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还在绵绵地下着,萧沨晏从伞下伸出手去,只觉得这落雨虽密,但又细又软,拂在脸上当不会觉得刺痛。
看着已然不见人影的街道,心下的担心稍稍平缓了些,这才又赶紧提步,往隔街的方向追去。方才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了靠着墙根,在巷口檐下躲雨的断颜。
断颜更先一步看见他,立刻别扭地垂下头去不再多望一眼,徒留给这人几缕青丝覆面,以及遮挡不住的发火的耳根。萧沨晏瞧着那红彤彤的颜色,心下又柔软了不少。上前几步,将他护在伞下。
“走,我送你回去。”
断颜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转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而头顶的青伞也将他步伐踩得恰到好处,一刻也不离了他。
雨水打落在伞纸上,声音杂乱却异常悦耳,断颜听着击打之声一路行到医馆,心情已平静了不少。
踏进室里的时候,惜楠正在为一位妇人包一副中药,两人靠近,妇人正好收了药离开。断颜回头看看,转过头来说“惜楠,辛苦你了。”
惜楠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他身后安好的萧沨晏,摇着头舒出一口气,道“就来了这一个客人,公子回来的赶巧,正好看见了而已。”
话音刚落,门口便气喘吁吁闯进了一人,瞧年岁,还只是个小童。
“先先生救救命吧家母家母突发重疾今日雨多,这一片只有先生的铺子现在还启着门,就”闯来的小童年纪不大,手中有伞,却仍旧是湿漉漉的一身,想来是跑得太急,进门后微微喘了一阵,才皱着眉顺顺地道完。
断颜颔首,瞧这情形也不多问,转身快步去拿药箱,匆忙间给惜楠交代了一句便又要赶出去。
出门前擦肩,眼角余光无意扫过一直跟在身侧的萧沨晏,那人竟然笑了笑,脚跟一转又跟上了他。
一路的雨声淅淅沥沥,悦耳之声变得浮躁无比。几人和着杂乱的步子,除了断颜偶发的一些简单的问题与小童掩不住心慌的答语,也不再多话了。
那宅子果然是近得很,只是顺着巷子拐了两回便看着了府宅的院门,断颜突然想起,自己闲来散步,曾到过这处。此宅远远望去,华贵之上覆着一丝陈旧与衰败之色,想必宅子的主人也几经波折,应该算得上是当地的大户人家。
断颜微微走神,有些恍惚地想到了上官府,也不知自己离开之后,那座空寂良久的小庭院还有无人照应打理
“先生请随我这边来。”声音打断思绪之时,三人已行至门前,那小童跨过门槛,一刻不停地向里赶去。
断颜轻轻应声,听见身后一声收伞之音,不觉便回首去看,却看得一愣。
那人鬓发还浅浅地顺着水珠,身上衣物湿了大半,偏偏还挂着暖和的微笑,眸子映着他弯了又弯。
断颜低头看了看自己仅仅是衣摆处被雨水浸润的衣裳,想着方才一路上走得太急,并不曾与萧沨晏齐肩并行,而这人又一股脑儿净把雨伞往他顶上遮挡,反倒让自己淋了个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嘴唇张了张只得沉默作罢,随着小童的脚步去了。
身后的某人居然变得颇为得意,喜滋滋地赶上去,在他的身侧同行。发梢的水珠映衬着一脸烂笑的模样实在好笑,断颜偷偷抿了抿唇,想着这个人是真的细心体贴,不察觉间,竟从嘴角一直暖到了心口。
直到进了屋内,瞧见病榻上的中年女子,唇边那本就不易察觉的幅度才完完全全敛下去。
床边坐了一位年岁尚轻的男子,闻听声响也不曾抬头看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揉搓着女子的手。小童似是习惯了,也不向他打招呼,只是搬了椅子到床前,低声请断颜落座行诊。
这情形有些奇怪,断颜略觉尴尬,却还是不形于色。然而直到他坐下,那妇人的手依旧被男子紧紧地握着。
他伸手也不是,开口也不知说何,无奈之间,听身后传来一句“可否借夫人的手一用”,那人才终于抬起眼来看了看他们两人,最后把眸子锁在断颜的脸上,沉默着瞧了好一阵,这才把妇人的手轻轻放回了床榻上。
