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垂影,绿水为文,环境之美,叫人不得不感慨。
整座寺庙依山而建,佛殿重重,根据山势起伏。青台紫阁,松竹兰芷,沿着寺中台阶,每走一步,都能闻到风中带来的馥郁檀香。
景明寺因香火近年来并不鼎盛,厢房已无须事先订好。但为着偶尔投宿的香客们能住得舒坦,男女客的厢房每日均有小沙弥仔细打扫。
孙蓬走到女客厢房处,便见着院中水池旁,有个小沙弥正紧握扫帚,同冯姨娘说话。
“这是小黄,它已经在池底住了很多年了,很少会冒头。”
小沙弥的声音怯怯的有些胆小,冯姨娘坐在水池旁,手里端着一只碗,不时抓一把往水池里丢,一边丢还一边问“那小黄吃什么?”
“吃……吃……”
“吃肉。”
孙蓬凑近了才发觉,水池边上爬了只黄甲的王八,懒洋洋的,似乎在晒着太阳。
“王八喜食鱼虾贝,也吃虫子和其他肉。池子里头,鱼虾不少,我看这王八又肥大又,怕是平日躲在池底,也没少吃东西。姨娘用不着喂它。”
冯姨娘笑着抬头,将手里的小碗转手递给了身边的婢女“七郎来了。”
孙蓬点了点头,稍稍跟冯姨娘说了几句闲话,见小沙弥行礼告退,这才转了个话题。
“姨娘,那位小娘子如何了?”
少女在谢忱的安抚下,到底还是跟着他们一道上了景明寺。也是在那时候,孙蓬才得知,谢忱在山里发现了昏厥的少女,带回寺里没多久,少女苏醒,以为自己又掉进虎穴,慌不择路逃出寺庙,这才撞上了他们。
毕竟男女有别,那少女又一味惧怕男子的靠近,孙蓬和谢忱无奈,只好将人交托给冯姨娘照顾。
“吃过斋菜之后,好不容易才睡下。”冯姨娘起身,带着孙蓬一道慢慢往厢房走,“七郎,荀娘子只怕在这之前吃了不少苦头,怕人的很。”
厢房内,静悄悄的,似乎真的在深睡中。孙蓬站在门口听了会儿,随即转身“姨娘,既然荀娘子还在睡,我就不打扰她了,晚些时候再过来。”
冯姨娘点头,亲自送他走出院子,这才回了厢房休息。
孙蓬在寺中信步走着,记忆中熟悉的每一个转角,每一条路都在行走中一步步浮上心头。
从香客所住的厢房,走到寺中最大的宝塔下,孙蓬忍不住抬头去看。
金盘宝铎,焕烂霞表,足以看出寺中僧人对这座宣武帝时期建造的宝塔的重视。
身后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孙蓬回首一望,便见远处转角,有一抹僧衣拂过,而后白衣僧人缓步走来,周身清明,不染片尘。
看清来人后,孙蓬怔了片刻,随即拱手“常和大师。”
谢忱一身最是寻常不过的僧衣,偏生穿得要较寺中其他僧人更多几分神姿高彻来。
仿佛他越过山海,透过万千日光,跋涉而来。
孙蓬从从前就觉得,这个男人如果不入佛门,大抵就会是世间最能吸引他人目光的存在。
就如他自己,也正是从朝夕相处中,渐渐被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一点一点把人记在心头,从此放不下,忘不掉。
“山中小寺,粗茶淡饭,不知七郎用的如何?”
“平平淡淡亦是上品。”孙蓬笑笑,视线落在谢忱的脸上。
他已经记不得幼时在宫中,偶尔与谢忱相处时的情景,只零星记得谢忱出家后,他几次跟随老太爷上景明寺,彼时的谢忱脸上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笑容,神色总是淡淡的,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万物皆已不能再扰乱心神。
现在也是这样啊。孙蓬心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谢忱双手合十“寺中不比山下,倒是叫七郎辛苦了。”
“这有什么苦的,一年的斋菜都吃过来了。”孙蓬随口一句,抬头看了眼边上零星走过的僧人,错过了谢忱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
再回头,他突然发问“大师是怎么遇上荀娘子的?”
