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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41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1399 更新:2021-12-30 21:51:30

    蔺如侬眼波转动,又道“若她被我或岑郎,甚至师怒衣的仇家寻仇,乐岛主能否护她周全?”

    一声脆响,这二人又一击掌,乐逾目光锐利,神色却悠然,道“包她毫发无伤。”

    蔺如侬妩媚地步步紧逼,道“若我的女儿是与我一样的妖女,离经叛道,千夫所指,惹下仇怨孽债无数,到那时乐岛主还会一如既往,护着她么?”

    乐逾神情并不郑重,蔺如侬却知他一字千钧,言出必行,道“护她到底。”

    蔺如侬灿然一笑,她身怀有孕,舍身犯险,就是为腹中女儿有求于乐逾,又绝不愿拖欠乐逾。就如昔日小宗师之会,乐逾放她一马,她就以入楚宫相救回报。这孩子要托付给乐逾,她就陪他出南楚,入东吴,并辔千里,拜访两位宗师。

    击掌之约已成,蔺如侬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容貌已不如初见时娇美,在这日光下、桃林中却是神采飞扬,衣裙上乌发上落几瓣桃花,人面桃花交映,明艳夺目,娇声道“这一回作别,乐岛主不死,我也会死,想起来也是后会无期了。乐岛主,你与我,平生都没有逊于人之处。皇图霸业,江湖声名,庸俗透顶,对你我而言不值一哂。想要的只有一个‘情’字,偏偏情路坎坷,岁月艰险,蹉跎至今,你未娶,我未嫁。可我至今不悔,想来你也不悔。”

    她与乐逾相识数年,这一两个月中可说是同经几番生死也不为过。此时分道扬镳,却无半分留恋。蔺如侬先要走,听乐逾叫一声“蔺美人”,那声音低沉醇厚,对她道“美人此去需珍重。”她含笑拍马向东吴徐行,乐逾调转马头向北汉,就此分别,渐行渐远。出得桃花林,乐逾隐约听见她的马蹄声平缓,人又曼声唱起东吴小调,不由抬眉一笑,在她杳杳的歌声中纵马远去。

    第86章

    四月二日,南楚东吴准许西越求和,各索取金帛财物无数。东吴以金帛赏赐群臣,南楚却在萧尚醴授意下,以此犒赏三军,用西越的求和金备下武器粮草,以待下一次伐越。

    五月七日,田弥弥寄给兄长吴帝的书信得到回复,若南楚一年后再伐越,将是独力完成,东吴置之不理即可。若是伐越不成,东吴不受牵连,若是伐越成功,则东吴不出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到南楚赠送的西越边境七城。

    楚吴盟约中田弥弥出力最大,此时延庆宫内廷都已经由楚吴两国的世家贵女充任女官。早在田弥弥嫁入楚宫之初,就向兄长请求,她孤身远嫁,举目无亲,必定感到寂寞,请兄长准许吴国官宦之家的女儿作为公主近侍陪伴她入楚三年,三年后她会送这些女子归国。

    如今第一批公主近侍早已归国,由田弥弥在其中斡旋,又说动兄长,为不辞艰难陪伴过她的女子赐婚。吴国之中闺阁内流传一种说法,楚宫延秦公主为楚后的内廷更胜吴国皇后的内廷,若能入楚宫陪伴公主数年,言行气度都远超一般世家女子,得延秦长公主看重,更是必定能嫁得佳婿。

    数年韬光养晦,田弥弥在无形中织出一张丝线巨网,能够悄然无声地略微引导两国局势。这一日延庆宫中,萧尚醴与她对弈,田弥弥持子笑道“恕臣妾直言,陛下要将西越收入囊中易,要在收西越后再谋取东吴,恐怕不易。”

    萧尚醴落下一子,以手指推入腹地,杀死一片白棋,分心淡淡道“那便要看皇后是否全力襄助了。”

    田弥弥见他烦躁,唇边含笑,心中却一叹,她自然知道这位陛下所为何事。——垂拱司已失去乐逾下落一个半月,自他离开东吴都城起就再未听闻他的踪迹。垂拱司在南楚或者能无孔不入,但乐逾一入其余三国,除非他主动露出行迹,就好像河流于海,风雨入林,哪里能再被辨认出来。

    但天下江湖中的佼佼者都已屏息凝神,谁能不知蓬莱岛主会去哪里?东吴血衣龙王已死,南楚思憾大师、西越淮海居士,他的下一个去处势必是天阙——去见宗师之首,陆地神仙,北汉国师!

