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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29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1815 更新:2021-12-30 21:51:21

    苏辞道“岛主也是当世之雄。”她见乐逾先前不答是否可以走,多留唯恐再生事端,心念一动,便退让道“可惜我早年所识,并没有什么如岛主一般的豪雄人物。”她道“我本出身世族,三岁时偶遇一个所谓江湖奇人,赞我指骨生得好,可以传给我他的绝技。非要收我为徒,家人不允,他便制住我乳娘与娘亲,强抓我去。”

    她道“我十岁时几乎恨不得砍了这生得好的十根手指,只求回家。待到十五岁杀了师父,查证一年,才知道我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被掳走,母亲终日饮泣,哭瞎双眼之后死了。父亲早死,祖父唯有我一个孙女,也因病而死。家中已经绝户,我被顾三公子招揽,便加入春雨阁,好歹有一个容身之处。许多人在江湖中寻得公义,可于我而言,江湖之中的公义从未到来。”

    这番话虽是退让,可其中却有一种百折不挠的沉静之气。她与乐逾皆心知肚明,立场相悖,本就没有谁对谁错可论。你看江湖是世间公义所在,我看江湖是以武犯法,世事如此,有什么对错可说的,各自尽力施为也就是了。

    乐逾道“诸位请便。”众人这才觉得死里逃生,忙不迭套马去,只听哒哒、哒哒马蹄声,那明鉴司骑来的骏马乌黑油亮,四蹄踏雪,霎时就套好二十余匹。

    那明鉴司副使孙椎翻身上马,脸色一青,不理会苏辞撤退命令,低声道“派几个人,沿路去追——”话音未落,喉咙巨痛,伸手去摸只摸到一把扇柄,满掌鲜血,他不敢置信,瞪出一双眼珠,从马背上摔落雪中。

    这孙椎背有靠山,是以在明鉴司内自命不凡,与苏辞较劲惯了。那剑痕一侧,明鉴司如临大敌,剑痕另一侧,乐逾竟举杯道“替我转交你家陛下,问你家陛下安好。”这一语甚是胁迫,但他偏偏可以放出这样胁迫的话。

    苏辞目光凝定,他临走以折扇伤人是激怒,萧尚醴遭此羞辱,必然怒不可遏。她取走插穿咽喉血滴不止的折扇只待呈交,不愿再生枝节,多留一时又会死人,连尸体也不收殓,一声令下道“走!”五十余骑立即飞奔出去,留下十数具尸体。

    第61章

    两日后,明鉴使苏辞入宫觐见。连一身风尘都没有洗去,便入暖殿呈报。萧尚醴面上一丝表情也不见,才登上大位的新帝今日一身常服,国君常服为黑袍,越发衬出手指与面庞的洁白。那柄折扇被盛在金盘里呈上,这扇曾卡在明鉴司副使咽喉之中,由苏辞狠心拔出,扇上血迹斑斑,血痕深浅不一。

    萧尚醴五指微颤,却是愤怒已极,强压下来,闭目令宫人将托盘放下,平心静气道“明鉴司,就被他一人胁迫,整整三日,在嘉陵江头,不敢进,不敢退,直至他手下开恩,你们才敢回来……”

    他胸中气闷,已经逼得肺腑发痛,深息一口气,走到苏辞身边,轻声道“你就只怕他,不怕寡人,杀你们吗?”

    他容颜极美,苏辞这么一个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额上却有些微汗珠渗出。她腰间挂着明鉴司令牌,差事尚未交差,就如同行伍中人甲胄未解,面见国君只需行军礼。单膝点地,低下头去,道“陛下容禀陛下要我死,我自当领死。然而明鉴司办事不利,陛下问罪,至多斩我及副使孙椎;触怒蓬莱岛主,他杀心一起,剑下不留活口,恐怕明鉴司全军覆没,伤的是陛下的耳目。我一人死活是小,只求保全陛下的明鉴司。”

    这席话入情入理,萧尚醴转过头去,一步步再走上御阶,袍服下摆无声扫过光可鉴人的阶面,只道“遇上了他,算你功过相抵,退下。”苏辞这才松一口气,连日赶路,水米未进,起身时险些眼前晕眩,却还是循礼退出殿外。

