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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36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1482 更新:2021-12-30 21:51:27

    她既然几经风波,又怎会畏惧风波?她的子女自然都是肖似她的,又何必为二子担忧。如是想过,就携子谢恩。

    英川王妃告退时,萧醍慢了一步,见那位陛下容貌虽美艳,目光却阴沉地投在他身上。一道锦障被宫人拉开,先前所在之处的侧面,原来还有一室,地上没有铺毯,地面生着春草,几块山石上有青碧的茸苔,山石之间一株垂丝海棠树也被锦障罩住,树下土丘是个小坡,就顺坡放一张长几。

    几上纸一端及地,几碟颜色也摆在地上,一个极为高大健硕的陌生男子在几边握笔勾画。衣无纹饰,也无品级,最怪的是人虽强健,头发却黑白夹杂。抬头看他一眼,竟是出奇的英伟,五官深刻,目光如箭。

    待人都离去,萧尚醴换了语调,道“乐卿以为此二子如何?”乐逾哂道“难道我以前竟常为陛下出谋划策?”

    萧尚醴道“乐卿……并不喜朝事,但朝政的事,我从没有想过避你。”他这时走近,宫人随他移步,移动一面锦障,就看见远远的对面,地势低处,一左一右被英川王妃牵在手里的两个孩童。

    萧尚醴言若有憾,低低道“我……有你相伴,不求什么子嗣,会择宗室子入继为皇子。”要瞒住这人朝朝暮暮留在身边,就不能使他知道蓬莱,这样一来难与濡儿相聚。但比起素未谋面的儿子,自然是眼前这个人重要。

    乐逾听他前半句,不由得心里一软,生出怜惜,仍在为海棠上色,却道“你属意那个年纪小的,所以提防年纪大的。”萧尚醴道“我不喜欢五哥,却嫉妒他有这样的儿子。”

    乐逾前程皆忘,无从得知萧醍并非英川王亲生,萧尚醴所言只是英川王妃之子萧酬。萧尚醴道“五哥死前,先帝赐他一块麒麟佩。我听闻他酒后志得意满,出了一句‘今朝得赐麒麟佩’,萧酬立即接上一句,‘他年号令凤凰池’。那时他才不过四岁,谋士幕僚皆称异。寡人那五哥,可是想着若能得位,必立此子为储君的。”

    草拟且颁布天子诏令之处雅称凤池,他四岁就能脱口而出,有朝一日,要号令凤凰池。乐逾对宗室之事兴趣索然,无意再听,推几起身,大笑道“这样忌惮,我借萧陛下一剑,杀他可好?”萧尚醴一时无话可说,道“乐卿不想再听,我不提就是。”

    他从不曾这样做小伏低,却听耳边一声叹息,乐逾声音低沉醇厚,道“陛下对我这样的粗野之人,一直这般温柔似水吗?”萧尚醴只觉他气息已经到脸侧耳边,霎时怔住,心里一酸,道“我……与乐卿最初相识的时候,很是骄纵任性,与你几次三番起争执。我亦常在想,若是我最初的脾性能柔顺些许,是否乐卿就不会……”

    乐逾道“要走?”萧尚醴向后一退,道“你如何知道!”乐逾却看着他,道“我虽不知何处可去,但不想留在宫中。我失忆前想必也是这样。你想留我,我却要走。我不知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事,但这件一定是其中之一。”

    萧尚醴厉声道“是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乐逾又是大笑,道“我的心思,还用别人对我说?”萧尚醴面色发白,乐逾道“太后只对我说,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要是你没有做国君,你与我之间不会走到这一步。但你去夺位,其中必然有为了她的缘故。她对我好,是因你心中都是我,她只希望她对我的好能全算作你的好处,而我如果要怪你,都先怪到她身上。”

    萧尚醴几欲落泪,却无泪可落。他只当母亲疏远了他,原来母亲仍最宠爱他。他站在原地,却听乐逾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怎么会怪你?即使我记得,也难去怪你。我醒来时万事皆空,第一眼见到你时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但却已经觉得我心中爱你。你如今温柔似水,我却盼你骄纵任性才好。”

