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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48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2689 更新:2021-12-30 21:51:36

    田弥弥笑道“好姐姐,怎么见了我却在想别人?”聂飞鸾低垂俊目道“我今日,偶然见到高淑妃。”她仅见过高嬿宛寥寥数次,昔日高淑妃连皇后都不尊,又岂是愿见她的。高嬿宛心中一直觉得她……所操贱业,说出口都嫌污秽。皇后竟时时召她相伴,也不怕脏了眼睛。

    聂飞鸾曾惊鸿一瞥,见她当时当令,正是宠妃,离得远些,看不仔细容貌,却隐隐觉得她额头眼鼻很是婉丽,身段娉婷,爱梳高髻,陛下准她以越光绫裁衣,便如先帝当年对还是容妃的太后,衣裙色若彩云,灿若朝霞,浑身上下都是光彩。那时听闻陛下对她爱重,今日赐白玉履,明日赐碧玉箫。谁知今日她会沦落至此,素衣脱簪,短短几日间,一身光彩都黯然了。

    田弥弥不语,击掌唤来东吴侍女,道“高淑妃这几日可有来请见?”那侍女道“陛下与公主虽不在,淑妃却每日前来,上午在宫门前跪两个时辰,下午在殿下宫外跪两个时辰。”

    娇贵弱质,却不惜自损身体,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要了。田弥弥也是一叹,轻轻按上聂飞鸾的手,道“姐姐开口,我本该尽全力。但罪在叛国,我不会为她出多大力,只拉她一把。”

    高淑妃再来跪时,侍女传皇后命,请她入殿。田弥弥见她面色苍白,双眼红肿,脸颊消瘦,苍白中透出几许黄来,才知聂飞鸾为何心软。

    高嬿宛摇摇欲坠要下拜,皇后与陛下同往九嶷封禅之后,她知晓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纵是不愿拜,此时也死心迫切,愿意拜了。田弥弥道“淑妃遭家门牵连,就如吕娴妃。淑妃可以放心,陛下自知叛国之罪与淑妃无关,家门之祸,不会延及淑妃。”

    高嬿宛泣道“妾倒情愿祸延妾身。祖父年事已高,若陛下要处祖父以极刑,妾乞为祖父抵命。”

    田弥弥起身,走到她面前扶住她,不让她叩首下去,磕伤额头。她正色道“不要再说用你的命抵你祖父的命的话。陛下回宫就去见太后,得知太后病情更重,难以起身,亲自侍奉汤药,与本宫轮候整夜,今晨才离去。陛下与本宫不在宫中时,吕娴妃日日敬侍在太后病榻旁时,你又在哪里?你有罪,因为你不仅疏于侍奉太后,更惊扰病中的太后。太后不怪你,陛下却会将太后夜不安寝算在你身上、高氏满门身上,若不想高氏原本要遭受的刑罚更酷烈百倍,就立刻梳洗,去向陛下请罪。”

    高嬿宛震住,周身成了石头,不能移动。却听皇后又一击掌,早有侍女见礼,侍奉她就在皇后宫中梳洗。供她使用的自不是皇后平日所用器具,她在一面半人高的翟鸟铜镜台前坐下,侍女为她绾发梳头,梳一个反绾髻,又插上一只金钗,她自顾镜中,只见发上唯有一支金钗闪耀,心中混乱,竟无心去看那金钗式样,只觉有几分熟悉。再看镜中容貌,红颜未老,君恩断绝,不禁呆呆流下泪来。

    侍女机慧,不提她落泪,只当没看见,待她泪息,再浅匀脂粉。另有侍女捧出衫裙为她更换,末了又换两个侍女,奉皇后命送她去向陛下请罪。

    晚间那两个侍女回来,道是“淑妃请罪,跪了半个时辰,陛下赐见。但淑妃……请罪之后,又提及愿与高氏同罪,若陛下不能宽恕高氏,就也一同处置了她罢——陛下似是怒了,却终没有重责,只令殿下处置。”

