姐那里茜芷剪裁最是得手,也要让她好好帮着设计的,这荷包,我是要做出最好看、最精致的!哥哥,你那儿金线银线孔雀丝,还有多少?咦,我记起来了,我那儿的华章配色不错,神秀刺绣好,可配色太朴素,偏好普通丝线,若不用精贵材料,怎配得上三皇女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