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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玉阶 第8节

作者:花见美晴 字数:21491 更新:2021-12-30 21:15:20

    他这话暗藏机锋暗里讥讽殷鸾晁不肖又刺他自己背靠外家康定候根本没有资格来说自己,太子被他噎得一时想不出话来反击。

    殷鹤晟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襄阳侯反而替他松了口气。皇帝素来多疑,若是遮遮掩掩反倒惹他猜忌,如今大庭广众下说了,众人一想这洛王与晋吕侯乃是舅甥,书信往来原也寻常,若真说了军国大事,洛王也当着皇上的面自个儿解释了。便是皇帝也脸色如常,并没有因此动怒,可见对于洛王还是信服的。

    一番朝议因着牵扯了众家利益,照例扯了半天皮也没出个结果来,这原也寻常。

    第80章 第章

    温士郁下了朝,与诸位同僚出了紫宸殿,只觉劳神劳心竟是又饿了。

    大歆五日一朝,是以臣下寅时便要起床梳洗穿戴,卯时各朝臣应召觐见皇帝朝议。温士郁年纪渐长已开始保养,早间起来不仅锻炼,还要饮一碗参汤,略进些点心,朝会上也显得精神奕奕。

    只是今日朝上闹得狠了,老狐狸如温士郁自然不会巴巴地跳出来为洛王说话,不过他门下的附庸却战了个痛快。

    瞿让不愧朝中第一嘴炮,同兵部侍郎任西亭争议半天,把个老大人气得险些要厥过去。

    这任西亭迂腐得很,倒不说他有多喜欢殷鸾晁,只是殷鸾晁占了太子的位子,他便认作是大义所在,一个劲地撺掇太子出征。

    温士郁料定了这太子应是没戏了,只是面上不能露出来,便由着瞿让疯狗一般咬人。依着他看,倒是殷鸿兆瞧着不显山露水,实则阴得很,一班勋贵支持他的亦不少。襄阳侯对这位谈不上喜欢或者厌恶,只觉得同这样的人打交道甚是没意思。他自己虽全身心眼快成了精,到底也曾是个热血男儿,虽不怕那些鬼域伎俩,却也绝不会喜欢。要他说君王再怎么说也得有君王威仪雄浑的气度,至刚至阳,这才能镇得住一国的气运。

    温士郁如今尚且不惑,走起路来却慢悠悠跟老头似的,主要是脑力劳动过剩,走个几步脑子里早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去。

    他刚下的前殿台阶,走得没几步,却是被转运使孙尤嘉唤住了。襄阳侯近来同人闲聊有意无意地提起温酌的终生大事,各人都听了一耳朵便各自盘算起来。世子温酌年轻未婚配乃是人尽皆知的,以往却是个臭名不小的渣渣,哪有狠心爹娘肯把自己千宠万娇的官家嫡女推入这火坑然则今时不如往日这孙转运倒是有心要同襄阳侯结亲,却是温士郁瞧不上他家。

    孙转运是三品的衔,门第上已差了些。按着温士郁的意思温酬的正妻也是贵门之女,怎么着也要给温酌找个门当户对的,怎么能委屈了自家宝贝儿子他家温酌如今容貌昳丽才识过人,又得皇上垂青,在一干贵戚子弟中乃是佼佼者。再者这孙转运长得也是寒碜,温士郁自个儿瞧着孙尤嘉的尊容已担心这孙家嫡女会是个什么模样,若是长得跟她爹一个模样,不说温酌定要嫌弃,往后生得孙儿也随着这么个模样也是倒足了胃口。

    襄阳侯一边不由自主地揉了揉饿久了的脾胃,一边还要应付孙转运,简直烦不胜烦。

    殷鹤晟恰走在不远处,这时忽然道“襄阳侯留步。”

    温士郁忙着和孙尤嘉扯皮装傻,听到这一声犹如天籁,忙回头去看,却是洛王走过来道“近日天凉,我府中做了些应节菜式。前些日子阿酌说想吃蟹酿橙,孤已应了他,今日便把厨子送过来。”

    洛王向日多是面无表情何曾如斯和悦,又说出这样家常关切的话来,温士郁听了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也不知是忧是喜,嘴上却寒暄应酬了几句,倒是惊着了一旁的孙转运。

    殷鹤晟说完便走,那孙转运犹自还在琢磨,心道这襄阳侯世子真是个奇人,便是要吃一道菜也能让洛王费这心思。只是洛王说话时神情宠溺,却也不像只是笼络人的样子。他虽长得难看,心思倒是不笨,见温士郁态度冷淡也不像有意的样子,也不接着扯皮连忙告辞走了。

    温士郁乃是一等的聪明人,这时反复回味殷鹤晟方才那番话,便心知洛王的意思,心道温酌的姻缘也是坎坷,虽说他对孙氏女并不属意,然而让殷鹤晟横插这么一档子,孙尤嘉虽知趣走了却不知会作何想。若是长此以往,两人情谊更甚露了形迹,恐怕旁人知晓势必又是一番风言风语,不由长叹一声。话虽如此,到底眼下还是没影的事,他这做父亲的除却对着儿子耳提面命,竟也无计可施。

    第81章 第章

    蟹酿橙这道菜食材算不上精贵,奈何工序多。倒也并不是说侯府的厨子就粗手笨脚,原是先前温酌吃水煮鱼那回同殷鹤晟开玩笑,要讨他的厨子来做菜。那话不过随便说的,没成想殷鹤晟却记到现在,因此由王府厨子做出来的蟹酿橙就仿佛格外甜蜜。