    田弥弥心中有数,萧尚醴令皇后处置,就是不过问,不重责。高嬿宛在萧尚醴面前这一关过了,只要她能再过自己心里那一关。

    是夜萧尚醴至皇后宫中晚膳,膳后谈起太后身体,萧尚醴神色之间难得显出疲惫,攻越没有难倒他,封禅没有难倒他,处置吕高两人没有难倒他,太后的病体却令他有了倦容。

    田弥弥转去提高嬿宛,道“臣妾已命女官制诏,明日便用玺,将淑妃降为容华。”皇后之下是二夫人,妃在二夫人之列,二夫人以下是九嫔,九嫔之中容华在婕妤之后。就是将高嬿宛降为比昔日吕灵蝉还次一等的容华。

    萧尚醴淡淡道“你处置就是。”又看向田弥弥道“皇后还是心软了。”那支金钗,高嬿宛心神动荡,魂不守舍,并未认出,萧尚醴却认出了。那是一支楼阁钗,钗首镌刻三层楼阁,阁外有相对腾云的仙姬,也有乘鹤而来的仙人,高嬿宛成为太子侧妃的次日,觐见当时还是容妃的太后,太后便赐她戴一支类似的金钗。她哭求愿与高氏满门同罪时,萧尚醴眉尖微蹙,已动怒要将她贬为庶人,或是如她所愿让她同罪,却看见她跪伏下去时发边闪耀的金钗。

    皇后挑了这支类似的钗,不动声色要侍女为她戴,就是搏那位陛下认出此钗,顾念旧情。

    田弥弥笑语道“高容华毕竟是位美人,陛下尤怜,何况臣妾。只是……”她面庞上笑意隐去,叹惋道“高容华性情有刚烈之处,陛下对高氏逆案的处决不日将下,臣妾恐她一时想不开。——母后尚在病中,宫中不宜出妃嫔自戕之事。”

    萧尚醴道“皇后已有劝她的人选,何必再问寡人。”田弥弥颔首道“是。”

    三日后,高氏上下遭罪,高锷身死,死后萧尚醴加恩,比拟吕洪例,念以往功绩,准留全尸。披香殿内高容华不饮不食,竟日枯坐,直至吕娴妃携糕点来拜访。她与高嬿宛今日尊卑荣辱掉转,却无倨傲之色,仍以“姐姐”相称。

    高嬿宛心灰意懒,知道自己无法与皇后比,却仍对吕灵蝉不忿,冷声道“不必你来卖好。”吕灵蝉道“我奉皇后与陛下的意思来劝姐姐,只有几句话要说,说完就走。”

    高嬿宛抬起一双空蒙的眼睛看向她,见她面无胭脂,颊上却透出红润,周身安雅宁和,嗤笑道“吕家满门遭难,娴妃独善其身,你还活得下去?”

    吕灵蝉唇角仍是带几分悠然笑意,道“我为何活不下去?”她摇头道“我不似姐姐,我劝也劝过,哭也哭过,痛陈利害过,苦苦哀求过,能做的我都做了,是叔父堂兄不愿听,才招来大祸。大祸面前,死总是容易的,活下去才难。越是大祸,我越要好好地活下去。”

    高嬿宛哑声道“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吕灵蝉看她,不出半月,高嬿宛面上失去神采,从前浓云一般的发鬓也没了光泽,吕灵蝉避开眼柔声道“姐姐这话错了。但姐姐之错一开始就铸成。”

    她话声虽柔,话语却一改往日婉转,直白得很。高嬿宛本该愠怒我此时沦落至此,你就也来侮辱我吗?却万念俱灰,只偏过头去不答。吕灵蝉径自微笑道“若姐姐视陛下为夫婿,以夫婿为天,夫婿绝情至此,活下去确实没有意思。但姐姐若求一个夫婿,当初就不该入宫,在宫外细细择一位良人,纵使有被牵连的一日,在祸发之前,也能厮守就厮守。姐姐一错在入宫仍当陛下是夫婿,二错在入宫后争夺不休。”

