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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玉阶 第9节

作者:花见美晴 字数:23897 更新:2021-12-30 21:15:21

    第91章 第章

    温酌想得虽好,奈何这桩事并非一日之功,况且又十分惹眼,若是他亲自操办免不了要给襄阳侯府徒增祸端。

    不过彭兴云因他如此作想倒是十分意动,倒也暂时留下了。

    温士郁这些日子听得陈双禀告,晓得这儿子恐怕有诸多盘算。这日便把温酌召来要看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温酌依样画葫芦如此这般对他爹一阵剖析,温士郁却是稳若泰山纹丝不动,等他说完,也不过垂着眼皮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要不是温酌知道他爹必有话说,还当他是要赶人了。

    温士郁向来如此,为显得自己说话慎重,总喜拿乔一二。温酌初时受他诱惑总是沉不住气,抓耳挠腮想要激他的话来,时日一长慢慢摸清这是官场老油子的恶趣味,于是也学了淡定,也装模作样起来,并不特意显出焦躁让他爹得意。

    温士郁见他这样心里好笑,反倒是自己开了口。

    “爹倒不知你小子如今心这般大了。”

    温酌到底年轻,被这话一激,立刻漏了怯“瞧您这话说得,我这不也是行善积德么。”

    温士郁忍不住笑两声,嘲道“慈航度世尚且救不了许多人。爹养你这么大,倒不知你这心思竟是不下圣贤呐”

    温酌被他连着酸了几句,道“横竖也是好事。天底下那么些人,我救一些也是随心而为,况且这回兔哥儿生病我才想着家里没个靠谱的医师总是不行,咱们也不能为了丁点的事进宫跟皇上讨御医不是么便不为这个,咱们自家已有了药铺,干脆做大了也没啥不好的。”

    温士郁听了不由大摇其头,道“这话说的就是小孩子家的话了。你道是天下人都是傻子,就你行便是王侯世家比咱家显赫的也不是没有,怎么不见他们做那么大家子难道就没个出主意的么不过是避嫌知趣几字,你且给我记在心里。何况生民依托户籍,你救了人来,却哪里弄来这许多身份券鉴,到时被人告到京畿府便是一项私蓄农奴之罪。”

    温酌一听,顿时焉了,知道这事温士郁不答应。

    只是他一腔热血哪肯轻易罢休,又道“家里庄子上总也要人力劳作,我买了那些孤儿来,让他们给家里做活难道不行么”

    其实这些事不过都是些小节,温士郁有意要点他罢了,见他脑子活泛,笑斥道“便是天生的败家子”

    温酌见他口气松动,立刻打蛇上棍,谄媚道“可不是么,有我阿兄挣钱,便是我败一些也无妨。况且爹素来仁厚,您想那些孩子不过丁点大的便没了父母长辈天生野长的那般可怜,咱们便省下几个钱养大他们,也是一份功德,强抵过去庙里敬的香油钱了。”

    “满嘴胡说八道神佛岂是能容你挂在嘴上亵渎的你歇在家这些日子也不见你写一个字,还不给我滚去练”

    温酌哪会怕他,嬉笑道“爹可冤枉我了,我昨晚上还写了一幅对联呢那医馆的事又如何”

    温士郁被他弄得烦不胜烦,忍不住瞪眼把茶盏往桌上一掼,恨道“哪儿来这许多话,便如你想这天底下的事莫不成都如放屁一般容易了你自己不拿出个章程来,倒还来问我”

    温酌被他爹一骂,反倒心里有了底,脸色嘻嘻笑着跟他爹告辞,转头出门又钻到厢房看他那兔崽子儿子。兔哥儿穿了一身彩衣,刚吃完了奶,见了温酌喜得咯咯直笑,伸了两个胖手就要他爹抱。孩子往往生一场病就要长一智,更与人亲。温酌虽曾经怀疑这兔儿子品种不纯,架不住温霖五官神似自己,又兼每日来逗孩子生出了些爱怜的情愫。他到底是个现代人,没有什么抱孙不抱子的诡异思想,每天总要来抱一抱孩子,这时被兔哥儿蹭了一脸口水,父子俩都咧着嘴直乐。

    温士郁在儿子面前摆了亲爹的谱,总算心理得到满足,思量起温酌的主意虽在他看来漏洞千百,不过事在人为也未必就办不了。关键是如今看来他这儿子往后必是要官场沉浮,也不知要吃多少亏才能磨砺出来,唯独阅历是父母至亲无法代劳的,唯看个人造化。

    第92章 第章

    转眼到了温酬娶亲的日子,襄阳侯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照说侯府庶子娶妻哪能有这样排场,然而温士郁向来看重这个长子,温酬温酌又兄友弟恭感情甚笃,温酌自然不会因着这点事就拈酸吃醋,洞房花烛人生大事,温酌反倒替他高兴。

    嫁人无异于第二次投胎,刘妍紧张了几日,终于到了出嫁的日子。一早就起身梳妆打扮,又给祖父母、父亲嫡母行过礼,这才到了她母亲王氏屋里拜别。

    王氏出身商贾,娘家却并非普通商户,乃是有头有脸的皇商。她又诞下一子一女,因着如此,王氏在府中亦有几分体面。她早起便等着此刻,见女儿盛装而来倒头叩拜,不由悲喜交加,忙让她起身。

    因着女儿出阁,往后离多聚少,母女两仍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王氏将女儿妆容首饰仔细打量,刘妍身上穿戴除却长辈添妆,另有诸多是温酬所赠,王氏看了欣慰点头,道“我儿此去乃是享福的。为娘放心了。”又屏退诸人,悄声叮嘱道“到了侯府你定要恪守妇则,顺从丈夫,孝敬公公,莫失本分。你那小叔子乃是世子,听说性子很有几分跳脱,虽说如今改了,你到底要小心为上。他如今年纪约莫也要议亲了,往后他娶的妻子才是侯府的当家媳妇,你到时莫要越了她去,让你夫君难做。”

    刘妍一一答应了,时辰却不早了。温酬这时已快到了,便使了人先行来告。

    一旁的嬷嬷过来劝道“姑娘往后回门时亦能和三夫人相会的,不急于一时。吉时将至,姑爷的人马已到了,姑娘还是准备上轿吧。”

