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声音突兀,而是人来得突兀!
当人来此,山上再响声音, 静疑女冠含笑出声“我道是谁, 原来是真人偶发兴致,月下踏步。”
风吹开乌云, 露出月儿的脸。
月光照亮了山间一角,也照亮晏真人的面孔。
晏真人向自花树后转出的静疑女冠笑道“心有庞杂, 不得不遣步释怀,叫女冠见笑了。”
静疑女冠叹息一声“非只真人如此, 我亦如此。日前接到首座不幸消息,我一时竟不敢置信啊……”
两人说话之间,山道上再传动静。他们齐齐停下, 等待些许, 便见一角僧衣自转角处闪出,接着,寺务首座出现静疑女冠与晏真人眼前。
静疑女冠、晏真人皆向寺务首座道“大师节哀顺变。”
寺务首座宣了声佛号“谢两位关心,戒律师兄如今脱得尘世,迈出苦海, 寺中上下虽然悲痛,也为师兄高兴。”
静疑女冠又道“大师如今前来,也是为了灵山中人?”
寺务首座点头“不错,戒律师兄日前回山之际,已经与我说了度先生的事情,如今佛国直面燧宫人马,我也想向度先生问一问计。”
三人来此,目的相同。
短短寒暄之后,众人将目光投向曲折前行之路。
山名灵山,山中是否真的有灵?
上了山道,又过一条九曲溪,溪水往后,再有两壁相夹一线天。一线天后,便总算到了度惊弦所住的山峰中段。
山到中途,树木繁茂、鲜花此地,溪水清澈,天慢慢亮了,一种天地初明朦胧灰蓝之中,左右不时传来一声“叮咚”,一声“啪嗒”。
那也许是一只露珠自叶头坠下散出生命最后的绚烂,也许是一只鸟儿睁开双眼振翅飞起,也许是一尾鱼惊起水面甩甩尾巴。
不管此行结果如何,能在来时见着这生机勃勃的一幕,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
他们走近了度惊弦的屋子。
隔得还远,就听见度惊弦羞恼紧绷的声音传出来“住手、够了、你不要这样!……”
几人一顿,互相对视一眼后,均运玄功,一步跨过最后距离,以罡气击开闭合门扉,向室内看去!
便见室内桌子之上,言枕词将度惊弦按在桌面,且两人还均衣衫不整,外衣半褪。度惊弦脸色绯红,脸上的抗拒与动作的推拒及其明显。
空气一时静默。
度惊弦与言枕词齐齐看向闯入的人。
只闯进来了几个呼吸,晏真人的目光已经在度惊弦与言枕词身上扫过数百遍,他欲言又止“师叔……”
静疑女冠与寺务首座适时避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剑宫自己人。
言枕词绷着脸,瞪了晏真人一眼“我们在练功。”
晏真人“嗯,练功;嗯,练功。”
他说着,精神一阵恍惚,总觉得自己打断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闯进来的人退了出去,屋内的人重新整理衣冠。
一刻钟后,屋内的人推门出来,几人在先前曾见的小溪旁再度坐下。坐下之后,度惊弦先瞪了最先闯进来的晏真人一眼。
晏真人更觉得自己打断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他心中的冤屈难用笔墨来形容。
早知如此,我推什么门啊我?
静疑女冠假装自己一刻钟前什么也没有看见,言笑晏晏又不失赤诚“如今魔道势大,佛国的戒律首座在不久之前于群玉山中误中贼人奸计,不幸离世,今日我三人前来此地,是想请教先生对抗邪魔之法。”
自大庆之变之后,度惊弦已与晏真人、静疑女冠等人相见三次。
局势屡屡变化,这三人的态度也从最初的不置可否到了如今的诚挚相问。
度惊弦的态度却与最初没有差别。他眼睛半垂,声音寡淡“我之前说过了,燧宫不是关键,界渊才是关键。界渊一死,燧宫自然消散。若要杀界渊,则需于不可见之处,以不可想之法,得不可得之物。得之,以天下至阳和至烈,蕴天下至阴与至寒。”
这些度惊弦确实一一说过,但这一次,几人听得额外认真。
一段话说完,度惊弦又沉声道“至于‘不可见之处,不可想之法,不可得之物’究竟是什么……这些年来我遍览群书,已经心有腹案。”
寺务首座如今对抗击燧宫最为迫切,度惊弦话音一落,他就紧随追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度惊弦道“地心之水。”
几人错愕对视地心之水?
静疑女冠微带疑惑“地心之水……我孤陋寡闻,未尝听过这个名字。不知度先生可有教我之处?”