断颜被瞧得万般不自在,此时松了口气,低下头撩开袖子去把脉,心想着,方才萧沨晏那句话,真是解了围。
一边又开口问了几个问题,回话者都是那小童。
指间的脉相虚弱,断颜抬眸去看妇人的脸色,确实苍白。“多加照顾夫人,肺弱体寒,久病不医,才成了长年的顽疾。”语罢站起身,目光淡淡地扫过床榻边又将妇人之手攥在手中的男子,想了想接着说,“天色好的时候,让夫人多去屋外走走,多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那男子依旧没有说话,又是小童开了口“之前有寻过诊,那些个医师都说没有法子根治,只能病发一回就治一回了。”
“荒谬,”断颜起了一丝恼怒,眉头蹙起,“又不是什么要命的顽疾,怎么会无法医治。若是病发一次便以药搪塞一次,只会让病者依赖药汤,直至病根入髓,无药可治。”
小童瞪直了眼,听着沉默少言的断颜突然地生气,有些无可招架地口讷起来。这一回,反倒是床榻旁那男子将他的话细细听了,又抬起头来瞧他,良久,沉着嗓子开口“若是断医师,必能寻得良方治好家母的病。”
断颜有些惊讶,隐约觉得这声音无比耳熟,却是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在哪里听过,更为讶异的是,这男子也称她为“家母”。抬头看了看萧沨晏,这人也是满眼兴味,暗自挑了眉梢往床上又看了看。
断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双眼停在女子的脸上,暗自感叹,觉得这女子虽说已是中年,眉目间却依旧有着几分韵味,想来年轻时,定是个极为精致的美人。要说那小童是她的孩儿并不奇怪,但若这青年男子也是她膝下之子,那究竟是她容颜不易衰老,还是较普通女子而言,更为年轻时便已为人母
真是奇怪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此时也当是风韵犹存,依旧容颜尚好吧自己也定会常伴左右,端茶送水地日夜伺候着,不让她有一丝一毫地恙端
这么想着,断颜突然无比地想要医好这妇人。这心情不与往常为人看诊时的一样,而是带了几分急切,成了一股子执念。再说了,正如自己方才所言,完全治好她的病并不是不可能的,即使这不只是几服药的事情。
“我家先生可是厉害得很,治好夫人,自然没有问题。”断颜愣了愣,正要开口的话被堵了回去,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身后的萧沨晏抢了话茬,还一脸痞笑地将话说得理直气壮,惹得他禁不住觉得脸颊发烫。
“不敢对公子夸口,但在下定会尽力一试。”
“有劳先生了,若能治好家母的病,祁某定会重金酬谢。”这人总算是有了些表情,出口的声音依旧是无比耳熟。断颜冲他颔首,眸光再一次扫过躺在床上的妇人,见她一直半眯着眸子,总是噙着笑平静地盯着床帐上方。
“分内之务,祁公子言重。还劳告知夫人往日使用的药材,在下好酌情配方。”
那小童闻声忙取来纸笔,一边将往常取的药材尽数道来,候着他开好方子,不住得道谢。
“小远,带先生去账房。”断颜起身时听得祁家公子嘱咐小童,轻声谢过便携了萧沨晏离开。
萧沨晏有些吃愣,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跟着走了一路,直到账房门口才欣喜地笑出声。直笑得断颜疑惑半天才心下一惊,松了他的手。
“我以前学医的时候,小师弟总喜欢跟在身后我一时犯糊涂把你当做我师弟,你别误会”难得犯了回迷糊,语无伦次之间带着几分窘迫。
萧沨晏笑得不遮掩,得了便宜继续卖乖“恩我又没说什么。”
断颜说不出话来,恰逢此时,小童已点好了银子,咧着嘴送到他手上。断颜接过银子,道一句“多谢”,丢下萧沨晏独自往外走。
萧沨晏依旧乐呵呵的,追上去又把手握住。
“你”断颜蹙眉,停下脚步去看他,却瞧得那一身湿衣依旧未干,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人方才一直湿漉漉地呆在屋里,想要说的话便说不出了。