    她叹道“陛下最无情,也最公平。处事不问情分,只问才能功绩是否与职位相称。后宫礼制,皇后与陛下一体,是君;妃嫔为臣,‘夫人位视丞相,爵比诸王;九嫔位视上卿,比列侯’。我自问当得起女子中的列侯,请姐姐想一想,姐姐往日所为,可当得起女子中的丞相?姐姐在后宫争宠,高相在朝上争权。姐姐与高相的今日,早有前因。”

    高嬿宛不移不动,听她所言,眼中却有一行泪水流下。吕灵蝉道“我这样说,姐姐必以为我是绝情之人。可唯有绝情之人,能与姐姐说一说利弊。”

    她将藤盒一层层揭开,不必侍女效劳,低头挽起衣袖,露一截雪白的颈项,一段雪白的手腕,亲自跪坐在高嬿宛身侧,在她面前小几上摆开几样点心,都是酥软柔腻,禁食几日后食用也不会损伤肠胃的小点,更有一只瓷壶中装着温热的蔗浆甜汤。

    吕灵蝉一径摆放盏碟,一径垂首缓声道“吕家与高家的人都还没有死绝,只要人没有死尽,子侄沦入贱籍又何妨?如今的龙襄将军建安侯方寿年,也是罪奴出身,还没有如姐姐和我的姨母。陛下是公平之人,我今日来劝姐姐,便是一件功劳。来日我的子侄辈中必定有出色人物,要是我死了,待他长成,谁会为他向陛下要一个恩典,准他脱出贱籍,挣一份功名?入宫之后我是要争,却不是与姐姐这般和我同命的后宫女子争。皇后殿下曾说权如掌中剑,我却要说,纵我手中有剑,也不刺向女子。我只和命争,偏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得好,亲眼看着吕氏再兴盛起来。我言尽于此,姐姐要不要也活下去,争一争,全在于姐姐。”

    待这一席话毕,她放下衣袖,将藤盒递与侍女。吕娴妃带来的侍女扶她起身,她再行一礼,明知高嬿宛僵坐不动,仍柔顺道“告辞了,姐姐留步,不敢劳姐姐相送。”

    待她走后,披香殿的侍女小声唤道“容华?”却见高嬿宛猛然伸手掩面,泪水自指缝中如泉涌出,过了片刻,绝食两日后,终于向吕灵蝉带来的点心伸手,颤抖着取一块送到唇边。

    第101章

    大楚威凤四年六月末,吴帝田睦病逝于吴宫太伯殿内,自与楚帝会盟封禅病发到病逝,仅四个月。东吴朝野内外对吴帝之“病”猜测纷纷,或疑他被毒死,都没有实据。

    吴帝年未及而立,有三个儿子却未立储,其中皇后所出之子最幼,年仅四岁。朝臣有心立长,延秦长公主却称会盟之时,兄长对她提过将立幼子为储君。延秦长公主执意立嫡,她身后是南楚。三个月后,立长之声被镇压,吴帝年四岁的幼子田逊继位。若非皇后所出或得到偏爱,国君之女应封公主,国君之姐妹可加封长公主,国君之姑母可加封为大长公主。幼帝田逊继位,先吴帝姐妹中唯有延秦长公主被加封为延秦大长公主,増万户食邑。延秦大长公主虽在楚国不入吴,却获得面君不必解剑,见国君与太后不需拜的礼遇。东吴朝臣中有人当朝哭号,道是南楚皇后位尊于吴国太后,吴国危矣。

    同年十月,楚国太后卧病一年,病情急转直下。十一月,大雪初降,楚帝日日探视,亲侍汤药,太后病况仿佛稍见起色。

    延庆宫内,田弥弥伸手进被中,碰一碰聂飞鸾的手,见她手指冷,双颊却潮红,皱眉低语道“姐姐入冬身体也不适,这几日还是出宫将养好了。我只怕接下来这一两个月,宫中再不是养病之地。”

    聂飞鸾睁目道“太后?”宫中不再是养病之地,就是太后薨,丧仪之事使得宫中人人忙碌。田弥弥微一点头,太后现下好转不过回光返照,她身为皇后,已在准备丧事。她不愿她的聂姐姐被这风波卷入,所以要她暂留宫外,静养旧疾。田弥弥将面颊贴在聂飞鸾膝上被褥上,想起别离,暂时放纵刹那,撒娇道“只是姐姐此次出宫,我虽会命人侍奉,时时禀报我知晓,但姐姐终究不在我面前,有个冷暖哀乐我都够不到,叫我如何安心。”聂飞鸾唯有轻轻抚她鬓发。

