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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45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2675 更新:2021-12-30 21:51:34

    家门之败,不败在她一个女子,反倒败在满门男子!她一向做勤谨恭顺的样子做惯了,此刻胸中满是悲愤,无声自语道吕氏一族亡矣。可一旦想到那个“亡”字,她的悲愤如又烈酒冻成坚冰,塞在胸腔内肺腑中,心口只剩一把冰雪。

    她缓过神,平静道“为我……备一套素服。”那侍女踟蹰道“婕妤……”吕灵蝉面上扬起往日轻而柔的笑,她早就惯了,越难受时越不能落泪,要弯起嘴角笑,道“全族之中这回不知能活下几个人,到时我在宫中不能服丧,只能以素服代替了。”

    九月四日,南楚龙襄将军方寿年伐越第一战启始。蓬莱岛上却仍是一派欢愉热闹。自九月初七到九月初九,三天中蓬莱岛上人人佩茱萸、食蓬饵,宴享取乐。

    茱萸盛在茱萸囊里,香囊由锦缎制成,大小不过两指并起的长宽。香囊外以各色丝绳结成络子,供人系在衣袖内手肘后;蓬饵则是糕,糯米、豆碾成细粉,再用小舂舂上数回,直至粉细如尘,能从绢罗中筛出,调入油与水蒸熟成雪白的糕。糕中有枣栗核桃,蒸好后切成方块,面上还要撒一层金黄的桂花糖,吃起来香软柔腻,要点在糯米与豆的比例,糯米多则一蒸就走形,切不成方方正正的糕;豆多则不软腻缠牙。

    九月初七一大早,含桃馆内惠娘就为乐濡系香囊,香囊底色是金,绣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白蛾,身躯用银线绣成,又用小毛刷刷得毛茸茸的,两只翅膀是钉上的薄银片,镂雕花纹,头顶的两根蛾须则是取米珠大小的珍珠缀成。惠娘为他系上丝带,乐濡便醒了,坐在床帐内,细软的乌发披在肩头,肌肤是刚睡醒的粉白,睡眼朦胧地认真问“惠娘,你也系香囊了吗?”

    惠娘笑道“络子有些松了,方才做事前取下,还没再系上。”乐濡精神一振,扯她衣袖道“惠娘,我给你系,好不好?”

    那丝绦是碧色与浅紫的双层蝴蝶式样,乐濡不是女孩,自不必学打络子,但他每日受乳娘侍女照顾,时常见女孩子们刺绣、打丝络,久而久之对此类事务毫不陌生。他学着惠娘以往的样子,整了整络子,为她系在手肘上。系时心中尚想紧了惠娘不舒服怎么办?松了往下掉又不方便?

    她那茱萸囊上刺的是萱草,配色雅致,背面刺有一个细若蚊蝇的“惠”字,甚有法度的一笔隶书,蓬莱岛上女子都通晓文墨,这字也是她自己写了描图绣成。待系完香囊,乐濡和她手牵手走出门,足下踏一双小银靴,靴尖翘头,缀着绒球,从含桃馆到游廊上遇见的侍女都笑盈盈与他打招呼“小公子晨安。”

    乐濡忽闪眸子,上去扯住她们袖角仰头挨个问“好姐姐们,你们系香囊了吗?”不多时,他身边就围拢了一群女子,莺声燕语,听他央求,莞尔轻笑,刮一刮他的脸颊,挽起袖子给他一个个捧着细看。

    那香囊纹饰丝络形状各异,有一对小鱼的,有一只石榴的……各不相同,小鱼身上细细的鳞片都是贝母,石榴上刺绣出裂一道口的模样,那裂口里缀满粉色红色深浅不一的碧玺碎珠。乐濡看得出神,侍女们哄他,他就绞尽脑汁想出不同的话来夸香囊,双眸泛着水光亮闪闪。

    辜薪池与林宣从云生结海楼走出,恰走到与这游廊相对的另一条游廊上,便见那身高没有半人高的小公子背对他们,五岁的孩子正在换牙,说话咬字更软,道“我听说‘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唔,叩叩……叩叩就像姐姐们喜欢我,我也喜欢姐姐们的。”