    萧尚醴背对殿门道“退下!”殿内服侍的宫人纷纷跪下行礼退出,空荡暖殿内仅余国君一人。两侧长龙伏地般的青铜矮炉内燃着银霜炭,却静得连毕剥作响声音都不能听闻。他过了许久才转过眼来看桌案上托盘中的折扇,却是迫切地展开折扇,沿那被血化开的笔迹逐字抚摸,好僻谁相似,从狂我自知,还未摸到最后一个字,却将那折扇摔在地上,一袖挥开桌案上茶盏香炉,笔墨典籍,含恨闭上眼,面庞气得发白。

    他如对那折扇,有如对自己,对乐逾,既气又恨,念念不忘地说“你竟然敢如此对我……你竟然敢如此对我!”说到最后,竟双手推着桌案,把那桌案推倒。杯盏碎片倒了满地,桌案轰然倒下,殿外都听闻响声,却无一人敢出声探问。

    一盏茶工夫后,才有宫人通传“陛下……皇后请见。”皇后请见本来无须通传,实在是因为萧尚醴自还是太子之时起,从监国到如今继位,从未有过这般勃然大怒。

    宫人都看出这位陛下喜怒不形于颜色,心思之冷漠深沉不下于先帝。皇后初来,还不敢请她入殿,直至田弥弥开口道“尽管通传。”宫人才来禀报,暗道皇后果然是国母,与陛下少年夫妻,得陛下信重,绝不是其他嫔妃可比。

    田弥弥笑吟吟入内,只见玉阶上桌案推倒,满地金残玉碎。见到那柄被撕裂的折扇,才迟疑了,思及乐逾,显出几分隐隐的忧虑。又笑道“陛下早有预料,又何必动怒伤身。”

    她的侍女对萧尚醴行礼,都挽起衣袖收拾残局。萧尚醴一番动怒,背对她轻轻喘息,待转过面来,两颊带些薄红。他预料到此事乐逾势必会插一脚,却料不到……他竟做得如此过分,手起剑落连下杀手重创明鉴司。

    明知道已经恩断义绝,往后只会更无情,却还要那人如情深意浓时一般,把自己捧在掌上。可他明明已经有了部署要将那个人擒下,迟早有一天,要被他所恨。

    萧尚醴美目之中露出挣扎之痛,到头来冷下心肠,居高临下望向田弥弥,道“蓬莱岛主庇护弑君的刺客,皇后都看在眼里。寡人愿皇后好自为之,不要像上一回,一心相助异姓兄长。”

    田弥弥微微一叹,恭敬地伏身行了一礼,道“臣妾谨记。”萧尚醴在她头顶看着,目光一沉,又道“来人!传寡人旨意,垂拱令顾伐柯既然不能为君分忧,追剿钦犯不力,即日起褫夺职位。他有病在身,寡人就让他来锦京养病,若非寡人谕旨,不许再离京一步。”

    第62章

    春雨阁主人担当非议,投靠楚帝,没想到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被楚帝禁足在京城内,就像孤注一掷做一件事,却在事后被人弃若敝履,处境难堪。苏辞亲传旨意到梁城,顾三强撑起身,由藤衣搀扶,更衣焚香聆听口谕。面上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接旨后便交出令牌,送走苏辞这人尽皆知得到陛下眷信的昔日下属。

    待到人走之后,他才缓慢转过身,却勉强一笑,对藤衣道“和我一起,辛苦你了。”春雨阁内经一场小雪,最富贵闲雅之地也山水萧索,红裙侍女都为传旨退下,更显得清寂。春雨阁主人被传入京,不久就要打点行装上路,藤衣一双眼睛望着他,握住他的手,贴上面颊,低声道“有你在,我不辛苦。”

    春雨阁之前已放出消息,“惜雨刀”顾夫人早在数年前就登上小宗师境界。得知顾三公子被楚帝处置,已夺去垂拱司大权,“紫金刀”王澄是南楚江湖中用刀的大家,年虽才三十,却已经十年不再轻易约战其他刀客。