    是夜仍是帝后一同侍疾,太后的侍女无不战战兢兢,人人心知太后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念及太后的仁慈宽和,难免心中悲戚,却畏惧那位陛下,落泪怕被当成咒太后,不现悲容又怕落个侍奉太后不尽心,竟是不敢悲也不敢不悲。

    萧尚醴跪坐在卧榻旁,不言不动,但呈上的药汤都要代太后尝过,才亲自上前喂给母亲。他若尝出药汤里药材分量不同,必召见医官,命医官禀明药理。这位陛下年纪虽轻,积威极重,又心细如发,闻一知十。下药中君臣佐使、相与宣摄,有哪怕一丁点不合,都要被他指出,医官初次面奏,竟在冬夜温暖如春的太后宫中冷汗涔涔,湿透重衣。

    此时萧尚醴平静问“母后何时可以痊愈?”医官吓到肝胆欲裂,太后已至回光返照,纵有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但他如何敢向这位陛下言明太后早该准备后事?医官唯有两眼一闭,以额碰地。深夜之中听得咚地一声,殿内只有纱罩内烛火时而摇动,萧尚醴视若不见,听而不闻,田弥弥为那声响生出恻隐,正待开口,却听见床榻上传出一声低低的声音,萧尚醴立即起身上前,却是太后自昏睡中醒来。

    她散发单衣,满身虚汗。纵使到了此刻都是美的。容光繁盛之时犹如打开高殿中的铜镜,映照明月光辉,容光黯然、光辉将散未散之时也如宫殿顶上明月将沉,清辉散在碧海上。

    她竭力睁开眼,眼中如有泪水,泪水中映着幼子的面容。虞贞质想要再抬手抚摸幼子的脸,却只能稍抬手腕。萧尚醴托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虞贞质虚弱道“都……出去。”

    萧尚醴背后,田弥弥率先一礼,无声退出,转瞬之间,殿内再无一人。虞贞质道“侍奉……过我的人,都没有错。”萧尚醴闭上双眼,他的母亲是真感到大限将至,挣扎着交代后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是,孩儿不会怪罪任何一人。”

    虞贞质眼角流下泪水,却望向他,叹道“幼狸……”她的泪水沾湿发鬓,长发漆光可鉴,逶迤枕上,头发依然丰厚,肌体却已单薄。她恍惚道“对不起……”

    萧尚醴眼眶酸热,却不能够哭泣,再没有泪水。他道“母亲没有对不起我过,是我对不起母亲。待母亲痊愈,孩儿一定百倍千倍地补偿。”

    虞贞质身体沉重,吐息都难受,却想道母亲不必你的补偿。她的幼子争位是为了她,福王若继位,她与幼狸都危在旦夕;弑君父是为了她;处处比照周制,尊佛,重农桑礼,封禅,也是为她。但在做这些事中,她的幼子越来越变得像他的父亲,让她畏惧。是否每个帝王到头来都会变得相似?她的幼狸成为天子,却不曾再有一日真正开怀过。明明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她却疏远了她曾最爱的孩子。既是畏惧,也是愧疚。

    她的手抚摸萧尚醴的面颊,不知为何,又有了些许气力,断断续续道“母亲对不起你……若没有母亲,你一早就可以,随蓬莱岛主去……不必争这皇位……知道你心中难过,却帮不了你……”

    萧尚醴听见她说乐逾,全身一震,已是僵住。自他成为太子,这一切就无可逆转了。太子之后是楚帝,楚帝之后是中原之主。他现下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放下这一切,回顾过往,确实像变了一个人。经历种种痛苦,才会想,若是一开始,一开始在初遇之时就随逾郎远走,带上母亲,或许今时今日的自己还是天真如昨,母亲也舒畅得多。但当时的静城王,未曾经历后来的事,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抛下,随情郎远走?