    锦京城的垂拱令顾府内,两个红裙侍女正磨墨调色供顾三公子作画。藤衣一身葡萄紫衣裙,乌发高绾,玉白耳垂上左右各一点珍珠,抱缇缃静坐。那女婴肤白如牛乳,一双美目眼皮虽浅,却眼珠漆黑,赫然是藤衣的轮廓。颈间一只金项圈,金不值钱,混了别的东西打,轻薄坚硬,却通体镂空成空心圆环,细丝绕成蝙蝠葡萄,透出那空心项圈填的一颗颗珍珠,满圈滚动,一碰便发出轻响,却是蓬莱岛赠给未来儿媳的一岁礼。

    他眼睛本就不好,此时更眯着眼尽力去看,仍把掌上明珠画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小脸犹如一只雪白的落苏。藤衣却并无半点不悦,漆黑的双瞳直直往向顾三公子。

    乐逾所赠的金项圈太过精巧,难以描摹,顾三蓦地轻笑,停笔道“如今满江湖都翘首以待他乐岛主这场风雨。蓬莱岛主每入江湖必生风波,却不知道这场风波如何生。”

    藤衣冷脆道“能如何生,依我看,一剑杀上天阙就是。”顾三叹道“若无‘搜神计’,他倒是可以一剑杀上天阙,但有‘搜神’一事在,他这一战,就必须要先造一份声势。”

    藤衣秀美微蹙,道“声势?”顾三摇摇晃晃走上前,手指轻轻抚过爱女脸颊,道“声势绝不能逊于其母当年。”

    蓬莱岛主每离蓬莱必起江湖风波,前代岛主乐羡鱼昔日有“剑仙”之誉。三十年前,她一个十七岁的孤女,独下江南,扁舟载酒,在嘉陵江与鉴湖上泛舟一月,不携酒具,摘荷花荷叶为酒杯,三战三捷,又诛杀名满江南的刺客三人。事后沉酒于湖中,鉴湖中数万芙蓉鲤大醉三日,肚皮银鳞白中透粉,直染得那一年满湖粉红,犹如一湖红泪。

    江湖志记叙此事,只道“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四年后,产下一子,约战北汉国师,北汉国师之剑是当世第一的名剑“太阿”。乐羡鱼刻字于秦州与北汉交界处的百丈山壁上,道是“将以纤纤剑,与君试太阿。”

    从秦州入北汉,从北汉腹地进国都梁城,若走最短的路径需渡河,河流水势险急,一旬只有两条船。却有北汉船工赌咒发誓,那日见一个南人装束的女子在岸边独行,他要招揽那女子上船,却见那女子回首一笑,拔下发簪,变成佩剑,投剑入河,身轻如白羽,御剑破浪而去。江湖就此传闻四起,称纤纤剑在她手中可大可小,可簪可剑。一剑能分江河,也能御飞剑乘风,如天上剑仙。

    乐逾却至今毫无下落,直至十日后,五月十七。

    五月十七是北汉太神节,也是国师生辰。他生在这一日,与神同日降生,于是成为国师后每一年生辰,国师都会自天阙出关。心中有所求的北汉子民不远千里三拜九叩到天阙之下,在夜间放飞写上心愿的孔明灯,只求那灯飞得足够高,让国师取灯一阅,得国师垂顾。

    这一日,天阙依旧高万丈,不可攀登。山峰乌黑,阙顶巨柱都是玄铁所铸,若云层散开,月光普照,可以看见阙顶一层银白,乍一看只觉是薄云,入夜才见得出是高处极寒积下的冰雪。

    日暮时分,冰雪被暮色映成金黄。暮光照上一个男人侧影,年约三十五六,一身深色袍服,腰带金饰,又悬长刀。刀是“烛九阴”,佩刀的男人身量高大,神色中有种沉郁之色,却更为沉稳,通身气势引而不发,已到小宗师的巅峰,正是如今代师执掌磨剑堂的谈崖刀。

