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将手中的大框放进车厢,框中堆满了药材,全是百草秋刚才写在布条上的东西。
鼻端闻着熟悉的药材味道,车帘又再放下,身旁只有一个真正陷入昏迷的道士,百草秋一直提着的心骤然放松。
他撑起身体,拿了两样药材,按特殊配比就手揉汁,挤在伤口上,不过眨眼,淡绿汁液沁入皮肉,伤口上一直外渗的血立刻止住,随后,皮肉开始收缩,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豁开的大口便收成一道细缝。接着,他又拆了马车中的两块板子,把自己折断的腿给板正固定,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连盏茶的时间都不用。
这时,黄衫女子软软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大夫也别忘了处理伤患的伤口。”
“知道了,姑娘尽管放心。”百草秋答应一声,坐正身体,认真去看言枕词伤势,这仔细一看,他突然惊疑,“这——这不应该啊?这位道长玄功高深,不过在鬼瘴中呆了一点点时间,怎会受鬼瘴影响如此之深?”
意识沉浮之间,言枕词发现自己正在做梦。
自玄功有成之后,梦境这种东西,对他而言便成了记忆里的一抹浮影,虽曾存于身,却无缘再会。哪怕是两百年前重伤垂死,闭死关修炼之际,他也如现在一般陷入这种徒有意识而无法自控的境地,不过如书里所言,“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但偶尔做一场梦也不太坏。
言枕词的梦最初的是颠簸的,好像正置身水浪之中,时不时便要被浪头抛上云端,而后又重重摔下,摔下的途中还老撞到东西,不是撞到一条大鱼就是撞到一块礁石,撞到大鱼也就算了,毕竟软软香香的,但礁石就不太令人喜欢了,磕人又碍事。
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倒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而后细浪重叠,不再将人上上下下的抛颠,礁石没了,可大鱼也没有了,但不知为何,周遭又剩了点浮游香气,仿佛大鱼依旧存于身侧,只是调皮地藏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鱼吃起来味道如何。
言枕词一念闪过。
日思夜梦,下回我该吃盘鱼去了,也不知这是海鱼还是河鱼?
紧接着,纠缠意识的梦境随着身体的苏醒渐渐消散,周遭的一切开始通过五感向主人反馈。
言枕词意识到自己被人放在一张床上,身前围了两个人,一个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毒、什么伤,另一个人并不怎么说话,只偶尔接上两句。但之前模模糊糊的香气突然变得鲜明起来。
这道香气十分熟悉,他曾经闻到过,是——
言枕词猛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倒映出曾经歇过一夜的房间。他肩背一动,刚要挺身而起,却觉胸口剧痛,还未真正起身,已剧烈咳嗽出口“咳咳咳——”
“道长小心,”旁边传来声音,正在一旁炮制药材的百草秋连忙过来道,“道长的伤势很严重,需要静心休养才行——”
言枕词闭目运功,但满身玄功刚转到胸口之处就陷入滞瑟之境,无论如何也运转不下去。
他复又睁开眼睛,看向床前之人“大夫是?”
百草秋忙道“我姓百,百草秋。”
言枕词道“我这是中了毒吧?”
百草秋道“不错,道长中了鬼瘴,这鬼瘴是由上万种毒物混合而成……”
言枕词“我知鬼瘴,这东西沾上十分麻烦,因为毒素太多,互相纠缠,很不好解。不过它亦有一个极大的缺点,短时间内很难侵蚀入武者体内,我统共在鬼瘴中呆了息,按理而言,不止受此剧毒。”
百草秋小心翼翼“不错,所以我方才仔细研究了道长的身体。发现道长之所以中毒深重,可能是……”
言枕词温和道“很可能是被界渊强行将毒物拍入体内?那时处处皆毒,以他手段,要做此事,不难。”
百草秋不敢说这个名字,今日的一战给了他很深的阴影,只含混道“既然道长明白……道长要记着,在毒素拔除之前,千万不能动武,否则毒入心脉,有丧命之险。”
言枕词随口回答“我知道,尽量不动手。”
百草秋强调“真的会死的!”
言枕词笑道“大夫放心。”他话锋一转,问了现在迫切想要知道的一事,“救我的另外一人呢?”
百草秋不放心,觉得眼前道士根本没有明白让自己愁白了头的鬼瘴究竟有多严重。
但他只能回答“道长是说原姑娘吗?她在后院……”
言枕词下了床。
这栋别院他并不陌生,但也说不上熟悉,毕竟他也曾因受伤而在这里住过一个晚上,还去厨房逛了逛,没找到什么吃的,倒看见了一柄小镜子。
回廊的檐脚滴滴答答落着水,廊外石墙,墙下石桌,石缝中的野草,石缝外的大树,一切和最初一般荒凉静寂。
但此番回忆,这表象之下,更多的记忆与细节却一一被翻起。
那日晚上,他去找界渊,于荒神教之外看见一个和音流长得很像的人,而后他入杀阵,这人消失,原袖清却出现将他带走。
后来他在此住了一夜,明明是个一地孤冷的院子,却在厨房中见到了一柄小镜子,又有娇娇从房间叼出一朵鹅黄小花。
再继而,在原袖清与刀十三决斗之后,原袖清所说的“再托付”与“都”。
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答案……
最后一折回廊也走尽了,言枕词来到后院,见院中立新坟,坟上还未刻字,坟前有一黄衫女子跪坐在地,她撑着一把油纸伞,伞的一半搭在了新坟上边,新坟未湿,她的衣摆却湿了大半。
猛地一阵风过。
大风将女子手中的伞刮得歪了,她下意识侧头躲雨,那张和原音流十分相似却更显柔美的面孔刹那就撞入言枕词眼中。
这一回,言枕词再没有将男女错认。
他站在原地,原音流,界渊,原袖清,黄衫女子,一个个人走马灯似出现在他眼前心中,谁是真,谁是假?他迟迟不能做出决定,心中悲痛更因如此而混入了许多古怪之情。直到耳旁传来翅膀扑扇的声音,言枕词回头一看,娇娇冒雨飞来,嘴巴一张,说的就是
“臭道士和——”
言枕词立刻接话“和谁?”
