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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46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2890 更新:2021-12-30 21:51:34

    第96章

    人皆以为堂堂越王拿得出八十万金,却不想他之前为与楚吴议和,已赔出去大笔黄金。如今虽有与八十万金等值的财货,却拿不出八十万成色十足的黄金。黄金不足八十万,需以珍宝藏品折价为黄金填补。越宫珍宝能折多少金价就不由越国说了算,而是南楚——那位萧陛下一言而决。

    顾三闭目半睡半醒道“那位陛下已视西越为囊中之物,从他要的东西就可以看出……珍宝值百金的,只准折价三十金……山川舆图与户籍册本无价格,却能抵百金;越宫所藏珍本典籍,更是能折千金……”

    他要西越山川舆图与百姓户籍,是扼住西越命脉。西越文风鼎盛,他所取珍本典籍,是越国十余代数百年来风雅集萃、文采菁华。所谓文章者,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山川会变,舆图会失准,户籍每代都不同,唯文章不朽。西越重文,他就取西越之文,一个国家失去最骄傲的东西,还能如何立足?可见这位陛下眼光之毒辣。

    顾三沉入睡梦中前又是一哂,含混道“至于第二条不可强征于民……建兴平民也富庶,我听闻越王脚下,小富之家亦有个十金二十金。越王凑不齐八十万金,自然会打都城民众的主意,从平民家中夺金,平民比起恨越王,更会恨南楚……但是若是说明不可掠夺于民,越王难道会放过上万户殷实人家吗?还是会另立名目,不掠夺,而是软硬兼施,逼平民不得不‘踊跃向朝廷献金’罢了。到时候你猜建兴居民心中会如何想?出兵攻越的楚帝,兵临城下的楚军尚为越国平民设想,越王却横征暴敛……”

    越王连国都中百姓的民心都保不住,这一策,真是诛心。藤衣秀眉眉头拧住,难怪他不愿为那个人献策,也不愿掺和进攻越一事,其中竟这样多门路。顾三模模糊糊想的却是那位陛下精明又霸道,当世纵有明眼人看破他的筹谋,也不敢说。但百年以后,千年以后,他的每一举每一动留在史册上,身在局外的人会将前因后果看个清楚透彻,到时候,那位陛下终究难逃一句阴鸷酷烈的评价。

    十日后,越王仅筹措到五十余万金,加典籍珍本折作金价,不足六十五万。为免楚帝降罪,越王先提出,他尚有一妹未嫁,是先越王幼女,年方十三,愿嫁楚帝为妾,效仿楚吴联姻,两国永以为好。

    此议传出,越人也深以为耻。竟是筹不出赎罪金,提议以王妹抵价。传闻越宫之中,有嫔妃本是越国世家之女,作歌唱于宫中,歌词曰“王妹折得十五万,又问妃嫔价几何”,讥讽越王为凑齐赎罪金不惜卖姐妹,若妻妾可折价,连满宫嫔妃也要卖去抵债。

    楚帝萧尚醴斥责越王王女尚未及笄,岂可议嫁!若越王当真要嫁王妹入大楚,待她及笄,寡人自会择子侄中年貌相当者与其匹配。

    楚帝提出,闻说越宫中有妃嫔作歌进谏,被越王加罪,若越王能宽恕此女,可酌情折赎罪金。越王却含糊其词,原来那妃嫔早已被他赐死。

    越王久已生疏朝政,远离谏官,如今连一个犯言直谏的妃嫔都容不下。又因那妃嫔是世家之女,西越世家也对越王心灰意冷。

    两个月后,南楚大军携黄金珍宝典籍回师,同时“护送”越王与宗亲贵胄至锦京觐见楚帝。大楚威凤三年七月十六,越王常允素衣上朝,向楚帝告罪称臣,楚帝萧尚醴恕其罪,封常允为大楚越乡侯,将昔日静城王府赐予越乡侯为越乡侯府,优容厚待,世袭罔替。