    他将萧尚醴一拉,去看那小几上几张纸。画的该是海棠,可那几张纸上,海棠树下,都是人像。他肩臂疼痛,关节处有异物,刺入的手法独特,难以取出。他不欲萧尚醴知道,并未提起过,久而久之,也就习惯这痛楚,只是运笔不畅。

    这美人说他画过他的春宫,他就想再为他画一卷肖像。可是如今下笔僵硬,画得不好,只能从画像眉眼之间认出是谁。

    几张之中,有一张有题字,却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乐逾道“名花是你,倾国是你,君王也是你。唯独我三生有幸,可以带笑看。”

    第77章

    萧尚醴后退几步,道“但你依然要走……”乐逾的神情,既是对他的疼惜,又是不会改变的决然,道“宫中并非我的存身之处。”

    萧尚醴如遭重撞,那人前事皆忘,还是要走——自己还能如何?再阻拦他,也不过走上一条走过无数次的歧路。他一时之间心绪纷乱,叫出一声“逾郎”,随后才沉声道“你我,都再想想。”

    是夜萧尚醴初次留宿盟鸥馆,宦官自作主张,将馆内打点得焕然一新。此处本是萧尚醴乐逾设下,让一个男人而非宫内嫔妃居住,桌案多是漆木,香炉灯架也皆是铜制,如今却奢靡冶艳,四壁都以绫罗装饰,蜡烛也换作中间填充御香碎屑的那一种,燃烧起来香气馥郁。萧尚醴神色一冷,正待发作,乐逾已经道“不要动气,这与你很相配。”

    萧尚醴这才不语,任瑟瑟发抖的宫人退下。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低垂眼睫。馆内新铺设厚毯,履之无声,他眼前忽然一亮,却是乐逾自三层的烛台上取来一根蜡烛,道“赏海棠最好是夜中高举红烛看,你却比海棠更宜举烛来看。”

    烛光晕红,照在萧尚醴肌肤上也如红粉。他着深紫燕居服,腰间也有坠饰,白玉金珠,光下看去,肤色与白玉一色,红晕与珠光交映。乐逾握住他手,道“我肩臂的伤未愈,如今抱不起你。”萧尚醴耳中一痛,他不记得九星钉是自己令人打入他体内的。不觉被他一牵就迈步,走入鸿羽帐。

    坐在床榻上,却见那人已经脱下外袍,里衣现出坚实胸膛与双臂肌肉起伏的轮廓,外袍落在帐外,乐逾立在床前,把他下颌抬高些许,为他的端丽姿容心猿意马,道“我不算是个色欲熏心的人,但每次与你相处,都难免情不自禁。”语罢弯腰吻他双唇,伸手去解萧尚醴腰间金带。

    萧尚醴按在他腰侧,掌下肌理紧绷时如石头一般,那腰背强健有力,萧尚醴却躲开身道“不是这样。”

    乐逾按下情欲,戏谑地再压住他,道“萧陛下亲口所言,你我犹如夫妻。夫妻之间难道不能行房事?”萧尚醴微微咬牙,才道“你以为,谁是夫,谁是妻?”

    乐逾眉峰压低,显然不信。但他自知自己性具雄伟,眼前人只怕难以承受,初次用后庭欢好就要弄伤,片刻一双浓重深刻的眉又舒展,道“你是这样的美人,我心中爱你,也难怪我竟舍不得为难你。”他居然袒开胸怀,扣住萧尚醴的手带进衣内,不许他抽开,笑道“我便让你来,如何?”