    得知“惜雨刀”早已有小宗师修为,却几年来留在春雨阁主人身侧寸步不离,也不求扬名江湖,便亲自下帖约战顾夫人。一连五帖,言辞恳切,却被她所拒,顾夫人只叫人传口讯。

    口讯仅一句话,不足二十字,说“外子体弱,树敌众多,我若负伤,无人能护他周全”。王澄听罢抚刀,一声长叹,道“‘惜雨刀’是痴情之人。”从此再不提约战。

    蓬莱岛上,辜薪池掩信深思,林宣轻声道“闻说顾夫人素来不放心思在人情世故上,可‘外子体弱,树敌众多’,仅八个字便将内忧外患阐明,不卑不亢,还让’紫金刀’难以纠缠下去。这样的遣词造句,多半是出自顾三公子。”

    辜薪池赞同地点头,林宣又道“先生以为?”这一问却是问,先生以为顾三公子到了怎样的境地了?许多人都得知他失宠于楚帝,但是他毕竟是春雨阁主人,辜薪池虽不曾与他相见,却在春雨阁密录与《蓬莱月闻》中与他有过几度来往,知道顾伐柯并非等闲之辈,难以想象他会因此就一蹶不振,从此再没有作为。

    辜薪池微微摇头道“静观其变。南楚要对西越用兵,不定……楚帝有什么密令给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果然听见林宣忍住的笑声。林宣道“是,我会留意春雨阁动向。”

    十二月二十四日,苏辞回京面见萧尚醴。顾三公子戴罪之身,不经国君传召,自然不能面见。萧尚醴起身外行,无暇与她细说,只边走边问道“他还有话要说?”

    苏辞想到当时,春雨阁内有人劝顾三公子,上书向楚帝请罪求情。但她明知顾三公子人既聪慧,心气难免高傲,所谓君既无心我便休,无论楚帝出于什么原因将他禁足,他都是不会上书求情的。

    交还令牌时他只说了一句话,苏辞俯首对萧尚醴奏道“他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萧尚醴看也不看她一眼,道“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便向佛殿走去。

    他曾说过如若为帝便定佛教为国教,以此得到金林禅寺一脉,宗师首徒善忍俯首听命。继位之初,就在宫廷中设佛殿,常召善忍至此为他讲经,倒是真有意使天下佛门香火恢复周朝时的兴盛。

    他身后随侍一众宫人,到佛殿外,宫人为他解下斗篷,他迈步入内。殿外暖阳耀眼,殿内也燃长明灯,佛像宝相端庄。殿内僧侣见他来纷纷跪拜,原本的诵经一时间全停下。

    僧侣本来只礼佛不拜君父,金林禅寺尤其如此。萧尚醴却对善忍提出一件事,他准僧侣在楚境之内弘扬佛法,兴建庙宇,日后更会亲自信奉佛法,册善忍为国师,使金林禅寺成为天下第一大寺,但此后佛门上下僧侣,都要跪拜君主。

    思憾大师尚未出关,与大师同辈的三位高僧也早不理世事,或云游不知所踪。善忍传旨回寺,引发一些争辩,还是说动一干师弟,若楚帝准他们弘扬佛法,就等同于楚帝使世人信佛,有大功德,拜楚帝就如拜人间的如来,也是礼佛的一种。此事因此成为定局。

    萧尚醴准善忍在宫内不着御赐袈裟,那年轻僧人仍然一身白衣,洁净端正,也躬身拜见,萧尚醴却一时不动,他从不在佛前下跪,只站在佛像前不言不语,眉心微压。善忍道“小僧敢问陛下,在忧心什么?”

    萧尚醴道“寡人在求佛。”他一身常服,历代楚帝里唯有他需要以额带遮掩伤痕,时值冬日,那额带材质也越发织法密实,竟在绢缎上以丝线点缀精细宝石,织造镶嵌成金底宝相花纹,被佛前烛火映照,一时繁丽无比。说完这句,便自僧侣手中接过香来奉上,闭上双眼。

    这一日照例是与皇后一同用膳,香燃到一半,殿外通报皇后到,田弥弥也走进佛殿,萧尚醴道“皇后免礼。”又问道“阿嫂……如何了?”