    萧尚醴不知能说什么,满怀心绪像是烈酒,如醉如痛。只听母亲说“你问过我……是天子的母亲,还求什么神佛……求佛不为今生,只为来世……”她的泪水滴在他面颊上,尽力道“幼狸,母亲对不起你。来世……母亲只求还能与你和於菟做母子……若有来世,母亲绝不把你们生在……帝王家……”

    萧尚醴眼前一片黑,喃喃道“母亲。”过了许久,只像孩童时那样伏低身,将脸埋在她怀中,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田弥弥守在殿外,从月上中天等到明月将西沉,她身后是低头侍立的嫔妃与女官与内监侍女。陛下久不走出,夜幕衬得雪如玉粉一般纷纷扬扬落下,众人皆暗自惊惶,许久,只听皇后道“太后薨,虽是冬日,丧礼不能拖延。你们各自回去筹备。”

    众人称是,却见殿内终于走出人来,是那位陛下。他不似哭过,面上眼角没有一点泪痕泪水,发色漆黑如夜色,在这夜里却如漫天的雪,白得使人心惊胆颤。入鬓的秀眉下眼中宛如含着冰,他眼里谁也没有,只在雪中向外走,连裘衣都不曾披上,内侍宫人趋步追上,唯有田弥弥在他身后拜道“陛下节哀。”

    太后薨是国丧,有皇后居中调度,素来勤政的天子一连废朝三日,但废朝还属小事,眼下之急是这位陛下闭殿不出,不思饮食,也不思睡眠,不见任何人,直到第三日夜里,皇后请见。

    殿中灯烛昼夜不熄,只听田弥弥道“臣妾为陛下送丧服。”

    若是旁事,萧尚醴不一定会见她,但她偏偏能拿准萧尚醴最看重之事。萧尚醴此时最看重之事就是为母亲尽孝。

    丧服共分五等,以斩衰为最重,皇后为太后所服是第二等齐衰。如今皇后已改换齐衰服,她身后的侍女捧着斩衰服,其后竟还跟着英川王世子萧酬与皇后义子萧醍。

    片刻后,萧尚醴身边随侍的内监刘寺轻轻出来,奉命查看那丧服。萧尚醴身为天子,不宜服斩衰,昔日为先楚帝所服是齐衰,他人眼中,为母亲服孝必定不能越过父亲,又岂知萧尚醴对母亲的依恋孺慕远胜过父亲。那刘寺小心端起丧服,望向萧酬萧醍,又垂首道“陛下召见,只请皇后殿下。”

    田弥弥入殿,侍女挽起帘幕,她再走入内,殿内灯火辉煌,却连月光雪影都不见,窗牖都被帷幕遮盖。萧尚醴端坐殿内,一如往常,只是殿内空空荡荡,再无旁人,金壁上映他独自一人的身影,竟十分孤单。

    萧尚醴道“皇后也要劝寡人节哀?”声音微微沙哑,他自那次乐逾假死做戏后便落下咽喉的毛病,不饮润喉的药或是疲惫过度就会再犯。田弥弥道“母后薨时,臣妾原就是第一个劝陛下节哀之人。”

    萧尚醴沉默片刻,道“皇后怎么劝寡人。”田弥弥道“母后丧事未办,臣妾虽能主持,有些事却不能臣妾能裁决的。——朝中有人揣度君心,提议要将母后葬入先帝陵寝,与先帝合葬。”

    萧尚醴遽然起身,衣袂摩挲,他久坐又不饮食,起身之时竟眼前晕眩。怒气已冲上心头丧葬事宜需知卑不扰尊,天子为尊,后妃为卑。皇后崩在天子前,天子崩后,开启皇后墓合葬,是以尊就卑,厚待皇后;但若反其道而行,天子先崩,皇后崩后再开天子墓合葬,就是以卑扰尊,对先皇不敬。提这议案的人有心逢迎上意,以为这样是给太后哀荣,又怎会知道,先帝对太后而言是何等暴虐可怖,萧尚醴如何能让他的母亲死后仍逃脱不了在世时日日夜夜纠缠的噩梦?