    次日,祭宗庙,犒赏三军,举国同庆。加龙襄将军方寿年建安侯,食邑万户。吕洪直至论罪处死都未曾封侯,方寿年以罪奴之身从军,自粟米小吏一跃为两军将军,十个月后克西越,以奇功封侯,封侯之时年方弱冠。

    ————————————824

    方寿年尚未成婚,便由皇后做媒,聘皇后的堂侄女,东吴九城王田祁之女为妻。

    南楚得西越入囊后,颁布的第一条法令是“一年免赋令”,第二条法令便是“填昌州令”。同年亲撰诏书,征辟江左名士李壑以及他门下十四贤中的七位入朝。

    蓬莱岛上,又是一年暑时。乐逾居住的鲸鲵堂在古松园里,悬崖上方,荫浓风大,就以消暑为名邀辜薪池来白日烹茶,这一回林宣却不在。唯有两个小僮协助辜薪池看泥炉烧火,又从封坛中取出泉水。辜薪池煮水不喜用铜器铁器,而是用一只陶壶。待到水滚如鱼吐珠,就可以兑入茶膏,分成几盏。

    辜薪池来时带来一个消息,那位肤若凝脂、容貌娇美的“胭脂龙女”数月前产下一女,前几日与秦州参军岑暮寒齐齐失踪了。乐逾胸中发沉,知道那如芍药牡丹一般的大美人是拉着负心郎同归于尽,世间又少一位纵情任性的美人。这是她选定的路,选定就不回头,依她的性情,从不畏死,想来死时也应笑而不怨。

    乐逾端走一盏,动作飞快,只见虚影闪过,就听他道“烫。”辜薪池不理他嫌烫,乐逾放下茶盏,转道“你对‘填昌州令’怎么看?”

    辜薪池难得惜字如金,摇头道“太急。”楚帝萧尚醴收西越,西越国民皆免一年赋税,这一条是“一年免赋令”。第二条“填昌州令”却是因越国都城建兴据楚都锦京太远,日后处理越国事恐怕政令不通,因此改楚越交界处的昌州为大楚“西都”,昌州既不繁盛,萧尚醴便从越国都城建兴迁徙百姓填充昌州。

    对百姓晓之以利,愿徙昌州者免三年赋税,赐二十万安家钱。但这只是表面,填昌州令真正要处置的,是建兴城内外诸多世家。西越之积弱,半在惟宗师之命是从,半在朝政为世家把持。宗师之弟子多是世家子弟,就连沈淮海本人,亦出身数代公卿的世家。

    越是世家,越是故土难离。填昌州令就是要使诸世家纵是本家不南迁,也不得不分出青年子弟分家南迁,以此抑制世家势力。

    但正如辜薪池所言,这一令来得太快。吞下西越后萧尚醴稳固军权尚且来不及,又征辟昔日辜浣之师李壑及他门下弟子,显然是要与高锷分庭抗礼。文臣武官都有大变动之时,他还要再下“填昌州令”抑制西越世家……若其中那一项出了差错,再影响另一项,功亏一篑,国家大乱也不是不可能的。

    辜薪池以世外之人的眼光看,楚帝整肃文武、抑制世家都是君王应有之计。但这几项大事应循序渐进,譬如收吕洪军权,若能花上一两年徐徐去做,想必能做得更圆满。这三件大事要是能有五六年时间周密做来,凭楚帝的心智手段,绝不会有令国家不稳的隐患,但他偏要把三件大事在两三年内同时做完。要兼顾三面,所耗费的心思是一件一件进行的十倍、百倍。

    乐逾却知道,他如此情急是因为他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有十年之约在,若他攻克西越、整顿朝纲就要花费五年,如何能在余下五年中吞并东吴、抗击北汉。幼狸若要走,他就一定要留给继位之人一个雄踞中原、能与北汉铁骑争锋的楚国。

    乐逾心中慨叹,他疼惜的是幼狸,蓬莱岛不会插手楚帝之事。此时转念笑道“填昌州令已下,薪池,你也看过细则,看得出是谁的手笔?”