    萧尚醴的嫂子不少,但能得大楚天子至今还称一句“阿嫂”的唯有昭怀太子妃。今日萧尚醴该到皇后宫中用膳,命妇都入宫觐见皇后。昭怀太子妃抱病许久,田弥弥早已免去她每月入宫请安,却仍然时时过问她的身体。田弥弥道“还是如旧时,在春芳苑悉心调养着,想来没那么快见好。”萧尚醴知道辜浣病情平稳,一日比一日缓缓差下去罢了,再难有起色,想起以往种种共渡的风雨,不由得在佛前又是一阵沉默。

    田弥弥也知道昭怀太子妃回天乏术,待萧尚醴面色平静才缓步上前,也净手拈一束香祝祷。这一对华贵的璧人并立,善忍不敢久视,低头退下,却听田弥弥道“陛下站在这里,莫非陛下贵为国君,也有什么需要求的?既然要求,为何不说出来。”萧尚醴道“皇后想听?”田弥弥道“臣妾自然忧陛下之所忧。”

    萧尚醴道“只怕大师不会想听。”善忍低低道“小僧……愿闻其详。”却得不到一个回复。萧尚醴眼中并没有他,仍看着佛像,良久,道“皇后陪寡人走一趟,不多留大师。”

    昔日的九皇子静城王府邸已成潜邸,不可擅入。在元月之前还需好生修缮,府中北角有一处高台,飞檐翘角,营造精巧,名曰飞琼。白雪纷飞之时最合登台饮酒,这一日午后,又断断续续下了一阵雪籽,寒风凌人,飞琼台上却来了一对青年男女。

    这二人都是衣着尊贵,容貌出众,却挥退随侍,登上楼来。田弥弥向南凝目,笑吟吟道“陛下请看,那里就是了。”

    高台上向南面望去,寒林中一片空旷之处正要再建一座建筑,所用楠木柱全靠下仆搬运,十余个下仆忙于来往在木料与工匠之间。其中有一个人,身高中等,只是分外消瘦,在这大雪天气里只着一身单衣,旁人一次扛一根木料,他也扛一根,却因为单薄,看上去比旁人吃力许多。他却不觉苦,行尸走肉一般扛着,被人绊一跤,人摔倒,木料滚落,其余下仆哄笑,小吏看了一阵,见他半天才从雪中爬起,便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那年轻人伏下身去,任由打骂,只用双臂把头脸护住。周身是伤还只求留得头脸好看?萧尚醴与田弥弥虽不识疾苦,却也知人之常情,一想既能明了,他是为瞒住家眷挨打一事。伤在衣下无妨,只要不上头脸就不露怯。

    田弥弥良久才道“那就是陛下问臣妾的方寿年。”三年前他主使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纵马横冲直撞田弥弥的太子妃仪仗,求当时还是太子的萧尚醴准他以罪奴之身从军,曾说过将来能为十万人敌、百万人敌,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萧尚醴并未应允,授意田弥弥酌情惩处,改处死为鞭刑,不管不顾,留他在静城王府中自生自灭。

    如今转眼三个春秋过去,田弥弥也是没想到,萧尚醴竟一直把这罪奴放在心上。这二人又看了一会儿,方寿年一声不吭,从雪地里爬起来,满头满颈的雪,抱起那木料,拖着脚步送到建址处,回头路上却一路低头分辨那一群罪奴的脚,唯一抬一次头,却是深深看向那绊倒他的人,记住他的脸。

    三年前口口声声说要做大将军,冒犯太子妃尚且不认为自己会有祸事的少年竟成了如此隐忍之人。田弥弥心中一动,敛衽对萧尚醴施礼道“妾身恭贺陛下。”萧尚醴道“皇后就这样有把握。”

    田弥弥微微一笑,当年被冲撞仍不以为忤,将他引荐给萧尚醴,萧尚醴有心磨砺一柄利剑,难得这罪奴熬了下来。大将军吕洪已过知天命之年,自古老将无几人,他骄矜自傲,引来萧尚醴忌惮,功绩越大,祸患越大,只怕难有善终。她道“臣妾一个人或许会走眼,但加上陛下,绝不会轻易走眼。”

