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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49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2353 更新:2021-12-30 21:51:36

    她的儿子肖似丈夫,都有大志,要做大丈夫,却只能被捧高,不能忍跌重。英川王妃凝声道“我要你不要强压醍儿一头,尤其是在他成为皇后义子之后,待他如手足和睦,你却置若罔闻。好,你从小心怀大志,你要的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却受不了比你位高之人对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萧酬冻得浑身僵硬,此时所有悲愤都发作,竟屈膝跪下,抱住母亲痛哭道“但儿子的一生全毁了!”风雪之中,英川王妃王棠伸手抚摸他的鬓发,她是高锷之前丞相王傥的独女,若非她父亲英年早逝,高锷怎么可能拜相?王相偏爱独女,她耳濡目染,早知帝王家的心性,帝王家的手段。僭越些说,当今这位陛下,昔年的昭怀太子与诸王,在先帝面前谁不是这般走过来的。陛下贬斥她的儿子,是为昭怀太子遗孤,为留仁德之名给萧醍。那位陛下苛待她的儿子,正是为来日萧醍继位,厚待她母子。

    王棠抱住儿子,温柔些许,却毅然道“五年朝政一翻新,陛下继位四年,朝上已有怎样的剧变?不说朝政五年一变,就算十年才一变,十五年才一变,你如今才几岁?即使忍上十年,守上十五年,才不过弱冠,未及而立,只要你不自毁,怎么就毁了一生!”

    大楚威凤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太后薨已五日。葬礼按周制而非楚制,周制五日乃殡,殡礼上英川王子萧醍执皇孙礼。礼后,诏令入继为皇子,封为素王。

    《庄子·天道》有言,“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素王意指有仁德而无权位之人,皇后见诏书,暗自叹惋,若萧醍能忍住而不向那位陛下求情,只怕加封的就是太子而非素王。这素王封号,也是提醒萧醍空有仁德而无魄力的下场。

    萧尚醴为太后服丧未毕,英川王世子萧酬禁足府中,还未得到处置。英川王妃先向前越王,即是越乡侯提出是否退婚。她的儿子萧酬与的越乡侯幼妹山阳郡君定有婚约,但儿子此时吉凶未卜,不宜拖累山阳郡君。

    越乡侯也怕造英川王世子连累,当即答应,却是山阳郡君事后劝兄长守约不弃,又遣近侍上门求见英川王妃传话,道是“昔日王妃为世子定婚约,不嫌弃我是亡国宗女,如今我又怎会背弃王妃与世子?”

    京中动向都需经垂拱司,英川王世子的动向颇为紧要。顾三公子见此报便笑,道“看来下一任英川王妃不逊于慈姑。”

    此时千里之外,蓬莱岛上,小公子也已穿了几日素服。大楚国丧,停宴乐嫁娶之事,消息早已传到海外。前几日乐逾接到一纸消息,忽然抚摸乐濡发顶,道“你的外祖母去世了。”

    这小公子忽闪着眼睛,旁人都当他母亲与外祖母已去世,否则岛主点的那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又是为谁?从未有人对小公子提过母亲,他却冥冥中知晓母亲仍在世,此时望着父亲低落道“那娘亲一定很伤心。”

    幼狸必然是伤心的。乐逾抱起他,蓬莱岛上降下初雪,这小公子担心岛上留下过冬的鸟雀在白茫茫一片雪里找不到食,就要人积攒了不少粳米,托侍女给他做了个锦缎袋子装着,洒在有鸟巢的树干上。现下坐在父亲肩上,被父亲举起,与那冬日长青的松树同高,小手掏出一把米细细洒在空鸟巢边的枝桠分叉处。

    乐逾道“明日起,你也该为你的外祖母服丧。”这小公子郑重点头道“好。”