    那腰腹上块垒分明,小腹下的那物更是微微抬头有起势,萧尚醴如被他温热的躯体烫到,却直视他,仿佛这个人怎样看都看不够,既是爱又是恨。然而到头来,连恨他的理由都没有,那人竟从始至终不曾欠他。多少相思痛楚,逼得他如欲疯狂,追究到底原来都是他自找。

    用“忘忧”前那一次交合,他为折辱乐逾,自己饮下半壶催情酒水。身体本就亏虚,更忌讳这样性烈之药,那一夜过后太医诊脉,已隐晦提及,半月内不可再纵欲。此时心潮起伏,被乐逾那物顶到,更是焦虑,下身哪里硬得起来。萧尚醴避开脸,刻意疏远道“寡人今夜无心于此,辜负乐侯美意。”以为乐逾会动怒,却听见耳边低沉笑声。那男人并不停手,将他衣带解开,又在他额上一吻,道是“既然如此,我唯有抱着你,将就一夜了。”

    他大腿贴到乐逾下身,人埋在乐逾胸膛里,因为确信这人即使情动也不会勉强他,只会抱着他等性器的勃发消退,背对帐外朦胧灯光,一言不发,竟然沉沉睡去。乐逾将他圈在怀中,借那微弱灯光看他容颜,听他吐息,也小憩片刻。

    可一闭眼,黑暗袭来,他如同被吸入一个幽深山洞中,在迷宫中前行,沿途没有半星灯火。

    走了千百步或一万步,忽然见前途有一片青光。却是一个淡淡光晕的人影,与他年纪相仿,同是身材高大健硕,腰悬长剑,同样三十余岁已两鬓微霜,却道服星冠,有一种隐逸洗练的气度,道“好久不见。”

    乐逾道“你是何人?为何与我相似?”那人影讶然,又笑道“某姓乐,鄙名游原。‘乐游原上望昭陵’的乐游原。上次与你幻境相见,你我还谈论过你是否该称我一句‘祖先大人’。怎么,你年纪轻轻,才不到一年就忘记了么?”

    乐逾头脑如针刺那样痛,他见乐逾双眉紧锁,好似猜到原委,沉吟道“……原来如此。”当下劈手抓住乐逾,道“随我去!我让你想起来!”乐逾被他一抓,乐游原却凭空不见,他像被人从千万丈悬崖峭壁上推下,周身被大风裹挟,坠落不止,眼前却一幕幕显出往事。猛然睁开眼,已经是满额汗水,眼神许久才平定,缓缓看向怀中的萧尚醴,短短顷刻就已经是恍如隔世,既如初识又是思念刻骨。却见怀中人头发散落,额上伤痕露出,因额头白皙细腻,在这鸿羽帐中,伤痕也如泣血一般凄艳。

    萧尚醴忽然挣动起来,梦魇缠身,眼皮下眼珠不断滚动颤抖。乐逾将他抱紧,他才安分少许。眼睫分开,双唇微启,才醒来的一瞬间,不知是梦非梦,却是在叫“逾郎?”

    乐逾道“你叫我什么?”萧尚醴不再有恍惚的神色,并不做声。乐逾又道“你从前叫我逾郎?”

    萧尚醴道“是。”乐逾以手抚摩他的泪痕,道“为什么现在不再这么叫了?”为什么现在不再这样叫,萧尚醴又怎么能说清。他们怎么能回到过往。他对乐逾做了种种事,一旦他想起来……萧尚醴一闭眼,却仿佛想暂且抛开那些恨事,把这个同帐共衾的梦做下去,像以往一样道“逾郎。”

    这一声暗藏痛楚,乐逾道“我平日私下是怎样叫你的?像你母亲一样,叫你醴儿?”萧尚醴却更心痛难当,低低道“你叫我‘幼狸’——我的乳名是‘幼狸’。”

    乐逾抱在他背后的手臂抬高,轻轻抚他散发,将他再揽近,再吻额头,重重叹息道“幼狸。”胸腔都在震鸣,又吻他眼睫,吻过眼角。萧尚醴却觉得羞耻,被他这样怜惜爱护,心中痛苦却如烈酒倒灌,对这个人爱入骨,亦恨入骨,脑中刺痛,朝着他肩头张口咬去,要将那一块皮肉咬下,不多时唇下就有血涌出。

    他含恨时美艳可怖,乐逾抚他唇瓣上的血迹,道“不要忍,想哭就在我怀里哭出来。”萧尚醴不曾流泪,道“我凭什么哭?做错的都是我。”

    他直直盯着乐逾,道“逾郎,我真恨你。遇见你之前,我从不曾爱过谁,就不曾受过这样去爱谁的苦。你把我害得好苦,我却对你不够狠。若是我够狠,早该斩断你的手脚,让你一步也离不开我,但我偏偏做不到……”

    天下间只有乐逾一个人能让他疯狂至此,可他唯独对乐逾一个人做不到。他道“我真恨我自己。一遇到你,我就什么志气也没有了。你相信不信,在母亲面前,我都没有落过几滴泪。可与你一起,一点小事都能让我止不住地委屈。我不想这样,我是一国之君,我是天子!你知不知道?”