    萧尚醴仍望向那些罪奴,道“权且一试,寡人已是急于求成。”他与田弥弥早在三年前就查清方寿年的身世,方寿年出身将门,其祖父就是大将军吕洪昔日的偏将,落到罪奴境地也是因得罪了大将军。此子誓要从军,不知有多少要重振家门,昭雪冤屈的决心,萧尚醴道“……但愿来日取吕洪性命报仇者,正是此子。”此后不再看一眼,转过身来。身后风雪渐扬渐大,他走下飞琼台,俯视见宫人分列迎候,马车也在王府内车道上停候。

    飞琼台下处处尽是雪景,萧尚醴厚裘迎风,面容极为端丽,没有一丝情绪,召来宫人传一道旨意,令臣下起草《充军令》,大楚罪奴,若能以家眷作保,投身从军,都收编入行伍。有功可以使家人一并脱离奴籍,如若潜逃则家眷连坐皆死。

    田弥弥在一旁静听,萧尚醴道“皇后先前问寡人,还有什么要求的。”田弥弥道“是。”萧尚醴令宫人退下,道“楚吴结盟攻越已成定局,寡人乞求上天赐寡人一个当世名将,能以一人之身当数十万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若上天能给寡人一个这样的将才,为寡人横扫宇内,荡平北汉,届时万千白骨,万千杀孽,落下什么报应,不必他偿,由寡人来担。”

    第63章

    萧尚醴十二月登基,只待一个月,元月伊始,诏谕天下大楚改元。先帝从自加帝号起改年号为奉圣,以彰显他自立为楚帝是上膺天命,驾崩之年已是奉圣二十七年。这一年尾,大楚境内东南有人报祥瑞,数百民众见凤凰鸣叫于岐山上。萧尚醴借此与左丞高锷博弈,三日后,连同高锷在内,朝中上下不敢不上贺表,纷纷称“王者上感皇天而凤凰至”,或者说“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萧尚醴降旨令人立凤鸣碑,作凤鸣赋。

    到元月,因为上感天降祥瑞,改元“威凤”。元月动兵戈不吉,待到十五日后,庆典都已完成,萧尚醴亲自书写国书,致书吴帝,以大将军吕洪领兵,连吴攻越。

    越国重文轻武,国君长在深宫,娶相国之女为贵妃。相国又与越国国师,那位剑花小筑的宗师沈淮海过从甚密,所以相国的幼子,“辞梦剑”闻人照花也拜在宗师门下,为沈淮海嫡传弟子。

    及至战书到来,楚吴两国大军压境,越国国君的新春醉梦才被惊醒,惶惶然临朝,问策于诸公。他所问策的都是文臣,众口一词主和。朝中年轻臣子倒是有主战的,写下血书,只道称臣于北汉,以金帛买太平已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奇耻大辱,再对同是周天子家臣的楚、吴两国卑躬屈膝,社稷危殆只在旦夕之间。可这一番披肝沥胆的血泪之言并不能抵达御前。

    越国国君亲自拜访国师,以战事问狂花居士,狂花居士没有见他,居然在此时闭关起来,遣弟子闻人照花回话,道是“若启战端,在下被‘宗师之约’拘束,唯有束手旁观。”宗师明言到这个地步,越国国君但觉畏惧,一旦开战竟连国师都不能护持他!便定下心思求和。

    数日后,相国之子闻人照花竟启程赴楚国。而与此同时,春雨阁主人在锦京沉寂两个月,竟忽然大发请帖,邀来各国小宗师,没有人知道他究竟邀了多少人,更没有人能猜到顾三公子此番意欲何为。

    二月十二,江南春雨还不曾到,锦京城冬雪未消,顾三公子下榻的更夜园高朋满座。红裙侍女含笑躬身认出请帖,这一日是花朝佳节,百花生日,顾三公子办这宴会的由头也是“赏花”。

    请帖却发了两种,一种是下人誊写,邀来同赴花朝节赏花扑蝶会。另一种却是顾三公子亲笔写就,“煮酒论剑,何如醉眼观花?”特邀天下小宗师中的年轻俊彦人物,赏花会后,还在更夜园内再办一席深夜观花宴,不醉无归。