    林宣忍不住扑哧低笑,辜薪池看了一眼林宣,也不由得好笑,那教给小蛾“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的想必是林宣了。林宣道“我亦是无心,昨日翻看小公子窗课,他问我为何要今日要系香囊。”不想这小公子平日背不出正经书头疼,记这些东西倒是一听就会。

    辜薪池想起往事,又露出笑来,道“也怪不得他,有其父必有其子。”乐逾当年也让先生头痛不已。林宣听他揶揄乐逾,微微笑着看他,既敬重又温柔,道“‘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先生也佩香囊了吗?”

    他们的茱萸囊互换过一次,犹如不言之中定情。正在这缱绻之时,忽听得煞风景的一声咳,游廊另一端乐逾凭空出现,衣袍颜色深沉,越发俊朗高大,腰间佩着颀颀,几步走来,大马金刀地隔开这两人,对林宣嗤道“他佩没佩香囊,你会不知道?”

    林宣明知他受生别离之苦,见不得别人好,含笑道“岛主说得是。”辜薪池被乐逾戏谑看过,竟也一笑,回敬乐逾道“你一向不喜欢香囊,这一回却专门吩咐人制,制成却不佩,又是放到哪里去了?”

    想到那香囊去处,乐逾神色间显出些许柔和,道“今日登高饮酒,跟我去。”一左一右拖走辜林两人。

    蓬莱岛登高之处在岛南几处山丘上,丘下树木繁茂,低处夏秋两季浓荫可喜,泉水流成溪涧。秋高气爽,不似春冬两季常有雾气。一行人携酒壶酒具穿行过林木,在山丘上铺开布毯,设置坐具与凭几,仆役来往不绝,送点心小食,又端来成坛长寿酒。

    长寿酒开启,香气四溢。长寿酒是菊花浸成,用金紫两种菊花,开时千瓣重叠,垂丝卷勾,灿烂无比。别处菊花酒取舒展盛开的菊花,蓬莱岛上却摘取含苞将放的菊花,花瓣攒紧成团,号为“菊珠”,因此岛上亦有“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湿沾罗襦”之句。取菊珠与最上端的茎叶一同制酒,待到来年九月饮用,因为所用的是菊珠而不是菊花,香气最清。

    乐濡趴在惠娘肩头好奇嗅席上的长寿酒,乐逾招他近前,道“想喝?”乐濡傻呼呼点头,乐逾吩咐“让他喝,兑些糖浆。”辜薪池也觉长寿酒不醉人,酒名也是个好兆头,只嘱咐道“别让小蛾喝多了,三杯为限。”

    乐濡原不解为什么父亲会让人给他兑糖,先不让人兑蔗浆,舔了一口才惊道“咦,苦的。”长寿酒用菊珠而不用菊花,香气虽清,滋味却有淡淡的苦,他舌头却最是灵敏。

    乐逾道“小蛾年纪太小,多半不爱这苦味。”林宣轻笑道“岛主这话有趣,难道人不小了就爱吃苦了吗?”

    乐逾撑头看他与辜薪池,道“相思最苦,但有一个人可以思难道不是乐?用情也苦,然能对一个人用情难道不是幸?”

    林宣道“这样说来,又确实如此了。”几人饮酒谈天,侍从不断上菜,佐酒菜是金银盘中铺开的鱼脍。以菊花垫底,鱼有四五种,酱也有四五种。周天子宫廷之中食鱼脍讲究“春用葱,秋用芥”,除芥酱外,更有虾米制成的虾酱,味道极为鲜美。更有一道名菜金齑玉脍,盛在玉盘之中,鱼脍洁白细腻,如凝冻的羊脂,与玉一色,酱膏金黄。此酱由蒜、姜、橘、白梅、栗、粳米、盐、醋八味制成,又称八和酱。