    乐逾连肩上伤口都不去看,如山一般毫不动摇地让他倚靠,只道“我知道。”见他不能再安睡,就拥住他,在鸿羽帐内怀抱他了一夜,直至外间红烛燃尽,一夜滴尽红花似的烛泪无数,萧尚醴一番发泄过后疲惫已极,在天明前一个时辰又昏睡过去。

    次日尚未日出,萧尚醴在帐中醒来,身边空空如也。他几乎要惊惶地脱口而出一句“逾郎”,却没有叫出声,而是披衣起身,趿履出门,只见外间云层中透出灰白,再过片刻就要破晓。

    瀛洲岛上小船都被宫人昨夜乘走,岛上此时没有船,也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萧尚醴四顾馆外,在树下石边寻觅到那个高大的身影,乐逾也仅穿单衣,似乎在看对岸的什么。可晨雾弥漫,移来的松木繁茂,而水边林岸,更是高木萧萧,萧尚醴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只听得时不时有一声鸥鸣。

    自盟鸥馆改名后,已放养许多鸥鹭。这半月间常有鸥鹭争飞,等宫人喂饲。萧尚醴与乐逾隔得不远,可见他仰头观白鸥,却恍惚觉得与他之间犹如隔世。他只想转身,回到馆内,当作不曾出来见这一幕,乐逾却已经看到他,叫了一声“幼狸”。

    这两人相望,今日那些鸥鹭群飞盘旋而不落下,直到日出之时,云层破开,水边忽然扑棱棱地飞来一只大白影。

    鸥鹭受惊四散,那白影停在距乐逾三四尺外的湖中,生着黑色长颈,翅下乌黑,周身雪白,唯有头顶鲜红,素羽朱冠,竟是一只鹤。

    那鹤极大,高五尺有余,萧尚醴虽瘦削,在男子中却也高挑,鹤却只比他矮上一点。他见乐逾朝他看,就道“先皇不喜欢听鹤鸣叫,宫中也就没有鹤,我想你多半喜欢,让禽鸟司驯养奉上,本来有三对,却病了两対半。”

    他话未说完,那只鹤已经向乐逾走去。萧尚醴欲叫小心,这只鹤生得强壮,曾击伤驯鹤人。可鹤走到面前,乐逾伸手去抚它颈项,它顺从地在他掌下仰颈。

    萧尚醴闭口不语,只见一人一鹤,相对而立。乐逾道“你有羽翼,为什么不高飞?”

    萧尚醴知道他意有所指,心中钝痛,低声道“宫中的鹤都被修剪过羽毛,只能在林间水上低飞,飞不高的。”

    乐逾重复道“剪过羽毛,飞不高了。”又道“鹤兄,不料你我同命。”

    萧尚醴心里一时难辨什么滋味,周遭一切都远去了。他心中道,你若不喜欢……待它春夏换过羽毛,我就放它走。却张口无言,直到乐逾对他皱眉走近,萧尚醴自顾脚下才发现,今晨岛上没有宫人服侍他更衣,他趿鞋出来,不知何时,鞋履已经散落了,如今竟是赤足站在湖边。

    他看着脚下,忽然身形一晃,被乐逾抱起。乐逾肩臂上还留有九星钉,这样用力想必十分痛楚,他却只道“不要乱动,我抱不稳摔痛的是你。”他双臂用力不畅,犹自颤抖,萧尚醴却抱住他颈项,埋首在胸前单衣上。这样一步一步,走走停停,被他抱上回廊,抱入檐下,又抱着走过一重重帘幕,回到内室帐中。