    他抱这傻儿子回去,乐濡坐在父亲胸前稳固的手臂上,裹在一团狐裘里,双手抓着父亲的衣襟。乐逾不曾用轻功,只是抱着他信步走回去,他就沉沉欲睡。

    待到乐逾走上回廊,把这小公子交给早就在回廊上等候的乳娘,再走回书库,就见辜薪池斜靠在凭几边,有些头痛。林宣在为他剥橘,将外金黄内白的橘皮放在小火炉上摊开,室内都是橘香。

    乐逾皱眉道“还没好就急着起来干什么?”林宣无辜地放下手,辜薪池道“我已经没有大碍了,再不起来,岛主还能把大事交给谁。你早就想去了。”

    乐逾想去是去哪里?近日中原北汉有何处出了大事,又是何处需要他去?林宣心念转动,已然猜到,乐逾却一笑道“蓬莱岛主乐逾不能去。”南楚已用垂拱司收服江湖,唯一的例外是蓬莱岛。软禁宫中不成,又经历搜神、约战宗师这一系列事,楚帝与蓬莱仿佛达成一个不言明的协议,任蓬莱孤悬海外,只要蓬莱岛主不去南楚挑战楚帝权威,双方便相安无事。乐逾怎么能公然涉足楚地。

    十一月十九日,萧尚醴登台亲自祭拜母亲。一连数日,锦京白日降雪。天子亲祭的时辰也有风雪,萧尚醴一身素衣,缓缓拾级而上,抚摸棺椁,长跪不起。阖宫上下随他长跪,直到风吹雪粉,不仅他肩上发上,眉色最浓的眉峰上,纤长的眼睫上,都积满了细碎雪粒。

    田弥弥立在他身旁,只见他轻动嘴唇,道“母亲,我封禅过了。上天答应我,让楚代周兴,我是上膺天命的皇帝,天,怎么能夺走我的母亲?”

    待他起来时,一阵头昏眼花,扶不住棺椁,竟从台上失足摔下,幸有立在几步下的内侍侍女惊骇之下还是扶住了他,只是扭伤而已。

    数日后,高容华自请守灵,日日为太后诵经抄经,礼佛祈福。那一纸笺表呈入延庆宫,田弥弥微微一笑,太后信佛,她身后谁愿日日为她虔心念佛抄经,那位陛下便会记得谁的好,迟早有报偿。她一笑道“这才是高家的女儿。”

    高锷若能死在六十岁,也是位极人臣的传奇。他当年的谋略心智,着实令人击节赞叹。但年纪越大,反而越生出骄气,一心争抢,落得这般下场。高嬿宛被人事磨练,磨掉了那份痴情,那些骄气,呈现出她应有的本色来。

    第103章

    一个月后,大楚威凤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楚军入吴,“协助”东吴幼帝平定永州王叛乱,正在淮州与叛军相持。东吴重道,淮州境内淮南山上玉准宫是淮南宗宗门所在,淮南宗现任掌教司徒玄启被先吴帝田睦及其父奉为真人,赠金印紫绶,这位司徒真人却避而不面君,终年隐于山间。

    此番楚军至淮州,专门至玉准宫拜访。司徒真人常怀怜悯民众之心,楚军将领立誓对淮州百姓秋毫无犯,换得司徒真人亲身入楚,觐见楚帝。

    一路车马迢迢,司徒玄启入锦京已是来年一月。萧尚醴见到司徒玄启时却心中巨震,这在东吴地位比得上国师的真人身材高大,紫袍星冠,不持麈尾,也不持拂尘,手中持一柄白玉长如意,两鬓微霜,英俊异常。这英俊却不是……逾郎那种风流高峻的英俊,而是淡漠严谨的英俊。

    待他坐下,姿态端严,肩背笔直,犹如高山。一举一动都极有法度,远不似……逾郎。明明相貌气质都不同,或许是身形太过相似,他竟无法将眼前这人与逾郎分开。这时便恨起身上的情蛊是雌蛊,不能给宿主什么感觉,否则他凭借身上的蛊虫是否异动就能察知眼前这人是否是……逾郎。

    吴帝称司徒玄启为“真人”,因东吴国教即是道教,所以这样敬称。大楚尊金林禅寺思憾大师为国师,以佛教为国教。萧尚醴不愿佛教作大,有意两头借重,使佛道相互制衡才好,所以召见东吴司徒玄启。但司徒玄启能否用,还是未知之数,不宜对其过分尊重,因此以“炼师”相称,只道“司徒炼师是初次入楚?”