    眼见萧尚醴振袖而起,田弥弥拜道“请陛下进食,保重身体,才能主持大局。”却见萧尚醴身形摇晃,又强稳住,鼻梁挺秀,映着烛火的光,侧面对她。那侧脸原是美得有如刀锋剑刃,如今却低垂睫毛,任那纤长浓睫的阴影落下,连肩头侧看去也痩得伶仃,他低哑道“寡人连伤心都不可以么?”话语声中没有平日居高临下的冷和慢,而是当真在问一个问题。

    田弥弥道“若世间有两个人不可以伤心,便是陛下与我。陛下是封禅过的天子,我是封禅过的皇后,陛下与我身上有天命与职责,便不可以伤心。”她语声突然一肃,宛如金石,掷地有声,道“陛下废朝三日,吴国已乱,永州王不满新帝,日前举兵起事。吴国于今之乱,皆因当日吴帝猝死,生前却不曾立下储君,陛下难道要大楚也步吴国后尘!臣妾此来带了酬儿、醍儿,如果陛下非要沉溺于悲恸之中,不顾身体,就在这两个孩子中择一立为太子,臣妾立即离去,绝不再言一字。”

    萧尚醴最先怒、而后哀,如今听她直言时事,不由得闭上眼。她以合葬相激,以责任相责,没有一个帝王喜欢听人说立太子,她以往对立太子之事退避三舍,今夜竟不惜带来萧酬、萧醍,以立储相逼,心思坚决,言辞更是前所未有的锋锐。唯有如此,才能如一蓬冰雪,如雷霆剧震,使萧尚醴从悲恸中醒来,去做他一个君王该做的事。

    萧尚醴招来内侍宫人服侍,更衣之后稍进汤羹,走到殿门时道“皇后,做得很好。”田弥弥道“事急从权,臣妾在此向陛下请罪。”

    第102章

    萧尚醴当即召来为天子起草诏书的凤池舍人,要他拟一份出兵东吴,名义上是助与皇后有姑侄之份的新吴帝平乱的诏书。待那舍人退下,萧尚醴饮过药,嗓中干涩已经被压下去,此时恢复一向冷而慢的声音,道“英川王二子还侯在殿外?”

    刘寺禀道“皇后殿下未出,世子与王子不敢稍离。”

    萧尚醴回顾道“皇后与寡人一同出去。”他当先出殿,殿外英川王世子萧酬与实为昭怀太子之子的萧醍立在阶下,几层的飞檐外无遮无挡,这两个少年不敢移动,都是一肩积雪。他们相貌身材都不相同,萧酬已近十四岁,弓马娴熟,宛如十六、七,竟有几分昔日英川王的模样。萧醍也已十一岁,端庄文雅,宫中有时有人私语,说他有几分像那谋逆而死,死在萧尚醴手下的文雅敦厚的福王。萧尚醴却想在他身上找到哪怕一丝他太子哥哥的影子。

    在看见萧酬竟站在萧醍身前时,萧尚醴眼的光如同被这宫殿雪中浓影或宫人举起遮雪的羽盖遮挡,阴沉下来,这阴沉又变成阴冷。两个少年垂首看地,忽见眼前出现鞋履与下摆,那鞋履漆黑,上有饰物,不曾沾一星雪尘,下摆是天子常服的下摆,他们齐齐跪倒。

    萧尚醴面上刻意作出疲倦,扫视这两个少年,这个跪在英川王世子萧酬身后的孩子,是除他以外,在世的唯一继承了周室血统,继承了母亲的血脉的人。他轻淡道“你们也来了。”又哂道“寡人失母,太后薨了,你们……也来劝寡人吗?”