    他与这个人纠缠数年,日日夜夜为情煎熬,也该到此为止了。以徒劳散他功力,以“忘忧”使他一忘皆空,已经如同杀了这个人一次,他还是要走。萧尚醴不知自己再疯下去会做什么,是否会做出更无可挽回之事,亲手残杀他?他心中有什么终于被挣断,乐逾才放下他在床榻上,他就抓住乐逾衣襟,手指发白,唯恐自己会反悔,道“逾郎……给我十天,好不好?再陪我十天,十天后,我放你走。”

    第78章

    他说十天,说完却开始恨。只恨十天不可以化作一百天、一千天,可他再恨也不言语。白日在勤政殿内处事,不能与乐逾相伴,夜间一夜夜留在盟鸥馆。

    他自知与那人相对,过一刻便少一刻,连在夜间都不愿合眼。这样昼夜不眠,熬得过两日,如何能熬到第三日。夜间要乐逾陪他下棋,本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倦意上涌,昏睡过去。醒来在床帐里,乐逾的双臂内。他只见帐外灯光明亮,强撑起身道“什么时辰了?”

    乐逾道“天还未亮。”又将他往怀中拥,大手抚他放松的背脊,道“为什么不睡?”萧尚醴抬起头,一双眼眸中燃烧的火光熄灭,漆黑黯淡,道“你既然要走,又何必再来招我。我不睡因为一闭眼就看不见你,一睡就少了几个时辰与你相对。这答案你还满意?”

    他几日不眠,再美艳也有些许憔悴,乐逾看他双眸,捧起他下巴,自他额头吻到眉眼。这个人有一身铁骨,对待他时却是铁骨柔情,萧尚醴不再抵抗,听乐逾道“你入睡时我抱着你,你做梦我就入你梦中,你是睡是醒我都在你身边,你又何必怕睡着见不到我。”

    萧尚醴这才在他怀中再合目睡上片刻,次日离开盟鸥馆,却召顾三公子入宫,许他与乐逾一见。

    这二人相会又在一艘凤舟上,正如上次相别在锦京郊外江上。弹指数年,上次言语往来犹是蓬莱岛主与春雨阁顾三公子,如今却是被软禁之人与垂拱令顾伐柯。

    凤舟在太液池旁停泊,一个微微眯眼看人,悠然含笑的俊雅公子脚下不稳,摇摇晃晃,小心扶着宫人的手上船。他曾穿锦衣,如今却只穿布衣。可这走路摇摇晃晃,没有官袍的垂拱令却使宫中人人不敢轻视。

    他沿路上船,船上一只香炉,两处席位,空空荡荡。乐逾坐下,颀硕高大,一身玄衣,反倒衬出鬓发的白。天子常服用色并无定数,只是萧尚醴登位以来,因他年轻又姿容过盛,常服也必用重色好将容色压下,玄色在宫中几乎成为天子服色。乐逾的衣色与他相同,必然是萧尚醴的授意。

    这二人都暂且不语,目光交互几次。宫人都已退到外间,顾三轻笑出声,因双足有旧伤,扶着坐席,慢慢坐下挪正,这番举动竟不失仪态,反倒有种从容优雅。

    乐逾上下看他一时,道“垂拱令濯濯如春月杨柳。”顾三颔首道“过奖。”宫人为他二人奉上茶水,顾三道“旁人都说沧浪侯忘了,我却不敢信。”

    乐逾道“为什么不敢信?”顾三一笑,如同想起往事,道“我认识的那个乐逾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有些事我信一信无妨,但要是让我信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顶破天去我也至多信三成。”

    乐逾道“看来在垂拱令处,乐某没几分信誉可言。这么一想,乐某真忘光了也好,就此改头换面从新做人,也能博得垂拱令刮目相看。”顾三拊掌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乐侯这辈子想来就是再忘十次,也做不到改头换面。但乐侯与我有约在先,不管尊驾真忘假忘,我都要提起几件旧事。”

    乐逾已换成斜倚,道“洗耳恭听。”顾三瞥他一眼,道“三年前,梁城春雨阁内,我与乐侯有三个约定,乐侯可还记得?”