    温酌小口饮着菊花酒,用银勺舀着蟹酿橙,很是惬意。他倒是乐得享用,只是这么个逍遥自在的模样落到温士郁眼里却实在是心情复杂。

    殷鹤晟笼络个把人的手段自不必提,只是没见过对谁这么贴心的。

    想到此处,温士郁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洛王瞧上了温酌,这还不打紧,关键是他这儿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拒绝的样子。

    温士郁咳了一声,道“怎么想起来跟洛王讨厨子来了”

    襄阳侯府钟鸣鼎食,平时也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这会温士郁发话,温酌也是意外,登时一笑“爹,你可把我当毛孩子了。我总不会跟洛王去讨食吃吧不过就是先前跟殿下说的玩笑话,殿下倒当真了。”

    这话说的粗鄙,理倒是没错。

    他这么一说,只见温士郁皱了皱眉头,便道“不过是一桌菜罢了,爹何必多心。”

    温酬亦是在一旁,见温士郁竟脸色不豫,打圆场道“阿酌一向伶俐,能得洛王厚待也是情理之中。”他所知甚少,温士郁却也不想此时点破。一旁的侍儿又端了菜来,温酌无忧无虑吃得津津有味,把襄阳侯愁得不知说什么好。

    皇帝早朝后不知作何想,隔天又把殷鹤晟唤去问话,于是五日后朝议上定了由洛王率军西北剿灭羌奴以扬国威。殷鹤晟面色如常跪下领旨,其他两人,太子如今却是名存实亡,见这二弟捞着了立功的机会只是冷冷一笑瞥了眼殷鸿兆,只盼这两个斗得昏天黑地才好。殷鸿兆却远比他沉得住气,笑嘻嘻道等着二皇兄旗开得胜的好消息云云。

    温酌虽在家里,却也不会消息闭塞。温士郁虽只给了他一个陈双,他便要把陈双用到极致。

    他的和乐居虽有温酩照应着,生意也红火,却不单单为的做生意。以襄阳侯府的势力便是坐吃山空也够他几辈子花用了,然而和乐居里人来人往,却是个培养耳目打探消息的好所在。

    有道是君子屋中坐,消息耳畔来。

    知道得越多,就越要沉得住气。这一点温士郁是个很好的榜样。

    温酌本就不笨,而且很有几分聪明,然而这世上有很多人因为短视、急躁被这聪明害了前程、性命。

    温酌想他这有限的老天白给的第二次生命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他当然知道殷鹤晟要出征了。并且猜到他可能为此筹谋了很久。兵权,试问哪一个皇子会不动心

    殷鹤晟的野心向来不曾瞒他,温酌也信他的能力。即便走,在京中他也自然会有万全的部署。

    然而温酌却又忍不住焦躁,他想到的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上一回秋猎的险境尚且历历在目,若是这路上或者关塞又生出什么意外来,殷鹤晟又该如何应对他又对自己感到茫然,以他如今这样竟不知该如何来襄助洛王。温酌苦恼地想着,他简直就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信任殷鹤晟,然而情感上又诸多的不安。

    他忽然羡慕起荣栎来。也许荣栎烦恼时能靠画点东西排遣烦恼,可惜他会做什么

    第82章 第章

    殷鹤晟进屋时见温酌提笔在纸上描描画画地忙活,见他神情专注便没出声打扰,只站在他身后看了会。他画的乃是一架投石机,这投石机与大歆军中所有十分不同,部件繁多构建细致,若单单如此倒也罢了,偏偏温酌锦上添花画了好些小人在一旁做运作状,一个个头大身小毛发稀疏身穿短褂说不出的怪模怪样,殷鹤晟见他画得生动不由笑起来。

    温酌被他惊了一跳,这才发现是殷鹤晟在自己身后,不由讽道“堂堂的洛王殿下进门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带着笑意,外头阳光透着纸窗照进来的光线十分柔和,让他显得愈加明媚。

    殷鹤晟亦是笑,拿过他那画翻看几页,除却最上面那页是投石机,另一页画了一人坐在一架两轮的三脚架上殷鹤晟也辨不出是什么,另有一张倒是没人,乃是画了一张床子弩只是也精巧异常,乃是三张大弓拼合而成,温酌比不得荣栎,画工称不上精细漂亮,不过是漫画水平简单直白。殷鹤晟略眯了眯眼,心里倒也领会了温酌的意思,嘴上却打趣他道“今日才知道阿酌不但有才智,想不到还有这丹青妙笔”

    温酌也知道画得不好,被他一逗便有些恼羞成怒,忙想从他手上抢回来,说“给我给我,我随便画着玩的”

    殷鹤晟见他不好意思笑意更深,温酌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只觉脸都快烧起来了,恨道“你再笑,我把你也给画上去。”

    殷鹤晟凑趣道“这有何不可。我往日只当你偏爱食趣,想不到对兵器也有所涉猎,可见是个风雅人物。”

    这话是夸得过了。温酌再如何有意趣也当不得如此评价。只是这夸人的倒不觉着什么,被夸得脸已通红,咳了两声,让丫头给端了茶来。

    两人坐了喝茶,温酌忍不住又开始没话找话。

    “说起来我还要谢你前几日给我送来的厨子呢。这菜做得绝了,要不是你家的厨子,我都想干脆把人扣下得了。”

    殷鹤晟大方道“你若喜欢,我明日就遣他来。”

    温酌恐他当真,忙道“还是算了,不过做顿饭我爹已嫌我多事了。要是抢了你的厨子说不得他就得打我了。”