    萧酬是世子,且是王妃之子,惯于争先,大声道“回陛下,生死是寻常事,陛下已经悲悼太后三日,太后若泉下有知,心中想必也是快慰。臣以为,大丈夫不应耽于悲恸,陛下有大事要做。”

    萧尚醴不置可否,又问萧醍“你也这么想?”萧醍轻轻道“回陛下,臣……不像兄长那样果断。臣在想,陛下的身体发肤是太后所给,想来太后也不愿陛下这么伤心……臣也知道,失祜失恃之痛,并非想要不沉溺,就可以不沉溺的。如若可以,臣愿代陛下悲恸,陛下就不必损伤身体;更愿意用臣微末之躯的一死换太后复生,陛下就不必这样悲恸。”

    萧尚醴道“你说得很好。”萧醍只见眼前的陛下自玄色裘衣中伸出手,不介意他衣袍上的雪粒,将他扶起来。萧尚醴又缓步走到萧酬面前,萧酬低下头去,以为陛下也要他起身,下一刻,那鞋履踏上他胸口,钝重剧痛冲来,整个人倒伏一旁,竟是被那从未疾言厉色过的陛下当胸踹倒。

    萧尚醴道“畜生!”萧酬只见陛下眼眸中都是凌厉,面容虽美却可怖,尚未回神已经倒在雪地里,脸颊冰冷,如冰刀割颊一般的痛。面上被雪粒擦伤,发髻立时就散了,他惊愕难当,却又狠狠咬唇,不抬头直视陛下犯上,而是再爬起身跪好。只听萧尚醴声音森冷如削冰的匕首,字字句句割在耳中,道“太后曾召见过你,曾赏赐你,怜悯你襁褓丧父,怜悯英川王妃辛苦。太后是你的祖母,你竟对寡人说,寡人的母亲薨了是寻常事,太后的生死是寻常事,你的祖母薨了,是寻常事?”

    萧尚醴容貌神情在这晦暗灯火夜雪下毫无表情,竟美艳得狰狞,剧怒难遏,憎恶难忍,不待萧酬撑起身,又是一踹,声响沉闷,萧酬撞在地上,惨状叫人胆寒。第二下踹在萧酬小腹,萧酬嘴唇咬得都是血,萧尚醴却冷漠转身,仿佛再看一眼就会作呕,道“无义无礼,犹如畜生。滚出宫,滚回你的英川王府,滚回你母亲身边。待寡人为太后服丧后再发落你。”

    这位陛下从不曾这样怒形于色,竟无一人再敢说话,呼息声都恨不得压到无声。萧醍也是震惊情急,要开口为兄长求情,却先战栗,怕火上浇油,唯有闭嘴,盼皇后殿下临危不惧,能出言为兄长转圜。

    田弥弥却只心中一叹,望着那位陛下背影,张目启唇,作出虽镇定却不知所措的神情来。萧尚醴借太后之死发作英川王世子萧酬,就是下定决心要立萧醍为太子了。——也是,他心中视为亲人的人唯有母亲、昭怀太子、昭怀太子妃,如今亲人皆亡,世上只存他一人,此时自己提起立储君、立国本之事,他自然偏向亲人留下的唯一孩子,他母亲唯一姓萧的孙儿。

    要立萧醍,萧酬就成了阻碍。萧醍十一岁,十一年来,自他降生起就屈居萧酬身后,萧酬是王妃所出,他是侍妾所出;萧酬是世子,他只是王子。王府中宫中朝中所有人都惯于把萧酬放在他之前,若他成为太子,众人难免不会想到一个王世子一直压在一国太子头上。他这太子如何立威,如何服人?

    要抬举萧醍,唯有将萧酬先变成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禁忌。有什么禁忌能大得过在太后薨逝之时触怒天子?有今日之事在,有陛下继位以来第一次震怒伤人在,有陛下“无义无礼”的评语在,萧酬就是被践踏入浊水泥中,再难翻身。

    这位陛下前一刻还伤心得不能自已,下一刻便能借最让他伤心的母亲之死做出这场戏,定下大楚国本。田弥弥兀自叹息,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萧酬爬起身离去,一身雪尘,踉踉跄跄地退走,一个内侍随他去。萧尚醴看向萧醍,萧醍只觉惊涛骇浪压来,这位陛下道“寡人无子,太后的葬仪却不能没有皇孙。”