“恩我什么”萧沨晏勾着唇角,捏了捏手心,满眼的不正经。
折腾了一下午,已是时趋黄昏,天色转暗,夜前的凉意丝丝袭人。
“你简直笨得像猪”断颜抿了抿唇,声音又低沉下来,没了先前的责怪之意,一双眼流连在那身湿透的衣服上。
“啊”
断颜抬头,将那迷惑的表情看了半晌,才极轻极缓地笑了。
这一笑,又让萧沨晏心里“突突”地跳了许久。
“走吧,回去了。”
萧沨晏听这声音听得浑身发暖,点点头跟他一路走出去。断颜也不再计较,由着他把自己的手握着,不时地揉揉捏捏。
下了整日的绵雨总算到了头,没了乌云遮蔽,天际处现出一片绯红的晚霞。
一路无言。
原本在行诊时觉得奇怪的事情憋了满腹,现下能说了,却不知从何说起。萧沨晏看似也舍不得打破这宁静,攥了一手掌的满足。
便这样十指交叠地回了医馆,直到踏进房里萧沨晏才舍得放开。
一直透过窗栏等着的惜楠早在两人进屋前便瞧见了手间的小动作,呆愣惊讶了许久,才合上掉落的下巴,憋红着脸悄悄溜回了后院。
“怎不见惜楠”
“我方才似乎见她进了后院。”
断颜不再追问,转身去药柜旁配了一副药,包好了交给站在一旁看着的萧沨晏。
“拿这药回去服个两日,一日一碗即可。”
萧沨晏莫名其妙地接过药包“我病了吗”
“衣服湿了这么久,身体会受凉的。”
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容易受凉萧沨晏眯眼笑了笑,没有反驳出声,欢喜地捏捏药包,满足得像是得了奖赏的孩子。
“快些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吧。”断颜沉默地看着他的小动作,犹豫了半晌,开口赶人。
正欢喜着的某人极度委屈地抬眼,表情立时大改。
断颜被瞧得万般无奈。
“惜楠。”
“哎”庭院内传来清脆的女声。
很快,一颗小脑袋探进窗户瞧着。“公子何事”
“烧点沐浴用的热水,然后去熬点姜汤。”
惜楠笑眯眯地应了,小脑袋又缩了回去。
天色更暗了几分,想着应当不会再有人上门求诊,断颜合了大门与窗户。
身后的萧沨晏喜滋滋地挂着笑,乖乖地看着他,听候发落。断颜叹了口气,由他在身后跟着,转身入院回房。
房里陈设简陋却干净整洁,盈着一股子淡淡的药香。
“衣服脱了去沐浴吧,我给你弄干。”
萧沨晏头一次进他房间,无比满足,正满心好奇地四处瞧瞧摸摸,闻听此言,听话得立即动手,把脱下的外衣扔在了椅子上。
“”断颜愣住,瞧得他连贯的动作,瞬间哭笑不得,“你进去屏风后面再脱。”
“恩那你怎么拿衣服”萧沨晏解着里衣的手停下来,无辜地问道,丝毫不觉就在这儿脱了有什么不对劲。
“你挂屏风上,我从外面拿”
彼时,惜楠从屋外悄无声息地飘过,心里头总算确定了这两人的关系,无声地笑了很久。
可惜是朵烂桃花不过好在咱家公子总算开窍了。呵呵呵呵
、第六章
折腾了半晌,屏风后面终于传来浅浅的水声。断颜托着衣服专门搬了炉子来烘着,正值晚春,坐在火炉旁,身体难免会发热微汗。
断颜因了体热而略微分神,眼神有些游离地回想着之前的事情。
想起一月前才认识萧沨晏这个人,初次见面就听他说“你生气的样子倒还美丽几分了”,并非口出恶言,却无端端惹得他生气。后来二次相遇,竟莫名其妙地亲如故友,却似自然而然又理所应当。
再往后,便时常见他往医馆跑,一日一日间,总算瞧得他的心思。
也并非没有徘徊过,只是想起往事,就会毫不留情地将这感情视而不见。但是人心这东西,何时顺从人意过
人心,从来都是随心所欲。
断颜摇头,伸手摸了摸温热的衣裳,叠放到一旁,取了另外一件。
暖和着的双手突然碰着湿润的衣服,不自禁寒颤了一下,整个头脑清醒了些。扭头看了看屏风,那道人影正悠哉地靠着浴桶。
断颜突然有些愕然,头一次觉得自己房里有了人息,还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