    母女两忍不住擦了泪,这便作别。刘妍盖了喜帕,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前庭等候。

    温酬领着一众人精神抖擞进了大门,拜过靖西伯夫妇并同泰山泰水,这才到前庭来。只见新娘端坐椅上,头上盖着喜帕,一旁立着的正是她的亲兄长刘子导。温酬走上前作一揖,温言道“舅兄有礼了,还请姑娘上轿。”

    刘妍听他声音心里没来由一阵悸动,忍着害羞站起身对他一福身。刘子导亦是回了一礼,轻轻将妹妹打横抱起送入轿中。王氏这时过来接了喜娘的手中的碗,亲自给女儿喂了一口上轿饭。

    温酬这才跨上马,一应仆众便点了爆竹,抬了轿子出来由两个温氏年轻子弟随轿缓行压轿,又有乐师吹打弹奏,以示喜庆。这一路热热闹闹从靖西伯府一路到襄阳侯府,路上不免许多人驻足观看,又有仆童专负责撒钱的,一把一把地散了许多铜钱在地上,引得不少大人孩子在地上争抢。

    刘妍陪嫁的仆从侍女见了这样场面,只觉温酬虽说一介庶子却舍得这样铺张扬厉如此看重刘妍,心中不由也升起喜意。

    温酌早在家中翘首以待,奈何他要负责宴客走不开,否则早跟着他兄长一块去了。温酬的婚事办得热闹,诸多亲朋相贺,这回季庸又来着实让温酌捏一把冷汗,生怕殷鹤晟又要弄出什么花样。季庸代洛王府来贺,这回礼单倒是正常许多,只是他见温酌脸色不由暗自好笑,面上却不敢怠慢,正儿八经给温酌作揖,又拿出殷鹤晟手书交与他。

    温酌忍不住白他一眼,道“季大人这回来倒是颇知礼数。”乃是暗讽上回季庸丢了烫手山芋就跑的举动。

    季庸莞尔,笑道“世子取笑啦庸乃臣下,为人效力岂敢自专世子要怪庸也只得受着了。”

    温酌最受不了这笑面虎的假惺惺,连忙跟他寒暄几句,便让他进去了。

    等迎亲人马回来,门口立时禀告主人。门口顿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见温酬亲自引了嫁娘下轿,携手走进正厅。温士郁已在堂上端坐,温酌陪侍在侧。

    喜娘又引了新人到正厅拜堂,礼成之后便有仆妇相迎领了新妇去新房等候。

    温酌见兄长喜笑颜开,心中也甚是欣喜,当下逗他阿兄道“阿兄新婚吉祥,早生贵子。”

    温酬见他故作怪样拿自己逗趣,笑道“转天你也要娶妻了。还来逗阿兄开心”

    这话是温酌顶怕的,尤其是当着温士郁的面,立刻服软伸手捂了温酬嘴道“关我什么事呀今天明明是你的好日子还是赶紧给宾客敬酒去吧”

    温士郁一眼瞧他惧婚的没出息样,狠狠地瞪了温酌一眼,谁料这熊孩子权当没看见一下,一扭身就吆喝着要和上官九不醉不归地跑了。

    第93章 第章

    上官九近来总是忐忑,温酌虽与他走得近,奈何一张嘴紧得很,只将洛王送那玉四件的事随意敷衍了事。

    他心中到底觉出不同,偏又没什么门路摸清这事。况且因他与温酌只是好友,于这件事也没个正经名堂去劝,因而心中甚苦。

    不过他到底聪颖,晓得此事若不趁早了断,他日便没自己的分,幸好此时殷鹤晟不在京中,离得远了便不怕那位洛王殿下纠缠温酌,便有意要趁此想个主意来搅黄了此事。

    温酬的酒宴办得热闹,温酌应酬完诸人便来寻上官九饮酒。荣栎自回了鹿州后,温酌少了个聊天对象,上官九便常来寻他。两人相处颇是相得,温酌尚不知上官九肚里另藏鬼胎,也乐意与他做伴。他自知酒量太差,往后行走官场少不得与人应酬,此时若不练出酒量,往后要是在外醉后露丑可不扫了颜面,便有意每日小酌一番,饮几杯淡酒。

    两人喝酒谈话,不知因何话头而起,上官九有意无意同温酌提起诸代殿君的凄惨下场。

    也亏他素知温酌秉性,对这些野史轶闻最有兴趣。便把这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当作下酒菜说与他听。

    大歆历代皇帝诰封殿君者不在少数,除却今上这位众所周知英年早逝的霜露君外,祖皇帝的昭德君这些正面例子外,自然也有些下场凄惨为人诟病的废殿君。

    荣栎虽博闻广识,不过他以君子自持,并不会与温酌说这些有的没的,上官九却全无顾虑,且他巧言善语说起这些秘闻比那茶肆里说书为生的茶博士还要精彩。

    温酌听他一一细数废殿君,有的因持身不正秽乱宫闱被密令格杀,还牵扯出许多后宫妃嫔皇子;有的因恃宠而骄忤逆皇帝,盛怒之下被杖毙殿前;另有心怀祸端,趁势越权的居心叵测之辈被褫夺封号,皇帝却因贪他容颜下旨赐了一碗噬魂汤,从此浑浑噩噩痴傻一生。

    温酌听罢,摇头笑道“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安分守己也未必落得如此下场。”

    上官九却不能苟同“此话差矣。这些话不过后人传说而已,真相如何恐怕少人知晓。历来这宫廷争斗就讳莫如深,方才这些虽说都是咎由自取,内里如何许多细节咱们都难以知晓。另有些殿君即便安分守己,结局也未必风光无限。多是随着新帝继位惨淡收场,有为先帝守陵者,有为新帝诛杀者,有殉葬者,林林总总令人唏嘘。”

    温酌点点头,心道后宫倾轧想必也确实不是一两句野史能辨清是非的。

    上官九见他赞同,忍不住笑道“也是闲话而已。咱们与那后宫殿君又有甚么相干的。为兄只盼这一生闲云野鹤一般,有一倾心人相伴足矣。”

    温酌哈哈大笑,举杯敬他道“上官兄真乃风流人也。”

    上官九虽接了酒,见温酌神态自如心里不免有些泄气,只当他没听懂自己话中的意思。

    他不曾想温酌虽恋慕殷鹤晟,却没想得那么长远去肖想做什么殿君的。

    温士郁这日亦是因着喜事多饮了几杯,这时出来消食醒酒,见儿子同上官九两个月下对酌,不知怎地便觉上官家那小子对温酌尤为热切,眼珠简直长在温酌身上似的。他历来护子如珠似宝,便招了管事来问几句,将两人所说问了个七七八八。心下不觉一紧,心道温酌不知犯了什么烂桃花,洛王之事尚未了结,如今又引了个上官九来。