    这位司徒真人语声沉厚,语气却缓和,道“回萧陛下,确是初次入楚。”萧尚醴若有所失,却不露出分毫。是了,怎么可能是逾郎。我连梦中都不愿与他相会,逾郎又怎会冒险来见我。是我朝朝暮暮思念他,才会见到身形类似的男人都往他身上想。他只觉自己这样误认,又直到此刻还执迷不悟,十分羞耻,当即道“寡人另有要事,便由垂拱令陪伴司徒炼师在京中安顿下来。”

    要顾三去伴那司徒玄启安顿下来也是为试试他究竟是谁,次日召垂拱令面见,问及“司徒玄启”之事,顾三只道司徒炼师暂居京中玄都观,又道昨日与司徒炼师谈玄论道,这位炼师果然学识渊博,持身严谨,超凡脱俗,不愧为东吴国师。

    萧尚醴自问在朝政上巨细无遗、洞察烛照,唯独在对那人之时,心思混乱。司徒玄启是真有其人,淮南宗掌教,东吴的两朝国师,也是奉他诏命的大楚军士从淮南请来的。除了他抑制不住的思慕,再无别的理由怀疑这司徒玄启是……别人假冒。

    萧尚醴只得把他当真司徒玄启对待,处理朝事到入夜,才在宫中道观召见司徒玄启。先楚帝曾仰慕过道法,在宫中建观炼丹,观名玄虚。观前可做法,观后有丹房,白玉为户,朱砂做漆,冬日烧着银霜炭,温暖如春。

    萧尚醴以往常服色玄,太后去世后却改常服为素色,要以此为母亲服丧三年。如今在内侍宫人服侍下来到玄虚观,这一路没有羽扇、香炉的仪仗,只有一个内侍跟随,一个内侍举羽盖伞,入观来,两个道僮打扮的内侍行礼,为他扫去肩头的雪粒,除去灯光下微微泛金的裘衣,裘衣下是白色常服,外罩纱袍。一色素白,纤尘不染。

    这一夜明月金黄圆满,小雪纷落。玄虚观外有一条水渠,萧尚醴在窗边远望,只见窗外月夜里走来一个人,虽有内侍引路,内侍却跟不上他,惊诧停在原地,唯有那道人打扮的高大男人一身青衣,踏雪而来,雪上竟不曾留下半点足印。

    萧尚醴看得痴了,直到那人走近,才看出他面容并不是记忆中那人,鬓发里也黑发比白发多。待他走到道观前,道僮要为他扫青衣肩上的积雪,却听他道“不必。”眼前只见白雾蒸腾,嗅到雪水气味,那积雪转瞬不见,他的青衣也还是干的。

    萧尚醴收敛心神,道“司徒炼师果然有异能。”司徒玄启面色不动,仍是礼法端严,道“萧陛下过奖。”萧尚醴道“闻说司徒炼师是得道之人,可否向寡人传法,寡人洗耳恭听。”司徒玄启目不斜视,端坐道“法不传六耳。”

    萧尚醴意会,周围内侍宫人皆无声退下。司徒玄启听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起身道“萧陛下请随我到窗前。”萧尚醴微一蹙眉,见司徒玄启已起身前行,在窗前面对窗外站立,那背影与他印象中的人更是相像。他被那高大的背影牵引,一步步上前,只听司徒玄启道“法便是此刻,明月照陛下与我。”