这种感觉多年不曾有过,且与惜楠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并不相同。他说不清楚当如何形容才更为贴切,只是愈发觉得自己多年的认知似乎正在被击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这个人亲手带给自己一个不好的结局
一个人如何去克制自己情爱之事根本是防不胜防,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是从何时开始上心这个人的事情。
这人今天还说“我家先生可是厉害得很,自然没有问题。”闻话的一刻,他心里明显又松动了几分。
他说话完全不计后果,却让他觉得安心极了。“我家先生”几字,燎得他双耳发烫
禁不住抿唇一笑,低头,又瞧见了手上的衣衫对了还有就是,这个人今天湿冷了一身
托在手上的衣物愈发温暖起来,眼角印着柔柔火光。
真是性格随意的人却偏偏
让人欢喜
水声惊了一下。之后变得安静,只剩下布料的窸窣。
断颜停了思绪,转头看着屏风。
室内烛光悠晃,半透过屏风,映出那人身体轮廓。
断颜停了思考,看着那影子擦拭身体上的水渍,然后取了下身的裤子穿上,再然后很坦然地裸着上半身就走了出来。
“”这个人“里衣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外衣等我弄干了再穿,姜汤在桌上,穿了衣服去喝吧。”
萧沨晏勾着唇闷笑,偶有发尾的水珠顺到胸膛之上,难得安静地没有接嘴,听话地走近取了里衣穿上。
下一刻,断颜就被他从身侧揽进了怀里。仅仅是隔着一层里衣,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断颜”那颗心脏强劲有力地跳着,胸膛随着这声轻呼微微起伏。断颜头一次如此痴迷,愣愣地侧脸贴在胸膛上。
不想推开他了。
发顶是那人均匀的呼吸声,断颜听着听着,慢慢地合上眼。思绪开始混沌,一时间竟然忘了方才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异常温暖。
记忆中这么温暖地被人抱在怀中,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蓦地,便又想起了那个惨死剑下的女子。
断颜眼睫微颤,却没有离开这个怀抱。
这一次,就让自己沉溺一回吧,实在是不想再那么累了
“断颜,我今日所言都是真的。你无须一个人,我想陪着你不仅仅是不寂寞。”
沉默了半晌,缓缓地睁开眼,又印入了炉子里的焰色。
他这才发现,萧沨晏是哪里不一样他的一字一句都可以恰到好处地拂在自己的弱处,足以一时软化冰霜。让他一瞬间,什么后果都不想再思量了。
就算往最坏处去想,萧沨晏现下也根本无从害他,无非是相互瞭解寂寥。他寂寞多年,只是需要一个人来陪着自己,只要不会沉溺得太深,那么既然舍得他来,如何会舍不得他去
反正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如先前一般,一直负着这样的面具独自一生。
既如此,又何须顾虑。
断颜抬起头把他望着,心下已是顺畅,并不开口作答。萧沨晏也不强求,只是用手掌摩挲着他的脸庞,低头用唇浅吻他的眉眼。
手中的衣服渐干,断颜坐直了身子,把外衣塞到他的怀里,道“穿上吧,喝点姜汤一起用晚膳。”
萧沨晏笑着点头,眸子映着火光欢喜地闪着。
“明日”
“明日”
突然安静。
萧沨晏乐了,冲着窘迫间转过头的断颜道“明日什么”
明日我去为祁家夫人行诊,你可还要与我同去
“我没事,你说吧。”言语间,手不自然地拨弄着炉子,想要将它熄灭。
耳畔飘进了几声闷笑,晃神间只感觉身侧滑过了一阵凉意,再放眼瞧时,炉子里的火已经熄灭,空余几缕细烟还在升腾。
炉火熄灭,萧沨晏伸出的手却并没有收回,绕到一旁重又把断颜揽入怀,下巴摩挲着他的发顶,轻声道“明日我还陪你一起去。”
那句话被空气揉得很软,一路从头顶漫下,滑进耳中。断颜愣了愣,终于把方才紧绷起来的身体放软,伸手环住了萧沨晏的肩,轻声应了,低头的一瞬,唇角浮上了笑意。
“咳。请问姜汤需要重新热热么”
断颜被突兀的女声惊得一哆嗦,推开萧沨晏的一瞬整个人站了起来。