    此外还有雪蟹羹,丝丝蟹肉白如雪,极是香甜。兕觥尽欢,又谈起时事。时事莫过于南楚攻越,林宣道“人言楚帝酷烈,楚帝对外事与朝臣对江湖固然手段酷烈,对庶民却意外的宽和。此番攻越,竟不曾向百姓多征赋税。”自周室式微以来,诸侯之中好战者必亡,梁国、魏国、燕国都是前车之鉴。如今也有人暗指楚帝穷兵黩武,轻易攻越,纵使一时得势也不常久。却不曾察觉之前诸国因战而亡,是因为为战事向百姓数倍强征赋税。

    辜薪池道“楚帝要以战养战,做的无本生意,西越求和时奉上的金帛充作这次军费,攻下越国再掠夺一番,日后……攻吴的军费也有了一半。若这算盘能打成,南楚攻克一国,就更强盛一层。”

    第94章

    乐逾饮酒到酣畅,只听他二人说话。林宣笑道“先生言下之意,是南楚此次攻越有可能不能成?”辜薪池道“军中被骠骑将军吕洪把持,三十年来不曾出第二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身居高位者都是逢迎吕洪的庸才。可见这位吕骠骑气量不大,不能容人胜过他。楚帝一意抬举那位方龙襄,就是为与吕骠骑分庭抗礼。为帝者谋国,为将者谋身,楚帝谋国朝大事,吕洪却只筹谋自身。为保自身名位,他哪能容方寿年轻易建功?”

    外人只当吕洪之败在居功自傲,不敬天子,辜薪池却看到自吕洪占大将军位以来南楚再无将才。乐逾拈牙箸一敲酒杯,对辜薪池道“还有一件事,却是你也想漏了的。”

    辜薪池道“哦?”乐逾道“天下宗师尽丧,‘宗师之约’已不存,从此宗师可以涉入各国战事。小宗师中第一人在北汉,她五年内必登宗师之位,到那时北汉与中原定有一场大战。若是没有这场大战,吕洪或许还能再留;但要与北汉一战,吕洪嫉贤妒能,以致南楚再无将才,就绝不能容。攻越攻吴也是同理——”乐逾信手拈来,道“越王昏聩,吴帝能将胞妹送出和亲,一来薄恩寡义,二来才具寻常。”萧尚醴看似寡情,但别说胞妹,即使是名下并无边陲重地与秦州军的异母妹,他也断然不会将她送出和亲。他在此时语声低沉醇厚,竟有几分纵容,道“依他的性情,不把西越东吴握在自己手里,只怕夜里都睡不着。”

    辜薪池却道,乐逾这一席话对楚帝所知甚深,且暗藏亲密。此处只有他与乐逾和林宣,辜薪池话锋一转,道“阿逾,我尚未问过你,你与楚帝……”

    他神色微现忧虑,乐逾曾被软禁楚宫之中,他知道乐逾救过楚帝,又因他的姐姐……与楚帝几番往来。他与辜浣是姐弟至亲,却也因是至亲,辜浣远去南楚,便犹如舍弃了这个弟弟,至亲二字有多重,姐弟之间裂痕就有多深。他以往身体不佳,乐逾不会在他面前提辜浣,自然不会多提萧尚醴。及至辜浣身死,萧尚醴默许她的骨灰被送回蓬莱,葬于林中,时值五月,辜薪池冒雨去看了几次。据林宣说,一去半日,撑伞伫立雨中,在埋葬处只淡淡说几句话,回来后却几乎大病一场。

    乐逾放下酒杯,正色道“薪池,我与楚帝有一个约定。”这约定想必是厮守余生之约。没想到他要厮守却生别离的人是楚帝。辜薪池皱眉道“若……楚帝不能履约?”乐逾道“我就当不曾有过这约定。”又道“若十年后,他践诺而来?”