    他身后跟两名魁梧的磨剑堂武士,箭袖皮靴,背长弓箭囊,威武不凡却对他恭敬。谈崖刀手抚佩刀,只见天阙底亮起几点微光,像是人群逐渐密集,却因天色尚未全黑,不敢先放孔明灯。谈崖刀以北汉语道“师尊已起,点火。”又向西侧看去,道“去请瑶光郡主,今日师尊生辰,她若想出冰室看看,便随她。”

    一个武士横臂于胸前,应喏去了。瑶光姬被罚禁闭五年,在通天塔冰室之中,不见天日。每日有人为她送衣食,她却从不与人多言。在这四面雪洞之中,没有床榻,桌椅皆为冰块,只有她一人一剑。她却甘之如饴,不行出一步。

    一炷香后,天阙点灯。天阙自半山起每隔十尺就有一个火把,每隔五丈就有一层武士巡视的石台。都在险峻之处,唯有飞鸟猿猴可以往来,人非武功绝顶不能登顶。武士来往其间,也是靠高处放下铁索悬梯供人攀援。而此时点灯,数百武士张弓如月,箭头点燃,以火箭射中火把点染山壁上奇险处的灯。

    天阙就如此一层层亮起,山下百姓呼喝,一阵阵狂欢,数不清的孔明灯缓缓升起。数不尽的光点升上,却有一个光点大出其余数倍,且升得飞快,竟是用牛皮制成,大有数尺,其上所写不是细密的北汉文,而是一个斗大的汉字。

    墨意淋漓,张狂至极,笔力透过牛皮,只有一个字——杀!

    谈崖刀喝道“射!”几名武士立即张弓,目光如鹰,数箭齐发。火箭刺破孔明灯,孔明灯摇摇欲坠,油脂溢出,瞬间变成一团烈焰坠落。

    可更多一式一样的飞灯升起,四面八方飞来,其上的字越发狂妄,字形各不相同,连字成句,竟是杀杀杀杀杀杀杀——一连七个同一手笔的杀字!字形越来越狂,越来越草——

    一份一个月后,六月十七杀宗师帖!

    乐逾若只约战宗师,战便战了,这一战不能震动天下。唯有他扬言杀宗师,才能使江湖起风雷,人心耸动,千万人议论。

    谈崖刀瞳孔收紧,武士低声问“代堂主?”正在此时,他身侧一暗,有人拾级而上,履险地如平地,挡住火光。那身影纤长,素衣白履,不再着华服,不再簪宝石,仍披一领艳极寒极的五色孔雀裘。夜色火光映得她不似世间人物,绝色绝世,在这夜色火光之中凌寒独立。

    谈崖刀明知她闭关数年,修为必然提升,却看不出她提升到哪一步,只道“瑶光,许久不见。”她却凝视飞起的杀字孔明灯,道“蓬莱岛主?”

    谈崖刀颔首,瑶光姬竟展颜一笑。那灯飞过头顶,只怕已升到师尊眼前。

    这二人抬目看,武士与平民也都仰头望,此刻十余只孔明灯升高,环绕天阙,笔走龙蛇,剑气弥漫,杀意贯空,漫天飞字,犹如从天上压来,却是“谁”“言”“宗”“师”“不”“可”“杀”,“天”“阙”“之”“上”“杀”“神”“仙”!

    正在此时,云中最高不可攀处,在铜柱顶上铜鹤旁的宗师伸手如摘星般摘下一只孔明灯,杀意扑面,舒效尹一声哂笑,道“有趣。”笔下杀意能放能收,挥洒自如,乐氏此子已有《正趣经》第一层修为。一股无形之力自他方圆数尺散开,漫天孔明灯都被震裂,星落如雨——宗师应战。

    第87章

    一月之间,北汉梁城外各国江湖人物聚集,齐观这场犯上逆宗师之战。

    萧尚醴得到明鉴司禀报,只是闭目。片刻召来宦官,道“太后今日安好?”那宦官恭顺道“太后殿下玉体安,今日在仙寿宫礼佛。”

