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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28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3448 更新:2021-12-30 21:51:20

    萧尚醴手指轻拂过那几行字,脸色极寒,那个名字他在淛州便从梁晚尘口中听到过,只是他太小瞧江湖中人的作为,竟没有看出那前因后果间的端倪。那人是锦绣盟商会的盟主侯庸,锦绣盟富可敌国,在江北的豪富之名不下于江南春雨阁。

    梁晚尘本是江北佳丽,欢场中的后起之秀,艳名直逼更夜园聂飞鸾。她的出尘轩高朋满座,一舞缠头千金,那出尘轩便是锦绣盟盟主侯庸为她所建。

    当夜她在萧尚醴面前哭诉被侯庸一个区区商贾强占,萧尚醴明知她用意是与侯庸恩断义绝,以免来日事发,祸延他人。却不想侯庸竟也深信她不是贪图名利,一心攀上高枝的人,本该是一介商贾,商人重利,却为保住一个风尘女子,赔上万贯家财,毁去锦绣盟数代基业,苦心谋划,救她出囹圄。

    以钱财恩情,买通天牢之中若干人,使他们担性命之忧放入替身;又换得另一个女子甘愿一死,入狱顶替。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仁义志气。可侯庸遣散下属,耗尽钱财,独自带着一个伤重的弱女逃出锦京,又能逃上多远?

    明鉴使苏辞已经查实,这二人一路南行,意在渡过嘉陵江,渡江后不远即是东吴流津郡,东吴必定有人接应。那卷宗不久便打回,墨字上多出新帝批复,一笔字骨清神秀,落笔轻巧,却是朱砂写就,杀机毕现,鲜血淋漓,道是截杀,杀无赦。

    第58章

    十二月十七日,南楚嘉陵江渡口,一艘船匆匆泊岸,艄夫已在江上恶战中被击杀。嘉陵江终年不冻,周围青山染雪,满江银白,风雪卷入平静江水之中。船上先走下一个男人,面目平常,身材微胖,长相本是白净讨喜,如今面上却愁云密布,只半扶半抱一个包在一顶斗篷中的女子。

    那女子年纪很轻,仿佛才十八九岁,连路都走不了。腿上有伤,站立不稳,清瘦异常,摇摇欲坠更显得体态纤纤,几乎能被这江畔风雪吹去。斗篷沿下露出一张面容,依旧是眼含秋水,口若樱桃。如今却再不会有豪客千金求她一舞,她右颊上留有两道殷红血痂,伤得极深,伤疤深陷皮肉之中,纵有生肌灵药也无可挽回,终究是被酷刑毁了好容颜。

    梁晚尘与侯庸逃亡至此,步履维艰。明鉴司追杀本来可以勉强应付,可自她刺杀楚帝一事传出,江湖哗然,江南武林被明鉴司招揽大半,余下的人也只求明哲保身。知晓她向南逃亡,竟是蜂拥而上,要捉拿她献与明鉴司,求得楚帝息怒,不要因她一个人而对江湖大发雷霆。

    江南船王卢氏与春雨阁主人顾三是表亲,便睁眼闭眼任江中三鬼截杀她。她所乘的船船底早已被凿漏又补上,船到江心,不折返便只能命丧江中。

    梁晚尘本不想活命,但有人愿为她抛撒家业,甚至不惜性命,只求将她送出南楚,她就也愿意为这份情再拼上一拼,竭力使她与他两人都活得下去。可一路行到这里,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凶险,以一人两人之力与楚国一国之君之力搏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只道今日怕是要丧命于此了。知道死在眼前,反而骤然精神一振,再不畏惧,只仰面道“我很冷,带我回渡口烤烤火,好么?”她娇声早已嘶哑,唯有一双明眸仍不改旧时会说话一般的盈动,侯庸鼻间一涩,真流下男儿泪来,恨自己无用,却悄悄以衣袖擦去,能在这雪天古渡同赴黄泉也不差,便为她拢一拢斗篷,道“好,好。”

    嘉陵江上有四个渡口,这一个称古渡,早已弃之不用。渡口客栈茶驿在冬日风雪下都一片衰败,仅剩一间宽敞客栈,几个小客商岁尾在此暂住,店内只供些劣酒粗食。

    四墙上糊纸剥落,开两扇窗,点一堆火,屋内摆着若干桌椅。梁晚尘与侯庸在此住过一夜,此时白日再来,店内风气迥然不同。她心中有数,只见客商村妇以外,火边坐着一少一老两个男人。年轻的有近三十岁,一身黑衣,戴一双鹿皮手套,面容死沉如铁板一块。年老的却至少是花甲之年了,异常干瘦,满面皱纹,穿着绸衫,眉眼含笑,如一位善长仁翁。

