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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37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0977 更新:2021-12-30 21:51:27

    他是一国之君,可在这斗室之中,什么都没有了。他将那人的手贴着面颊,又放入衣中胸口,可连那余温都保不住。他竟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恨不得挖出双目,使血如泪流。

    此后数日,萧尚醴一时疯狂,令人以数十个小暖炉烘热那躯体,让他能再依偎在那人怀中感受温热;一时又神智清楚,令人在床上床下放置百斤寒冰,得保尸身不腐。

    一连数日,宫人只敢在更换蜡烛暖炉巨冰时出入,屏息静气,殿外受刑宫人的血迹犹历历在目。人人低头膝行进,膝行出,只看眼下方寸之地,不敢直视国君,更遑论他抱住的那一具尸身。只是几日下来,纵然一刻不停地燃香,室内也渐弥漫起腐臭。

    第四日,太后到。几日间不曾有一日拉开的厚帘打开,日光透入,可那床榻边两只青铜鹤烛台上几排蜡烛早已燃尽,满地烛泪,多日来没有宫人敢上前到萧尚醴身后换蜡烛,仍是一片昏暗,床帐半垂。

    萧尚醴坐在地上,上身伏在床边,黑发蜿蜒披拂,一动不动,只见他的背影。

    门一开,越过屏风铜器珠帘,腐气扑人而来。太后却连掩鼻都不掩,只轻轻上前,衣裾拖曳,沙沙细响,道“幼狸……”

    她如一轮明月,先帝去后,平日衣色都很素淡。纵是被沉入污秽血腥之地,也是清光无限。独自入殿,就如浓重黑云散开,射出一道皎洁月光。

    萧尚醴不曾转头,只是脸微微一动。他俯靠太久,周身麻木。太后又道“幼狸,母亲并未带人,只有母亲一人……你能听见母亲吗?”

    萧尚醴喉中出声,太后心里一惊一痛。幼子声音以往低柔清越,少年时甚至雌雄莫辨,如今入耳却……如刮擦铜镜。他咽喉肿痛,不饮水又强行自语不止,嗓子滚烫腥热,却如若不觉,慢慢道“母亲,别上前。”

    太后忙道“好,我不上前。幼狸……你过来,可好?”

    萧尚醴却只对着床上,嘶哑道“母亲,我对这个人……我今生今世,唯有他这个人而已。可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母亲,这个人为儿子延续了血脉,我与他已有子嗣……可他依旧不要我——”

    太后只觉天旋地转,担忧幼子再多说话,更损伤咽喉,她当然知道男人与男人不能有后,却不愿信爱子疯了,只当他……心神俱损,悲恸太过,一时迷住心窍。她哄道“幼狸,母亲要你,母亲总是要你的……你过来,让母亲抱一抱……”语及此处,想起萧尚醴幼年是宫人带大,楚帝不许她哺乳,也不许她多抱几回,竟落下泪水。

    她张开双臂,可萧尚醴如在梦中。太后这时方想起有人提点的话,道“幼狸,十天到了。你与乐侯有十天之约,时日已到,你要放他走了。”

    萧尚醴这才道“十天……到了?”

    太后强忍哀伤,道“到了……幼狸,来母亲这里。放他走。乐侯已经对你生气了,你若再不遵守誓言,真惹恼了他,就要一生一世再见不到他了。”

    萧尚醴闻言,僵硬地在床边支起身,却连站两回才站起,迈出几步就跌倒了。原是这几天不饮不食,又只与黑暗灯光相伴,日光照入,万物都只能看到茫茫白光。太后连忙上前抱住他,他竭力嘶声,却只有气音,道“母亲,我恨这个人。不知有多少次,梦里梦外,我只想砍断他的四肢,愈合他的伤口,不是做成人彘,而是……让他一步也走不了,只能躺在床榻上,被褥中,只能听见我说话,只能看见我的脸,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他哪里也不能去了,只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却不觉开心?”