谢忱的眼神有一瞬间冷厉下来,孙蓬一愣一时有些心惊“后山有处大湖,芦蒲菱藕,黄甲紫鳞,青凫白雁,样样皆有风光也是独一处。贫僧偶尔会去湖边坐禅。”
孙蓬一听,当即便有些明白,那荀娘子多半和前世一样,也是逃出淫祠魔窟后,慌里慌张跑进了景明寺后山。
只不过,前世是他在后山无意间捡到了荀娘子。这一世则换成了谢忱。
“荀娘子昏倒在湖边,贫僧发现时,她已半边身子入水。若是一不留神滑下,只怕多半是要溺死在后山了。”
谢忱的话当时就让孙蓬在脑海中想到了那样的画面,顿觉头皮发麻。溺死的人,模样多半腹中难看,如果发现不及时,甚至还可能膨胀。
想到荀娘子的容貌,他只能庆幸,这一回谢忱发现的及时。
俏生生的姑娘家,若是溺水而死,只怕她的家人得知后,定然会伤心欲绝。
“荀娘子早已嫁为人妇,她是被她的夫君卖给了别人。”
谢忱的声音沉冷下来,孙蓬回过神,突然快走几步走近道“太子私设淫祠,门下有专人负责为太子的淫祠掳掠拐卖少女。大师,你说,荀娘子这事会不会……”
他说话时,与谢忱凑得有些近。等说完话,自己才恍然发觉,嘴唇近得差点就能碰触到对方的耳垂。
“咳……”孙蓬后退一步,别过脸,“此事也是我偶然听了那么一耳朵,是真是伪有待查证……”
“十有八九是真。”
谢忱神色不变,转过身去,在孙蓬看不到的地方,一双凤眼中不带一丝温度,眉宇间尽是戾气“荀娘子只怕是从淫祠逃生的。”
身后的声音没有了。
谢忱没有回头,只迈开步子往前走,不多会儿便又听到了追赶自己的脚步声。
永徽六年,他被迫从那个位置下来。做不成太子无所谓,哪怕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他也能安然自处。然而,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为了皇祖母的千岁安康,他无奈出家,遁入空门。
但,叫一个废物执掌了那么多年的太子之位,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微微侧头,眼尾瞥见身后的少年,无声地握紧了缠绕手腕的佛珠。
他心无旁骛十二年后放在心头守护的少年,这一世无论如何,不会再让一切重蹈覆辙。
谢忱走的方向是女客厢房。论理,以他们的身份本应该避嫌,可荀娘子的身份太过特殊,有些事若是不直接询问,怕是中间会出什么岔子。
孙蓬紧紧跟在后头,不多会儿便到了女客厢房处。
冯姨娘的婢女就守在荀娘子房门外,见二人走近,忙不迭行礼。得了冯姨娘的回应,这才推开门放二人入内。
屋内,荀娘子抱膝团坐在床榻一角,头埋在双臂之间,肩膀颤抖,依稀能听到抽泣声。冯姨娘则坐在床沿边上,一直轻声细语说着话。
“姨娘,荀娘子好些了吗?”
冯姨娘起身朝谢忱行礼“没睡多久就醒了,之后一直哭,谁劝也不听。”叹了口气,冯姨娘把二人往边上引了引,压低声音摇头道,“只怕之前吃的苦头不小,方才银杏为她擦身,偷偷与我说,荀娘子的身上都是伤。”
孙蓬皱眉不语。
他怎么会不知道荀娘子身上有伤。前世他就托冯姨娘照顾过荀娘子,也是银杏告诉他们,荀娘子的身上有明显被人施虐的痕迹。
但他当时以为,荀娘子已经彻底逃离了魔爪,而那个来接她的人,是她真正的家人,是来带她回家重新生活的。
哪里想到,最后一次听说荀娘子时,是她带着怒意的指证,指证他和孙家为谢彰掳掠少女。她的证词彻底成了压死骆驼的的那根稻草,孙府除他之外,无人幸存。
孙蓬知道,孙府的事恨不得荀娘子。
说到底,是他错手将分明逃出魔窟的荀娘子,重新推进火海。她会选择指证,分明也是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丝毫不知一切都不过是误会。
“若是可以,贫僧可否请女施主将事情一一道来,届时也好为女施主寻求帮助。”
谢忱的声音彻底拉回了孙蓬走远的神思。回过神时,谢忱已重新站在床侧,尽管荀娘子看不见,他仍旧谨慎有礼地行了一礼。
冯姨娘轻轻叹气,走到床边,又低声劝说起来。
也许是劝说起了作用,荀娘子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我……与大师说过我姓荀……”
“是。女施主曾说过。”
“我……夫家姓苟,因字相似,两家自小就有来有往。我与夫君也算是青梅竹马,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