    殷鹤晟揶揄道“你爹舍得打你”

    “这谁知道啊,若是得罪了洛王殿下那说不定不打也打了。”

    温酌和殷鹤晟早已熟稔,身边也没外人,说起话来也全无尊卑,简直把殷鹤晟当成与他同辈的荣栎一样对待了,偏殷鹤晟见他说话时灵动俏皮的模样就喜欢。温士郁要打他的话殷鹤晟压根不信,却是忍不住捏了他的脸宠溺道“贫嘴。”

    温酌嘻嘻一笑,伸手去推他手,才推了一下忽的手就被殷鹤晟攥住了。

    他正是一抬头,却看殷鹤晟两眼正定定地望着他,忽然觉得心里就被填满了似的暖融融的,一时间竟也是怔住了。

    两人默默无言,凭着外头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头上脸上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只这一瞬温酌的脑子仿佛空了,只觉得殷鹤晟的手温热地握在自己手上竟好像滚烫无比,既怕这日影快了来不及把此时此刻的每个细节记在心里,又怕日影太慢了让自己醉死在此地。

    “你已经知道了。”

    殷鹤晟陈述道。

    洛王的声音一直是磁性悦耳的,这时落在温酌耳中却是难以消融。

    “是。”

    温酌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猜陛下一定会选你。”

    殷鹤晟笑了笑,仍是握着他的手。

    “为什么”

    温酌弯起嘴角,他心里没来由地就是相信殷鹤晟,不管太子、涵王如何,他总觉得殷鹤晟一定有办法。然而这话未免肉麻,温酌却是说不出口。

    他忍不住含糊道“殿下总有办法的,不是么”

    殷鹤晟笑了笑,伸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这怀抱让温酌忽然有些失神。

    他听见殷鹤晟的笑声从头顶传来,说“这还应谢你。”

    “啊”

    原来还是先前那些外番作物,让洛王私底下遣人种了,如今才不过几月已成熟了,确实简单易种产量惊人。这事瞧着寻常,却是关系着民生根本的大事。若推恩于民,将惠及天下,乃是名垂千古的好事,饶是今上也不由喜形于色很是赞了洛王几句,说他行事细致周密,以民为本,“理会政务颇多佳绩,有汝立于朝堂,朕心甚慰。”

    殷鹤晟虽得了夸奖,倒不敢独自居功,又说了乃是温酌进言方有此节。皇帝如今对温酌的印象好了很多,不过倒没立刻召见他,而是点拨了洛王几句让他知人善用云云。

    这些话的隐含意味再明白不过,尽管殷鸾晁尚未废立,父子两人都仿佛都装着傻,并不将话挑明了,然而却又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鹤晟并不会把这些事巨细无遗地说给温酌知道,只是捡了那些跟他有关的说了。

    “再过几日,点了兵就要开拔。”

    温酌整个人被他拥着早都傻了,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终于忍不住回抱住殷鹤晟,半天才挤出话来。

    “我方才画的那些,我本想着于战事上或者能有些帮助。只是如今会不会有些晚”

    殷鹤晟忽然俯下`身擒住他的唇舌,他的话全被堵在口中。两人交缠了良久,竟险些令人把持不住,殷鹤晟这才将人放开,拍了拍他的背。

    “不晚。我带着,到时定能用上。”

    温酌来不及害羞,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甜蜜的心酸。

    “你一定要凯旋”

    洛王殿下应了声,在他的额角轻轻地印下一吻。

    第83章 第章

    这个午后对于温酌来说简直像个氤氲的梦,他尚且还犹自恍惚于殷鹤晟竟也喜欢自己的事实中。

    然而这欢喜只能让他埋于心间默默消化。

    殷鹤晟这一去就再没跟温酌见面,连着忙碌几天速速点兵开拔去了西北。大军开拔那天温酌没去相送,他一边嫌弃自己怂得不行简直不像个男人,一边又想尽量回避殷鹤晟要去战场的事实。

    然而人终究要接受现实,譬如襄阳侯,虽为着温酌的婚事费尽心机,到头来仍是不能如意。

    西北开战月余,照理说洛王人都离京了,温士郁理应放心。谁料这位人不在上京,心思倒是半点没漏下。温酌的生辰正是腊月初八,刚好十六,依着温酌自己意思随便吃碗长寿面也就得了。

    温士郁哪里肯依他,因他去岁几次横祸屡陷险境,这日便郑重其事领着他去了方岳寺祈福。温酌原先还未痊愈时,这庙中的至臻和尚还到侯府去看过他,只是时日一长温酌早给忘了。

    至臻这和尚怪得很修得道法僧不僧道不道的,然而颇有门道,京中贵人信他的不知凡几,温士郁都不例外。他年纪虽老,却清癯疏淡,不知为何温酌看着他总觉惴惴不安。因他那双眼睛看人时深意莫名,仿佛什么都无法藏匿。温酌总疑心至臻知道些什么,然而这老和尚却只是瞧着他笑。

    温士郁和他见完了礼,冲他道“前番承蒙大师指点,小儿业已无碍。只是他连番遇险,老夫忧心如焚,不知有何解法”

    至臻点头,眼睛扫过温酌面庞,道“老衲观世子气色远胜从前。”又对温士郁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道是祸福相依。世子如今运势已起,又兼善德仁行,便有些许风浪,终是有惊无险。”

    温士郁得了他这番话,仿佛吃下个定心丸。倒是温酌听了总觉这会未免有些万金油的嫌疑,倒怕这至臻有意装逼作个世外高人的样儿来蒙骗他们,忍不住道“大师,酌有一事不明,烦请大师解惑。”