    辜薪池听林宣忍笑,人还不曾来,岛主已在担心他被人记仇。辜薪池道“你且放心。”与蓬莱有怨的是“楚帝”,萧尚醴若不是楚帝,他不必对蓬莱与江湖下手;无论谁是楚帝,都会对蓬莱对江湖下手。若楚帝能舍弃帝位,他就只是与蓬莱无仇无怨的萧尚醴,是乐逾心头所爱,辜薪池又如何会为难乐逾的心上人。

    他与乐逾总角之交,自相识以来,都有生死一线的时候。但在生死一线时,思及有这位朋友,可寄身后诸事,可托六尺孤儿,再是面临困境也能心胸开朗,如履平地。

    辜薪池只觉眼前一花,他们本来在布毯上凭几席地而坐,却见乐逾起身上前,在他面前单膝跪立,倚上前一手挑起他的下巴,又在脸颊上摸了一把,道“我的好薪池,早知道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就该近水楼台,免得便宜了那小子。”

    辜薪池与他玩闹惯了,不计较他脱略行迹,道“承蒙错爱,愧不敢当。”林宣却看看辜薪池,又看看乐逾,忍俊道“岛主,‘那小子’还没走呢。”

    九月八日,垂拱令顾伐柯呈上一物。如今江湖渐定,垂拱司要涉入朝政,监察朝臣,顾三在垂拱司平定江湖时就只隐于幕后谋划,现在更是鲜少出面,垂拱司内渐渐以明鉴使苏辞为首。

    今次却是有一件东西夹在蓬莱岛赠春雨阁的来往贺礼中,顾三一望既知是赠给谁,便立即呈交入宫。

    那物收在一掌大小的木盒中,萧尚醴开启木盒,就见一只两指宽长的香囊。朱色锦缎的茱萸囊上也饰以茱萸花纹,碧叶用薄片碧玉雕成,叶脉细腻。茱萸若是以红丝绣成,未免不显,便以红珊瑚琢成,缝缀在枝干上,虽只有豆粒大小,却色泽浓郁,殷红如血,光下看去如一滴血珠,直欲滚动。绝无一星白点,是取大珊瑚主干上最好的几处,毫不吝惜工本。背面则在方寸之间,绣出海上仙岛,楼阁掩在云雾中。

    香囊朱红,丝络是暗蓝碧绿双色的攒心梅花络子,系在手臂上却不靠络子连着丝带,而是连着一串红珊瑚手钏。黄金为底,上嵌方片雕刻的血珊瑚。萧尚醴将香囊打开,内里除干茱萸外,还有一张纸条,是乐逾的字体,为美人收敛一笔狂肆的草书,写潇洒的行楷,乐逾尚且不知他与儿子一个套路,道是“‘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临别曾握佳人手,料佳人近来多消瘦。”

    臂围比腰围更隐蔽,腰围尚可估量,臂围却是仅有手掌托过手臂,细细丈量才知。萧尚醴将那手钏套上,不差分毫。他的臂围乐逾竟一直记得,更知他近日忧心战事,难免消瘦,连他消瘦多少都能估出,一丝不错。他心中一酸一软,只觉满心思念翻天覆地,压倒神智,怔怔念道“逾郎。”却并未动唇。

    忽听得刘寺道“陛下,急报!”打扰萧尚醴的情思,他神色陡然一厉,却见苏辞顶着他的冷眼入内,恭谨见礼,禀道“陛下,收到密报,副将违逆军令,龙襄将军初战不利,已上书请罪,请罪书明晨就将送抵。”

    方寿年初战即败不甚出奇,萧尚醴袖中的手指仍握着香囊,却已看完密报,神色发冷。方寿年上书请罪,明晨九月初九大朝,定然要将战报赐朝臣传阅,届时满朝众口一词,请他处置方寿年,即刻改用骠骑将军吕洪攻越。

    次日大朝,朝臣毕至,大将军吕洪举动之间殊为自得,显然在等方寿年兵败请罪的奏疏。萧尚醴目光落在他头顶,眼中就是一寒。

    今日重九,国君临朝之前需先祭宗庙,因此衣冠比每月初一、十五,即朔日、望日更隆重,用衮冕服,玄衣纁裳,九章图纹,九琪白玉旒冕,冕上饰金,遮蔽君王伤痕的额带上也饰金玉,佩剑,佩双白玉,佩绶,连足上的舄都以黄金为饰。

    待到奏疏送到,吕洪跃跃欲试,只待他拆封阅过昭示群臣,就可以大肆攻讦方寿年,迫使国君换将。那奏疏呈上,其中必然是硝烟中泣血写就的请罪之辞,奏疏在萧尚醴手里,朝堂上一片阒寂,却听萧尚醴道“取火烛来。”