度惊弦此时倒是不厌其烦,一一解释“昔日你们对付天闻明炎乃至燧族之人时,就曾想过水火相克之法。天地生克之法绝非毫无道理之事,但未奏其功,只因为你们找的不得其法。燧族之人天生天养,体内之火烈烈如生命,你们以死水对付活火,自然无法不能克制火焰,反而被火焰克制。”
静疑女冠眉心微舒,心中已觉度惊弦说得颇有道理。
她欠身道“请先生继续。”
度惊弦道“地心之水存在于地表土壤之下,肉眼不可见,此乃不可见之处;要对付燧族之主,些许地心之水绝无用处,只有将天下的地心之水贯通相连,绘做一困龙锁凤的大阵,将界渊困于阵内,使其功消体散,无处可逃,方才能一举功成,这谓不可想之法;于不可见之处,用不可想之法,得到的,就是不可得之物。”
一番对话,度惊弦说得极为明白,众人再无可问之处,此时只有最后的问题。
晏真人道“想必度先生已然有抽取地心之水,绘制困龙大阵的方法了。”
度惊弦起身回屋,片刻后,他拿出一张丝帛。
素白丝帛在几人面前摊开,上面绘制有整个幽陆的山川地形图。地形图上,又将各家的势力范围做了划分填色。填色之下,还有丝丝缕缕的红色断断续续,出现在幽陆之上。
度惊弦的手指指向红色丝线部分“这就是地心之水所在位置。”
言枕词从开头到现在一语不发,此时却瞟了一眼度惊弦所指的红色丝缕,心中暗觉其像朱弦。
晏真人几人凝神看去,发现红色丝线于幽陆各处都有,但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散布得十分杂乱无章,其中红色最密集的部分,乃是不夜山川穿行无量佛国之处。
果然下一刻,度惊弦就指向这一处,对众人说“此处水源密集,困龙大阵将在此处起头。”
晏真人笑道“这样时间倒是正好。”
一语毕,他倏尔收声,心中暗忖时间正好,时间正好……时间为何巧得如此正好?佛国现在正与燧宫交战,不论起地心水绘制大阵出了什么动静,都可以轻易遮掩过去。不……不对,这正巧对界渊又有什么好处呢?这正巧反而是对我们有利的啊。应当只是我多想了……
寺务首座道“不论度先生需要什么,佛国上下一定准备妥当。”
度惊弦道“三日之后我会出现佛国。”他不耐烦道,“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智者难免有点小脾气。
几人如今已达到来时目的,纷纷微笑,半点不放在心上,一一离坐告辞。
水边只剩言枕词与度惊弦。
远山之上,红日初生,天地苏醒,万象更新。
度惊弦道“你为何不说话?”
言枕词低哼一声“你要我说什么?”
度惊弦“明明有人来了,你为何还不住手?偏偏让他们看见我们的事情。”
言枕词不咸不淡说“这不是阿弦一直提议的吗?我和你在一起,气死界渊。”
度惊弦一时失语。
言枕词凉凉道“阿弦已让我见了界渊的坏,若我再不知阿弦的好,岂不白白孤雁失伴?如今我细细想来,还是应当好好地、从各方面体会阿弦的好,再去气死界渊。反正是为了天下苍生,幽陆和平,阿弦也无需纠结徘徊,就当为苍生奉献,以身侍老道了吧!”
度惊弦有点想笑,忍住了。
哎呀,看来群玉山上,阿词真是被我刺激到了,这就好,这出戏这样才能唱下去。
言枕词一段话说完,侧眼看了度惊弦一眼,就见坐在身旁的人嘴唇轻抿,眼角微垂,既脆弱无辜,又委屈阴郁。
他虽然明知道对方是装的,但依旧感觉胸腔被击中,心脏瞬间软弱了起来。
他长长一叹“阿弦。”
度惊弦“嗯?”
言枕词“你真要杀界渊?”
度惊弦“自然。”
言枕词“你会骗我吗?”
度惊弦“不会。”
言枕词“我相信。”
度惊弦不语糟糕,我却不太相信我自己了。
小溪流水,茅屋飞草,这远离尘世的山间,鸟语啁啾,花香明灭,两人并排钓鱼,虽天下烽火,此时此地,依旧岁月静好,连河里的鱼儿也傻不愣登频频跃出水面。
言枕词低语道“不知何时战乱将会结束……”
度惊弦道“不太久,也许近在眼前了。”
第111章
烈日炎炎, 青碧砖石在平原上砌起一条俯卧长龙。这些砖石曾是高僧善信慕佛国之名, 于此地聚集成城, 遥遥向佛的明证。如今人走楼空,城拆屋毁,它们全被推倒拆卸, 堆积在战线之前,成为佛国抵挡燧宫的一条高高城墙。
战争已经持续不少天了。
青碧砖石已被鲜血涂抹,其上每一道的血痕, 均是佛国子弟与燧宫魔徒的性命明证。虽没有人愿意承认, 但其中佛国子弟的鲜血所染红的位置,又比燧宫魔徒要多上许多。
守边人数一日日减少, 此地士气却一日日惨烈。
尤其日前戒律首座的消息传来之后,人人洒泪, 复萌死志佛魔相悖,无能同立, 此躯微残,死不足惜,惟愿, 守土不失!
日影升至中空, 远方战线上,燧宫的大队人马再一次出现佛国僧众眼中。
守着钟楼的僧人立刻敲响紧钟,九响钟声传遍防线,堪堪休息了半夜的僧人耳听钟声,大多连眼睛都还没能睁开, 就再次手持兵刃,沿着睡觉都不会走错的熟悉道路,一路冲上城墙,站在自己防守方向,极目向前眺望!
城楼上的骚动刚刚停下,城楼下又传来动静。
数息之后,寺务首座及修持首座,剑宫镜留君、晏真人,落心斋静疑女冠,还有一位这些僧人并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一同上到城墙上来。
此地值守的僧人回首一看,刹那愣住这……这是我看错了吗?为何寺中两大首座,正道所有头脑,都骤然出现在此地?难道我们的防线已经彻底守不住了?邪魔他们马上就能冲进来大肆屠杀?
他心中正惴惴不安,就被寺务首座叫了名字“慧意,你过来。”
慧意紧绷着心来到众人面前“两位首座,镜留君,掌教们,不知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