    至臻道“世子但说无妨。”

    温酌道“我尝闻人言说人生于天地,循规蹈矩莫不遵天道。然天地至广,人何渺渺譬如蜉蝣寄于天地,一粟之于沧海。今若我神魂得蒙上天召唤,皮囊为游魂窃之,则我何人也”

    至臻微微一笑,答“魂兮萌发于道,身兮托体于父母,以魂寄于他体,若得不违天道,不忤至亲,不逆本心,顺势善为,何碍乎我之为我,乃我为之,若失自我,孰我为之”

    这话说得绕口,温酌倒也听明白了,倒是温士郁面色不悦,训他不该在生辰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温酌虽挨了温士郁一顿训,倒也不当回事。到底是为着庆生祈福,父子两个上香祷告顶礼膜拜,又许了香油钱,这才回府。

    温士郁骑在马上,温酌随行其后,他因着上回秋猎遇险很是苦练了一番,如今马术尚可。

    天气已寒,两人各披了斗篷。温酌瞧着温士郁心里有些发虚。他先时问那至臻和尚太莽撞,竟没避着温士郁,这时想起来只怕他心生猜忌,便有些惴惴的。

    温士郁自也感到了,问他道“这又是怎么了”

    温酌心虚一笑,胡说道“只是忽然觉着对不住您。”

    因他如今乖觉,温士郁更宠他了,虽方才骂他几句也是关怀,这时听他先告了饶,不由失笑道“莫不是又惹了什么乱子了”

    温酌道“也是儿子自己不争气,爹白养了我这么大,从前的事我却一样没想起来。”

    这确是温士郁心中一大憾事,只叹了一声,道“便是忘了也无妨,平安就好。”说着将温酌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去岁,温酌生辰尚且不是这个模样,一晃眼时间飞快人也变得两个样子了。他心中未必没有怀疑,有道是父子天性,何况是温士郁这样爱宠子嗣的。然而他固然怀疑,却更不愿相信儿子死了,或者被人换了魂儿,幽冥之事向来虚无缥缈,如何就偏偏会让他的儿子遇着呢

    正因他这样自欺欺人,陈锐又一向对他有孺慕之情,是以他明明觉得温酌处处透着陌生,又默默地接受了这样的儿子。

    第84章 第章

    因世子生辰,襄阳侯府这一日很是喜庆。

    温酬亦没出门,在家让人在府中置了酒席,又办了堂会乃是个京中有名的梨园班子。等温酌回来,已有客上门。

    襄阳侯交际广阔,温酌自己常相与的也不算少。相熟的亲友都来给他庆生,便是不相熟的为着能讨了襄阳侯的好也是上门拜贺。侯府专有个管事收礼,只将礼单与礼物收下归拢在一处。温酌如今早开了眼界,并不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大惊小怪。

    倒是上官九格外留意,他知道温酌身上常带个稀罕的怀表,只道他喜欢西洋玩意,又晓得他喜欢剑,竟托人给他弄来把怪模怪样的西洋剑来,长得跟陌刀挺像。温酌见了这份礼物倒颇是喜欢。

    两人站在一处说话,尚且没说上几句,竟是洛王府来人送礼。

    殷鹤晟早出征多日,连着裴云亦去了。

    来的乃是谋士季庸,季庸虽而立之年偏长了个笑模样,瞧着很是面嫩,是个典型的笑面虎。

    温酌自然也认得他。

    季庸惯常装模作样,这时走上前给温酌行礼,道“季庸见过世子。恭祝世子颐安百易,风仪更胜。”

    他这礼单一出,顿时震惊四座。

    宝蓝色的锦盒里装的是四样上好的羊脂玉件,龙形簪、戒指、玉扣、玉带。

    温酌打开看时也微微吃了一惊,没料到殷鹤晟如此直接。

    上官九眼睛一瞥顿时头皮一麻,这四样若再添上衣冠可不就是现成的催妆礼么

    他只知洛王与温酌交好,原还为着温酌得洛王赏识欢喜,却不知殷鹤晟竟有这般心思

    他手足冰凉,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又强自镇定转头去看温酌表情。

    温酌亦是脸色莫测,他或者有惊有讶抑或是尴尬为难,却是半点看不出怒意。

    温酌道“殿下厚意难却,只是温酌不过借着生辰与诸位亲友相聚同乐罢了,这礼物未免太过贵重。”

    季庸心里也是大呼难办,只是此事乃王命难为,便是难办也要办了,脸上还要作出恭敬欢喜状,也是难为了他。

    他自然满脸堆笑,道“世子过谦矣。世子人品贵重,王爷甚是欣赏,是故身在千里外特命庸送来贺仪,望世子莫要推却,辜负了王爷一番美意。”

    他说完又对温酌行了一礼,竟是告辞走了。

    只恨温士郁这时方过来,拿过礼单一瞧,顿时无名火起面沉如水,只碍于人多眼杂不能发作。只让人先收拾了礼物下去届时再议。

    上官九沉默半晌,冷眼将这些看在眼里。

    他心中一时转过诸多念头,仍是难以置信,忍不住问温酌道“酌哥儿,你同洛王是”

    温酌这才回过神,对上官九道“上官兄,多有怠慢,实在对不住。这里头约莫是开席了,咱们还是先进去吃酒罢。”