    刘寺立即高举烛台,跪在萧尚醴足边送上,却见天子将奏疏送到火上,径直点燃,将那军国大事付之一炬!众人只觉心从口中惊出,只听配饰碰击之声,吕洪竟遏制不住霍然起身上前半步,目眦欲裂。骤然抬头,得以与萧尚醴对视,那弱冠国君双目如两点寒星,刺得吕洪毛骨悚然,这才硬生生止步低头。

    萧尚醴转动手腕,令那奏疏被燃烧过半才落地,刘寺早已额头及地不敢细看,却听萧尚醴道“进言换将者,皆如此疏。”竟有不怒自威之势,又对信使道“告诉龙襄将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该知道如何做,寡人不要他的请罪,不要他的身家性命,寡人要他的捷报。”

    朝会后,因是重九,萧尚醴理事后到皇后的延庆宫。淑妃高氏的披香殿中,却有一个侍女匆匆走入,高嬿宛放下刺绣,让那侍女顾盼左右才说出今日朝堂上之事,高嬿宛思虑半晌,蹙眉叹道“竟敢直视陛下?论罪这可是大不敬……大将军好糊涂,吕家妹妹在宫中只怕无法自处了……”心下却喜,暗道阿爷说的果然一点不错,吕家迟早坏了事——最好能株连吕灵蝉那贱婢。

    延庆宫内,也是一个侍女来报,附耳在皇后耳边,田弥弥拈子一笑,聂飞鸾神色微动,道“是……披香殿?”田弥弥握了握她的手,道“她太沉不住气。好姐姐先歇息一会,我也要迎驾了。”

    萧尚醴与她用膳后又下棋,言及萧酬与萧醍二子,田弥弥笑道“当日陛下对他们提的旧厨新厨之事,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萧尚醴道“当日醍儿所言不错。”萧醍所言“事情未发就先处置旧厨子,说出去旁人听了,还以为主人家不念旧情”,确实是他的考量。萧尚醴不能落一个苛待功臣的罪名,只能让吕洪自取灭亡。如今他当朝失仪,时候已到。一声脆响,棋台上雪白手指落下一枚黑子,萧尚醴朱唇轻启,道“方寿年最好知道该如何做。”

    信使日夜兼程,传回天子的旨意。方寿年独自一人在帐中枯坐,竟日不语。初战大败,是因副将与麾下对他阳奉阴违,有意刁难,但那是吕洪的亲信,那位陛下亲封的副将,他经历几起几落,已如惊弓之鸟,过分谨慎,唯有先上书请罪试探,看萧尚醴是否会处置。却不曾想……萧尚醴压下了朝中对他的弹劾,却也未给他什么示意。

    方寿年这几日夙夜难免,人更为消瘦,竟是只剩一个苍白的人撑着甲胄。他的目光望向帐中挂着的明光剑,天子为何赐他诸侯剑?此战若大捷,他凭功绩可封侯。他之前只以为是陛下给他的许诺,如今再想,却听见战鼓声中,传喻太监晓谕四方两军之中,不从军令者——斩!

    他猛然将剑抽出一截,营帐之中,剑光刺眼,方寿年却觉眼前一片雪光都是血光,不动声色,取剑摩挲,传令道“来人,为本将请韦将军,有紧急军情相商。”

    南楚威凤二年九月十四,龙襄将军方寿年手持天子所赐明光剑,邀韦履及部属五人入帐,皆斩杀,血溅营帐。若在杀以前泄露消息,恐怕军中哗变,但杀已杀了,木已成舟,原本听命于韦履的将士只能顺服。方寿年当夜以人头示众,重申军令,连夜整军出击。越军连胜两场,难免成为骄兵,越王叔彭季康三令五申,道是骄兵必败,也难以压下军中将士的骄气。