    乐逾道“老来多健忘,还请垂拱令点明。”顾三道“第一件,乐侯曾借我锦京春雨阁一用;第二件,与我定下儿女婚约,今日相见也是为当面告诉乐侯,小女如今已满半岁,小字缇缃,乐侯错过了百日贺礼没有送,到满周岁时若是再不送一份礼,就不要怪我反悔不高攀你这亲家了;至于第三件——”

    他正色与乐逾相对。

    垂拱令离去,留下一只食盒,盒中有一碟玉带糕。这本是春雨阁内的吃食,乐逾以往很是喜爱。垂拱令与沧浪侯都是宫人得罪不起的,那玉带糕被查验无毒后便留下,乐逾独坐在凤舟上,对太液池烟波吃得一干二净。

    那一夜,盟鸥馆冲出几个惶恐宫人向勤政殿去。刘寺听报只觉双耳嗡鸣,连滚带爬入殿,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盟鸥馆……乐侯中毒,危在旦夕!”

    萧尚醴倏然起身,将案上许多东西带翻。他站立不稳,眼前一片白光刺来,一个字一个字道“召太医、查、是谁——谁敢!”

    谁敢动他?谁敢下毒?谁敢将他……夺走!萧尚醴从未如此暴怒,强忍住眩晕,宫人要服侍他更衣却被一脚踹开,车辇备好萧尚醴却不上车,自侍卫身上抽出刀来,斩断骏马与车相连的挽具。那刀当啷落地,寒光闪烁,映他面颊,面无血色,额带松脱,露出伤痕,越发艳得可怖,侍卫宫人肝胆俱裂,他伏在马上,在宫中纵马飞奔。风驰电掣到岸边,刘寺已着人召集百名健壮宫人划船,不到一盏茶光景就到盟鸥馆外,划船宫人皆用尽全力汗流浃背,跪倒船上,船下也全是惊骇伏地的宫人,萧尚醴厉声道“滚!”眼前再无人,只有一条通道,他一刻不停入内,不顾身后多少人脚步凌乱地跟从,恍然只见乐逾伏在床上,嘴边脖颈都是污血,玄衣都被浸出血色。

    太医也跪在一旁,一头白发,额上几下就叩出血来,惶恐道“陛下,不是毒,卑职没能救回乐侯,可这实在……请陛下饶恕卑职,这不是毒啊……”还未喧哗几声就被拖出去。

    盟鸥馆内只有萧尚醴一个人站立,他看似镇定,手却在颤抖。殷无效这才赶来,上前查看毒血,骤然失色。退后两步,竟跪拜下去,道“萧陛下,这不是毒。是药性相克,都是在下的过错,没有算到药性相克爆发起来这样厉害……蓬莱岛主承受不住,已经……回天乏术,气绝而亡。”这幽兰一般的美男子本不曾对萧尚醴多恭敬,此刻却又行大礼,也叩首道“千错万错都在我,是我医术不精,与他人无关!”

    萧尚醴再站不住,他双眼从始至终留在乐逾脸上,就踉跄倒在床边,茫然道“逾郎……”他一时眸中清明,一时如痴如狂,伸出手去为乐逾擦嘴边的血,可丝丝缕缕污血自他指缝间涌出。

    外间忽传“太后到——”“皇后——”宫人叫得急收得也急,却是太后皇后同时赶来。两队宫人手持灯笼,将廊道照得白昼一般,宫裙仕女来往,这一国之内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从未如今夜此时这样步履急切,几欲疾走,随行侍女丝履环佩声响不绝。田弥弥走到门外,见得这一幕,竟脚下发软,当即矮倒,幸有聂飞鸾扶住她。

    太后目光只在爱子身上,但她见乐逾景况,也倒退倒去,摇摇欲坠,却勉力支撑,见萧尚醴背对着她,动也不动,心痛如绞,哽咽唤道“醴儿……不,幼狸,母亲的幼狸,我是母亲啊,母亲来了,你看看母亲,看母亲一眼……”