    萧尚醴一惊,要疾声斥责他,就在顷刻之间站立不稳,被那大胆狂徒拦腰抱起,听他在耳边道“幼狸。”乐逾揭下面具,萧尚醴心中狂喜剧恸,所有猜疑都落实了,只能抓住他的衣襟,被他放在卧榻上,吻得周身战栗。

    观后丹房地与墙都是白石,地面有巨大的阴阳鱼纹,墙上薄雕八卦,放置坐席卧榻。先楚帝醉心丹药时曾一连几日宿在观中,更辟出一间宽敞静室,床衾用具齐备。

    萧尚醴被他抱到静室中,低声道“逾郎,不要……”手指仍抓着乐逾襟口,这动作与乐濡别无二致。乐逾知道,他的母亲才逝世,至今才一个月有余,为人子者又怎能动欲念,怎么会动欲念。幼狸对他母亲眷恋极深,更是无心于床笫之事。乐逾托起他的下颌,道“我知道。我此来只是为陪你。”

    小蛾尚有“娘亲”在世,幼狸已经没有娘亲了。他心怀怜惜,声音醇厚低沉,萧尚醴听来,不禁抬头望他,千百种痛楚都涌上心头。人在光下,双眸原本如冻住的冰,有琉璃一般的光,在他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那冰都化了。

    他眸光如流波,修眉入鬓,眸光流到眉尾再流入发鬓,却没有泪水。萧尚醴闭目靠在他怀中,低低道“逾郎……我为你哭过许多次,却无法为母亲哭一场。”他再也没有泪水,难道一生泪水有个总数定数,都早早为逾郎哭尽了,此后再哭不出泪来。到母亲去时,再悲痛也有痛无泪。可转念一想,哪里只是泪系在他身上,一生的情都系在他身上,为他用尽了。即使是最爱的母亲,自己也曾为他违逆过,如今想来更是悔恨,不曾对母亲更孝顺。他这一生中,还是几次违逆过她,几次伤过她的心。

    乐逾指尖有茧,更轻地抚他眼睫,睫羽纤长,想到他送葬之时,睫上是否会落满雪籽,就如遭切肤之痛。他将萧尚醴抱在怀中,萧尚醴就真的不动,面颊贴着他的胸膛,隔衣衫听那一声声沉稳心跳,逐渐安定下来。

    实在太过疲惫,见到乐逾,先是惊,再是想起母亲已不在的伤悲,若是对“司徒玄启”,为查明此人是否可用,打点精神秉烛夜谈也不是难事。但在逾郎怀中,平静下来那倦意如潮水涌来,他却强撑着不合上眼。既不合眼,也不问乐逾何时离去。这般拖得一时是一时,厮守得一刻是一刻。江山此夜,寒意刺骨,只愿在这人怀中汲取他身躯的温热。

    直到乐逾抚他背道“我会在锦京留十日。”萧尚醴才觉得胸口一松,睡去还倚靠着他。

    乐逾抱他在怀中,膏烛低烧,直至天明才烧尽。他望着萧尚醴睡颜,稍微一动,怀中人就屏住呼吸,眉心微动,他就抱了他一夜不曾放手,目光细细凝视他的眉眼口唇,额上伤痕已平滑细腻,手触摸不出伤痕,但朱砂色深深渗入肌理。

    及到破晓,萧尚醴微微挣动,道“逾郎——”醒来还紧紧握着乐逾衣袖,那片衣袖已然被他纤长的手指抓皱了。他应当去上朝,此刻却抓着那片衣袖,望着面前人,难舍难分。

    在熹微晨光之中,乐逾卸去面具的长相英挺深刻,眉骨与鼻梁的光影锐利,目中深邃又深情,犹如他的佩剑颀颀,晦暗之中一剑刺来,惊心动魄。

    乐逾戏谑道“幼狸在想什么?”萧尚醴转过眼去,低声道“不如恢复旧制,五日一朝。”好过除开休沐,每日朝会,逾郎停留十日,他便要接下来一连十日与他晨起作别。那拥他一夜、守他一夜、看他一夜的人却向后靠,这才舒展身躯,不躲不避,笑道“萧陛下要为乐某从此君王不早朝?为你能多休息,很好。为我,则不必。”