    他这瞎糊弄的话,便是常人也听出来了,何况上官九。

    他未免心中失望,这时才觉出温酌与他到底隔了一层,以往还是自己自视过高了。

    温酌却不知他如何想,他自己的心思如今早被那盒子里的东西摄去了。

    他心里既埋怨殷鹤晟,又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幸福感,原本那些因为殷鹤晟不在京城远在异乡的猜忌疑虑忽然就被抹了个干净。

    然而温酌又不确定,毕竟来的那个人不是殷鹤晟,他又知道些什么呢殷鹤晟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心里如打鼓一般,糊里糊涂地混了一天。

    到晚间客人散了,才被温士郁唤到书房。

    温士郁这一生顺风顺水,没受过多少气,然而为的自个儿生的讨债儿子生得气却强抵得过大半辈子了。

    好容易儿子转了性,谁知惹祸的本事更甚从前

    温酌难得被他爹这么瞪着,也是莫名。却听温士郁问道“你同洛王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直接,温酌被问得面红耳赤,心想这难道是要现在就跟他爹出柜了

    温士郁见他脸都羞红了,也是纠结,走了两圈,恨铁不成钢般道“过去,你哪怕是包戏子捧妓子,爹也不说你什么,那些个不过是下九流的玩意儿。你要去玩去弄也不过就是花些银子罢了。今年春里你也算吃了教训,好不容易转了性子瞧着也明白了,怎么就又犯起糊涂来了洛王待你再好,他也是王爷,你是我襄阳侯的世子,能去招他么你长得几个心眼玩的过他”

    温酌被他一通教训,已经傻了眼。合着在他爹眼里跟殷鹤晟好是比包戏子捧妓子更不能容下的

    “爹我跟他哪儿是玩”

    温酌连忙辩解,架不住这嘴炮的功力实在敌不上温士郁,他爹两眼一瞪道“不是玩的,你还想怎的你是想把洛王给我娶回来做世子夫人还是想自个儿去洛王府给几位皇孙做现成的”

    温酌被激得背上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可是让他承认跟殷鹤晟是玩玩的他也做不到,温酌着实是意外了,没想到在温士郁这边出柜压根就不是问题,问题最大的是对象是殷鹤晟。

    殷鹤晟是什么人温酌心里也清楚,人是皇子,虽然如今只是被封了王,但人家胜在有才干有胆色,怎么说也是奔着皇位去的。襄阳侯世子之流在他面前实在不值一提,这天下是皇家的可不是温家的,他再喜欢殷鹤晟又怎么样,人家总不见得不爱江山爱美人。

    温酌自觉担不起这“美人”的称号,更别说殷鹤晟从来就不是什么风流性情。

    倘若有朝一日洛王得封天子,那他温酌又该如何呢

    温酌忽然就迷惑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将置于何地这锦盒里的玉器又是什么用意

    殷鹤晟的拥抱和吻又算是什么呢

    温士郁虽数落他,这礼倒是没叫他退。如今襄阳侯一门和洛王乃是一条船上的关系,若如今直接把礼退了,未免让殷鹤晟面上不好看,是以温士郁也只得教训温酌几句而已。

    第85章 第章

    郎州下了一场雪,殷鹤晟醒来时外头的天地仿佛都被染成了白色。他呼出一口气,很快被冰冷的空气凝结成一团烟雾,并且迅速散去。

    洛王来了这些日子和羌奴小战无数,大战几次,渐渐也摸清了羌奴的战术。

    纸上谈兵无异于自寻死路,为将者总要亲临疆场,受过这血肉厮杀的洗礼方能领悟实战。

    晋吕侯周长慕乃是个智将,在西北这些年早摸透了羌奴的性子。殷鹤晟亦不是狂妄自大之人,他的作风历来是开言纳谏,身边这些将领进的谏言他都听在心中,务求仔细筹谋,克敌制胜。

    有些人能享福却不能吃苦,生于锦绣堆的贵人尤其如是,殷鹤晟则不然。自到军中,他的起居食器俱是素简,连三餐亦与将士同列。他于收买人心上素来是得心应手的,一个愿与将士同甘共苦的王爷自然比锦衣玉食难伺候的王爷要使人敬佩。

    武将们比较实在,对于外行向来是不待见的,便是皇子王孙也不例外。战事为大,前朝有云“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乃是用人命浇筑出来的丰碑。若是主上昏聩平庸还自以为是,那兵士的处境就更是险恶了。

    然而殷鹤晟并不平庸,他于兵法上自有一套想法,又能将旁人的建议融合其中,行事雷厉风行,又崇尚以身作则,因而虽来的时日不算长,却在军中威信日盛。

    周长慕治下严明,洛王也不逞多让,自军法处置了几个京师来的兵痞后队伍肃整令行禁止。

    早间甥舅俩操练一番,又遣人巡查各处,这才坐下吃饭。

    因下了雪,这边塞又天寒地冻,即便在军帐内也好不到哪儿去。周长慕便遣人生个火盆来,两人坐着吃了馒头配酱菜,又喝了碗热茶。

    这时顾辛慈从外头进来,喜道“殿下,温公子的床子弩果真极妙”

    话音刚落,便被后来的裴云斥道“殿下王帐岂容你这般没规矩”

    顾辛慈这才觉出自己失态,连忙告罪。

    说来此人也是个奇才,虽有功名在身却喜好鲁班术,钻研机巧很有些门道,便投在洛王座下出些许智术。他自得了温酌的手绘不知琢磨了多少时日,又领了几个工匠试了几次,总算能给洛王一个交待了。

    殷鹤晟听他一说亦起了兴致,便起身随他一同去看,只见一架木制弩床横陈,前中后三张大弓由滑轮合为一体,箭置于牵引槽中,弓弦由钩子链接着牵引绳被后方绞轴转动,看来颇是巧妙。