    第94章 第章

    所谓麻烦多了不压身,因有了洛王殿下这位前鉴,温士郁再看上官九倒也不觉什么。大歆素来不忌南风,便是温士郁自己年少时亦是受过颇多士子青睐,只是他心中只有妻子一人,从不把旁人放在心上。

    倒是温酌如今有些棘手,他先时因着名声有碍没法议亲,如今眼看长进了,又让殷鹤晟那扎眼的玉四件给阻了姻缘。

    不过以温士郁看来这儿子许是让林月娘那事给吓着了,转而不近女色,喜欢上男人也不算什么奇事。少年人因着情情爱爱多有困扰也是常有的事,温士郁倒不会为着这事就着恼。他酒劲渐上来,不由伸手揉揉额角,想到反正温酌也还年少,婚姻大事倒也不急于一时,也不愿迫他。即便真是耽于南风,这上官九倒也比洛王来得省心。他心中虽如此自平,但是到底还是失望,叹了口气便嘱咐人劝了温酌莫喝过头,让他早些歇了。

    温酌并不晓得他爹诸多想法,见管事来告了侯爷的吩咐,便一点头。上官九唯恐惹了襄阳侯的恶感,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温酌饮了酒后,面色泛出霞色,他看在眼里实在不舍,恨不得将人抱在怀中一诉衷肠。可惜温酌于他到底未曾生情,他也不好唐突,依旧装出潇洒不羁的态度,对心上人略微拱手便走了。

    等温酌回房洗漱完毕,这才拿出白日里季庸给他的洛王信笺,对着烛火看了。

    殷鹤晟在信中对战事只字不提,只说些西北风光见闻等。相比他上次的简短的回信,殷鹤晟的信笺要长得多,且他在信中还有许多问题,譬如他说郎州大雪如鹅毛积雪过人膝,便要问他上京红梅如何山茶如何;又说西北冬里常吃羊羔肉锅子,又问他可知道如何料理羊膻味。

    这信简直称得上絮叨,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出自洛王之手。温酌看得嘴角微扬,晓得殷鹤晟恐是因自己上封信里带了怨气,殷鹤晟故要以此来逗自己开心。他又将信反复看了几遍,想到郎州冰天雪地战事连连,殷鹤晟不知要吃多少苦,只恨自己没那厮杀疆场的本事能与他同去杀敌。他心中对殷鹤晟甚是思念,不由自主去摩挲信纸,把好好的梅影笺边缘磨得发毛也不自知。

    他亦知殷鹤晟不提战事的用意,唯恐自己忧心,又要防私信落入他人之手泄露军情。于是温酌在回信中亦默契地不提此事,只将近日琐事与他分享,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七八张,等停下笔时已是三更。

    未等这信送出,隔日宫中来人传召温酌。

    刘妍作为侯府新妇,早起刚敬过公公一碗茶,要伺候丈夫用早膳,便听见外头禀告,来了传旨太监。

    她虽也出身公侯,到底是庶出女儿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况且便是召见亦是靖西侯,何来这些小辈的事。她正有些慌张,差点跌了手里的筷子。幸好温酬替她接了,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刘氏这才镇定下来,跟着长辈丈夫跪下接旨。

    皇帝传的乃是口谕,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只是没来由的要见温酌让人着实摸不着头脑。宫监宣完了旨,一旁管事的照例送上赏钱。

    温士郁与这宫监也算熟人,起身后便笑嘻嘻与这王太监答话,手里又暗暗塞了一枚平安扣与他。王太监见他如此,亦是笑呵呵的,道“侯爷今天怎么倒与洒家如此生分了。”温士郁啐他道“这话说的不实在,倒像本侯平日里尽抠门似的。”王太监又笑了一回,道“侯爷惯会逗人的,想是侯爷想我了,送与我玩的罢。”

    温士郁晓得这王太监油滑,便不与他兜圈子,道“怎么好端端的,陛下突然想起劣子来了这其中有甚么名堂不曾”

    王太监干笑道“侯爷此话差矣。洒家如何有胆子揣测圣意,如世子爷这样人物,又是陛下的至亲骨肉,便是想起来见一见也不算稀奇的。”

    这话糊弄得了别人,到底欺不得温士郁。他将眼一斜,瞪他道“你这话忒不老实,不过问你一句话,推三阻四的。不如我亲自陪儿子进宫一趟也就结了。”

    王太监也是怕了他了,忙劝道“我的侯爷,洒家哪儿敢瞒您呐陛下也不过让我传句话罢了。只是我偷末眼瞧着陛下心情怡悦,想必不会是坏事。”

    他能说出这话已是极限,温士郁也不再难为他,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让温酌更衣跟着他入宫。

    温酌拧着眉毛,难得地有些懵了。不过既然是圣旨,那便不去也得去了。他心里嘀咕皇帝真让人扫兴,一家子刚坐下饭还没吃几口,就让人来搅了。他急匆匆回到屋里,丫鬟们已得了信,把衣服配饰都备好了给他换上。

    倒也不是说温酌穿得见不得人,只是宫禁之中最是讲究规矩礼仪,所幸温酌自己曾在礼部挂了名,对这些并不陌生。他收拾妥当,又被温士郁叮咛了几句,便乘上小轿跟着王太监进宫去了。

    第95章 第章

    一路无语,温酌自顾猜想,也没那闲情与王太监闲聊。宫监最是看人眼色,见温酌只是沉默,便也默默。温酌之前进宫还是跟着温士郁来的,虽也有宫监引路,但走的却并不是上回的路。

    因入了冬,天气寒冷,但还远未至穿裘子的地步,温酌穿了件大氅,在这宫墙之间的过道中穿行,耳畔鬓角免不了被凛冽寒风吹拂,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

    所幸又走了一会功夫王太监领他进了一处宫室,到了一间暖阁前。进了暖阁自有别的内监引领温酌,王太监也自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温酌不敢四处打量,跟着那内监走几步到了内门外,那内监便示意他稍候,自己进去禀告。