    宫人惊骇,争相搀扶,他半跪在地上,埋首进母亲怀中,一地的华服衣裙层叠。太后的侍女奉上一只白玉盏,娇嫩的手指与玉一色,盏中汤药犹温。太后亲手端起,急道“幼狸,别说话了,母亲都知道……母亲喂你。”

    汤匙才送到他唇边,萧尚醴便呛咳不止,汤药自唇角涌出,带着几缕丝线般的血。连温水都难以下咽。那几丝红痕在他玉白的掌上触目惊心,太后手腕颤抖,一碗参汤倒扣厚毯上。侍女碎步来去,又双手过头奉上一只玉盏,这一回才喂下去。

    太后口中柔声唤道“幼狸,幼狸……”抚萧尚醴背脊不止,那参汤中有安神药物,萧尚醴不多时就觉出困倦,极力挣扎,不出几下就力尽昏睡。季女官向那床榻上望一眼,忧虑道“这……”

    太后指尖上犹是方才抚摸萧尚醴时沾上的血迹,那血腥之气还萦绕不绝,她闭目道“传本宫懿旨,即日起封盟鸥馆,宫中上下,无论缘由,登瀛洲岛者悉数杖杀……余下的……待醴儿醒来,再说吧。”

    第79章

    她一生两入帝王家,深知天子动怒,已经能让举国上下流一回血,更何况天子之痛、天子之恨?她想让醴儿清醒过来,只是做母亲的私心。谁又知道他是疯好,还是醒好?一旦醒来正视此事,痛与恨前哪有公理是非可讲,只怕害过乐逾的人要死,帮过乐逾的人要死,就连置身事外不管不顾的人都要死,真不知要灭几姓,夷几族。

    太后亲令侍女为萧尚醴沐浴更衣,召太医看护。楚宫上下人人自危,瀛洲岛上更是空无一人。

    入夜时分,一个不该在此的人轻轻自苍郁松树上落下,涉水登岛。

    他身段高挑,肩宽腰窄,披斗篷,戴兜帽,掩去头发与额头,夜色之中款款前行。推门入室,嗅到腐臭味,竟用两根手指在袖中牵出绦带,拉出一只栀子香气的浅黄色锦囊,贴在鼻下辟除秽气。

    走到床边,还未揭开包裹尸体的锦被,已经幽然一叹,含笑怅道“‘天选之人’,不过如此。所谓的大宗师,什么‘大道问情’,还是被情劫玩弄,作茧自缚……乐逾啊乐逾,你不如你母亲多矣。”

    他正要掀起锦被,忽觉心跳一滞,那锦被下突然有了悠长吐息声——

    激变猝不及防,他来不及抽身,就被一具尸体扣住手腕!正要发出暗器,迟了一步,自那尸体手中一道真气打出,在他身后入木三分。乐逾呼哨一声,一枚烟火弹冲天,以此为号,许多足音逼近,大势已定。乐逾一笑,放开他的手,拍打一身污衣坐起。垂拱司诸人都赶来包围,盟鸥馆灯火通明,不多时又有仪仗来,一众高手拱卫,萧尚醴拨众走出,换了天子常服,夜深灯光映照,更显出丰姿冶丽,只是眉眼间略有些疲惫。

    再过片刻,传来一声叹息,藤衣扶着顾三自另一侧走上来,将那深夜来客围在当中。

    那深夜来客却不慌不忙,依旧捏香囊轻嗅。方才一番动作,兜帽滑下,露出光洁额头,高挺鼻梁,双目灿若春星,长发微卷,斗篷下是一袭青衫,赫然是北汉舒国师之徒,“小圣手”殷无效。

    殷无效一一扫视过乐逾、萧尚醴、顾三,了然笑道“原来如此。我倒是中了你们的请君入瓮之计。”他又一蹙眉,饶有兴趣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乐逾一身血迹,他本就不在意脏污,死过一次,更是不拘小节,在这灯火下上前逼近殷无效,越发显得身材高大,举动不羁,道“其实最早我不知道是谁,我连是否有一只暗中翻云覆雨的手都不知道,只是猜测。”

    顾三在狱中数日,寒气侵体,轻轻咳嗽,以丝帕掩口,竖起三指,道“三年以前,这位乐岛主带着满身麻烦来我春雨阁,与我有三个约定。第一件,借我锦京春雨阁一用;第二件,与我定下儿女婚约;至于第三件——就是一条‘搜神计’。”

    殷无效神色微变,仍笑道“‘搜神计’?”