    殷鹤晟将这床子弩仔细察看一番,问道“此弩射程如何”

    顾辛慈自得道“启禀殿下,属下前日验证此弩射程不下五百步只是这弓弦尚且还有些许瑕疵,若再改改,说不得还能更远”

    周长慕听罢顿时改色,殷鹤晟亦是面露笑意,道“此言当真”

    顾辛慈道“这样大事岂能作假,若辛慈胡说,殿下尽可责罚”

    殷鹤晟点头,道“若真得如此,便要记你一大功”

    顾辛慈立时喜形于色,道“殿下放心,此事尽可包在属下`身上,管保将那羌贼首领射个人仰马翻”

    这床子弩体量颇大试起来难免兴师动众,殷鹤晟又嘱咐顾辛慈将这物件务必稳妥保管。此物事关重大,顾辛慈万不敢轻忽,自然连连答应。

    等回到大营,周长慕尚在感叹,只说若早些得了这样助力,这西北连年的战事说不得便是另一番情状了。

    他难免又问起弩床的出处。

    殷鹤晟也不瞒他,直说是温酌所作。他提起温酌,嘴角便自然地勾起,连口气也是和软的。

    周长慕倒是意外,温酌纨绔的名声他历来是知道的,竟不知他如今还能有这样的长进。只是见殷鹤晟提起他,眼角眉梢仿佛带了几分笑意,令他不由深思。

    提起温酌,殷鹤晟不由得就想起那个午后。说是温香满怀亦不足为过。

    温酌不同于女子,他虽是少年到底骨量不似女子娇弱柔暖。

    然而殷鹤晟心中却不愿将温酌与女子相提并论。

    他敏锐聪颖,狡黠灵动,眼里仿佛盛了一泓清泉,明亮清澈。便是头发也格外黑亮,在阳光下闪着别样的光华,抱着他便如抱着一团善意的温暖。

    温酌就是温酌。

    殷鹤晟如是想。

    他从不知自己竟会如此喜欢一个人,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第86章 第章

    殷鹤晟即便冷心冷情也不是一日铸就。他年少时也曾天真烂漫,只这宫墙之内岂是容人安枕之地

    太后向来偏宠赵氏,赵氏生养的皇长子又得封太子。他从幼时便知这宫闱之中乃是赵氏的天下,暗处的克扣排挤,明处的咄咄相逼,渐把他磨出了棱角,然而这棱角尚未磨砺为刺,他母亲却因病故去了。

    澜嫔之死多有疑窦,她虽体弱有肺热咳嗽的旧疾,却未至咯血不医的境地。何况太医院提点、院判、副使诸多医官竟是无一能治

    殷鹤晟只恨自己年少势弱,争不过赵氏,眼睁睁看着母亲日益憔悴直至亡故。

    皇帝对后宫向来兴趣寥寥,难得才来走一趟。听闻澜嫔病症也不过遣医官来诊治,再赏赐些补药而已。他的心思总是在前朝,每日总有理不完的政务。

    殷鹤晟那时不过十岁,暗地里也为母亲不平,然而澜嫔却看得开,劝他道“你父皇心里也是苦,莫再拿这些小事扰他了。”

    殷鹤晟哪里肯信,小孩子只看到皇帝的风光无限,合宫对父皇的敬畏向往,自然不能理解皇帝的苦处。

    澜嫔摇头道“你看父皇身处万万人之上,却不知这万万人的生计衣食尽在他一人肩上。皇帝虽说上承天命,也是有下御百姓治理天下的责任的。这世上站得最高者,便有擎天之责。你长大便知道了。”

    及至殷鹤晟逐渐长大,虽明白了母亲对父皇一片温柔贤良的体恤之情,却又忍不住在心中辩驳母亲的说辞他只是心不在你身上,不想来见你,不过是拿那些政务当作借口罢了。

    那时他已年至束发,连着遭逢了丧母之痛与伴读挚友之殇,对于皇帝心理上的崇敬依赖几乎所剩无几。

    他早早学会了自立,对于任何人都抱持这不轻易信任的态度。既无视于旁人对他的刺探挑拨,又在言行举止上谨慎异常,分毫不留把柄,渐至冷情。

    相对于太子的庸庸碌碌,他的克勤克俭,文武双全不过使他得封了洛王的封号,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令他深觉讽刺。这太子的宝座难道我就坐不得么他这么想着,也默默地有所动作了。

    对皇帝表面的恭敬和顺之下隐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轻蔑。于他内心深处,他甚至对父皇有着难以消融的鄙夷。

    一个政绩卓越的天子,竟然会放纵母后和赵氏在这后宫中频繁的作恶,这天子的贤德又何在他又何尝配得上他母亲的一片体贴爱慕的情谊

    便是皇帝对于霜君的怀念也被他视为惺惺作态,他既觉无味又觉好笑。他时常暗暗地想他的父皇或者只是一个懦夫,在霜君尚且活着的时候不能守护却又在他死后做这痴情姿态又有何用