    这一夜楚军夜击战鼓,越军大乱,无法列阵,勉强对敌,临阵失利,死伤无数,弃地奔逃。

    也是这个凌晨,千里之外,南楚都城锦京,大将军吕洪宅邸外悄无声息已被围住,大将军府外轮值的守卫只见黎明时分,一匹红马走来,走近才知,马上端坐有人,只是披着与夜色浑然一体的披风,身量高挑,控缰的手洁白如玉。待到更近,才见那手向袖中取一块黑色腰牌,正面“垂拱”二字,反面似是一朵昙花。揭下帏帽,漆黑的发髻,平静如水的眉目,赫然是垂拱司明鉴司苏辞。

    她身后不知何时大批武士自夜幕中现身,苏辞淡淡道“奉陛下谕旨,请大将军吕洪入诏狱。府上亲眷、部下、故旧还请一同走这一趟。”

    将军府上护卫成群抵挡,自有人传信报于吕洪,他惊怒难言,喝道“不许哭!”府外火光可见,忽听得一阵纷乱,然后哀嘶狂鸣,一批向外冲的马轰然倒地,却是被设置在府外的钢丝截断马腿。明鉴司武士制服吕洪亲信,飞快自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信物,道“禀苏使,吕洪遣人调兵。”苏辞勒马道“陛下有旨,不束手就擒者,无论是谁,就地格杀。”

    她用上内力,府内府外人人只觉声在耳边。“当啷”一声,有人先放下兵刃,无心抵抗。吕洪抢过长刀,暴怒道“黄口小儿,薄恩寡义,他岂敢!”

    待到破晓时分,一度显赫的将军府伏尸不下百具,碎片满地,布帛割裂染血,苏辞仍是秀眉不曾稍抬,一看天色,处置善后事宜,之后悄然离去。留下若干人把守,在日出以前把将军府外洒扫干净,以免惊吓外人。这座府邸除开比平日寂静,换了一批守卫,竟无人察觉异常。

    知道前一夜发生何事的人寥寥无几,田弥弥正居其一。她沉吟片刻,遣一个女官传话,免了吕婕妤这几日晋见,令她在含华殿内,无事勿出。

    待那女官回来回话,田弥弥与聂飞鸾对坐,正在看她打丝络,那女官道“婕妤谢皇后殿下垂顾,想来猜到了,已在殿中素衣脱簪待罪。”

    令她无事勿出,一来是萧尚醴对她的处置未下;二来也是吕家事败,让她免几天人事往来,可以独自悲痛一番,悼念家人;三是……高淑妃沉不住气,或许会趁此时有意为难她,田弥弥不愿见到这一幕。

    田弥弥见聂飞鸾那络子打到要分丝线出来时,便笑盈盈地先伸指去勾了她的丝线在指上,让那丝线不至于碍事,道“还有什么?”

    女官思忖一番,轻声道“妾只觉得吕婕妤似乎并不多伤怀,还有一件事,吕婕妤想在含华殿外寻一小块地,种甘蔗。”

    田弥弥也是一哑然,道“亏她想得出。告诉她,是她的地方,她去种就是。”那女官道“是”退下,田弥弥指尖一扯丝络,对称的带子歪了一边,聂飞鸾道“好心给你打络子,你又来扰乱。”那扰乱的人笑着松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凝睇她道“好姐姐是要给我打一辈子丝络的,姐姐方才想说什么?”

    聂飞鸾只是一叹,道“素衣不是一两日可得。”吕灵蝉已在殿中素衣脱簪待罪,就是已料到今日,制好了素衣备下。再多伤怀,也都在制素衣时伤尽了,又怎会此时再哭哭啼啼,叫人看出伤怀。

    只是那是田弥弥宫中的女官,弥弥待她太好,她若直言便伤了女官颜面,天长日久,只怕人心中生怨,为弥弥效力也不尽心。田弥弥知她替自己着想,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侧脸,温柔道“我的好姐姐真聪明。”见聂飞鸾脸上轻红,又转开话道“过几日我倒也想去看看吕婕妤种的甘蔗了,姐姐和我一同去。”