    乐逾不待他答,先倾斜茶盏倒出茶水,在几案上以指为笔写字,辜薪池一笑,也效仿他。待到双方写好字,小僮一左一右将当中遮挡的茶炉茶壶抬走,几案上不同笔迹写着相对的两个字乐逾写的是“顾”,辜薪池写的是“三”。

    乐逾拊掌大笑道“还是你知我!我倒也问了林宣,他却不敢猜。”也难怪林宣不敢猜是顾三,春雨阁顾三公子在这件事上一直置身事外。他在楚帝收服江湖这一件事中的角色已不大好看。他问心无愧,江湖是该服从于王法,却也知道垂拱司作为天子家奴,日后一定被骂为鹰犬爪牙,他这初代垂拱令百年后免不了被人不齿。他现如今的想法也是隐藏痕迹,被人遗忘,若是再在楚帝伐越一事中兼个谋士角色,阴险柔奸之名便坐实了。

    这也难怪顾三对在伐越一事中献策避之唯恐不及。但他为何又改变心意出手完善“填昌州令”这一条徙民策?

    乐逾道“传闻越王——也就是如今的越乡侯,初到锦京就拜访了垂拱令。提到春雨阁老阁主的妻子,顾三公子的养母唐娘子,道是唐娘子也是西越人士,请顾三公子念在养母份上对越乡侯多照拂。”

    辜薪池之前听他说林宣,微微皱眉,动作极小,却逃不过与他总角之交的乐逾的利眼。此时辜薪池却颇感兴趣,笑道“借刀杀人,做得太明显。”

    三十五年前,已故越王向北汉称臣,嘱臣下拟礼单奉予北汉汗王,唐娘子便在礼单之中。

    她若不在礼单之中,就不会被当成礼物押送北汉。她身为一件礼物,却在大宴上摔碎琵琶,嘲讽天下男儿,反而令顾三之父奔波千里一见这个女子,共经风波,终得偕老。

    让归为臣虏的越王向顾三提起唐娘子,哪里是让顾三念唐娘子的故国之情,分明是让顾三想起这越乡侯危难之时不惜卖王妹,唐娘子一个女伎对他与他父王来说更是不值一提。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顾三偏是春雨阁主人、垂拱司之主、楚帝近臣,他或者下命暗杀,或者进言楚帝,都能让越乡侯不明不白一命呜呼。

    但那越乡侯在是越王时就久疏朝政,上哪里知道一个潜藏幕后的垂拱令是南楚重要人物,更何况知道他的养母是昔日西越琵琶第一人乐伎唐娘子?他来拜访顾三是受有心人的指点,而这有心人是要借顾三的刀不见血的杀人!

    此时谁最想越乡侯死?乍一看上去仿佛是楚帝萧尚醴。但越乡侯的才能与他判若霄壤,他反而会让越乡侯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乐不思越,越国不是还有心怀故国不愿归顺的孤臣吗?就用你们那扶不起的越王断绝那些一腔赤血的孤臣之心。乐逾与辜薪池同时饮尽一盏茶,道“顾三那个人,表面上温文尔雅,你若冒犯他,他不会如何计较。但若是有人犯他亲近尊敬之人,或是妻女,或是父母,他百倍奉还都是轻的。只看他针对谁,就知道谁想借刀。”

    春雨阁主人心思玲珑,他不算计旁人就罢了,竟有人敢算计他,还是用他养母一生最痛苦屈辱之事算计他,他怎么可能不计较!顾三公子突然改变初衷,出手助楚帝抑制西越世家。世家为何要越乡侯死?越乡侯这傀儡虽说已经失去人心,大丢越国脸面,但若越乡侯死,他的子女都随他一同到了楚国,世家还有什么傀儡可用?

