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早年离京,除去熙和帝寿诞,鲜少回宫。最近一次回京城,便是之前熙和帝的寿诞。寿诞结束后,他便早早返回并州。
听见身后传来的这声“皇叔”,景王愣了愣,回头去看,却见被亲兵挡住的似乎是名僧人。只是头发已略微长出,显得脑袋不那么光溜了。
看模样依稀是……
“忱儿?”
那僧人颔首应道“皇叔。”
谢忱被景王迎进王府。景王妃与他寒暄后,便带着人回了后院,叔侄二人坐在书房中,面前斟着热茶,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良久之后,景王叹道“大郎怎么来并州了?”
谢忱喝了口茶,没说话。
“皇兄寿诞上听说你曾回过宫,可曾想过还俗?”景王看他,“你这头发都长出来了,是要还俗了吧?也对,青灯古佛,谁人能忍得住。你本是真龙子,如何能忍气吞声,做一佛前僧。”
谢忱依然没有说话。
“裴家当年忠心恳恳,何时想过要谋害忠良,篡夺帝位。皇嫂一心向善,更为皇兄诞下龙子,又何必去冒这个风险,左右等皇兄百年之后,不偷不抢,裴家自然能高枕无忧。”景王握紧茶盏,眯着眼睛,在回忆少年时与裴家来往的情景,难以想象裴家最后竟会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千里。
他见谢忱沉默,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二郎做的那些事,皇叔都知道了。皇叔只问你一句,大郎,可想夺回太子之位?若你想,皇叔就助你一臂之力!”
“如何祝?”
“如今朝堂纷乱,太子失德,那些朝臣哪一个不是在想方设法为自己留条后路。太子既然不中用了,他们自然将眼光放在了三郎和你的身上。三郎年幼,只怕不成。独有你,才最可能重归太子之位。即便王家不肯,只要有兵有粮,又何惧他们。”
“皇叔有兵?”
“有。”
“皇叔想登基?”
“不想。”
谢忱忽然道“我也不想。”
景王吃了一惊。
“那帝位在我眼中,远不如一卷经文。那帝位害死了外祖父家那么多人,我便是有朝一日要争,也是为了那些无辜枉死之人争。弑父杀兄我做不到,但王家那些人,我定会找机会,抽筋剥骨,叫他永世难以轮回。”
景王愕然“可如果你不去争,那些人只会欺压你……”
“该做的事,我会去做。只是早晚罢了。”谢忱闭眸,平静道,“比起去管那些事,皇叔,眼下有一桩更重要的事,需皇叔相助。”
“什么事?”
“是关于长……”
谢忱的话还没说出口,书房被人推了几下。因商讨要事,房门从内上锁,下人们早早避开,也不知是谁竟这时候摸到了此处。
“谁?”
景王出声道。
“阿爹!”
门外是脆生生的一声呼喊。谢忱微愣,见景王满脸无奈,忽然笑道“这孩子是?”
“是我家七郎。”
景王说着,起身开门,门外头,被裹得像个粉白团子似的孩子,笑嘻嘻地扑进景王怀中。
这孩子,不过三四岁大,正是乖巧软糯的年纪。窝在景王的怀中,轻轻软软的模样,如同兔子般娇小。
谢忱盯着这个同样被叫七郎的孩子看了一会儿,夸赞道“这孩子生的真好。”
景王忍俊不禁,颠了颠怀里的儿子,笑道“我家七郎长得可是俊俏极了。”
谢忱笑了笑,视线扫过与孙蓬有几分相似的脸庞,正色道“皇叔可知长州闹饥荒一事。”不等景王回答,他接着道,“不知皇叔可否借八百兵马给侄儿一用?”