    人间谁可称神?四方君王都不可称神,因为在宗师面前,君王可杀。这世间唯有宗师可以称一句“陆地神仙”,弹指就可在万人阵中取上将首级。

    顾三道“各国宗师都自称闭关清修,但却偏有一些蛛丝马迹指向一件事,有一位宗师早已插手天下大势,视世人如蝼蚁,视战国如游戏,设计引周朝提前覆灭,使中原内乱,战祸不休。”

    江湖以宗师为顶峰,无宗师就没有江湖。可顾三自从还不是春雨阁主人,只是乐逾眼中昔日对数百年间江湖典故如数家珍,宁愿被潮水卷走,也不愿放开一卷《武林志异》的读书少年起,就隐约察觉江湖中人,修为越高,自视越高,早已不把自己当成凡人。而现存的几座高峰中,竟藏着一个罔顾天下生民,以十万百万人的身家性命为游戏的宗师。这样的江湖,要来还有什么益处?不若釜底抽薪,废江湖,尊王法。天下一统,才对世人有利。

    所以他亲见昭怀太子,又舍弃春雨阁百年基业,投靠静城王。乐逾在存江湖还是灭江湖一事上与他观念相悖,但当年定下搜神之约,无论走上怎样的歧路,他们都不会背弃这约定。因为存江湖也好,灭江湖也罢,他们有一点共识即便是陆地神仙,也不可以在这人间兴风作浪。

    殷无效从容不迫,道“于是乐岛主的天选大宗师机缘,就成为钓出这位在人间兴风作浪的神仙的饵食?”

    乐逾仰天笑道“乐某不信什么‘天选大宗师’,既然那位神仙信,我何妨一试?”

    他就拿命来一试。断天君批命,世间要出一位“天选大宗师”。这位大宗师崭露头角,四位已做了数十年宗师的宗师都要黯淡无光,天人五衰,好为大宗师让路。惯以世间为游戏,除自身之外都看作蝼蚁的那位神仙怎么能忍?他势必视天选大宗师为敌。

    可天选之人既然是上天选中,那位神仙同样是上天选中成为宗师,自然信天命,直接斩杀乐逾,恐怕要遭天谴。恰好乐逾的命数是“大道问情”,一生的死劫都在一个情字上。要是能顺水推舟,推动他早入情劫,让这情劫来得惨烈,把他毁在情劫之中,就是他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与人无尤。

    当年天山蛊王的悬案,仿佛只为把情蛊种到乐逾身上,再用一条命给乐逾埋下年少名高,出手狠辣,江湖中人人忌惮,挑战者多如过江之鲫的隐患。想来是那位神仙的手笔之一。

    殷无效眼中犹有笑意,道“让我来猜一猜,这条搜神计,最难的一点就是确定你们要找的那位神仙,是四国宗师里的哪一位。”

    北汉舒国师,南楚思憾大师,东吴血衣龙王,西越狂花居士,人人都在闭关清修,人人都不露面。唯有通过亲传弟子的动向推测。

    殷无效轻拍额头,轻松续道“我固然每件事都像在害乐岛主,可我所做的事中,一半是机缘巧合,不一定有恶意,另一半则是萧陛下指示,要怪也要怪他。你们实在无法确定是不是我,至于其他宗师的弟子,善忍暂且不论,闻人照花看起来也处处针对你乐岛主,同样可疑。你们唯有走到最后一步,明知‘徒劳’的解药有问题,仍吃下去,以死诓我来查验。”

    乐逾戏道“乐某祖传一条压制毒性的法门,殷兄既然对我提过乐游原,就该知道,乐游原可是周始皇帝亲眼看他饮下毒酒,还能逍遥海外十余年,寿终正寝的。”

    那一种功法是数日前梦入太虚幻境见乐游原,乐游原传授给他,用后自有弊端,只是也无暇多虑。殷无效颔首道“原来是家学渊源。”

    他转头见萧尚醴面如雪色,乐逾所言……明明什么也不曾忘记,他竟没有忘……一件事也没有忘!萧尚醴思及此,心中痛恨,所以方才一直无话。殷无效看向萧尚醴,笑道“萧陛下这几日下来,也是做得一场好戏。”

    乐逾见顾三之前那夜,乐逾对他说“你入睡时我抱着你,你做梦我就入你梦中”,如有所指,其后萧尚醴模糊睡着,却在梦中见乐逾对他说“明日将有大变,不管出什么事,信我。”

    乐逾那样爱他惜他,又怎么会毫不提点,就服毒诈死。他的逾郎怎么会忍心诛他的心。萧尚醴面色仍如冰雪,却骤然一笑,知晓乐逾并未失忆,记得自己对他做了什么,心如死灰,仍旧容色冶艳,仪态端然,声音虽还略哑,却已经不嘶涩,轻飘飘道“若不是怕他不喜欢,再顺势杀上一批人,就更逼真了。”

    殷无效笑道“萧陛下与我同样被蒙在鼓里多时,我却更同情萧陛下,乐岛主对萧陛下的深情,也可能是为这搜神计做的戏。”