    萧尚醴独自乘辇前去,玄衣弁冠,不动不言,庄严肃穆,令侍从太监都心生畏惧。他在佛殿外仰望,大殿庄严宏大,香烟缭绕,宦官宫女随侍,他道“不许跟。”两列侍人恭顺垂首,他一人上前,太后的侍女见他,大惊失色,却不敢发声,匍匐一地。侍女怀中沾着朝露的柳枝鲜花也纷纷落下,跌落在侍女白纱银丝的披帛上。

    侍女俯首膝行退出,萧尚醴缓缓走到母亲身后。太后闭目合十,一身素白衣裳襟前相交处如白鹤安睡时羽翼交叠,跪在蒲团上,一尊金塑大佛像前。佛面淡漠悲悯,低垂眉目,唇角向下,不忍看世人。

    萧尚醴望向母亲背影,太后素衣之外,又罩一件素纱褝衣,衣如蝉翼,如纱如雾,又在同一色中织出繁花,当中是昙花团纹,四角织琼花,衣缘为莲瓣。她如笼在轻烟之中,后颈肌肤也细腻得如蒙白纱。

    她乌发低挽,并无余饰,仅以玉环与丝带束发,可三千黑发中已有几丝银白。她已经听见幼子身上双佩的珠玉轻轻碰撞,今日视朝,萧尚醴着弁服,玄裳革带,玄色纱衣。这对母子虽容颜相似,都是人间殊丽,衣裳却一白一黑,人也一跪一立。

    萧尚醴既然穿弁服,就是一国之尊,岂能跪拜神佛。他望向佛面,人如一尊玉雕美人,面上无欲无情,问道“母亲一世礼佛,神佛却不曾庇护母亲。如今儿子已经是国君,母亲已经是太后,还有什么需要求佛?”

    太后平静谦恭道“求佛求的是来世,求佛时,我不是什么太后。”萧尚醴闻言心中一刺,他平生只有两件憾事,一件是他与乐逾,另一件就是没能早些醒悟与君父相争,以致母亲多受这些年苦楚。但万般不幸,也万般幸,他如今已得大位,萧尚醴低低道“母亲有任何要求,对儿子直言就是。”

    太后避而不答,面庞上显出怜惜心痛之色,柔声道“醴儿……你心里难受,也可以尽管对母亲直言。”她的幼子从不示弱,连在神佛面前也不愿屈膝,她在佛前从来忘记自己是帝女、是宠妃、是太后,萧尚醴却不愿忘记自己是谁,因此痛苦不堪。每次入佛殿,都是到了他心中有如冰炭相搏,痛楚难当的时刻。萧尚醴轻轻道“母亲,他要约战北汉国师。”太后惊诧抬头,见萧尚醴端丽的面容上露出憔悴,仅这十字,就如耗尽他所有自持。

    萧尚醴自嘲哂笑,如在说旁人,轻轻道“自从知道‘搜神’起,我就知道他必会去与北汉国师一战,而一旦约战宗师,就凶多吉少。但儿子却要衡量,他死他活,对大楚都是一件好事他死则南楚再无江湖逆贼,他活则北汉国师身败名裂,宗师再不能成传奇。”

    他胸中煎熬,却不能外露,犹如被利刃凌迟心肝,只道“母亲,儿子比世上任何人都想亲赴北汉,纵使不能劝回他,我也想再见他一面,最后一面……可攻越大计已定,两年之内我绝不能离开锦京,就连分心再多想他一刻,对谁说一说我心中有他……都不能。我是君王,君王无情,母亲——”

    太后玉手颤抖,将他搂在怀中,反复喃喃道“醴儿,醴儿……”她解救不了他,神佛解救不了他,她只能眼睁睁看她最爱的幼子日复一日受这煎心之苦,忽地悲从中来,为何她会曾想要她的儿子成为楚帝?先是尚酏,再是醴儿,若她的儿子只做安乐皇子,尚酏可以开他的辟雍学宫,醴儿可以……或者可以随蓬莱岛主去。她痛惜道“都是母亲的错。”