    萧尚醴顿了一顿,道“逾郎,等我回来。”说出口才觉,这话犹如在安抚嫔妃,将乐逾放到难为情的处境。乐逾却不以为忤,道“好,我等你。”

    萧尚醴这才提声召来守在观外的内侍,内侍与侍女早备好衣饰与梳洗用具,服侍他在外间更衣。更衣整理完毕,离去前转身,才见乐逾已贴上面具,立在门边对他一笑。萧尚醴道“真人请在此观等寡人下朝,回来再叙。”

    那位陛下冒雪去后,宫人向乐逾见礼,虽循礼垂首,却都看见他的衣袖与身上的衣褶。难免不想到,这陛下从来待人冷淡生疏,却对司徒真人……另眼相看。初见便同宿,说是谈论道法,但若两人都端坐一夜……哪里会有这样的皱褶?尤其是那衣袖……非是久久握住不会生出。

    前一夜陛下遣退诸人,与司徒真人……同卧,扯他衣袖不放,晨起比往日迟,竟还叮咛嘱咐,请真人不必移步出宫,就在宫观内等他下朝再叙。

    又有人想起陛下收英川王庶子萧醍为子,封了王,赫然是半个储君。陛下年方弱冠,怎就断定此后不会有亲生皇子,早早收继子?又想起陛下对后宫似无多少兴致,除延庆宫那位皇后殿下深得陛下敬爱,曾小产一次外,其余嫔妃连喜信都不曾有过。

    不免暗思,今上……难道偏好男风?但强迫司徒真人这般地位的世外之人未免……又想到数年前,陛下似乎在宫中专宠过一个人,姓甚名谁何等身份相貌皆无人知,但不满两个月,那人便化作一股青烟似的销声匿迹,如同不曾存在过。如是想来,又惊觉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宠妃”莫非是个男宠?是个与今日这位司徒真人一样强健英俊的男人?

    待萧尚醴离去后不久,内侍小心翼翼询问“司徒真人可需沐浴更衣?”乐逾暗自哂笑,明知这些宫人忖度什么,却不能表露在外,仍仿司徒玄启的举止态度,面无表情一颔首。

    待萧尚醴回来,见他沐浴更衣过,换上宫观中备下的道袍,遣退内侍宫人,神色间就微微露出愠怒与羞赧来。他自然知道内侍为何请逾郎沐浴更衣,明明未曾……那些奴婢竟以为他……母亲新丧,把他当成什么人了!那神色极细微,乐逾却能从他眼眸中看出,道“我不放在心上,幼狸却羞了?”

    萧尚醴恚怒消散,故作平淡道“逾郎不在乎,那真的司徒玄启也不在意?”乐逾道“司徒玄启是我方外之交。我与他见面才两次。”初次是二十年前,他十二岁出岛游历,司徒玄启十四岁,访名山大川求道。他还记得当年的少年立身瀑布边,一身青衣,身材颀长英伟,眉如藏锋,目光如电,举伞观瀑布。

    前些日子见,当时都是少年的他们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司徒玄启已是淮南宗掌教,仍是青衣,练气修神,肤色白如玉石,白而有力。面容英俊更胜往昔,甚至俊伟英武到有森严之气,整个人犹如一座巍峨高峰。

    这样一个一心道法的无情之人,对吴帝三番四次邀请都避而不见,隐居山中,自然无心入楚觐见楚帝。可也是这样一个一心道法的无情之人,竟被他的弟子……

    乐逾想到他夜宿淮南宗时意外察知的悖逆情事,不由皱眉,他与司徒玄启虽只两度相见,却都不是矫情客气之人,有话直说,便道“你竟容忍你的弟子这样对你。”