    除非……他们已有了后着。辜薪池心中一跳,瞬间了然。唯一的解释是世家已掌握一个没有被楚军带走的父亲是越王的男婴,若越王还顶着楚臣的头衔在世,世家就无所作为,唯有让越乡侯早死,且疑似被南楚谋杀,才能翻脸不认称臣于楚的旧事,转过脸去拥立遗孤,让这傀儡孤儿继续称王。

    辜薪池看向乐逾,恰好对上他的眼神。两人心中有数,辜薪池道“我也应当回书库了。”他起身,乐逾也起身送他出门,两人并肩走过庭院松林,辜薪池走出柴扉几步,忽听乐逾道“薪池。”他转身去看,就见乐逾抱臂靠柴扉,道“你能对人任性,这样很好。”

    先前乐逾对他提起林宣是有意为之,两夜前乐逾去云生结海楼讨茶,居然见到林宣抱着枕衾被赶出门。乐逾一脸看好戏,不知这对早已不止是师生的师生因为什么闹起来,林宣只摸摸鼻子,笑着抱紧枕衾道“岛主要来讨茶,此时可不是好时机。”

    乐逾揽过林宣,戏谑道“我没想到,薪池在你面前也有这一天。”林宣泰然又温柔,秀逸的容颜静如湖水,秋夜里却如被春风拂过一丝涟漪,微笑道“虽说不恰当,但我其实很欢喜。”他被乐逾揽这走上游廊,眷恋地回望云生结海楼的灯火,见乐逾抬眉,他才又轻声道“若是先生一直对我诸多容忍,我反而心中不安。先生能对我发脾气,很好。寻常夫妻间能有的,我们之间也能有了。”

    乐逾虽是孤家寡人,见好友与林宣终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时常在旁出上两声,杀杀风景,却也愿他们能如此长长久久相伴下去。在他看来,辜薪池太不任性,所以他对辜薪池说“你能对一个人任性,很好”。

    辜薪池毫无忸怩,仍是沉稳平和,道“他想要我发脾气,我怎么忍心不让他安心。”乐逾只道,薪池与林宣都是世间难得的温柔之人,为对方设想得太多,还怕对方知道了不开怀。年深日久积累下倾慕深情,比他与萧尚醴之间至今加起来不过六个月相处,却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要易于理解得多。朝朝暮暮相偕相伴的敦厚爱惜、殷勤小意与他和萧尚醴的波澜起伏、聚少离多大相径庭,却都应当是世间难寻了。

    正是日暮,松石庭院青松苍翠,巨石嶙峋,他身躯伟岸,手臂推开柴扉送客,身材还是盛年强健,头发却已经全白。辜薪池见到他斜阳映照的发色,心头仍沉重,乐逾却在想,幼狸要做他的楚帝,殚精竭虑,言行举止都要合乎规范,又能对谁任性?

    大楚威凤三年八月初,西越世家中有三姓自募兵勇,意图抵抗“填昌州令”。垂拱司获悉这三姓隐匿了越乡侯血脉,且图谋暗杀越乡侯,楚帝大怒,留守西越的楚军奉命清查世家,寻得越乡侯之子,“护送”此子入楚与父团聚。谋逆罪为首的三姓世家共处斩十人,西越世家盘根错节,楚军以清查三家为名,牵连的不下二十家。为免民怨,被牵连的世家都免死,举家迁往昌州。至此,西越几代下来盘踞建兴的世家日渐凋零,再难成气候。

    被征辟入朝的李壑被萧尚醴授以六卿中“宗伯”之位,掌管礼仪祭祀之事。两个月后上书,言说越王臣服入楚,楚帝建下先辈未有之功勋。可见楚帝得天命,楚国才是周室沦丧后的正统所在。楚国如今的礼法介于诸侯与昔日的周天子之间,不伦不类,理应改制。

    萧尚醴应允。于是正式改诸侯的垂白玉珠九旒冕为天子的十二旒冕,改诸侯的九章图纹冕服为十二章。以往诸侯穿冕服朝见天子,不可佩剑,所以诸侯冕服不是不佩剑就是只佩白玉刻成的剑装饰,改制之后,楚帝冕服配饰天子剑、双白玉佩、绶带,除纹样与昔日周天子不同,其余一应等同。

    这一年重九祭祀之时,却出了些微误差。才刚刚改制,内侍将陛下应当佩的天子剑丝带弄混成之前诸侯的白玉剑丝带。李壑上书指出配饰有误,楚帝新征辟的他的弟子,掌管刑罚的司寇也上书,直言内侍有罪,天子同样有罪。内侍罪在弄混配饰,天子罪在不能察觉内侍有错。

    朝野哗然,从古至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只有一个实例,何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与“天子”一字之差,却相差万里。王子连太子都不是——即使是太子,也是天子有权废立的。法是天子的法,若无天子,法就只是一纸空文。从天子处得到权力的法怎么能反过来惩戒天子?