    依稀听见那内监禀知温酌来了,过了一会便让他进去。

    温酌这才进去,低眉顺眼地给座上人下跪行礼,口称万岁。

    这一回因就他一个,没有温士郁在侧让他格外紧张。

    皇宫的设计大抵如此,重重的宫墙,纵横的步道,森严的规矩以及宫监侍从们有意隐藏自己存在感的氛围,营造出一种皇权特有的高压幻觉。

    温酌跪在地上,感觉到面前的人正打量着自己,并不急于让自己起身,因而也忍不住屏息凝神。

    没有人跟他说起原因,自然就不存在什么好坏了。不过以他自己来说,对于入宫面圣这种事其实很是抵触。这让他感到无助弱小,却又无能为力。

    好在皇帝终于发话让他起来,温酌这才慢慢站起身。

    皇帝问他道“用过早膳不曾”

    温酌心道,正好端端吃着饭便让你叫来了,只是又不能这么回他,只得点头道“用过了。”

    谁料皇帝转头对一边的内监道“把那碟子点心拿来给世子尝尝。”

    赵天素应了,取了一碟子糕点送到温酌面前。

    温酌很有些踌躇地谢了皇帝,伸手拿了一块糕慢吞吞吃了。这点心吃在嘴里全不知味,他满心的疑惑不知皇帝是个什么意思。

    皇帝见他吃了,又问“听闻你在食馔上颇有些心得。可尝出是什么来”

    温酌这才抿了抿嘴,甜滋滋的依稀觉出有些红薯的香气,便犹豫道“可是红薯”

    皇帝点点头,这才赐座。温酌好不容易坐下,心也放下了一半,心想恐怕多是因为红薯、玉米的事了。

    暖阁里烧着银霜炭,温酌这时才渐觉身上有了暖意。皇帝显是要与他长谈,又命人上茶。这暖阁中虽金碧辉煌,但却与温酌格格不入,他端着茶微微抿了口,茶香熏在脸上使人醒神。

    皇帝道“朕如今看你,竟有些想不起你从前的样子了。”

    温酌不知这话如何接,只得放下茶盏回道“微臣从前荒唐得很,如今想来亦觉惭愧。”

    皇帝不置可否地微微颌首,道“也不尽然。洛王同我说你交游甚广,这红薯玉米的好处还是你从番人处知道的。”

    温酌暗叫一声不好,因那话不过是当初对洛王涵王的托辞,如今想来漏洞极大,他明明失忆连亲爹都不记得了,怎么却能记得这等事。

    好在他如今也有些处变不惊的能耐,恭敬道“其实微臣也记不清了,全是误打误撞。此事乃是洛王殿下心怀百姓之故,因而能见微知著,行之有效。微臣岂敢居功。”

    皇帝听他如此说,不由一笑。温酌始终垂着头并不与他对视,因而并没有看见对方脸上的这莫测的笑意。

    皇帝道“看来却是长进不少。你爹将你护得太紧,以致你先时不成体统险酿大祸。如今总算像个样子了,只是你这瑟缩模样,岂有乃父之风”

    温酌心中苦笑,心道我本来就不是温士郁亲子就是不像他也没办法。倒是这皇帝比殷鹤晟先前还难伺候,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看便知是亲父子。

    他面上却装出委屈模样,忙跪下道“微臣有负君上教诲。”

    皇帝果然不喜他如此,道“罢了罢了。也不过与你说些家常哪用得着如此作态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说跪就跪的,还不快起来。”

    温酌这才缓缓起身,又坐下。

    因他这性子和温士郁迥然不同,皇帝到底不能像对着外甥那样随意敲打,恐温酌又露出方才窘态来显眼,便点他道“襄阳侯历代忠义,你祖承乾八年率军抗敌身死疆场,乃是为国捐躯,是一等的好男儿。你父亦是不俗,文武双全,少年有为。以你这般柔顺太过,应当多加磨砺才不失男儿本色。你眼下年至束发亦有才华,不思自强光耀门楣,岂有蜗居父亲膝下坐享安逸之理”

    温酌被他说的疑惑不解,心道他虽没干什么大事,好歹也认真读书练字,怎么就成了不思自强了。只是和皇帝辩论正如自寻死路一般,他到底怕死,便也只好认了。

    皇帝这才道“这上京犹如一席锦绣,只将尔等少年耳目遮蔽,因而庸庸碌碌无所施为。朕知你腹中有些能耐,在这京中有父兄照拂免不了生出怠惰懒散来,便出得上京好好游历一番,正好历练历练。”

    温酌心中没来由一跳,惊得抬头看皇帝,只见御座上的皇帝正眯着眼对他似笑非笑,不由大吃一惊。

    第96章 第章

    襄阳侯这一日上朝很是受了一回瞩目。

    这事还要从染州案说起。

    前些时日染州知州魏颖言启奏宜安县令王旭贪赃枉法,将陈粮充作新粮收入公仓。这奏折才呈上来,染州通判何敏道又奏魏颖言栽赃嫁祸诬陷忠良,且火烧公仓致使颗粒无收,望朝廷重责。

    一时间疑云重重,一时半会谁也辨不清孰人忠奸。依照常理只管问责当事人来京审查,奈何染州离着凉州并不远,供着前线的粮草,这公仓烧毁岂不耽误大事且双方斗得乌眼鸡一般,谁都不认自己是奸。朝上正为此事吵了好些日子了,孰料皇帝神来一笔,点了御史台中丞杜昧直接升官给了个大夫的衔儿,让他去染州查实公仓失火一事,又命襄阳侯世子温酌协理此事,即日出京。

    温酌不意得了这么个差事,从宫里回来整个人仍是怔怔的。待温士郁问过亦是大叹皇帝难以捉摸。温酬得知也是忧虑,私下问了温酌,只是他于政事上全然插不上手,自然顶不上什么事,反倒得了温酌几句安慰。

    因这事紧急不日就要出发,温酌烦了一天也是无用,心道反正也是协理,在染州也好,只管保了前方的军粮便罢,旁的事自有杜昧去管,他也懒得去理。他思来想去,琢磨着皇帝应该也是这个意思。既打定了主意,便该吃吃该睡睡,反倒不当回事了。回头还特意抱了兔哥儿去见刘妍,拿兔哥儿跟刘妍逗趣。

    “这府里太冷清,素来阳盛阴衰。兔哥儿太小,我们纵使疼他,男人家也都是粗枝大叶,看顾不过来。我过几日出京,总不好老麻烦父亲看孩子,便只好来麻烦嫂子多多照拂这小子了。”