    司徒玄启毫不动容,道“身体不过皮囊。他想要,我何必阻挡。”乐逾与他谈过易容代他入楚一事,对与萧尚醴的关系毫无隐瞒,道“若我代你入楚引出什么流言蜚语?”司徒玄启道“身体也只不过皮囊,名声算得什么。”

    第104章

    司徒玄启其人,乐逾道“司徒玄启求的唯有他的道。”萧尚醴眼神闪动,就知道该如何做。司徒玄启既然无心俗务,他就捧高司徒玄启。司徒玄启与善忍不争,自有他们底下道门中人与佛门中人争。

    乐逾道“幼狸又在费心政事。”萧尚醴这才回神,道“逾郎,我只是……习惯了。”他这些年日日夜夜,睁眼前想的是国事,闭眼后想的仍是国事,竟连与逾郎难得片刻相聚,都难免分心。思及此,握住乐逾的手,低头将面颊贴上他掌心,服软道“我错了。”

    乐逾搂住他,任他倚靠,道“那就罚幼狸遣散大内高手,共我赏月。”萧尚醴当年曾被莫冶潜劫走,至今引以为耻也引以为戒,楚宫中潜伏着一批专职护卫他的垂拱司高手,乐逾昨夜就曾听见玄虚观外三个浅而长的呼息。

    萧尚醴道“好。”传令令所有人离开,便如把颈项放入乐逾掌中,把性命交给他,自己明明是个多疑之人。待到乐逾笑着带他出观,细雪溶溶落下,明月高悬。乐逾用裘衣裹住他,揽他腰道“幼狸,别怕。”他只觉风声响在耳边,鼻尖冰凉,禁不住闭上眼。再落脚时一时不稳,更深地扑进乐逾怀中,嗅到他身上的草木之气,心竟一松,安定下来。再睁开眼,竟被他带得置身于观顶,头上就是硕大的圆月,伸手可触。

    萧尚醴在高处看过他的宫阙,却不曾在宫观顶上看过月色与雪,看过身边瓦片上反光的霜。这座宫城如此浩大深远,在夜色中更是难以望见四面尽头,他的眼睫上沾上夜雪,手却被乐逾握住,放在手中以内力为他取暖。萧尚醴周身如浸在热水中,乐逾见他双目晶莹,碎雪落在他发丝上额上唇上,又消融于肌肤。不由得以吻代替手,自他额头一直吻到嘴唇。

    萧尚醴被他吻着,在他掌中的手轻轻一动,抓住他的手指,道“逾郎,陪我去观星台一趟,可好?”

    乐逾道“好。”萧尚醴遣人传话,自玄虚观至观星台一路上的内侍宫人都回避。在这雪夜之中,他和乐逾步行走去。一只手在乐逾掌中,踏雪而行,有他内力相护,竟不觉寒冷艰难,身体轻得出奇,行路毫不费力,留在雪上的足印也浅。

    自玄虚观去观星台要经过一片林木,乐逾手中提灯,林中只有他们二人,踏在雪与落叶上,足音沙沙,时而有积雪压弯枝条,或压断枝条,枝上的雪簌簌扑地。走到近湖边,水气凝结,竟从树枝上垂下雾凇。更有几树腊梅横斜湖边,从枝上悬下钟乳石般的冰条,通透如水精,被提灯一照,灿然映出金色轮廓。

    萧尚醴步伐一停,不由怔住。他从未在深夜独行于寂静的林中,从来是前呼后拥,几曾与心上人独处,这一方天地间再无他人,唯有彼此和这雪月夜的梅花与灯光。

    腊梅本该十二月开,但今年锦京十一月尤其寒冷,腊梅便晚到了。世人总当梅花凌寒,却不知梅花也是娇气畏寒的,总要在雪融天暖时开放。腊梅已晚,今年春梅只会更晚。乐逾目力极佳,在这夜中远远看见水渠边一树腊梅与众不同,将提灯留给萧尚醴,道“幼狸等我。”