    然而这诸多的情绪却又无人分享。

    感情是多余的,殷鹤晟想。

    他想起温柔而早逝的母亲,想起跋扈骄纵的德妃,想起他冷漠严肃的父皇。

    他只想早日登上天下至高,做那擎天之柱,为万万人之栋梁,为万万人之所景仰

    第87章 第章

    殷鹤晟离京,京城的一应事务交给季庸。季庸虽看着不靠谱,成日笑呵呵的,做起事来却是快准狠。

    温酌生辰才过没几天,殷鹤晟就收到了季庸的密函以及温酌的来信。

    事实上,季庸那天除却给温酌送去了引发轩然大波的贺仪外,还带去了殷鹤晟的信笺。只是温酌直到晚上才有功夫看。

    信不长只说是觉着这羊脂玉好看配得上温酌的人品,又盼他长一岁多有进益,学有所得。他一个做王爷的即便有学问也不会在心仪之人的面前卖弄,写的话也是朴实之极,说是兄长对幼弟的叮嘱也不过如是。

    温酌来来去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到殷鹤晟给他写什么情话,心里略有些失望,转念一想要是殷鹤晟真写些情话什么给他估计反而古怪。

    至于什么君子佩美玉的鬼话,温酌也不至于被他迷昏头,这礼明面上是送与他的,实则还不是给旁人看的

    满京皆知襄阳侯要给世子选个出挑的世子夫人,这下闹出来,还有哪户人家敢结亲

    殷鹤晟虽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却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他推到这风口浪尖来了。温酌免不了也有些怨气,暗骂洛王霸道。

    温酌思来想去,忍不住还是给他写了回信,他这回信却是千头万绪一番絮叨,一会说这礼未免露了行迹,叫宾客们猜忌他们的关系,一会说他爹如何数落责备自己,一会又说今天得了哪些东西,一会又想起西北寒冷嘱咐他一定要防寒保暖多多保重,写完一看足有七八张,又觉不妥,匆匆撕了重写。

    及至回信送至殷鹤晟手中,也不过寥寥几句。

    一张素白信纸上写道前日上京初雪,想必郎州天寒地冻,万务珍重。蒙君厚意得赠生辰礼,然则宝物贵重,酌无功不受禄,恐难从命。京中一切安好,勿念。

    殷鹤晟默念一遍,温酌的字并不难看,只是因着杨学知迫得紧,他写出来的字中规中矩的,难免有些匠气。然而这表面工工整整的字却仿佛带着温酌的生涩,让殷鹤晟不由联想温酌伏案写信时的容姿神态,几乎连他脸上的埋怨都尽收眼底,不禁莞尔。

    洛王以往并没有这种“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情致,说到底还是缺了那个能让他惦记的人。

    第88章 第章

    殷鹤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温酌的场面。那会温酌尚且还没发福,也不像后来那么混蛋,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小孩子。还是佳安公主带着他进宫给太后请安时同他遇上的。年长有身份的妇人总有含饴弄孙的趣味,进进出出总愿意把最娇宠的孩子带在身边,佳安公主也不例外。

    当时诸人说了什么他早记不得了,唯独还记得温酌腻在他祖母身边,佳安公主说话时不时就要看这孙子一眼,那眼光里难掩的喜爱与自豪。

    温酌小时候就长得不错,只是远没有如今的这份伶俐,反倒有世家子弟身上那种黏糊劲,看得出在家中应是非常得宠的。

    殷鹤晟对于温酌大约还是有一丝羡慕的,毕竟他备受长辈宠爱,是殷鹤晟可欲而不可得的。

    只是这羡慕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印象,知道襄阳侯的嫡子长了这么个模样。

    后来也见得不多,毕竟殷鹤晟在宫中,温酌在宫外,且他年纪渐长也不得进宫了。

    等到殷鹤晟得封洛王,温酌已经变得珠圆玉润,早寻不着小时的形容了,在京中也渐渐有了纨绔的名声,很是遭受清流子弟的鄙夷。

    洛王虽与他无甚往来,心中对他也很是不喜。他们都是年幼丧母,殷鹤晟何等发奋温酌又是如何堕落因他这不争气的德行,殷鹤晟也越发看不上他。

    岂料之后峰回路转,他虽在掖春楼一案中受了罪,却洗心革面,浪子回头了实在大为出人意料。

    如今想来,殷鹤晟也许不免也有些庸俗的毛病。他尚且还记得那一日在玉带街的茶楼,隔着窗子意外看见温酌时的惊艳。大概便是那时起便对温酌有些在意了。

    殊不知对一个人有意识的关注,很容易演变成因此人的喜怒哀乐影响自己的心绪起伏,若连心境都为之牵动,岂能不喜欢只是有些人从来对自己的感情明晰,知道自己要什么,敢于承认自己的内心。

    可惜不适用于洛王。

    殷鹤晟于年幼时从身畔母亲身上看到的皆是隐忍、克制,而这些近乎于自虐的情感束缚也并没带来什么好结果,便对情感一事有了本能的抗拒。

    这大概也不能怪他。弗洛伊德不是说过一个人的幼年体验对毕生人格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于是这在意便成了在仕事上三不五时地有意刁难,犹如总角儿童对心仪女孩的逗弄。

    皆是由心而起而不自知。

    这世上的每个人,身上大约都会有一块软处,也许起先没有察觉,便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有多么的冷硬坚厚。等回过神来再看时,自然也就会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也会因着另一个人心绪煎熬,百般纠结。

    不过儿女情长毕竟不是洛王所长,况且眼下还有外族战事要他全神贯注,他只将温酌回信又细细看了一遍,便放在了一旁。

    第89章 第章

    上京确如温酌所说风平浪静,至少表面如是。

    兔哥儿因着天气寒冷,生了一场病。

    这孩子虽有些先天不足,倒没见他生过什么大病,这回折腾了足有十多天,让温士郁很是忧心。

    温酌因着挂了亲爹的名声,平素也常来看孩子的。这时也免不了为这孩子操心,侯府门第非比寻常却也挡不住疾厄瘟神,况且这时代孩子夭折几率又大。

    倒是上官九热心,给他荐了一位江湖游医,一副偏方喝了两天便大有起色。

    只这江湖人不同于常人,要的诊金也怪,乃是要侯府在城南的娘娘庙舍粥一月。这要求对温家来说易如反掌,自然无有不应。

    原来这彭先生颇有些“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侠义心肠,亦有“侠医”的美誉。连白易都大为敬服,同温酌说了许多此人行侠仗义、济世救人的传闻。