    “这是哪里话。小叔能信得过我便好。”

    刘氏出阁前便听说这小叔子有个庶子,本当他是个浪荡子。这几日在侯府才晓得了许多内情。与温酌相处几日只觉他清俊爽朗,并不是想象中那样不堪,且她丈夫特意关照她,对幼弟他是极爱护的。刘妍见他们兄友弟恭与自己娘家那几个隔着娘肚皮的兄弟迥然不同,心里亦是有几分感慨,倒也对温酌生出几分好感。

    这时见他抱了个娃娃来见自己,便猜到是温酌庶子。女人许是天性母爱,她见温霖生得玉雪粉`嫩便也觉喜爱,伸手接在怀中逗弄,嘴上也答应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到底男女大防,温酌便又抱着兔哥儿遛遛达达晒太阳去了。

    刘氏婢女描红忍不住道“我听说世子才不过十六,怎么万岁倒想起让他去查案。听说染州冬里冰天雪地的,便是屋子里都冷得紧,何况是路上。”

    刘氏瞥她一眼道“你懂甚么古有甘罗十二拜相,正是少年有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岁也好世子也罢,岂是你这等婢子能挂在嘴边胡说的”

    描红让她数落一顿,立时闭了嘴。

    第97章 第章

    大清早,乌达还迷迷瞪瞪的,外头便进来两个武人打扮的汉子说是要包下客栈。掌柜的听了简直喜上眉梢,忙招呼着一众小二收拾忙活。

    两个武人给了定金后四下查看一番,便又走了。

    这二人穿着光鲜,说话带了京城口音,乌达等人免不了悄悄议论,心说这住店的客定是京城来客,身份也必是非富即贵,不然怎么用得起这样的护卫

    果不其然,临近晌午,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一时间扬尘四起,人声鼎沸。

    仍是早间那两个武人先跨进门,又有旁的侍卫一齐涌进来。几人分头在客栈例外查探一番,又出了去,想是要同那马车上的贵人禀报。

    乌达几人哪见过这样阵仗,不由都缩了缩头,只是心中有对这不曾谋面的贵人诸多好奇。一会功夫又见几个小厮模样的提了箱笼进来,在那武人的指引下,抬至楼上天字号厢房。这时方见两个年轻姑娘拥了一人进得门来,乌达眼睛竟是一亮,他这一生还未见过谁家女子生得如此俊俏,只见那两名女子梳得双环髻,一个头上簪了桃花样的珠翠银钗,一个别着细娟头花同鎏金祥云,身上俱着绯红袄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乌达心中不免艳羡,心想这两个女子定是中间那人的姬妾。

    两人扶着人缓步进来,将屋中打量一番,脸上不免露出嫌弃,其中一个对那人道“公子且在这里歇歇,我和乐竹先将屋里收拾一番。”

    那人微微点头,才坐下不由一阵咳嗽。

    两个女子忙将他斗篷帽子揭下,轻轻给他拍了背,用帕子接了痰。

    乌达这才看见那人不过是个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心下恶意想道生来富贵又有甚么用,还不是个痨病鬼。

    他偷摸躲在一旁偷看,不想被那痨病公子的小厮瞧见,喝道“你这厮偷偷摸摸躲在暗处看甚么”

    乌达被一下点穿再藏不住了,被掌柜的一脚踩在屁股上,说着腿一歪便滚在地上摔了一跤。

    掌柜连忙赔笑道“贵人且息怒,这鸟贼子不开眼冲撞了贵客。我这就赶他出去。”说着又在乌达屁股上踢一脚,喝道“不长眼的东西,杵在这作甚,还不给我下去干活”

    书勤皱了眉头,抱怨道“都怪杜大人急着赶路,让公子受了风寒。他自己倒好,撇下咱们自己先走了。”

    这痨病鬼正是温酌,他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对书勤随意摆了摆手,道“这哪儿能怪得了他还不是咱们人多走得慢。”

    因着温酌头一次出远门且又是染州那样冷僻偏远之地,温士郁尤为担心,因此他这一行人马除却护卫,连带小厮丫鬟,足有十五人,再加上车马,可谓阵势浩大。相形之下,杜昧随行不过四人,两相比较简直令人无语。

    况且杜昧此人乃是御史台一绝,与他相处可谓难之又难。瞿让虽也是御史出身,舌战无数的朝中嘴炮,相比杜昧杀伤力还略显不足。

    杜昧乃是上京本地人,表字晦明,坊间人送外号“王八杜昧”。

    这倒不是因为杜昧冠上绿云,实乃王八咬人不松嘴之故。杜昧比之王八,更是咬死不偿命。此君自入御史台,被其參奏下台革职的炮灰足有七八位,偏这位冷面神平素不喜结交,朝中众人见其油盐不进也是头疼。因而杜昧虽少年及第又在官场飘摇近十年恪尽职守,却半点没升官,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位不讨喜的性格。

    温酌既撞上了他,这一路上虽被侍卫仆从众星捧月一般顾着,也称得上难挨。谁料途中一场风雪,杜昧执意赶路,他自己是半点没事,温酌却是染上了风寒。杜昧眼瞧这襄阳侯世子成了病秧子,不说嘘寒问暖,反倒是甩甩衣袖,自个儿先走了。

    这正是如此,书勤不免忿忿不平。便是白易也感慨这位大人耿直得像块石头,少有这样做官的了。

    杜昧一行人走得快,先行去了驿站。温酌赶不上他,这天气露宿郊外是要冻死人的,所幸他手底下差遣的人各个精细伶俐,不过小半天功夫便寻着这么个歇脚的地方。

    倒不是说他公子哥讲究,这年头出行不便不说,这卫生条件也是令人堪忧。侍玉乐竹两个忙活着给他收拾屋子,好不容易擦洗干净些了,才请他上去。一众侍卫小厮一路上也累得不成样,有了歇脚的地方人人都松了口气。

    客栈里的伙计们却被使唤得团团转,一会要烧热水,一会要买菜买肉,掌柜的虽点头哈腰累得够呛,到底一下赚了个满,笑得见眉不见眼的。

    乌达因着冒犯了贵客,被掌柜的轰出来牵马。他嘴里忍不住咕咕哝哝骂骂咧咧的,耳朵却竖得老高想知道这一群人的底细,便听两个喂马的侍卫闲来聊天,他慢吞吞在一旁听壁脚。谁料这才晓得这里头那位痨病鬼公子竟是京城里头有名的襄阳侯的儿子。他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直叫冷风灌了一嘴。