    萧尚醴却听而不闻,鼻梁与乐逾相碰,感受到那人渐渐失去鼻息,污血也已变冷,竟轻轻为他擦去血污,像一具玉雕的人又有了生气,百种柔情似水,将唇贴上乐逾的嘴唇。在场诸人都心惊胆寒,只觉这心机深沉的少年国君此刻已经疯了,却没有人敢惊扰他,任他与一具尸身唇齿纠缠,屏住呼息含咬不休,千般情浓,却如同噬咬尸身血肉,见者都不寒而栗。

    他侧影极之昳丽,低下头啜吻死人的唇舌,眼睫轻颤,太后心疼幼子,然而亲见这一幕想到楚帝死前对自己的举动言语,也是这般纵是死也逃不开的执念,几欲作呕。田弥弥却惨白着脸起身,一步步走近床边,双膝跪道“陛下,请节哀。”

    室内一静,落针可闻,反而听见微小的声音,却是低低压抑的笑声。萧尚醴转头回视,他肤色白皙,肌理柔腻,可下半张脸都是腥冷污血,这样一抬头,烛光照得双眸中都是猩红的血,真如血池残尸中抬起眼的一只妖魔。

    他轻声道“今夜是谁传信惊扰太后,剥皮分尸。”室内有人退出,外间惨叫传来。萧尚醴道“母亲,我无事。送太后回去。”

    太后离去。萧尚醴看向殷无效,殷无效方才所言,药性相克,什么药,现在才相克?千错万错都在他,与他人无关——这他人是哪个他人?他晃荡起身,在殷无效面前俯下,缓声道“你急着,为谁顶罪?”

    人尽皆知,小圣手殷无效对顾三公子……萧尚醴慢慢道“把垂拱令,顾伐柯剥皮抽筋,扔进马厩踏成肉泥。你既是神医,心上人成了什么样子想必都救得回来。”

    殷无效狠狠掐自己手腕,面色青白,道“萧陛下……他,顾三公子并非有意!是解药……是‘徒劳’的解药。‘徒劳’本没有解药,但顾三公子托我做解药!只要服下‘徒劳’时日尚浅,服下解药至少能挽回二、三成功力……他是好心,把解药送给蓬莱岛主,并非存心害他……却不料——”

    药性相克,对常人无毒的解药竟成了乐逾的催命符。

    萧尚醴道“你们救他,却害了他!你们想帮他却害了他!”他一把抓起殷无效前襟,之前抽刀断挽具夺马狂奔,他的手如何能有那样大的力气斩断挽具?早在那一劈中震裂虎口,袖下鲜血长流都不察觉,这时已满手是血,一抓就是一个血手印。手掌纤长,五指疾张,灯下看去犹如染血的白骨。

    田弥弥默然不语,萧尚醴的目光却扫到她,带血的手抬起她的下颌,扼住她的咽喉,眼眸盯着她,问道“皇后,你是否也这样‘帮’他了?”

    田弥弥的修颈被手指死死扣住,不多时脸色涨红,聂飞鸾惊骇上前,却见她痛苦摇头,终于被萧尚醴甩开,倒在地上干呕不止。萧尚醴启唇道“拖下去。”

    侍卫无声入内将人拉走,到这一步,殷无效反而定下心来,眼中闪烁,微笑叫道“陛下恨我,恨顾三公子,恨皇后殿下,但蓬莱岛主之死最大的原因是萧陛下你!是萧陛下擒他,困他,伤他,最后害了他性命!”

    不多时,苏辞入内行礼,禀道“城南烟火告知,罪人顾伐柯已束手就擒。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萧尚醴伏在床边,握住那具尸体的手,这室内处处血腥,他却缱绻低徊道“他们可以等。逾郎与我的十天之约却等不得。”

    萧尚醴一步不出盟鸥馆,不饮不食,与尸体同卧。本有洁癖,此时却不沐浴,周身血污干竭,也置若罔闻。只将那人的手贴在自己面颊,柔声细语,终夜喁喁不绝,直至嗓音嘶哑再说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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