    萧尚醴神色一变,殷无效说中他的心病,他怕乐逾对他的深情是因为他美貌,因为有情蛊,已经让他备受折磨,如今又添一项搜神计。殷无效的用心昭然若揭,萧尚醴心中烦乱,想着乐逾,更厌恶殷无效,柔声道“寡人从没不信过他,也从没信过你。”

    他只信能被他掌握的人,殷无效无所求,唯有一条半真半假的“钟情顾三公子”,到头来此地无银一句“万般错都在我”,反倒把顾三推出去。

    殷无效道“敢问一句,诸位想如何处置我?”

    顾三与殷无效毕竟一场相交,还曾为他所谓的倾心左右为难,此时移目不言,藤衣握住他的手。乐逾面容被灯火照亮,浓眉一抬,肆意道“无非借殷兄人头一用。尸首归还北汉,乐某手上有舒国师两位高徒性命,想来宗师应该会赐战。”

    殷无效这才讶然,神情却是说不出的畅快,竟大笑道“你要挑战宗师?”全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乐逾越发狂放道“有何不可。”

    世人以为宗师是神仙,只能跪拜,他却要约战宗师。殷无效深深看他一眼,笑声难遏,无人敢上前打扰。这空谷幽兰一般的美男子犹如数十年没有开怀动意过,直笑至眼角有一星半点闪烁泪痕。之后却一转身,看向乐逾,目光幽深,道“你们至今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能诱出我来全凭侥幸。也罢。”他扬起颈,颈项如一只仰首的鸿雁,手向后脑摸去,捏住什么,盯着乐逾笑道“我等你。”

    ——猛地一拔,整个人如一只布袋砰然倒地,灯下那张脸庞仍莹白如酥脂,高额挺鼻之间却裂开一道血痕,一直裂到天灵盖,又裂到脑后扎针处,犹如从头顶被剥下皮。他手中滑落一根长针,半根针上红白交杂,是血浆脑髓。天灵盖中钻出一只小虫,顺着裂痕几爪并用爬到鼻骨上,不多时就淹在黑血里死了。

    垂拱司之人唯恐有异,早已团团护住萧尚醴。乐逾俯身查看,顾三也分开诸人,在藤衣搀扶下上前,只是见这一幕,不由闭眼。玉兰一般柔婉丰盈,又有白玉为骨架的美男子顷刻间变成残破皮囊。藤衣却面不改色,径直对乐逾道“乐岛主看来,是尸虫?”

    乐逾道“你我只看得出是尸虫。”藤衣蹙眉,向垂拱司手下说了一句,那人自腰间抽出兵刃,藤衣将那虫子一挑勾在刃上,用一条手帕托住,送到顾三眼前,顾三这才睁眼看过,脸色略白,沉吟道“有三、四年了。”

    尸虫入体,以脑髓为食,人就已经是活死人,不由自主,只能做人傀儡,说操控他的人想说的话,做操控他的人想做的事。乐逾双眉紧锁,想起昔日嘉陵江上一战,莫冶潜那几名傀儡婢。他操控傀儡之术只得皮毛,自是远远不及他与殷无效共同的师尊——那位北汉宗师舒国师。

    顾三不知是触景伤情还是稍有安慰,低低道“原来他已经死了。”那个与他当年一场相识的人不是一开始就心怀鬼胎,而是……终究敌不过世间翻云覆雨手,三、四年前就死去。乐逾道“难怪。”更夜园一役之前,殷无效留给他一封遗书。推算尸虫入体,他成为傀儡的时日,那封遗书是殷无效真正在与他诀别。真正的殷无效死时留下过线索,当时却无人留意,仍是让那个终日含笑与世无争的美男子悄无声息地死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而万里之外,北汉都城昆城外,国师修行之所名为天阙,天阙第九层已在云中,高不可攀,奇寒刺骨。第九层露台之上,放置一架机关铜鹤,鹤背可容三人同乘,深夜时分,铜鹤羽翼上已满是白霜,它犹如活生生的鹤一般自发地打开翅膀抖干。

    露台内帘幕厚重,地面铺设厚毯,没有一丝的风,香炉里细细白烟丝丝缕缕上升,忽然之间,烛焰平稳的尸虫灯熄灭,灯灭则虫死。在灯旁圆台上盘膝静坐的仙人醒来,犹如自梦中回归现世,自顾自身,长发及腰,衣衫宽大,他目光几变,唇角露出笑意,伸出手来,一柄鱼皮为鞘,细密鳞片闪耀银白光芒的剑被内力驱使,自高处飞入他掌中。