    萧尚醴至此却镇定下来,反握住母亲的手,声调渐冷,道“这是儿子的命,不是世上任何人的错。既是命中注定,有多少灾劫,都让它来,寡人担得起。”

    六月十七,天阙方圆数十里大雪三日有余。时已六月,天阙虽是北地,也应入夏。但自宗师应战起,一日比一日天寒。三日前,竟降下大雪。附近几个城镇各国江湖人物云集,因骤然严寒,几日下来皮货都卖光了,许多人纵是踏雪跋涉也要到天阙之下观战。

    这日自天色初明,天阙下风雪交加,苦等攀爬的江湖人有些连小宗师修为都没有,穿厚袍、披斗篷抵挡苦寒,到峰下已被大风吹得不能再近前。七成人见北汉国师能逆转节气季候,使六月大雪,心生畏惧,纷纷撤退。余者就在山峰下林木繁密之处分别驻扎,名门大派的弟子更设立营帐,点燃火堆取暖。

    大雪夹在风中,迷了众人眼睛,苦等一个早晨却不见蓬莱岛主到。及至午间,旭日高升,将这冰雪世界映得雪亮,强光穿透山林,遥遥见一个人影自峰下攀登而来。

    那光亮刺目,众人都看不清人影身法,猜是蓬莱岛主,但见过蓬莱岛主之人少,众人只觉这来者高大之处颇似北人,皮袍皮帽,一身北汉装束,也不见有佩剑,肩上扛了一根东西,后面又拖着小山似的巨物。那身影仍健硕迅捷,行动一步数丈,可见修为不俗。不由都暗暗提心,只当他是北汉高手。

    待他走近,才有眼力出色的人看清,他肩上担的竟是长而宽的剑,大雪天里,剑光更是清亮——是天下闻名的剑冢长剑“颀颀”!山客打扮的男人是谁不言而喻。

    那人将皮帽一脱,年约而立,英伟异常,黑发间已有三四成风霜之色,叫人乍一看分不清是白发还是黑发上夹杂霜雪。他在小宗师时就已经不畏寒暑,如今更是不畏冷热,这一身北客装扮只为入乡随俗。他将皮袍襟口敞开,遥望天阙顶,忽地一笑,连衣都不再敞,负手而立,那衣上的皮袍裂成几片,落入雪中。皮袍下是中原男装。负在身后的剑上绳索断开,之前被他拖动的竟是一头毛色黄白的巨罴,被当胸洞穿,在冰雪中冻僵。

    颀颀悬在腰间,他倒提黄罴,纵身攀上,居然有悠游之态。只听一声长啸,他道“蓬莱岛晚辈,特来拜谒宗师。”遣词虽有礼仪,语调却毫无敬畏,反而有一种狂气。声凝不散,如同响在众人耳边,众人从下仰视,啸声震落积雪,观者双目为日光刺痛,又因他携罴攀登太快,纵是极目远眺也无法追上,只见他履山壁如平地,不多时已攀上半山。

    那啸声令宗师知晓他已到半山,自峰底到半山,有几处凸出的山石可供踏足借力,自半山到山顶,真是绝壁孤悬,没有人行路径,唯有飞鸟径。

    乐逾立足半山,头顶百丈之上在山体内凿出一个平台,石台五丈见方,已在云端。从薄云中朦胧看去,石台上本就立着一个深色袍服的男人,腰间金带上虎面纹饰是北汉一品武臣,却毫无骄矜之色,眼也不看乐逾,右手一寸寸抚摸鞘中长刀。他的佩刀“烛九阴”是世间利器,此时感应到大战将至,已在鞘中躁郁低鸣。

    那一声长啸尽时,有佳人循声现身,如一片雀羽落在石台上,素履及地,一道裹在孔雀裘里的身影无声落下,五指如笋,按上石栏。云雾之中雀羽金线闪闪烁烁,雀裘之下明明是一袭雪衣,却被日光之烈生生映出孔雀绿青石蓝,一刹一变,郁郁纷纷,瑞气千条。她腰间一条宝石链,链上所系之剑是可与“颀颀”匹敌的“分景”,正是小宗师中第一人,北汉国师第二弟子,瑶光郡主。