    高锷虽看不透那位陛下的盘算,却知道以那位陛下心思之细之深,这位陛下年纪虽少,君心细如发丝,又深如每根发丝上都恨不得再长出个心眼,这“一时疏忽之罪”一定是他有意犯下,就连李壑与他的弟子敢上书言罪,也必定是那位陛下授意。吕洪的下场令他同觉不安,仿佛……吕家之后下一个倾覆的就是他高家!在称病故作老态,另谋出路之余,他明面上收敛许多。

    如今在这“天子有罪”的争议里,看上去是萧尚醴自讨苦吃,但高锷隐隐察觉不妙,他以丞相之尊,老臣之身,颤颤巍巍出列跪拜,做出维护天子威严的姿态,嘶声道“身为臣下,敢议天子罪,是为大不敬,依律当斩!若此次陛下一念之仁,包容他们,臣恐怕来日他们会引用律法威逼天子,以‘陪臣执国命’,届时社稷颠覆,国将不国!”

    群臣附议顿时此起彼伏,纷纷请萧尚醴斩杀此二人。萧尚醴目光扫过,又是满朝寂静,只听天子缓缓说“‘陪臣执国命’?”他的声音低柔,却一字字响在殿宇里,道“丞相所引用之言,寡人记得可无误?‘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此言意为天下有道太平之时,朝政实权在天子手中;天下无道时,权柄下移给各方诸侯。政从诸侯出,国家可以传承十代;政从重臣出,国家或许可以传承五代;政从陪臣出,国家仅可能传承三代。

    高锷忽然之间冷汗淌下,他意在指旁人是“陪臣”,却忘记了他自己也是陪臣。萧尚醴柔声道“还请丞相代寡人分辨,大楚政从谁出,丞相执国命,又可保几世不失?”

    高锷不敢接“丞相执国命”那一问,只道“大楚……朝政自是从陛下出。”

    却听天子道“好!”那一声如切金碎玉,掷地有声。萧尚醴环视群臣,道“政既由寡人出,诸卿待寡人决断就是。”

    朝臣不敢再争,三日后,天子下罪己诏。萧尚醴当朝道“‘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国若覆灭,是国君之罪;国若兴盛,是国君有德。一国兴衰,系在国君一身。所以国君应当规行矩步,谨言慎行,防微杜渐,为万民表率,不可有一丝差错。此番佩饰之误,是内侍之罪,也是他不明不察。若他在处理朝政时也这般不明不察,势必为大楚子民带来灾祸。

    他在祭祀之时的失误应按不敬处置,判处徒刑一年。依楚律可以赎金代罪,不可动用国库财物,而是开启私库,取铜二十斤抵罪,此外又取赎金为内侍赎命。

    第97章

    改礼服制度以“天子犯法,亦可论罪”作结,半月后,又大改祭祀。所谓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与征战是国家的根本大事。

    李壑上书请求改祭祀,楚帝降旨,在祭祀大礼中加入农桑礼。农礼指昔日周天子每年主祭的亲耕礼,桑礼指周王后主祭的亲蚕礼。楚国本为诸侯国,祭祀农桑是天子与王后的职责,诸侯和命妇只是陪祭而已,所以楚国如其他诸侯国一般将祭祀宗庙放在祭祀大礼的第一位。李壑受命改祭祀大礼,修改后,竟将农桑礼列为祭祀大礼第一,祭宗庙反倒成为第二。

    高锷心知,宗伯李壑背后是萧尚醴,却不知萧尚醴想做什么,所以默然不语。唯高锷之命是从的朝臣只觉此时已到生死攸关之时,若不压下李壑一方,只怕朝中再无他们存身之地。因此集结成党,驳斥修改后的祭祀大礼。新祭祀礼的争议很快波及群臣,本来置身事外的朝臣也被大势裹挟,不得不择定一个立场,高锷却出乎意料地不置一词,只当年纪老迈,耳目不聪。他的心思在揣测君心上,改祭祀大礼,这位陛下究竟想要什么?