    天阙骤然灯火通明,铜鹤展翅被许多都城中的北汉人见到,那只铜鹤单腿而立,如同入眠时国师就在闭关,而展开双翅,仰颈欲鸣,则是宗师出关,神仙临凡之兆。深夜之中,见者皆面露喜色,癫狂之人更通宵顶礼膜拜。更有信使往北汉宫中通报,北汉王斋戒沐浴,又令宫中鸣钟点烛,以香花铺洒神道,拜迎国师。

    楚宫内,盟鸥馆外,仍是险要处都有护卫把守,手中火把熊熊燃烧,馆内几人却都一时不说话,火光穿窗透户映在他们脸上,唯有殷无效的尸体还在流血。

    良久,顾三道“你真的要约战宗师?”事情至此,北汉国师已经用殷无效之死向他们展示宗师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殷无效身边人都是春雨阁顾三公子、蓬莱岛主这样的人物,可殷无效从来不曾暗示求援过。或许在他看来,任何人在他师尊面前都不堪一击,向别人求援只会将旁人拉下水。只是他在独自一人等死,甚至比等死更惨,等着尸虫在体内生长,自己变成一具傀儡时,沉默中该是多绝望。

    此夜之前,顾三认为乐逾有一两分可能在与宗师之战中活下来。经过这一夜,那一两分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无力。他们都是凡人,凡人若想挑战神仙,结局只有丧命与绝望。

    乐逾转头看他道“若你是我,你战不战?”

    这一问入耳,依稀有十余年前,酒酣耳热秉烛夜谈时的影子浮现眼前。顾三只觉眼热,他眼睛本就不好,此时更是看不清,迷蒙中对上乐逾面容,不再是英伟的男人,而是将他看作昔年把臂同游,神采飞扬的少年,又好像自己也还是气愤江湖人自视甚高,视庸庸碌碌的世人为蝼蚁的少年,顾三模糊笑道“我若是你,我当然战!”

    ——纵是天上神仙,也不能入这人间为所欲为!昔日定下搜神之约,言犹在耳,又怎么能在此时退却。

    萧尚醴见乐逾神情,心知再说无用。在众人面前,他是大楚天子,叫不出一句“逾郎”。他迈步上前,顾三也退后,前倾身体行礼。萧尚醴双唇微动,出不了声,镇静道“乐岛主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还是你其实……根本没有忘记过?”

    乐逾道“我曾说过海棠适宜灯下看,萧陛下比海棠更宜灯下看,我就在那一夜想起。”

    那是他反问乐逾,谁是夫谁是妻,乐逾抱他在怀直到天明那一夜。那是他在乐逾失忆后第一次告诉他,自己乳名“幼狸”,又在他肩头狠狠咬下一块肉那一夜。

    乐逾向他面前走去,只有一步之遥,道“把颀颀还给我。”萧尚醴侧过脸去,令人捧剑上来。乐逾拔剑出鞘,竟手掌握住剑锋,挽袖露出手臂上九星钉,在臂上划出十字,把那两枚九星钉用剑尖挑出。

    叮地一声,长钉落地,滚出血痕。九星钉刺入体内手法各不相同,乐逾数日之间只能想到强取其中三枚的方法。但服下“徒劳”解药,七枚九星钉又去了三枚,内力恢复十之三四,有颀颀在手,无论是谁,他都有一搏之力。

    乐逾撕衣裹伤止血,萧尚醴道“你要去哪里!”他已经提剑向外,一路上无人阻拦。萧尚醴知道他想起种种事,想起自己怎样待他,居然连命人拦他都做不到,亲身追上。

    到盟鸥馆外,乐逾转身望那跟着身后的美人,萧尚醴容貌仍端丽美艳,双眸中却如燃幽火,强压急切。他已经猜到乐逾要做什么,捉住他衣袖,道“我答应让你走,只要你养好伤,宫外许多江湖人要与你为敌,你若不先养好伤——”

    他素来看重仪态,如今只为留住这人,即使抓住乐逾衣袖,也低头片刻,就垂袖放开,不敢显露痛楚畏惧。乐逾抬起手,可手上既有伤痕又有血迹,粗糙肮脏,怎么能触碰他最怜惜深爱的人。他举手在空中,没有真抚摩上萧尚醴细腻的肌肤,道“幼狸,世事不能尽如你所愿。”