    第95章

    两日后,裁决出,定吕洪包括大不敬在内七大罪状,处死,念往日功绩,留全尸,许下葬。从犯也处斩,祸延亲族,女眷孩童皆沦为罪奴。

    田弥弥亲往含华殿,并未乘皇后辇驾。吕灵蝉仍是素衣无饰,她在殿外园林中开垦了一小块土地,仅三横行,种了一小块甘蔗。殿内向外就能尽收眼底,此时九月底,才播下种,土上光秃一片,还未发芽。

    田弥弥由宁扬素教养长大,她母亲教她见识过稼穑之艰,聂飞鸾久居宫外,也见过耕种。田弥弥道“为何行距这样大,每一行却种得这样多?”吕灵蝉柔顺道“蔗需深耕浅种,宽行密植。”

    田弥弥笑道“怎么忽然想起种蔗?”吕灵蝉道“忙碌起来就不觉其他。”田弥弥语声一变,直视她沉声道“其他?这‘其他’中可有对陛下的怨恨?”

    旁人听皇后这样一问,只怕膝盖先要软倒,唯恐担上“怨望”之罪。吕灵蝉虽也屈膝下拜,却是平静行礼道“妾身不恨陛下。”

    她略略低头,又道“殿下明鉴,妾身不是不敢恨,而是不恨。陛下与殿下是夫妻,夫妻才可以讲情份,妾身侍奉陛下如敬天,天不需有情,若有情就会偏私,不能对世间生灵一视同仁,天只需要公平。陛下处事恰因无情,反而最得公平。”吕家有此一劫,是她叔父招致,然而骨肉至亲,她做不到此时仍指责死去的叔父。

    若她视萧尚醴为夫君,倒也可以恨他无情;但她进宫之时就料到今日事,只将陛下当作陛下侍奉,从未视他为夫,此时若再怨他无情,未免矫情。

    田弥弥却是听她说帝后才是夫妻,恭维萧尚醴对她有情,心中却好笑道那位陛下唯独对一个人有情,那个人可不是我。再想到乐逾,不由得缓和神色,想道大哥哥那里不知现下怎样?

    眼见吕灵蝉跪在下首,谦恭垂首,发髻斜挽,余下几缕,贴着玉色面颊,颈项修长。发色漆黑,头发上没有一样钗饰。她取下一支桂叶金步摇,叶片以细金丝相连,走时颤动不止,桂花则是细碎黄玉小花攒成,一簇簇明黄玉润,真可闻馨香扑鼻。田弥弥移步上前,亲手将她垂下的可怜可爱的鬓发挽起,将步摇戴在吕灵蝉鬓边,笑语道“你既有心稼穑之事,想来不喜富丽繁饰,这步摇就赠你了。”吕灵蝉正要辞,聂飞鸾也温声道“妾也记得吕婕妤有一支圆润的水精玉兔簪,通透的玉兔卧在金月上,恰好配了这桂宫步摇。”吕灵蝉这才谢过。

    吕灵蝉倚门送皇后出殿,侍女上前,见她发上金枝步摇,半喜半心酸道“婕妤……”喜的是皇后看重婕妤,心酸的是披香殿高淑妃这些日来对婕妤的欺压。

    吕灵蝉将步摇取下,手指拨弄薄如蝉翼的黄金桂叶,平和道“披香殿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任由她们去。”那侍女还情急要劝婕妤向皇后禀明淑妃的跋扈,吕灵蝉望向殿外,道“你且安下心,世事如食甘蔗,有些人一上来就甜;有些人却是倒吃甘蔗,苦尽才能甘来。”她只愿早早尝尽苦楚,后半生能安然度日,披香殿淑妃步步紧逼,她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自知她自己的今日,就是高嬿宛之明日。

    今日虽苦,看来总是度过难关了。陛下无情,却不会薄待妃嫔,只怕还会有补偿;但高嬿宛自己将自己抬得太高,一样的摔倒,由高处坠下更痛。她偏偏是不能忍痛的人,待到那一日,只怕境况连自己都不如。

    出得含华殿,秋风已起,聂飞鸾轻咳一声,田弥弥顿时担忧,道“本宫不想走了,备辇车来。”挽聂飞鸾上凤辇。

    那凤辇宽敞,田弥弥握着聂飞鸾的手指,嗔道“姐姐的手又这样凉。入秋了怎么还穿妆花罗的裙子。”聂飞鸾唯有道“你看吕婕妤?”