    萧尚醴不知他要去干什么,独立雪中,见他身影如一只极大的鹤,掠去溶入夜色,不多时又足尖点雪回来,却握住他的手,推开手掌,将一点冰凉沾水的东西放在他掌中。

    萧尚醴借灯光看去,那一小点东西竟是被冰冻住的腊梅花苞。厚冰已被乐逾掌心融化,花萼上仅留一点将融未融的薄冰。

    乐逾道“想来前几日天气暖过,又骤寒了,花苞未开就被冻在枝头。”冻在枝头就是开不了了,那花苞金黄带白,雪水干在萧尚醴掌中,手指却被乐逾持起一嗅,听他道“纵是凋零,也曾到过美人手里,犹有余香。”

    萧尚醴握那颗花苞在掌心,与乐逾到观星台。观星台是宫城最高处,可以远望锦京城。萧尚醴与乐逾登台,此前内侍点亮灯才退下,七层观星台每一层四角都有青铜灯树,树上燃烧油膏制成的灯,高台通体明亮,映亮了飞檐外的斜飞的雪。

    萧尚醴自台上书柜中抽出一卷图纸,低声道“逾郎,我将在据此台五十里处,锦京城郊,建一尊巨像。”乐逾看那图纸,巨像高三十三丈,将比这观星台更高,用夹纻技法造成,小指大小就已如船只。那是一尊站像观世音菩萨,面朝昔日周朝都城而立,乐逾看见菩萨面容便知萧尚醴是为谁建这巨像。释迦牟尼称观世音为“善男子”,时下观世音菩萨多为男相,这菩萨面相却更偏女相,法相端丽,仙容正大,既似太后,又似萧尚醴。

    乐逾推开那一卷图纸,方才见的是定稿的图样,观世音闭目无笑,尽头是几种呈交萧尚醴御览选定的图稿。这菩萨像监工是善忍,前几稿中观世音有睁目含笑的模样,那眼眸像萧尚醴过于像太后,可见善忍对萧尚醴仍……竟不由自主在为菩萨塑像时用上他的神态。

    太后既然崇佛,萧尚醴便要让母亲身去后化为菩萨,永受顶礼膜拜,香火供奉,这是他身为天子的任性。定稿旁还有一行萧尚醴的字迹,写的是“不忍见相”。观世音本有三十三相,不曾有一个闭目不见的“不忍见相”,但他是天子,他说有又岂能没有。他的母亲垂危之时,还在请求儿子不要为她的死苛责旁人,便如观世音观世间苦厄,却因世人太苦,神佛也不忍见,唯有闭目舍身,来这世间与世人一同承受苦厄。

    萧尚醴道“图纸我在继位之初就定下,只是当时国库无力承担造像之费。我已奉佛教为国教,年年祈福,在锦京建像,为母亲积累功德……”但为何,为何?她始终要逝去,如明月沉入碧海,如日落不能挽回。

    他是天子啊,不能奉母亲安养,不能留住生母,不能与一心人朝夕相见,不能开颜欢笑,这天子做来,真有什么意思?

    萧尚醴被乐逾无声抱住,靠在乐逾怀中,终于动了动,将下颌搁在乐逾肩头,道“逾郎,今夜留在这里陪我。”后背便被乐逾抚摸,听他在发顶道“好。”

    观星台有供萧尚醴休憩的处所,这一夜他与乐逾同宿,司徒玄启不在意声名,乐逾也不在意顶他的名留下什么“与帝同卧起”的佞幸之事。

    他抱着乐逾手臂,两人说话,逐渐说到无话,却觉得这能相依偎的静谧也是好的。乐逾的手一下下隔衣抚摸萧尚醴后背,萧尚醴倦懒中想到,他太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安心。却又想到,安心还是有过的,舒心却真不记得何时有过了。