    萧尚醴端肃高坐,额带覆盖伤痕,如若可以,他连容貌也不愿示于人前。过分冶丽,难免有失威严。他深知自己的美貌反倒成为不足,临朝时从不多言,更不曾笑过。初践祚时群臣虽然不敢轻视他,也暗道当时年仅弱冠的楚帝是绝色美人。侍奉他三年之后,却连见到他的美色都心生惧意。

    直到此时,朝上御史中丞道“宗庙于国最重,若陛下以农桑礼凌驾于祭祀宗庙之上,臣请一死!”

    萧尚醴忽而一笑。高锷目光阴沉,深深地低下头。萧尚醴道“拖下去,廷杖二十。”

    朝上遽然一静,许多人不由自主望向高锷,高锷只得下拜,缓慢道“敢问陛下,御史中丞言事,何罪之有?”

    萧尚醴道“以死胁迫君父,可谓无罪?”高锷不得不退一步,这垂垂老矣的龙钟老人伏地叩首道“恳请陛下三思,‘刑不上大夫’,御史中丞位尊,岂可用廷杖之刑轻侮?”刑不上大夫不是大夫犯罪也能免于刑罚,而是大夫如犯重罪,应隐蔽处置,纵是死罪,也应勒令其自裁,而不是诛杀示众。当廷杖责,国体何存?

    萧尚醴道“法,可责天子。刑,却不上大夫?”法已经责过天子,祭典上的轻微疏失,天子尚且要下诏罪己,罚铜赎罪。天子之尊,尚且要被法令责难,让天下人共睹,区区大夫,莫非比天子更尊贵?

    他当时自罪,就是为今日绝群臣后路!刑不上大夫再不能维护朝臣,一旦行差踏错,不仅要遭受刑罚,竟连颜面也不能保全。晴天霹雳无声炸响,高锷苍老的手背青筋现出,他看清了萧尚醴的目的。将祭典中农桑礼放在祭宗庙之前,是重民;廷杖朝臣,是轻官吏。

    当朝丞相犹如一息之间衰老十岁,群臣俯首,只当他也心灰意懒,任甲胄卫士拖走御史中丞施以杖责。杖刑还未开始,却如同有一次次击打打在朝臣身上。

    朝堂上阒静无声,以至于双佩鸣击声声可闻。天子起身行下,仪容盛大,步履庄重,一步一声玉鸣,径直走到高锷面前,扶起他的手臂,道“天子之命,从无儿戏。但此次有丞相为其缓颊,姑且念其初犯,改廷杖二十为十。——丞相劳苦功高,还望珍重身体,勿为此等事体伤怀。”

    高锷如被蛇咬,却还要作出诚惶诚恐、感激涕零之态。那是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的筹谋,征辟李壑授为宗伯,高锷固然知道他是那位已故的昭怀太子妃辜浣的老师,却也没有对“宗伯”这掌管礼法祭祀的职位上心。一个宗伯能翻出什么浪?及至他奉那位陛下的命改服制,高锷也不觉有异。那陛下十七为监国太子,弱冠践祚,如今才二十三岁,建下并越入楚的奇功,自然少不了少年心性要炫耀一番,加上他本就是周朝虞氏帝姬之子,周室后人,处处向昔日周天子看齐也无可厚非。

    谁料到改服制后就是自罪,自罪后就是借改祭祀大礼廷杖朝臣。每一环如一重浪,越翻越大,在初时授李壑宗伯之位时尚能阻止,但到这一步,在他下诏罪己后大势已无法挽回。高锷的双眼冷下来,朝廷之上大势已无法挽回,他几乎能看到自家遭难的那一天。今日楚帝对他说“保重身体”,似在告诉他,请辞归隐尚可保身家性命。但高锷如何敢试?吕氏满门前车之鉴犹在!若连丞相之职也失去,谁能保他不踏吕洪后尘?唯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