    这一夜,明烛高照,檐上雪水遇热融化,滴滴坠落,如春雨一般。轩内竟以三十余架屏风隔出一个个隔间,灯光映照,轩内犹如积水通明。隔屏风彼此都见不得容貌,只看得出影影绰绰,一叠又一叠的身形。传闻都说顾三公子抱病在身,又遭禁足,应该是沈腰潘鬓消磨,郁郁不起才是,可他人未露面,先闻笑语,道“想必诸位都在好奇,在下以屏风藏客,使诸位不知除了自己,在下还邀了谁,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但在在下为诸位解疑之前,请先听一位江湖耆老一言。”

    他退后一步,拱手一礼,轩内炉火温暖,他薄衣春衫,神态轩朗,哪里像遭到弃置的卧病之人?只听一声长叹,他右边走出一位老者,那老人年已花甲,穿着绸衫,却是《武林志》的主笔山阳先生。——数月前嘉陵江渡口之变,由他亲眼见证蓬莱岛主自垂拱司手下救走行刺楚帝的江湖罪人!

    山阳先生满面颓然,叹道“诸位少侠都已得知,老夫去年十二月与蓬莱岛主见过一面。”他那次前去虽说是与霹雳堂同路,却是暗中受春雨阁主人顾三公子之托。只因他是《武林志》主笔,记叙江湖事却不参与江湖事,置身事外,不偏不倚。所以顾三公子才要他做个见证。

    他又一声长叹,这一夜还没有说起正事,已三度叹息,也不知叹的是感叹顾三公子果然有一双慧眼,一颗玲珑心,早已筹谋好了要倾天下江湖之力,压制蓬莱岛主,还是蓬莱岛主天赋过人却已陷入魔道,实在可惜。这老人只道“老夫可以作证,蓬莱岛主走火入魔,是真事无疑。”

    此话一出,寂静中竟有哗然之感,屏风后藏的诸位客人各怀心思。山阳先生道“蓬莱岛主已经是小宗师中的巅峰,只要机缘到来,随时可能突破。若是他像‘血衣龙王’一般,以大开杀戒求一个顿悟,对这天下江湖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江湖承担了一个血衣龙王,却承担不起第二个血衣龙王。当年血衣龙王师怒衣为求突破,不择手段逼迫天下小宗师中佼佼者与他决斗,把自己屡屡迫入死地,在无数次拼杀中一点一滴锤炼心境。转战天下,这才成就宗师修为,却是把自己当作宝刀,把天下小宗师都看成磨刀石。不知毁去多少血肉做成的磨刀石,才得来宝刀铸成。

    昔日师怒衣还是小宗师之时,东吴武林中也有人意欲围杀而不成,最终让他成为宗师。一旦成为宗师,凡夫俗子就只能对他顶礼膜拜,东吴江湖之中再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师怒衣成为宗师后,水晶宫虽然少管江湖事,但积威一日比一日深。以至于与他断绝关系的女儿,那曾参与当年更夜园小宗师一役的“胭脂龙女”蔺如侬,憎恨父亲,但在东吴武林人士眼中,依旧是水晶宫未来宫主,血衣龙王的独女。

    山阳先生道“东吴……那位‘血衣龙王’成为宗师已成定局,天意无可更改,可我大楚江湖难道要步东吴江湖之后尘吗?老夫以为,时候不晚,尚可一试。”这一试试的是什么众人此刻心知肚明,春雨阁主人竟是借赏花会联合诸位小宗师压制蓬莱岛主!

    顾三公子又是一笑,走到一架屏风前,仿佛只在说雪色花影,道“在下知道诸位在想什么,此事既关系大楚江湖,金林禅寺不会袖手旁观,宗师首徒善忍大师愿携众大师出手相助。”他轻轻撤开一道屏风,善忍一身白衣,低眉合十行礼。

    顾三公子走到下一道屏风前,神色温柔些许,握惯笔的手轻轻推开那一扇,又道“此事是春雨阁促成,拙荆也会出战。”

    藤衣走出来,握住他的手,顾三公子含笑转身对余下众人道“这一番故弄玄虚,屏风藏客,全为不强人所难。每扇屏风后有一盏宫灯,若哪位不愿参与此事,可以熄灭灯火,自屏风后幕帐中退出。在下担保,除在下外,不会有人知道阁下是谁。”