    依着乌达的见识,他这辈子见过顶有身份的人也不过是县太老爷罢了,如今竟见着了襄阳侯的儿子襄阳侯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乌达一下子把掌柜踢他屁股的事都抛在脑后了,他心想这要是把这位少爷伺候好了,该能给他什么赏呢

    他兀自高兴,咧着嘴不由自主地笑,然而却完全不曾想自己已遭了贵客的嫌弃。等他将马都拉进了草棚,又围着乌木马车转了一圈仔仔细细端详过一番,甚至引起了车夫的警觉,这才悻悻地走开了。

    刚要进门,门前缓缓来了个戴着斗笠的男人,这大冷天里,他不过穿了一身半旧的粗布靛蓝短打,连个袄子都没,腰里别着一把半长不短的刀套在一个半新不旧的牛皮鞘子里,腿上沾着尘土的裹腿,一看就个跑江湖的穷酸,半点不能跟屋里那些打扮光鲜的侍卫比。

    乌达不由拦住他,道“对不住。今个儿客栈已被人包了。”

    他嘴里虽说对不起,脸色却完全没有对不住的意思,甚至于还有点看不起的嘲弄意味。

    穷酸用大拇指将斗笠微微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笑了笑,客气道“大哥,您看这天寒地冻的。我不过就是打尖罢了。不必赶我了罢。”

    乌达这才看清,这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虽穿得寒碜,整个人却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精气神,尤其是一双眼睛,漆黑透亮炯炯有神。对着这样的人总是容易生出好感的,乌达搓搓手,道“小兄弟,不是我为难你。今儿个客栈真被人包了。瞧见不,那些个大爷都是上京来的还是襄阳侯府上的都不是善与的主。你们跑江湖不容易,常言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往前再走一走,也有地方打尖。”

    年轻人听了他的话微微眯了眯眼,露出了爽朗的笑。

    “原来如此,真是麻烦大哥指点了。”

    他说着拱了拱手,眼睛却略过大门看向里头,仿佛在刻意寻找什么,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最终他还是转过身,走了。

    温酌并没有看见这一幕,侍玉正伺候着他泡脚,热水浸过他白`皙的双腿,尤其是在冬日里简直是一种享受。温酌正有些昏昏欲睡,却没来由地有一些不安,因着人多难免有些喧哗,他略皱了皱眉头。

    乐竹见了,不免要附庸一句“这些个侍卫,到底是粗人,半点没规矩。闹哄哄的,还让世子怎么歇息我这就去找白易,万不能让他们丢了咱们侯府的体面”

    温酌伸手示意止住她的话头。

    他想了想,道“你去。让白易来,我交代他几句。”

    照着温酌的意思,他们这一行人已是极醒目招摇的了,切莫再以襄阳侯府自居肆意宣扬,让众人嘴紧些,路途遥远免得生出什么祸端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id 道長重行行花見不思歸

    嗯 催文可入

    第98章 第章

    白易投靠侯府前常年在外漂泊,这一路上照应地颇是周到。只是他向来独来独往的,忽然带着这么一大队人也有些不惯。

    侍玉乐竹是温酌的贴身丫鬟,只围着温酌伺候他的吃喝穿戴。温酌用过午膳,又服了药丸,便有些困倦,丫鬟们便服侍他睡下了。

    温酌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总觉得床铺有种似有似无的霉味。

    这气息让他莫名地感到有些似曾相识。

    他睡了一阵,忽觉得有点闷得慌,便推开被子坐起身。昏暗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床头,洒下一片奇异的光。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回到了自己家的老宅,他急切地四处打量,桌上摊开着的书,他凑过去一看是封神演义书页中间用一片叶子夹着做记号,这大约是他初中时看的了。

    所以他又变回陈锐了。

    什么襄阳侯世子温酌应该都是梦吧黄粱一梦,现在他这是梦醒了

    他想着,但是心中仍然不安。

    忽然听见外面的门开了,他妈妈提了一袋菜回来了。天气仿佛很热,他妈脚上趿着拖鞋,嘴里念念叨叨地跟后来的人说话。他这才发现后面的人是他哥,但是年轻得很,只是高中的年纪。他们的对话也怪,听在耳里嗡嗡作响,仿佛隔着许多无形的膜。陈锐再也不能忍受一般,抬脚走了过去,门吱呀一声作响。外头的两个人止了对话同时向他望来。但是这目光却又透过他似的,直往房间里探究一般。

    他哥走了过来,直直地穿过陈锐,走进房间关了窗户。而他妈妈则继续窸窸窣窣地开始理菜。没有人发现房间里的第三个人。

    “妈。”陈锐惶恐地叫了一声。

    但是他的妈妈依然无动于衷,他又回头看他哥,试着又呼唤他。

    他哥已经坐在了书桌边,充耳不闻,他合上了书,把书中夹着的叶子取出的时候,略略皱了皱眉头,然后随手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陈锐终于看清了扉页上的名字陈靖。

    所以,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么

    他恍惚地走了出去,荒凉的院子赫然展现在他面前,像一副褪了色的画。

    他这时才想起来,这老宅其实早已被拆迁了的。

    那时他还很高兴,因为终于可以住上新房子了。住新房,谁又不乐意呢

    然而现在此地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自己仿佛已经被删除了,他想。

    所以我究竟是陈锐还是温酌

    他渐渐恍惚起来,以至于连站着都让他感到艰难,脚下的土地成了一片泥泞的沼泽,他一步一步地陷在其中,好像被许多手拖曳着往下拉。

    他发不出声,咽喉好像被扼住了一样,直挺挺地被拉入一片黑暗。失重感袭来,他整个人一抽搐,最终跌回到床上。

    许多声音一下子涌入他的耳膜,清晰而嘈杂。他这时才觉出自己刚才是做了噩梦,因为侍玉一声声轻轻地呼唤提醒了他,他仍是温酌。

    这显然非常的可笑,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前世,甚至连家人的面目都已模糊了,而梦里也被他们彻底无视了。