    田弥弥轻笑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好漂亮的行藏用舍。”聂飞鸾本就通文墨,这两年又常伴她读书,自然知晓这整句话——有用之时就做事,无用之时就隐藏,昔日陛下要抬举她这吕家女,她就领受那抬举,做贤德婕妤;如今吕家事败,她倾心农事,亲自种蔗,深深地藏在地下,大隐于宫中。后面还有半句,“惟我与尔有是夫”,唯有我与你能做到。田弥弥既然引此句,就是说在这后宫之中,能有这般行藏用舍的唯有她与吕灵蝉。

    这话的下一句是子由问统帅三军,应与谁共事?聂飞鸾思及此微叹,回忆原文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这话意思是,孔子答曰空手就与猛虎搏斗,徒步渡过汹涌大河,死了都不后悔的人有勇无谋,不堪与之为谋。可以为谋的必是面临大事时知道畏惧,所以谨慎,善于谋划而能成事之人。

    田弥弥与她都算将门之女,担得起“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八个字。聂飞鸾眼见田弥弥顿时不语,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弥弥……”

    却听田弥弥回神,自嘲笑道“姐姐,我刚才想起若是吕家能如宁氏,不介意男女之别,教养出一位女将军,吕家满门,此番大难,原可以幸免。但转念一想,我秦州宁氏后继无人,除开秦州宁氏,又有哪家哪国敢让女子领兵,再出一位女将军。”

    南楚攻西越,历时八个月。八个月后,兵临西越国都建兴城下。曾经繁华富贵,流金销银,如今却是城门紧闭,困守孤城。

    方寿年宣读萧尚醴亲笔诏书,斥责越王不敬不信,侮辱楚国。越王亲上城墙,奉上国书,愿以举国之物力,恳请楚帝恕罪。

    萧尚醴准允他赎罪之请,限越王十日之内献上八十万黄金赎罪。锦京垂拱令府邸内,藤衣摇着一个葡萄蝙蝠金项圈逗弄才二岁的婴孩,蓬莱岛赠的项圈是个响珠项圈,圈是空心,内里填了珍珠,一晃动便脆响不止。那肤色白皙双眼漆黑的女婴已看透其中机关,不哭不闹,只睁一双眼睛看着镂空项圈内露出的滚动珍珠白影,倒是很叫服侍在侧笑闹不断的红裙侍女好奇。

    顾三正举着水晶镜,读《左传》给掌上明珠听,正读到闵公二年“无德而禄,殃也”。自女儿八九个月能叫“爹爹”“妈妈”后,顾三公子就读书教她说话。偏偏顾缇缃开口说过一次话,再不开金口,顾三也不以为忤,仍旧每天读书给她听。

    侍女见他为这女孩读的都是《春秋三传》,当他把这女儿当男孩养,故而称这女孩为“女公子”。毕竟古来教子女,女儿读读《诗经》,儿子才需读《春秋》,因《春秋》写史,其中都是诸侯将相,满是男人的心机谋略。顾三却自有一番道理,只眯眼笑说“若是男孩,我要教他《诗经》;反倒女孩,要让她自小多读读《左传》。”天下工于心计的男人太多,他顾三公子也是其中之一,却不齿那些男人心计。他若是有个儿子,希望是个爱读《诗》,思无邪的孩子;反倒是有个女儿,才要让她多读史,多看男人的心机谋略,也好早知道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待这缃缃女公子倦了,被侍女们众星拱月的抱走,藤衣径直道“那个人准许越王交‘赎罪金’,他不想要西越吗?”

    目中有疑惑,却问得直白无比。她一双美目还如昨日,顾三对她的温柔也一如昨日,便温柔笑着,伸出手牵她到身边坐下,藤衣知他要午睡,为他掖了掖腿上的毯子。顾三道“许交‘赎罪金’是一回事,交不交得出来是另一回事。你只当越王应该拿得出八十万黄金,却忘了那位陛下附加的两条一,需成色十足;二,不可掠夺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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