    这两位小宗师不语,目光下视蓬莱岛主。乐逾身影又一拔高,因为从半山向上,再无一处可以踏足,他的渺沧海身法运到极处,犹如离弦之箭,迅疾直上,身影在潇潇直下的大雪之中只如一道虚影。

    却在这时,山峰上半犹如活过来一般,山岩滚落,断续响声传出。一道一道的铁索探出,峰下江湖人物都惊骇四顾,石台上谈崖刀却连眉也不扬,道“师尊的‘玉龙三百万’,你我都不曾领教。”

    北汉舒国师天纵之才,武功是宗师中第一,医毒双绝,更擅机关。传闻天阙是他机关大成之作,要上天阙,必须破解“玉龙三百万,铜兽十二”。天阙顶上置有铜鹤,活动自如,想必是“铜兽十二”之一,但“玉龙三百万”究竟指什么,至今是江湖中一个不解之谜。

    如今玉龙为蓬莱岛主现世,玉龙的骨架是玄铁所制,内里灌水,铁骨内冰块晶莹剔透,故有玉龙之称。共有十条,龙头龙身伸出,龙尾却卡在山峰内,犹如十条玉龙被人尾部打结,用山峰镇住。冰块为玉龙增重,每一条都重千百斤,凡人如何能承担玉龙的一撞一卷。

    乐逾扶摇而上,头顶恰有一条玉龙压下。只听轰然一响,颀颀尚未出鞘,剑鞘与龙骨相撞,玄铁上火光四溅,被内力震荡,龙骨内冰块碎裂,冰晶四飞。那一条玉龙第二节 龙骨扭曲,仍能勾连活动。

    十条玉龙内部勾连,一条上,一条便下,一条长,一条就收短。只听闻峰中转轮一刻不停地响,却无暇思索那机关如何运转。

    一条玉龙将乐逾打回原地,颀颀剑鞘坠落峰底,他反手将颀颀插入山壁稳住身形,另有一条玉龙如被神仙点过睛,玄铁刻出的双目也能视物似的寻他而来。

    十条玉龙穿云穿雪,在谈崖刀与瑶光姬足下云海中翻腾。雪片时时闪烁,山峰半山如同一道天门,要入天门先要与天上玉龙相争。峰下观战的诸人都觉触目惊心,见漫天银龙翻滚撕咬,几乎要信北汉国师真是陆地神仙,世间真有龙被神仙镇服,拱卫天阙。

    旁人下视或仰望,乐逾身在其间,不出一炷香便探清,玉龙不足以伤小宗师性命,只是震慑拦路的一关。要破这一关,见到宗师之前就得折损真气。

    即使是两个小宗师比武,谁先折损真气谁就身在劣势,更何况是以小宗师挑战宗师。以玉龙做第一关,就是要人知难而退。

    但他怎么会退?这一战万众瞩目,他若后退半步,则蓬莱岛与春雨阁一同下了十年的搜神之局全废。乐逾抬眼看去,十条玉龙在云中集结,一侧五条,结成左右两股巨龙,并头向他扑来。

    他不闪不避,纵身迎上,颀颀脱鞘,刺入巨龙口中,一道剑气贯穿龙首。只听断裂巨响,龙首的玄铁骨架折毁。那巨龙犹如活物垂死挣扎,又散成五条小龙,其中一条伤毁过度,重重摔下峰底,激起十余尺雪浪。

    乐逾乘玉龙残骸跃上,他与瑶光姬之间上下只隔几丈,眼前云雾散去,唯有瑶光姬天姿掩霭,容颜绝世。乐逾大笑道“瑶仙姬,数载不见。”又道“谈首座。”

    瑶光姬神色淡淡,道“乐岛主今日将与师尊一战。”乐逾道“是。”她蹙眉道“若命丧于此?”乐逾道“那就命丧于此。”

    她与乐逾对答,生死胜负尽在三言两语中。瑶光姬略一颔首,启唇道“你若身死此地,有什么事需我去做?”