第44章 肆肆事了罢
因曾有过前车之鉴,大褚的亲王即便与皇帝乃亲生兄弟,手头也并无多少兵马。
防的就是他们兵马过盛,反扑京城。
但即便如此,想要从景王手里借得八百兵马,却还是有的。
谢忱带了八百景王兵马,一路跋涉回长州。对于他来说,长州的灾情已经了然于胸,但这些跟着景王在并州生活的亲兵却是没想到外头竟过着这么凄苦的日子。
沿途见了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到晋陵时,甚至有位参将咬着牙道“大殿下,您说吧,要我们做什么!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没道理叫个狗官平白糟践人命!”
参将的话,得到了许多士兵的应和。
谢忱承情“好。届时就劳烦诸位了。”
来晋陵的路上,谢忱已经将长州的情况简单的说于他们听。他不曾在言语间添油加醋,然见到了现状,便是不用浇上水,也足够这八百兵马的油锅炸开花来。
晋陵城门口依旧和从前一样,零星来往着瘦骨嶙峋的百姓。
因为有了之前捐的粮食,饿死的人陆续少了。可仍旧有人不胜饥寒一病不起。担心发生瘟疫,尸体都早早地找了地方掩埋,顾不上做什么法事。
谢忱带着人才到晋陵城门前,便见着门口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卫兵突然睁大了眼。
“大殿下!”
卫兵高喊。
“大殿下可算回来了!县衙昨夜走水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起火了?”有参将叫了一声。
那卫兵一时愣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据……据说是县衙里的一个当差的老头,起夜的时候一不留神摔了一跤,不光把自个儿给摔死了,还把手里的蜡烛摔了出去,点找了柴火。所以就……”
谢忱顾不上去听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当即一抽马鞭,驾马往县衙赶。
后头远远的传来卫兵的呼喊声“大殿下放心!孙大人他们没事——”
却说昨夜县衙起火一事,实在是发生的太过蹊跷。
摔死的老头,是县衙里负责倒夜香的。年纪不算大,平日里走路四平八稳,力气大的不成样子。
孙县丞曾想过让他回家,可碰上饥荒,让人走无异于送人上坟头。想来想去还是把人留了下来。
老头平日里也不和人接触,大概也是怕自己身上有味道,总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他倒是爱喝酒,可也从没因为喝酒耽误过正事。
这晚起夜,莫名就在房门外绊了一跤,问谁谁都觉得意外。
可人都已经摔死了,再去计较是怎么绊倒的,却已经不能。他手里的蜡烛点找了门口堆放柴火,还有似乎因为他摔倒跌破的几坛子酒。
火也就这样,不依不饶地从下人们住的房子,一路烧到了孙蓬等人住的小院。
有没逃出来的,就那样折损在了屋子里。
好在孙蓬这边反应及时,出来的时候,火舌已经添上了窗沿,可到底捡回了一条命。
谢忱一进县衙,便闻到了还未消散去的烟味。
县衙的正堂倒是无事,后头住人的地方被烧了大半。晋陵缺水,昨夜根本来不及救火,最能就将大火扑灭,靠的还是全城的百姓们自发去外头接水,这才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将快烧到正堂的火势扑灭。
谢忱只看到人来人往的衙役,随手拉过一个仔细问过才知,大火一灭,孙蓬就把孙县丞赶出去继续忙水渠的事,自己则带着人在后头被火烧光的废墟那儿找着什么东西。
他大步往后院走,路上遇到满脸狼狈的枸杞,后者眼睛一亮,扭头就跑,边跑边喊“七郎!七郎——大师……大殿下回来了!”
谢忱脚步一顿,沉下心来跟上枸杞。
被大火烧过的屋子已经不能再住人了,门窗俱毁,还能看到有烟从残垣间袅袅地飘散开。
孙蓬就弯腰在里头翻找着什么,谢忱站定,直到看到对方直起身子回过头来看自己,心底那点阴郁,忽而不知所踪。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谢忱皱着眉,伸手就要去擦孙蓬脸上漆黑的痕迹。
孙蓬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然而男人的手已经强势地抓住了他的脸颊,手指拂过下巴,像是意外地擦过他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