    萧尚醴怔怔看着,见他转身踏水而去,身影翻出宫墙。

    第80章

    他独自站了片刻,道“去请太后的是你?”在深夜中眸光扫向苏辞。

    太后说过十日,听萧尚醴提到十日的唯有她。苏辞低头道“是。”她既然敢做就甘愿领罪,却不料这位陛下道“做得好。”

    乐逾自楚宫脱身,锦京之大,该去往何处。他内力只余三四成,轻功身法难免露出行迹。不及天明就察觉有数人跟在身后。

    他向郊外山林投去,林中有一潭水,黎明时粼粼泛着天光。这高大健硕的男人跃入潭中,只如蛟龙入水。他在蓬莱长大,水性自然不差,闭气沉入潭底,转身就见一只东吴女郎的歧头鞋打着旋落入水中。

    乐逾当即一哂,在那绢鞋落地前游近,展臂抓在手中,仰面出水,弄得潭面上水花乱溅,有人嗔道“乐岛主弄湿了人家的裙子!”

    乐逾道“龙女也会畏水?”那女子容貌娇美,身段婀娜,坐在潭边翘起一只小巧的雪足,足上不着罗袜,在这将破晓的夜色中白如嫩藕。五个趾甲染了蔻丹,好似一点点红花瓣。她双眼如同一柄钩子,向乐逾一勾,道“真要吓煞人了!才几天不见,乐岛主变成臭鱼烂虾了,谁晓得你身上甩下来的水是不是臭的呢!但你既然拿了人家的鞋子,就要为人家穿上。”

    她美得如芍药芙蓉,身怀有孕,不招人留意的以手扶背,弯不下身子。乐逾乐意效劳,为美人折腰,握住她的足弓,将那只翘如意头的绢鞋套上。她神色悄然一变,见乐逾一身湿衣贴在胸膛上,不断滴水,可他递来的那鞋却已烘得半干。她与乐逾都知道,有来者不善的江湖人士跟在乐逾身后,若非她骤然横插进来,只怕已经开战,他却在此时……耗费内力为她烘鞋。

    蔺如侬眼波恰如水波晃动,道“乐岛主,你真是我生平仅见,第一怜香惜玉之人。”这话说得十分含情,她以手掠鬓,侧面本就娇艳,玉指乌发更是娇艳——变局却在这大美人最娇艳的刹那间!翻腕射出一枚珠花,那珠花三裂,但听林木后一声痛哼。她眉尾一挑,道“世上怜香惜玉的男人本来就少,我怎么能依得一干子猪狗小人多打杀一个。”

    当即胭脂鞭甩出,颀颀出鞘,一场混战。追在乐逾身后的南楚江湖人士都为将他置于死地而来,他们只当自己参与过春芳苑之围,与蓬莱岛主已经结下仇,蓬莱岛主却自楚宫中脱身,若是他因祸得福,日后登上宗师境界,秋后算账,自己岂不是唯有死路!

    人人自危,故而集结了一众人,打除魔卫道的旗号追剿蓬莱岛主。南楚江湖人士里也有几个离小宗师只有一步之遥的人,若在平日该不是乐逾或蔺如侬的对手。可她身怀有孕,乐逾只剩三成功力,又有“徒劳”解药的余毒未清,乐游原教他的方法只是压住余毒,留待日后运功逼出,此时妄动内力,反而催动毒性。

    那毒性又引得内力在体内乱行,乐逾本已走火入魔,散去武功也保住他神智,如今心中又生出嗜杀之念,不怒反笑,道“每次与大美人相见,乐某都要倒上一霉,果然最难消受美人恩!”

    蔺如侬拎鞭在手,娇喘道“小女子不介意一尸两命奉陪,你乐大岛主反来嫌我晦气,好没得良心!”只听咔咔数声,胭脂鞭如一条红龙,卡断一个五十余岁男人的颈脖,一柄刀向她砍来,砍伤香肩,她却眼中含媚,道“你敢伤我?”

    那刀客一顿,想起她可是东吴宗师的独女,且是那位以杀证道的宗师!心胆一寒,就被她一鞭扫过双眼,眼珠剧痛,鲜血长流,不由痛叫咆哮。有人向她身后偷袭,却身体一僵,后心冰凉,被颀颀捅透,剑柄一转,剑尖滴下一串血,乐逾毒性将要抑制不住,内力错乱,却长笑道“乐某记得大美人心高气傲,从不肯借宗师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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