    乐逾仰天笑道“仙姬胸怀气魄,乐某生平未见。”她与乐逾仅有两面之缘,十年之约,又有北汉与中原的家国之别,是敌非友,却愿一力为他承担身后事。乐逾道“若命丧于此,只有一事相求来日十年之约到期,乐某注定失约,还望仙姬恕罪。”

    这二人是小宗师中佼佼者,若乐逾身死,失去这个对手,世间再无人能与她同攀高峰,争一份宗师机缘,对她而言不是大喜事大幸事,反是一大憾事。

    瑶光姬与他对视,道“好。”乐逾不再盘桓,纵身而起,她亦转身而去。谈崖刀道“你不看结果?”瑶光姬果决道“不必。”今日师尊与蓬莱岛主之战,不管谁生谁死,谁胜谁负,都动摇不了她的心神。却见她身后,九条玉龙三三成群,结成三条大龙,乐逾乘一条大龙向上飞去,耳畔只听风声呼啸,机关滑动声挟千钧之势撞来,另一条大龙背后杀出向他撞去。

    瑶光姬眉眼不动,每一步踏在雪片上,就如凌空而行,足下无物,步步登天梯。分景剑仍在她腰间,孔雀裘下广袖中却骤然射出一道微凝的虚光,那虚光划过纷乱雪片,打入要攻击乐逾的大龙腰间,只听金石之声遏住云雪,那大龙犹如被无形巨手抓出,还未撞上乐逾,就轰然撞上山峰,从腰碎成几段。谈崖刀猛然一震,他竟不知瑶光的修为到了这个地步!乐逾却如背后生了眼睛,站在龙首上逆风而上,也不回头,悠然扬声道“多谢仙姬!”

    在那一道真气射出时,她眉心细若丝线微光一现,赫然是另一缕未成形的宗师之气。她与乐逾一样,已入伪宗师境界,甚至在乐逾之前抵达这境界。明知乐逾修为不及师尊,却愿他即使身死,也能在死前尽情一战,不为机关虚耗真气。就以一点剑气,助他上天阙。

    第88章

    天阙雪更深,大龙下颌撞上天阙,推起几尺厚雪。龙身不再动弹,片刻就散成丈高的玄铁骨架。

    眼前是雪地,身后是深渊,雪地向前十尺,有一条路径,在这漫天大雪中,路径上只有稀疏的雪籽,露出铺设路径的光滑石板的乌黑。

    那路径通往一座楼阁,路径两侧成对设立三对铜鹤铜鹿,铜鹤仰颈衔灵芝,铜鹿温驯地以角抵地。铜兽外是桐树,枝干上叶片无数,都以机关相连,风大时叶片枝条都会被吹动。在这雪天之中,桐树枝干结冰,轻薄叶片也被薄冰包裹,晶莹剔透。

    乐逾将罴尸扔出,致意道“聊备菲仪,不成敬意。”却见那楼阁之上铜鹤高唳飞来,将黄罴抓起,乐逾飞身而出,追上小径,每隔几丈才在薄薄一层雪上留一点足印。

    那铜鹤飞向楼阁门口,双翼展开,铜翼超过十丈,飞不进露台,却在刹那间化为一条铜蛇,鹤爪变为蛇口,咬着那罴尸,直立上身拖曳蛇尾,滑进露台。

    乐逾双眉锁住,却见铜蛇蛇尾拍打地面,待到全身进入露台,将那罴尸放在露台上,盘成嘶嘶作响的一团,立即变成一只鹿撑着铜蹄站起,两只鹿角三叉像早春新枝,四蹄轻快地朝主人奔去。“十二铜兽”不是十二只铜兽,而是一只铜兽有十二种变化。这机关之术,确实匪夷所思。

    乐逾早想与这北汉国师一见,他自离岛以来就与北汉国师的弟子有缘,见过了这位国师的四名弟子。说来出奇,看收徒即可知宗师是怎样的人,血衣龙王无弟子,是灭绝亲族;思憾的弟子一心向佛,要以佛法渡尽众生,思憾果然也心怀慈悲;沈淮海门下非容貌出众且聪慧者不收,可见沈居士好风雅;北汉国师门下,却既有心智坚定的武者如瑶光姬、谈崖刀,又有通透却多情的神医如殷无效,还有阴狠卑鄙的小人如莫冶潜,更让人好奇这位国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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