    大楚威凤三年十月十五,祭祀大礼之争尘埃落定,从此大楚祀礼,以农桑为第一。每年春,天子将率宗室与群臣亲耕于南郊,皇后携妃嫔命妇亲蚕于北郊。

    群臣退出宫殿,李壑走在最末,待到走下丹陛,回首远望殿顶,突然想起那一日这位陛下与他说的话。

    这位陛下压制群臣的手段如此强横,心性如此阴冷,李壑五六十年未曾出仕,自以为是心地磊落光明的人,为何会如楚帝的愿,做他布局的棋子?他也不知自己是否算是晚节不保,终于还是涉足朝堂这浊水之中。但他始终记得,他闭门半月,终于决定接受征辟,入锦京之初,楚帝与他的一席长谈。

    他上一次见那位陛下,还是三年以前,辜浣尚且在世,亲笔成函,请他与静城王一见。那一夜大雨滂沱,灯烛昏黄,年未加冠,容貌端丽的少年静城王不动声色,掷杯为号,无诏而诛,连斩渎职的地方官吏五人。血溅中庭,又被大雨冲刷干净。可那夜色暴雨中的血水他仍记得,颜色恰如貌若冰雪的静城王身上的袍服。

    静城王当时说富贵险中求。李壑却认为他是在求一个“义”字,为求得公义,挟天下助他的声势入朝威逼君父。先帝没有杀他,就只能把皇位给他。但如今李壑却再看不清他求的是什么。

    当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静城王求的是“义”还是沽名钓誉求权位,是原本就如此刚愎还是继位后变成如此?他后来见过静城王登基后的手段,回忆旧事,以为自己被对女弟子的怜爱蒙蔽,像她一样以为静城王是心中有义的人,无视了种种昭示了他将来绝不会是一位仁君的迹象。在爱护静城王如孩童的辜浣死后,静城王终于成为心思深沉的太子,大权独揽的楚帝。

    这位陛下说服他参与“改祭祀大礼”这个局,为何要将农桑礼放在祭祀大礼第一?他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是不得已而为之,祭祀才是国之根本。祭宗庙不是国之根本,国之根本不在祖先,而在民生,在万民的口中食、身上衣。”

    “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纯服”,把天子与王后亲事农桑看得这样重,因为天子长于宫禁,王后出于显赫,只有让亲事农桑成为每年例行的礼制,享举国供养的帝后才会念及百姓日日夜夜的辛苦。

    那一刻他恍然看见了爱若女儿的女弟子,那与他不曾谋面,仅受他书信教导的弟子。不为避男女之嫌,不令世人知晓这段师生之谊只因她自陈我福祸难测,恐怕牵连先生。但听萧尚醴平淡说到万民口中食、身上衣,他耳边如同响起另一个温婉坚决的语声,辜浣渡海入楚前寄来的最后一封书信,“恐今后再无书信问候,一愿先生康健,冬需温酒,夜读添衣,二愿此去能时时劝谏太子尊礼义、行王道,三愿天下人饥有食、寒有衣。不肖弟子顿首。”

    李壑且行且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至悲,但他终于知道为何辜浣这样竭诚以待这位陛下,纵然手段酷烈,他心中有她信奉的东西。儒家崇王道,法家尊霸道,这老人喃喃道“你想教他学王道……他却天生要行霸道……是真是假都罢了,只要能以民为重……”

    延庆宫中,田弥弥也听闻朝上之事。萧尚醴默许她参预朝政,皇后道“刘内监代本宫向陛下说一声恭贺陛下。今日还请陛下至延庆宫用膳。”