“不必,我没那么娇贵。”萧沨晏起身,无奈地看着门口笑得灿烂的惜楠,走到桌边单手端过姜汤饮尽。
方才那双手正准备再往腰下挪挪
萧沨晏笑得温文尔雅,轻抿的唇里咬紧了白牙。
“公子,该吃饭了,萧公子看起来已经很饿了。”
断颜没有应声,眼眸垂着不断转悠,好半天终于动作僵硬地转出了屋子,留下继续笑眼狠瞪的萧某人和活力无穷的惜楠无声地沟通。
翌日,天刚蒙蒙发亮之时,萧沨晏便晃悠晃悠地来到了医馆。
彼时的惜楠正哼着小曲儿推门推窗,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哟,这么勤快。”萧沨晏笑笑,毫不客气地跨进屋里。
惜楠转过身默默地盯着这人,好半天翻出一个白眼。
“彼此彼此,昨儿个没能死皮赖脸留下来,今儿个倒是跑得挺快哟。”
萧沨晏倒也不恼,笑眯眯地望着那才翻过一记白眼的嫌弃表情。
“你家公子呢”一柄扇子随着眼睛悠悠地转。
继续白眼“想知道自己到处找找呗。”话落,冲着那人的方向打个哈欠,转身继续收拾。
“我说,惜楠。”
“有话就放。”
萧沨晏“啧啧”两声,找了个位置慢腾腾地坐下,道“姑娘家老是一副死人脸可是嫁不出去的。”
“你”正整理着药柜的惜楠一个激怒,一把巴豆对着那人砸了过去。
于是断颜掀开帘子进屋的时候,便看见了双目怒瞪的某姑娘和嬉皮笑脸的萧某人,当然还有那一地的巴豆。
“惜楠。”平淡无波的声音。
惜楠十分委屈,一双怒目瞬时化为汪汪泉水,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家公子。
断颜一边转身去取墙角的扫帚,一边继续道“想不想试试离府后再抄抄医书的感觉”
“呜哇”洪亮的嗓音顿时倾泄而出,“公子你不能这样,我是无辜的公子你好绝情啊公子你有了情人忘了惜楠呜呜明明是我被欺负了呜哇公子你不但不安慰我还胳膊肘往外拐嗷嗷呜”
“再多一个字就真让你抄了。”
顿时安静。
惜楠双手捂紧原本还喋喋不休的嘴,一转身溜得飞快。
原本一直戏笑着观望的萧沨晏从那堪比窦娥冤的台词喷涌而出之后,便一直保持着无比佩服的表情,此时见惜楠从眼皮子底下消失,这才回过神来,眼皮跳了跳,立马起身接过扫帚,笑得无比谄媚。
断颜由着他从手中夺过扫帚,依旧面无表情,对着这人道“你真是闲得很。”
萧沨晏一边谄笑一边扫着地上的巴豆,讨好地道“不闲不闲,绝不有下次。”
这人手脚利索,很快清扫了地上散落的巴豆。断颜沉默地看着,一时间找不到言语来应他。萧沨晏却是仍旧不觉得尴尬,笑了笑把手头的东西都收拾好,揽着沉默站立的断颜到桌边坐下。
“怎么来这么早”断颜无奈地叹口气,由着他去了。
那人眸子笑得微弯,道“不是说好陪你去问诊嘛,忘记问你时间,所以来早些,免得错过。”
断颜拍掉腰间的手,回道“下午才去。”
“那我陪你等着。”
刚执起笔的手顿了顿,扭头去看他,眼眸安静地没有一丝波纹“你没有别的事忙吗”
“无事,”萧沨晏偏头枕在了桌面上,“早先是来这儿处理几笔生意的,这半个月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也不急着回去,所以留下来陪你。”
一滴墨点滴到了纸面上,断颜双唇张了张,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写什么。
萧沨晏倒是委屈起来,一个劲儿替他说“怎么,想要我离开”
断颜终是搁下了笔,扭头去看着他。
萧沨晏正侧脸枕着手肘,一边脸颊被压得有点变形,看着煞是好笑。
断颜忍住笑意,又道“你终究是要走的。”
一双眉蹙了起来,萧沨晏瞧着他的眼神沉了几分,像是滴进了墨珠。
“昨日我说了不让你一人,就不会走。”顿了顿,又补充道,“即便是要走,也应是带着你的”
话未落,便被断颜单手封住了口。
萧沨晏有些不解,也不再继续说,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望进他的眼里,却半天也找不到应有的温度。
“我不会同你走,而你自当回去,所以你迟早是要走的。”