    温酌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掩的悲哀。

    他想原来人活在世上真的不是为了自己,失去自己的位置是这样的难受。

    侍玉只当他身体不适,顿时惊慌起来。他们一行人中只有乐竹略通药理,温酌吃的药丸还是彭兴云配好的给他备来应急的。

    所幸温酌只是摆手,说方才魇住了难受罢了。

    第99章 第章

    温酌睡了许久,这会夕阳西下已是黄昏了。乐竹眼见他这几日病得消瘦许多连下巴都尖了,便趁他睡着那会给他文火炖了一锅老参鸡汤,香气四溢引得一众人羡慕不已。不过羡慕归羡慕,到底尊卑有别不能失了体统。

    温酌晓得后,对白易道“赶路辛劳,也不用太节省了,给大伙多加些菜也无妨。”白易答应了,却听书勤嘀咕,对温酌道“公子也不必太心疼咱们了。出门在外,做下人的受些累原是本分,哪能像主子一样娇贵。何况出门前,侯爷和大公子早打赏过银子了。”

    温酌知道他最是体己,不由笑道“话虽如此,到底你们一路跟着我。有我一碗肉,总不能短了你们一盏汤。否则往后大家说起来世子抠门小气,岂不是扫了我的颜面”

    几人笑了一回,受他好意这一顿众人吃得尤其丰足,要不是白易做事小心,不然再添些酒简直堪比年夜饭了。

    前些日子因与那王八杜昧同路,不能过于讲究,温酌一行人便也跟着粗茶淡饭,加之总是风餐露宿,滋味很不好受。如今虽被杜大人撇下,反沾了世子的光得以歇息休整,大家无不称道世子的好处。

    温酌照例在屋里没下去,只喝了一盏汤用了半碗饭。到底人生病时易感怀,下午又做了那样一个梦,引得他多了几分伤感。等晚间安寝时,他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心想若是此时殷鹤晟在身边便能向他倾诉惆怅,可是自己的来历大抵还是骇人听闻,便是殷鹤晟得知也不知他会做何感想。他临出京时已将回信交予季庸,这时却又起了写信的念头,但是转瞬又熄了。

    侍玉同乐竹两人照例打了铺盖睡在他榻前,这一路上为晚间也能方便侍应他一直如此。只是因白日里颇多辛劳这时她们都已熟睡,他若起来必是要惊动她们的。

    温酌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计算着去往染州的路程还剩多少。他们从上京出来已花了近十天,再一路往西少说还有一半路程,只是天气越发寒冷,要是遇上大雪积路恐怕就更难走了。他心里也有抱怨,恨这身体被那个脑残的原主伤了根本简直变得跟个病娇似的,但是转念一想要不是原主作死,恐怕这会他已经投胎去了,哪儿来轮得到他来做这世子。

    他想起殷鹤晟又有一种难言的甜蜜,忽然思绪飘忽想象远在郎州的洛王殿下是什么样的处境。外头风雪渐起,寒风敲打着半旧的窗棂,这座客栈许是有好些年头了,这风雪夜里便总有许多不结实的地方发出轻微的响声。冷冽的风从各种缝隙钻入屋子,尽管屋里有暖炉,却也抵不住冷冽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更加清明。

    温酌听着风声,心想这会殷鹤晟该是睡了吧,也不知郎州战事如何了。

    他这时渐渐有些想通了,下午那梦许是告诉他,他再也回不去了,一如那个昏黄的老宅都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是不可复得的。

    而眼前的才是他的责任,好比在郎州护卫家国的洛王和将士们,好比守着他的这些仆从侍卫,人总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成为自己,否则不就和幽魂一样了么他再不想体验那种不被注视的滋味了。

    然而他听着风雪声,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第100章 第 100 章

    窗外除却风声雪声,仿佛还有别的什么让他有些说不出的悚然。

    温酌一时有些不敢确定,甚至怀疑自己大概又在发梦了。他当下掐了自己的胳臂一把,疼痛使他脑子愈加清醒,他忍不住坐起身,仔细打量窗户。

    虽说是雪夜,到底仍有些光影,只是昏暗地紧,看不真切。然而又有些响动异常得引人怀疑,他仔细听了,只听“咯咯”的声音,好似有人在外轻推窗子,这声响混在风雪声中其实不算突兀,若他睡了定然觉察不出,只是谁料他今夜无眠至今未睡。

    温酌不放心地仔细端详,竟是看见外头隐约有个人影,窗户边慢慢地插入一段白刃,横向磨着窗格。

    温酌一下子脑皮发麻,寒毛倒竖,只觉白日里在梦中被人扼住咽喉的感觉再现。好在他经了上回围猎遇袭的事,虽有些惶恐也不过片刻罢了,且那窗外的刺客只当屋中人都歇了并不知温酌已有所觉察。

    便听寒夜里一声惊呼,“白易有刺客”

    那段白刃甚是锋利,刚磨开窗格,只听“嗒”的一声,那刺客刚要伸手去推,便听屋中人一声惊呼,待要收剑已是晚了。隔壁屋中一人破窗而出,剑锋挟着一阵寒风向他袭来。那人微微吃惊,忙侧身避过这一剑,手中使力把那嵌在窗格中的剑拔了出来,脚下使力在墙上一踏,借力反向白易袭去。

    这短短一瞬能作出这样反应已是不易,白易心中微觉不妙,更是精神一振迎敌而上。

    他在江湖中武艺尚且算得上中流,之所以投在襄阳侯府门下也是厌倦了江湖纷争,有些贪享安逸,想赚些老婆本罢了。岂料这位襄阳侯世子性子温吞谦和不爱同底下人摆架子,竟是极好伺候的,对他也十分委重,除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恩怨,平日里在京中日子过得平和顺遂。白易自跟了他可谓如鱼得水,便是出了京城也不过风吹日晒,与往日那等走江湖的日子可谓天差地别。他只道定能平安无事地护送这不爱生事的世子爷到染州,谁料今日竟在这样穷乡僻壤遇着高手。

    白易心下虽不安,到底也是老江湖,并不着慌,一招一式稳扎稳打。

    客栈里住着这么些人也不是摆着看的,温酌一时大喊惊起半客栈的人。侍玉和乐竹梦中惊醒险些被他吓死,两个丫鬟没见过这等阵仗简直骇得发抖。温酌却是镇定下来,从箱笼中取出佩剑,对她二人道“白易已去应敌,也不知对方武功如何。那人已知道我在此处,咱们先到下面去,人多了好应付。”

    侍玉先回过神来,见温酌不过穿了件中衣唯恐他冻着,急忙拿过披风给他披上。

    未等三人出去,书勤已在门口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温酌急忙打开门,对他道“白易想是已出去了,你快找几个人去助他。余下的人都到厅堂里一处呆着。”