    此话落下,只听扑簌数声,屏风组成的一个个隔间之中,次第宫灯一闪熄灭,听得有兵器叮铃声,顾三公子仍旧面带笑意,静静默数得共有五人动身离去。就在这有人离去之时,忽听得几声琴音,一个男声道“顾三公子莫不是在使激将法,这一招不怎样高明。我若要离去,可不怕谁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是你们南楚武林人士,南楚出一个血衣龙王,我拍手叫好尚且来不及。”

    他拨弦一二声,堂中诸人已听出他身份,暗暗戒备。却听哈哈两声,一个显然已沉醉的男声说“要走你走我不走!更夜园的酒好得很……”

    顾三公子胜券在握,赏花会赏的是花,谋的却是天下江湖的大事。他从容道“今夜场中,并非只有两位不是大楚江湖中人。”当日更夜园一役全身而退者都在他所邀之列,当时金林禅寺一脉与乐逾尚且是友,如今却已为敌。顾三公子款款道“对不是大楚江湖中人的,在下自然不能以大义来要求。好在在下早已剖析过利弊,细细考虑过诸位能得到什么好处,自信可以说动诸位。”

    此前不曾开口的又一个男声道“即使有足够的小宗师愿意参与,也不能杀上蓬莱岛。要围困蓬莱岛主,只能引他主动入彀。”

    他这几句话说罢,一时间没人再出声,方才说过话的另外两个男声也等顾三公子回应。顾三公子笑而不语,那男声又问道“顾三公子凭什么这样有信心此事可成?”

    却是一阵珠玉碰撞声,堂中众人有微蹙眉头的,这时才听见重石挪动一般的声音,这轩堂内竟还有一间暗室,能将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被发现!只听有人起身,顾三公子让开拱手,他身后那几扇巨大的泥金孔雀屏被两排十二名侍女拉开,其后竟是一张白玉坐席,席上铺设狐裘,一个身姿纤长的人站起身,缓缓走上前,走到灯光下时,容貌便映亮了这惜花轩。

    光映在他面容上,这才是真的花影映春雪,没有人想到楚帝会离宫,现身更夜园,也没有人想到顾三公子失宠信于楚帝只是为了去做楚帝要他去做的另一件大事。

    萧尚醴走出,楚国江湖中人猜到他是谁,都已跪了下去,便是别国的人物,也起身离座。他脸上没什么神情,也不将这些江湖人看在眼里。凭什么这样有信心此事可成?凭什么令蓬莱岛主再离蓬莱,入中原,自投罗网?萧尚醴道“就凭寡人。”

    第64章

    大楚威凤元年二月,大楚才向越国宣战,越国已遣使求和。楚帝萧尚醴出宫,微服拜访更夜园,向被他弃用禁足的春雨阁主人提出一个问题。

    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只是春雨阁主人顾三公子不能答。楚帝又遣使者,快马奔驰三日,不眠不休到东海,问于蓬莱岛,蓬莱岛主不愿回答,仿春雨阁开出价码,若要答这一问,需一炷香时辰内送上万两黄金。

    而这一问是,蓬莱岛主至爱之人是谁。

    那一张宫笺色作殷红,一笔行书落笔轻巧,叫人误以为是运笔之人手腕力度不足,可却不嫌靡丽柔弱,字体均停,骨清神秀,既不含脂粉气,却也无什么旁人以为楚帝应该有的枭雄气概。若以字肖想其人,反倒像是闺阁中不喜脂粉的高洁女子。

    可这却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几个国君之一的笔迹。乐逾闭上眼,手指抚过那一行字,忽听门外步声匆匆,林宣在门外止住脚步,叩门道“岛主。”

    林宣少见这样急切,乐逾道“何事?”林宣苦笑道“岛主不该问那位楚国国君要万两黄金。”乐逾心中一跳,道“他怎么了?”林宣轻叹,道“楚国国君真为岛主送来了‘万两黄金’。”

    鲸鲵堂中摆着一口大木箱,木是紫檀,质地坚密,这木箱足有大半人高,遍布细腻莲纹雕刻。木箱外裹着厚厚几层西域传入的碧蓝绒毯,四个人各抬一角,稳稳抬来,以免这木箱遭到磕碰。而陪伴这木箱同行的,正是与乐逾有几面之缘,眼下炙手可热的明鉴使苏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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