    刘寺在皇后面前乖巧称是,待他辞去,田弥弥斜倚铺狐皮的凭几,招手笑道“姐姐来,我新得了点心,给姐姐尝尝。”聂飞鸾这才自屏风后走出,在她对面轻坐。

    一个东吴侍女端来食盒,食盒是藤制,下层却有个小暖炉,上层是几件点心,做成小巧的木瓜模样。那侍女道“回殿下,是含华殿吕婕妤敬呈。”心底不以为然,哪怕是亲手所制,敬献公主只有几样点心也太寒酸。

    田弥弥只笑道“姐姐先尝一个,名字好像叫双瓜团。”聂飞鸾微笑尝了,皮薄而酥软,是木瓜粉混糕粉,掺了酥油做的。馅儿的味道却吃不出来,只觉得似莲蓉一般滑,却不油腻,香而清淡,那甜味也是清清淡淡的。

    她讶然看向田弥弥,却见田弥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笑得有几分狡黠。只将那名字想上几遭,木瓜是一瓜,另一瓜是……她道“难道是……白瓜籽仁?”竟是取白瓜的籽,剥去皮,细细捣碎了再研磨,磨成再细不过的膏泥,与糖调作馅。

    田弥弥也取了一个,端详道“难得就难在她一个人做,一天下来能剥多少白瓜籽,碾多少馅?辛苦上几日,也就为朝我这里送一碟,陛下和太后那里各送一碟罢了。”——这样耐得下心思,沉得住气,田弥弥眼中闪过激赏之色,又取了一个点心,笑吟吟送到她嘴边,道“方才没有细尝,姐姐再吃一个。”

    这一夜萧尚醴在皇后宫中用膳,膳后田弥弥道“臣妾与英川王妃说了酬儿婚事,王妃并无异议。酬儿婚事定下,其余宗室子也可着手议婚了。”

    英川王世子萧酬与越乡侯的幼妹定下婚约,因幼妹曾是公主,又曾被越乡侯有意献给萧尚醴为嫔御,便不似越乡侯的女儿那般封为县君,而是破例封为郡君,赐婚英川王世子。

    自田弥弥嫁入南楚以来,南楚宗室子弟娶妻多娶东吴贵女。越国归附以后,适龄的宗室子弟又在萧尚醴授意下纷纷娶西越宗女为妻。如今东吴的显贵男子多以能娶曾侍奉过延秦长公主,也就是南楚皇后的侍女为幸。

    萧尚醴道“寡人信得过皇后。亲蚕礼一事筹备得如何?”次年春是大楚首次亲蚕礼,田弥弥担忧道“万事俱备。只是母后入冬以来,颇感不适。若春时尚未痊愈,恐怕难以承担车马劳顿、仪式繁琐。”

    田弥弥心中自知,这位陛下做许多事都是为了他的母亲。太后在曾是周天子的帝女时曾参与过亲蚕礼,曾是周帝姬却一生经历诸多苦楚悲痛。萧尚醴总认为只要自己踏上帝位,让母亲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恢复周制,将她失去的一切奉还给她,她或许就能回到周帝姬时的无忧岁月,不再被苦痛折磨。但亲蚕礼遵周制,太后若参祭,也需亲至北郊,若玉体违和,确实不宜劳动她出行。

    萧尚醴道“既如此,就由皇后躬桑,回宫敬献母后。”皇后亲自采摘桑叶,称为“躬桑”,田弥弥道“是。”又心思一动,有心助吕灵蝉一臂,甚是贤淑地笑道“宗室子弟皆已议亲,自是大喜。宫中若有喜事,想必母后也能欣悦一二。陛下若无意迎入新人,不妨为旧人晋封,以昭显陛下恩德。”

    萧尚醴道“今日寡人去见母后,母后也提及此事。”他平静道“尊太后懿旨,婕妤吕氏,勤谨事上,皇后酌情晋封。”

    田弥弥道“臣妾遵命。”暗自发笑,太后自先帝去后便茹素,能将素点做得别出心裁,太不容易。婕妤位在九嫔,要晋封还能朝哪里晋,唯有二夫人了。一碟糕点赚来一个妃位,高淑妃知晓此事,不知要撕碎几张丝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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