    这活生生的武侠故事很是动人,弄得温酌心痒无比。

    只是温霖的病一好,彭兴云便要走了。温酌计上心头,与彭兴云一番交谈,送了他一爿医馆。

    有了医馆便有了在上京的落脚点,温酌便不怕往后找不到此人。

    彭兴云亦有些意外,以他之见,京中权贵历来都是眼高于顶的清高德行,上官九已是例外,谁料侯府世子更是热忱。温酌虽年纪不大,眼界倒是不凡,对彭兴云的这一套悬壶济世游走四方的想法很是支持。

    只是世子一番话倒是点醒了他。

    “先生行走四方悬壶济世,实在令人佩服便以温某来说,犬子病痛犹在酌身,推己及人,这天下谁人没有父母妻小寻常百姓家因着生计困窘,受那冷热疾症之苦,实令人不忍。只是恕温某直言,彭先生纵行迹天下,也不过一人耳,虽能救人水火,却是难救天下人”

    彭兴云到底惯常行走江湖,听温酌此言,料他必有所图,便放下杯盏,拱手道“世子爷所言甚是。彭某亦有此感,奈何只生得双手,难救天下。”

    “先生过谦也。”温酌笑着给他斟酒,“以温某愚见,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温某亦想为百姓出力,只苦于不识杏林奥妙,还须先生助力。”

    他虽贪图彭兴云医术了得,到底还是有些为民造福的盘算的。

    第90章 第章

    依温酌之见,漫说四海之内,便是京畿府内天子皇城脚下,受求医寻药之苦的亦不在少数。一则因着世人的自保逻辑,总觉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所以就是那药铺里打杂的学徒亦是规矩重重,没个年功夫连皮毛也学不着,有道是僧多粥少,一间医馆统共这么几位医者又哪里能兼顾四方更别提乡野山村,不过都是些学了三招两式便顶了医者名号的赤脚医生,半巫半医的,能救下命来也是老天开眼了。

    二则病来如山倒,也有些因病致贫的意味在其中,这求医问药,哪一样不花费人工物力,到底消耗钱财。是以有些小户人家若是遇着孩子生病,宁可舍了不要也不情愿花钱看病也是这个缘故。虽父母心狠,到底亦是为世情逼迫没法子的事了。

    彭兴云听他如此说了,亦把往日里在各处的见闻与他分说,泰半是百姓生计如何艰苦,求医的难处。

    温酌听罢,点头道“正是为得如此。如今我想了一个法子,恐是还有许多不周之处,还望先生指点。”

    原说他前阵子同杨若茗两个相约饮酒,杨生无意说起的闲事。便说临近州府一户人家,因着父亲意外跌伤重症不治,欠下许多债来,那母亲独个领着五个孩儿却是难以持家,一个想不开竟是领着几个孩子一块儿投河自尽,所幸有善心人得见将母子几人救起,除却三个大些的孩子,那母亲同两个小的倒没能救过来。这几个孩子遭逢如此大难,家中房契田地又抵了债,竟成了孤苦无依的流浪儿,沿街卖唱乞讨为生。叫杨生听见,掬一把同情泪,给了些许银钱,只是救急不救穷,其实抵不上什么。

    他虽是文人因着悲悯之情随口感慨的闲话,温酌却记在了心头,心道如这般的孤儿不知多少,流落在外不外乎横死,抑或勉强长大心怀怨恨为恶一方,实在令人不由得沉思。

    他如今虽贵为侯府世子,到底改不了本性,对于弱者自然而然地便生出同情来。然而温酌倒也没什么圣母济世的毛病,他心道后世的孤儿院便是个不错的公益组织,只是如今这世道朝廷哪肯支出银子养这么些孩子

    他手头上虽银子不少,到底这事筹谋长远,须得投下许多花费下去,未免有些肉疼。

    不过这救人之事到底积德,温酌便想不若将这孤儿院同医馆合在一处。那些个孩子总要长大,怎能放任他们天生野长的,若是彭兴云能教习他们,孩子们学得医术,到底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况且到那时便能为医馆效力一二,也算是诲人知恩图报。

    彭兴云听得一席话,简直目瞪口呆。他想这世上原有做各样生意的,却没见人做如此赔本买卖的,对着温酌更是敬佩了。他能舍下自身享乐游历四处,到底还是有些大公无私的情怀。温酌又对他如此推心置腹地一番游说,哪里还不肯当下便应了温酌。

    他只道是温酌舍己为人,却不知温酌虽想着救助孤儿,到底自己也有一番旁的打算。依他所说的养生仁善堂既是个兼顾收养教化孤儿的慈善机构,也是药园种植到处方成药的一条龙垄断式经营的大医馆。又岂会是光投钱没盈利的小药铺

    温酌如今思量得长远。

    夺嫡风云渐起,也不知鹿死谁手,将来京中局势若是,若是没个退路又该如何虽说他猜想温士郁应当自有安排,但未必会兼顾殷鹤晟,他此时多一分准备,他日便多一分安全。即便用不上,凭他自己的才智多些家当在手总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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