    他只知人多势众,却不知江湖上为何总有武林高手的传说。这习武也讲境界,若是到了火候,以一对十,以一战百,也不是不可能。

    白易纵使厉害遇到这样的高手也是白搭。

    他与这刺客斗了五十余招,心知定是不敌,只恨这一众侍卫武功皆是平平,对付山贼土匪或者还能应付,在这人面前却是无法。

    他有心要护着温酌,便提了口气,大声说道“不知阁下所来何事若是为着求财,大可不必如此,我家主上素慕武林英雄,定会献上财帛与阁下方便。”

    那人头上戴着个斗笠,听了此话,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周围涌来许多举着火把前来助阵的侯府侍卫,白易借了火光看清对方的脸,依稀是个十分年轻的人,他不敢大意,提剑依然是防卫姿态。

    那人轻功了得,转瞬人又落在马厩的檐上,一剑撑在脚边,神情倨傲不屑,笑道“劫富济贫倒也不错。你武功稀松不是我的对手,凭什么与我谈条件便是你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还不如快些把屋子里那什么劳什子世子交出来的好。刀剑无眼死伤自负,为的这么个东西,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值当么”

    白易没料这人竟是为的温酌而来,又被他噎了这么些话,心中很是不忿,喝道“你是何处来的贼子,在此胡言乱语,还不给我拿下”

    说话间,几个侍卫一起出手,与那人缠斗起来。

    第101章 第 101 章

    客栈内灯火通明,温酌不放心便遣了小厮在外头张望。未等人来禀报,只听一声巨响,一人飞将进来摔在地上。侍玉乐竹一阵惊呼,只见地上的正是白易。温酌连忙上前扶他起身,白易瞧着伤得厉害,口中不住地往外吐血,沾了温酌一手。那刺客此时已没有对手,侍卫们横七竖八一个个倒在地上,他全然没了顾忌,便大大方方跨进门来。

    温酌抬头看他,肃然说道“阁下既然是为温某而来,我跟你走便是。还请手下留情,莫伤了旁人性命。”

    那人没料温酌还有这样胆色,不由止了步子大笑“我道这些人能为了你如此卖命,如此看,倒还有些道理。”只是他倏然变了脸色,又露出凶狠面目,冷笑道“只怕你是故作姿态若你真是好人,又岂会做出那些恶事”

    温酌简直莫名其妙,隐约又有些不安,心想莫不是又是原主温酌作下了什么冤孽,这会倒是算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最是恶心人,温酌亦是冷了脸,冷冰冰答道“既然温酌今日死到临头,那也要做个明白鬼不知温某作下了什么恶事,要让阁下如此耿耿于怀,竟欲除之后快。”

    这人见他死不悔改,也是愤愤,走过来挑起剑来横在温酌颈侧,剑刃甚是锋利,将他颈侧皮肤割出一道伤痕,隐隐流出血来。

    侍玉乐竹见了,惊骇异常,又慑于刺客威吓敢怒不敢言,不禁齐齐留下泪来。

    那刺客好笑地看着这一对丫鬟,又挑衅地看向温酌。

    他原想这娇贵的世子哪经过这样场面定是会怕得屁滚尿流,露出丑态,他必要在杀他前狠狠折辱他一番才是,方是为那些可怜的穷人报仇。

    孰料温酌更是不服,梗着脖子只是瞪他,更是讥讽道“前朝裴旻以剑护国,何等英雄,实乃侠之大矣今观阁下言行,昏聩无知,仗剑杀人,与贼何异温酌今日固然身首异处惨死尔手,他日亦有义士伸张正义为我报仇”

    刺客被他一通说辞说得有些楞了,心道莫不成这其中还有蹊跷怎么倒是自己成了作恶的了

    亏得他这时有些走神,又因这客栈里但凡习武者已让他伤了个遍,他不曾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下偏有这样巧的事。

    忽的一物破空而来,他下意识收剑应对,这才发现劈开的只是个酒葫芦而已。

    白易虽受了伤也已缓了片刻,到底头脑清明,此时咬牙拼了一死,往他身上一拍,搂住温酌往后掠去。

    这刺客到底年轻,江湖阅历不足,忽遭了前后夹击,一晃神让那突袭之人趁了先机。

    才一眨眼已然形势大变,再要去逮温酌已不可得。

    刺客没什么涵养,见情势大变,不禁咬牙骂道“哪个遭瘟的浑蛋,竟敢偷袭你爷爷”

    温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晕眩,奈何白易使力过猛,这时也有些脱力,虽不再吐血,但有些站不住了。他身材颀长,温酌并同两个丫鬟都有些扶不住他,还好书勤从一旁钻过来,替他扶了去。

    他们身前挡了一人,背朝他们站着,身材高壮作出保护姿态,温酌并不认得他。那人头也不回,口中致歉“在下季衡,特奉洛王之命前来护卫世子。迟来有过,望世子责罚。”

    他声音雄浑,很有些震慑力,温酌心中略平,应他道“季大人来得甚是及时,何来罪责。此人武功高强,我的护卫均不是他对手,季大人小心应对。”

    那刺客听他们言语,忍不住讽道“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又是一条朝廷走狗。”

    季衡并不理会他,对温酌恭敬道“多谢世子提醒。”他话音刚落,身形一晃已到刺客眼前,且他武器古怪伸手便翻出一对双钩,与他高壮身形十分不协调。

    刺客与他过招却是不敢大意,交手百招已看出季衡的底细,不由心中得意,出言讥笑“想不到当年叱咤芜南的平靛季家也沦为朝廷鹰犬了。”

    季衡亦瞧出端倪,一错身之际已将他那斗笠掀飞,露出刺客一头蓬乱白发。

    “谢蛮,你师父螟蛉子知道你下山么”

    他话音刚落,刺客顿时身影一晃,原来季衡手上钩划已勾住了他的腰带,只这一瞬,胜负已分。季衡出手如电,点穴封了他的行动,又将他脚踝手臂扯得脱臼,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眼都不眨一下。谢蛮疼得不由破口大骂,季衡只是微微一笑,心不在焉地恐吓道“再骂一句,将你下巴也扯落了,当酒幌子挂到外头喝风去。”

    谢蛮这才闭了嘴,滚在地上疼得不住地扭。

    第102章 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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