萧沨晏愣了愣,心下不禁抽动一瞬,茫茫然间只觉这人同昨日的态度又差了许多,不过一夜之隔,当真是捉摸不定。
想了想,又玩笑道“那我若是一个人走了,你不心疼难过”
“不会。”回答得倒是干脆。
萧沨晏眉心随着唇角一起抽跳。
“我说你断颜你这张容颜,为何就不能对我真实几分”言语间,伸出手背去抚他的面颊。
断颜浑身一僵。
“你情绪多变,一阵一阵的,让我瞧不真切”
僵着的身子松了下来。
断颜闭了闭眼,叹出一口气“我哪里不真实”
萧沨晏不回答,断颜也没追问,两人都静了下来。
静下来的断颜终于开始一笔一划地练习书写,字迹隽秀。
“脉小弱而涩者,谓之久病;脉滑浮而疾者,谓之新病脉沉而紧,上焦有热,下寒得冷”萧沨晏支起手肘,百无聊赖地念着断颜练字时写着的东西,“断颜,为何你都不问我”
练字的手停下来。
“问你什么”
萧沨晏墨色的眸子染上一层暖笑,似是丝毫不介意先前的对话。
“不问问我家中何样,究竟为何人。”
断颜摇头,将笔搁下“你家住京城,是岚颍轩的大少爷,别的还要知道什么”
一声闷笑溢出,萧沨晏伸手去理这人垂下的发丝。
“那换我问你可好”
断颜略微挑了挑眉毛,素来少有表情的面部显得生动许多。
萧沨晏期待地看着,见他果然点头,道了声“好”。
心下暗喜,正准备开口问来,却又见他慢悠悠丢出一句“想问便问吧,只是我不定会答。”
“”一腔喜悦被打翻,萧沨晏方才欣喜的唇角又抽了两下,无力地垂下去,“当我没说”
端了热茶的惜楠恰逢时机进来讨好主子,瞧得他那挫败样,又洋洋得意起来,一副“你活该”的神情。
“公子,热茶”
“多谢。”惜楠见他应声,欢欢喜喜地搁下茶盏,回了里院。
那茶壶就摆在萧沨晏的面前,热腾腾的茶气飘飘袅袅,往鼻翼间晕了几分宁静韵味。
萧沨晏坐直身子,伸个懒腰理理经脉,斟了一杯茶水凑到鼻翼间轻嗅,而后递到断颜面前。
“平日里都喝这么浓的茶水”一句话道得轻快,瞬间又忘了方才碰的钉子,愈挫愈勇。
断颜叹口气,接过茶杯,轻轻抿了抿,道“习惯罢了,醒神。”
萧沨晏递出的手尚未收回,彼时便又将茶杯夺回,就着那人唇印的位置细细地品下杯中余茶。
抬眼便是玩味。
断颜仅是怔愣一瞬,尔后垂下眸子不看他,依旧是清清冷冷的样子。
“浓茶太过苦口,我那儿正好有些茉莉干花,煮出的茶水清淡爽口,也是可以醒神的,下次给你带来。”
“不必”话语间依旧没有抬眼,“浓茶苦口算得了什么,良药方才更苦。”
闻言的这人失笑出声,茶杯在笑声间被搁回桌上。
“真是句句不离本行苦口之药利于病,不知段医师的利己良方是什么”
断颜想了想,摇摇头应道“不需要,我又无病。”
萧沨晏不置可否,双眼依旧弯着好看的弧度,伸出手去,指尖轻轻点在断颜的胸前位置。似是凝思了会什么,又言“断颜你有着几分傲气,却也终是有病需治的。”
断颜不语,静等下文。
“怯懦之症习惯了以苦为甜,到最后便是连重新尝试甘甜滋味的勇气都没有,你说这是坚强,还是怯懦”
有些诧异。
断颜略微挑起眉梢,偏头望着萧沨晏。
这个人很是奇怪,总是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够说出许多莫名的话,并且一语中的。
他开口的一瞬间,自己会惊慌失措,似是被人看穿看透,但待到他说完,却又丝毫不会觉得浑身不适,反倒是心下释然。
“萧沨晏,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萧沨晏抚在他心口的手缓缓上移,轻覆他的脸庞,道“这也是我想问你的”断颜有些失神,抚了抚贴在脸颊上的宽厚手掌,觉得异常温暖昨夜一夜未眠。
用了一整晚的时间让自己从莫名的喜悦中脱离出来,以为今日总可以平淡一点对待这人了,可偏偏这个人总是有本事让他心软的。
“对了,我今晨早起,去了一趟钱庄”回过神来后,想起有事要对这人说,一边道来,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这是红霞彩石的价。”萧沨晏盯着那叠突然出现在眼底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变了许久,差点抽搐地变了形。