    田弥弥道“醍儿,还不拜谢陛下。”萧醍心知此时绝不能违逆陛下,顺从下拜,拜送萧尚醴离去。

    待萧尚醴离去后,田弥弥扶他起来,这十一岁的少年轻声道“皇后殿下,我哥哥……”田弥弥黑白分明的明眸一闪,言简意赅道“世子有英川王妃在。”只留下这一句话,便随萧尚醴而去。

    当夜,楚帝下诏,令萧醍为太后执礼如皇孙。又有萧酬的遭遇在前,人人心中有数,陛下继位四年,后宫无所出,怕是以后也难有皇子出生,便有意让萧醍入继为皇子。

    萧醍见皇后无意为兄长求情,换过皇孙的丧服后,就求见陛下。田弥弥心中一跳,皱眉以眼色示意萧醍。萧尚醴明知他为何求见,还是道“宣。”

    就见那文雅清隽的少年在帝后面前行礼,一丝不苟地叩首,然后道“陛下加恩于臣,臣本该谢恩。但陛下……对臣的兄长太苛刻。”

    萧尚醴语气平平道“寡人的加恩你不想要?”萧醍面上显出挣扎之色,萧尚醴与田弥弥对他的评价都是聪慧仁弱,所以一直屈居在英川王世子之后,不愿露出哪怕半点锋芒威胁兄长。他既然聪慧,就已经半猜半蒙,明白萧尚醴要如何“加恩”他,明白这加恩意味着什么,萧尚醴又为何要发落萧酬。从王子到太子,一国诸君,未来天子,哪个宗室子可以拒绝。

    萧醍轻声道“臣想要,但……若要用苛待兄长来换得陛下的加恩,臣心中有愧。”

    只是心中有愧,连不要这加恩,说一句“若陛下苛待兄长,臣宁愿不当这皇子太子”都不敢说。萧尚醴怒从心头起,不怒反笑,道“世上从无此等好事。身居高位,尚求心中无愧?要居高位,掌大权,要愧你自去惭愧。寡人苛待你的兄长,你若有本事,就在寡人死后补偿他。——不敢担几件愧事,不敢担一身骂名,凭什么担当天下!”

    他语气平稳,不似做戏那般疾言厉色,田弥弥却心惊,知道这陛下是真对萧醍失望厌倦,当即道“陛下息怒。”

    萧醍怔怔正跪,面红耳赤,过了片刻,方听得那位陛下道“出去跪着。”

    同是这一夜,萧酬被押回英川王府,路途上浑浑噩噩,入府后却陷入狂乱,将室内器物尽毁,人也精疲力尽,仰卧在地。直到大门再次打开,两列侍女提灯,他的母亲英川王妃王棠正装走来,

    看见室内一片狼藉,萧酬一身雪泥,涕泪沾襟,肃声道“起来。”

    萧酬痛苦闭眼道“母亲,我完了。”英川王妃道“来人!”侍女退让,两个健壮仆妇扛来一桶井水,朝他身上泼去。萧酬惊愕撑起上身,却听母亲还是那一句话“起来!”

    他懵懂从命站起,英川王妃转身向外走,那仆妇遵命将浑身淋湿的萧酬拉到中庭雪中,中庭广大空旷,侍女仆妇都受令不敢近前,听不清对话,风雪中只有这对母子,萧酬越是寒冷,越是气急道“母亲!你要冻死儿子吗!”

    英川王妃看着与她等高的儿子,道“你可清醒了?”萧酬恨道“儿子不知要如何清醒!”英川王妃道“‘今朝得赐麒麟佩,他年号令凤凰池’,你父王的死就是由这两句话起。”萧酬四岁时昭怀太子已死,如今的陛下那时还未崭露头角,诸王争位,英川王得先帝赐麒麟佩,大宴门客,志得意满,说“今朝得赐麒麟佩”,萧酬立即接上“他年号令凤凰池”。凤池是为天子草拟诏书的舍人所在之处,要号令凤凰池,他需是什么地位?当时英川王门客竟都惊叹恭维,同称世子是神童早慧。英川王妃闻讯即知,大难将至,先帝听闻,想到一个王子敢说出号令凤池的话,他的父亲平日私下又该如何张狂?果然不出数月,英川王齐王便因互相残杀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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