娇娇收了翅膀停在廊下,歪头看言枕词“臭道士,鸟为什么要告诉你。”
言枕词苦叹一声“鸟若死,必因嘴贱而死。”言罢,他伸手一指看过来的黄衫女子,从容道,“鸟会说仿她的声音吗?若不会,不是好鸟。”
娇娇大怒,立刻变声,声音婉转娇柔“臭道士坏道士色道士——”
言枕词“……”
黄衫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黄衫女子原妹原音流
第53章
黄衫女子慢吞吞自新坟前起身。
她转身面向言枕词。
言枕词总算看见了对方真正的模样。
眉如弯月, 睫似静蝶, 肤如白雪, 唇是花红,回身相迎之际,美人目同流波, 盈盈一睐,便入心湖。
言枕词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他觉得这张面孔对自己的影响有一点大。
而后他不给身前人张口的时间,率先开口, 直切重点“原弟是你什么人?”
黄衫女子眨了眨眼;“是我爹爹。”
言枕词欣然接话“好侄女。”
黄衫女子歪了一下头, 无辜道“可是爹爹从来没有应过,你看上去和我一样大, 我叫你言哥哥好吗?”
言枕词真没有忍住,打了一个寒噤。
黄衫女子又道“我知道哥哥是叫你好师父, 要不然……”
言枕词心中顿生不好预感“等等——”
黄衫女子试探问,声音轻轻的, 带点小心“我也跟哥哥一样,叫你好师父?”
过去的人,现在的人, 过去的声音, 现在的声音,重叠交错,合为一体。
言枕词“……”
他心中莫名生出“是我输了”的感想。
他镇定一下,挥去心头波动,重整旗鼓“我和音流师徒许久, 从未听他提过有一妹妹。也未曾听闻原府还有一个小主人。”
黄衫女子轻轻一笑“哥哥也很少提爹爹吧?大家也不知道原府主人化身决尘人一十五年呢。”
这……还真是。言枕词想。
黄衫女子道“本来家事不应挂在嘴边,不过言哥哥不是外人。我将事情告诉言哥哥应该无碍。二十年前秽土动乱,妈妈本有机会逃出生天,但为了保护我,终于还是不幸殒命。而后爹爹赶到,在石洞中找到了我,却再也找不到妈妈的遗躯……”
“原弟膝下既有一双儿女,哪怕痛失挚爱,也该收拾心情抚养佳儿佳女。为何偏偏远走北疆,多年来对音流不闻不问?”言枕词疑道。
“因为哥哥像妈妈。”黄衫女子道,“本为神仙眷侣,终究阴阳两隔,只恨天不假年。爹爹已不忍再见任何可回忆起妈妈的东西了,就连他的随身兵刃,这许多年来,他也不曾细细看过。”
“但恕我直言,”言枕词沉吟道,“你应更像巫真人才对。”
若原袖清因巫颐真之死甚至不愿再见到原音流,那么为何肯带着比原音流更能让他想起巫颐真的黄衫女子?
黄衫女子微一沉默“那是因为爹爹没有办法放下我。我出生时本有些先天不足,妈妈当年去秽土,便是为寻找能根治我身上病根的奇物。”
言枕词一惊。
黄衫女子并未说完“其实当年妈妈并未想要带我一同前往的。但是我那时尚小,不愿离开妈妈,哭闹着同妈妈一起去了,并未曾想到此后种种。”
言枕词欲言又止。
黄衫女子反而露出淡如烟雨的微笑,似轻轻一擦,便能将其从她脸上擦去“前尘往事便是如此。哥哥是不该提我的。”
“此事非你之错,音流更非这样的人。”言枕词不假思索反驳道。
“言哥哥似乎很了解哥哥。”黄衫女子浅笑道,“实则哥哥想提我也并无地方可提,一别多年,我未见过哥哥,哥哥也未见过我。”
“我当日在荒神教外看见姑娘——”言枕词道。
“那时我听说哥哥到了北疆,本想悄悄去看一眼,可好像如同过去一样,也未能知道此后种种……”黄衫女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她飞快地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时已道,“言哥哥伤势沉疴,还是多加休息吧。我先回房了。”
“等等。”言枕词下意识道。
黄衫女子回头看言枕词。
“……姑娘姓名?”言枕词脑中念头万千,但想了半天,只问出这句话来。
“原,原缃蝶。”说罢,她转身离去。美人敛目,臻首低垂。
黄蝶?
言枕词看着独自离去的人影,黄衫于风中微扬,真似一只纤弱黄蝶,消失雨幕之中。
“臭道士看傻了,真是个色道士!”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嘟囔,打破了言枕词的沉思。
言枕词转头看鹦鹉。
娇娇吃了好几次亏,此刻羽毛奓起,连退几步,谨慎道“臭道士想要干什么?”
言枕词“鸟来仿我的声音,若仿不会,就不是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