“我说你真的是”
断颜抿了抿唇。“我先前说过要给你的,你便不要推拒了,否则我安不了心。”话至此,萧沨晏终于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长气,再也找不到反驳的话了。
好半天,才回道“好,你这脾气我也不跟你争了,银两我收下,但往后,你对我要习惯着不分彼此。”
断颜不回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萧沨晏又笑起来“所以我下次带些茉莉干花给你泡茶,你也不要拒绝。”话未说完,眼瞧着断颜面上有些迟疑,似乎又要开口反驳,于是立马又说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试着不去拒绝我想为你做的这些小事。”言语间,带了少许委屈。
“这些”
萧沨晏又是轻笑,满眼柔情晃得断颜几乎要挪开眼去。
“嗯,也不能说这些茉莉干花只是第二次。”
第二次
断颜在脑子里回溯了一番,着实想不出他所谓的第一次是个什么事情。于是只好又茫然地疑问了一声。
萧沨晏无奈摇头,晃了晃刚到手的银票。
断颜回神,好一阵哭笑不得。
“所以红霞彩石就是你所说的小事”
萧沨晏不觉有误,点头。
“萧少爷真是财大气粗。”
“断医师也是固执得很。”那厮眯着眼笑得很得意。
断颜无奈,彻底搁下了笔这字是练不下去了
、第七章
下午阳光正暖之时,萧沨晏一摆一摆地跟在断颜身后去了祁府。
断颜细细地为祁老夫人施针的时候,萧沨晏一直挂着浅笑倚在一旁走神。
那夫人依旧没有别的表情,仍是笑着望着帘顶,初看那笑容,任谁都会被这之中的淡然而触动,但放及今日第二次瞧见时,萧沨晏却愈发觉得怪异了。
这般笑容维持得太久,久到似乎已经不是为了笑而笑着,只是忘记怎样收回笑容祁老夫人给出的,便是这样的感觉。
眉头不觉蹙起,想要开口,又终觉唐突,张了张唇什么也没说。
就这么一直在旁边看着,直至断颜收针。
“夫人好生休养,汤药按时服用,明日此时,断颜会再来拜访。”
祁老夫人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尔后闭上了眼睛。坐在桌边的祁家公子起身相送“辛苦先生了。”
“不辛苦。”断颜回礼后,同萧沨晏一同离开。
一路上难得沉默。
断颜侧头看他一眼,回过头来继续走路。
“以为你会主动开口问我还真是个错误的想法”
断颜回他“也不全是,只是我更加肯定你会比我先开口。”
“咦,断医师什么时候跟萧某滋生出的相知”萧沨晏眉毛一挑。
得来一个冷眼。
“想说什么赶紧说。”
萧沨晏摸摸鼻子,清了清嗓子“祁老夫人似乎有点奇怪始终那么笑着,又不见她说话。”
断颜的眸子敛了敛,低声道“怕是不能说话我也是这次才发现的。”
“所以”
“所以”断颜有些犹疑,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能完全肯定,只是行针不顺,像是被什么力道止住了哑穴,本想试试面部的筋络是否也被控制,但碍于祁公子在场,我”
萧沨晏眉毛拧在了一堆,打断了他的答话“你是觉得祁公子有问题”
“只怕万一。”
断颜的声音很轻,萧沨晏额角突突地跳了跳,好半晌没有答话。
时近黄昏。
萧沨晏想要再次开口时,已行至医馆门口,抬头望了望,却是连一个匾额都没有,依旧只有竖在门旁的那一块书着“医”字的木牌。
于是正要开口的话霎时忘了,笑了笑说出的是另一句“断颜,没想过要为医馆想个名字吗”
断颜摇了摇头,停下脚步。
“随遇而安罢了,我在的地方便是这医馆,不在乎一个名字。”
“哪怕只有平地一席”
断颜愣了愣,想起初见时的这句话,不觉笑了,点点头。
萧沨晏吃了这笑容,往他身边挪近一步,伸手去顺他的发丝,触手冰凉。
“天凉,进去吧。”
断颜颔首,转身走了一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他,问道“不跟我一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