    他不曾过过多少舒心日子,自幼看着母亲惊惕度日,如履薄冰,母亲不曾舒心,他也不曾舒心;童年时得天家娇养,却亲眼见过和妃之死,懵懂知道这宫廷深深,险巇无数;再后来,少年时,哥哥死,英川王齐阳王死,兄弟阋墙源于父皇要他们骨肉相残;再然后,遇上逾郎……娶延秦公主,与父皇为敌,弑父;阿嫂不在了,逾郎留不住,母亲也不在了。这一劫一劫,一关一关,一波未落,一波又起,何时才是尽头。

    继位以来,他有过狂喜之时,但那是志得意满,是中原尽在他指掌间的痛快,不是开怀舒心。萧尚醴不知何时,攥紧了掌中那颗腊梅花苞。乐逾分开他的手掌,道“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萧尚醴道“逾郎,我想看看你。”他伸出手轻轻碰到乐逾的脸,在灯火下痴望他。心中却痛楚道仔细想来,我与逾郎相处时日短暂,相处之中又频频有矛盾,可即使是矛盾最激烈之时,我强扣他在宫中,再痛再难,只要想到有他,我就安心。

    他指尖碰到乐逾的面颊变成手指抚摩,沿他如剑一般的飞眉划入鬓,沿他鼻梁勾画,手指按上他勾起如笑的嘴唇。犹如目已盲、耳已聋,只能用手去摸这俊朗英异的面容。他并不知乐逾头发已全白,此时黑发是染出的,只用手指摸他鬓发,恍惚中疑道“逾郎的白发,比以往多了吗?”

    乐逾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带笑的唇边吻过,哂道“我听说‘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贵人白发不可惜,可惜美人头上也不曾饶。如此甚好,你的泪都为我流尽,你要长的白发我都代你长。”

    世间最公平的只有白发,贫者头上长,贵人头上也长。不饶过面目丑陋之人,也不饶过美人。他却愿替萧尚醴生白发,愿他心上的美人永不必自伤迟暮。

    萧尚醴低声道“逾郎。”面颊贴上他胸膛,手滑入他衣襟,解开他衣衫,自宽厚胸膛一点点抚摩到下腹,再到双臂。不含情欲,只是想亲眼看见、亲手摸到,他身体上可有新添的伤痕。

    这具身体强健一如往日,触手温热,小腹上肌体坚实,双臂也坚实修长,宽肩长腿,颈与肩相连处两道锁骨下的阴影如同深壑。这具身体上不曾有新伤,就连九星钉的旧伤都模糊泛白了。

    观星台这处寝室,天顶上也有星辰,却是七颗夜明珠依照北斗形势镶嵌。萧尚醴披散头发,看着珠光映照在乐逾身上,只觉得光如山阳,影如山阴,他身上流畅起伏的肌肉犹如丘峦峰壑,叫萧尚醴无端想起万里河山——一时竟辨不清心头是万里河山重还是这个人重。

    这一夜又卧在一处,次日晨,萧尚醴仍去早朝。十日光阴,弹指而过。大楚威凤五年一月二十二日,楚帝萧尚醴尊淮南宗掌教司徒玄启为紫虚真人,亲自送至京郊。

    阖宫之内,慑于那位陛下的积威,在宫观、观星台、玉熙殿几处的宫人不敢言一字,但人人暗惊,这位司徒真人入宫十日,便留于宫中十夜。陛下夜夜遣退旁人,与他同寝,原本一向重佛,如今却为司徒真人尊奉道教,使道佛两教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这年三月底,入吴协助吴帝平乱的楚军已制住局面,却震破了吴国太后与幼帝的胆。此次平乱楚军又是以方寿年为将,劳师远驰,他自是求速战速决,放出话叛军若降,便许他们不死。永州王叛军却不听从,连月封闭流津郡城门,几乎饿死半城百姓,方寿年费时两月,才得获大捷,就在大捷后斩败军首级五万,堆起一座如山一般的京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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