    那一少一老是同行来的,却不像一路人。侯庸一见那不足三十的男人的一双手套,心里就是一惊。他虽是商贾,却很有些江湖见闻,这人分明是霹雳堂雷撼龙的外甥秦广。传闻这外甥是被雷老头当成继承人来养的,个性阴沉,手下无情,因此外号就叫“秦广王”。他一惊之下又是周身一凉,霹雳堂莫非也投了明鉴司,要拿晚尘的人头做投名状?

    侯庸心思正混乱一片,那老人却悠悠在讲江湖典故。而他口中所讲,竟是三年前,蓬莱岛主乐逾与北汉瑶光姬春夜在这嘉陵江上论剑的始末。

    梁晚尘坐下后,取下斗篷兜帽,在场诸人不由得都朝她一望。美人是不必见到容颜,见一举一动就知道她美的。可当她容颜现于人前,众人都抽了一口气,她曾经很美,如今却被伤疤毁容。她却视那些各异的目光为常事,听那老人讲,蓬莱岛主乐逾受春雨阁主人所托,轻舟一叶涉水而来,一人一扇,论剑一式,就阻小宗师中第一人于嘉陵江上,更立誓有生之年绝不南下一步。

    她既知今日多半要死,反而有了闲暇听说书,此时道“那么北汉瑶光姬是为何要进入南楚?春雨阁主人又是为何要请蓬莱岛主出面阻挡瑶光姬?”那老人不料她会有此一问,却也无法说是为救静城王。当时的静城王现今已是一国之君,江湖中辈分如他也不得不忌惮,怎敢提他曾被人劫掳的旧事。

    那老者捻须一笑,道“想来是那位瑶郡主的师尊,北汉宗师命她来南楚武林中与人切磋一番。”她见那老人避讳,也不多纠缠,只道“原来如此。”在座诸人均知她算半个江湖人,又胆大到行刺楚帝,这声“原来如此”中就如含有淡淡嘲讽之意。梁晚尘又道“这么说来,蓬莱岛主确实剑术高绝,瑶光姬亦是胸怀坦荡。”

    她与侯庸入内只说了几句话,客栈外但听轻轻的压塌雪层响动,这破客栈顶上,外围,无声无息中已经埋伏不下三、五个好手,只是不知为什么不发作。

    侯庸也听到外有埋伏,外有明鉴司,内有敌友难辨的这一老一少,他正自焦急,见梁晚尘出言笑赞,也安定下来,只想寻些事说与她开心。侯庸道“那位蓬莱岛主我曾见过,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估计他已经不记得,我与他有过一饭之缘。”

    火光映亮梁晚尘的脸,她嫣然一笑,脸上的伤痕也不觉可怖了。却听她道“哦?”侯庸见她感兴趣,一张有些虚胖的脸上也神采飞扬,回忆少年光景,对她讲起往事。这客栈里有的是练家子,耳力甚好,便一言不发,各怀心思听他讲。

    侯庸道“那该是蓬莱岛主第一次出岛时的事——就是那一次,他后来杀了天山蛊王。”说时有些不解,想不通为何当时那少年破衫牵马过闹市,马鞍后插着一枝江南折来的杨柳,一两个月后却会在北疆大开杀戒,杀人放火。

    他只道“十六年前,我也就十四岁,那年才入冬,有个少年人牵马入城,我看他衣衫褴褛,马也瘦骨嶙峋,就想给他吃餐饭,他明明已经饿得不行,眼睛却亮了,问我‘不吃饭,喝酒行吗?’还改诗说‘古来圣贤皆放屁,唯有饮者留其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就跟他说,我请你喝酒,也请你吃饭。那一餐里我问他‘圣人的话就这么不可取吗?’你知道他说什么,他对我这一问又是大笑,仿佛我问了很不该问的话,然后说‘圣人的话确实没什么可取的,可取的唯有一句,还是曾点说的——你猜是哪句话?他说的居然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说人生当如此!不过是来世上走一遭,来时风乎舞雩,归去时纵是赴死也要歌咏尽兴,如此一生,才叫畅快!’”

    侯庸说到这里,仍是深觉当日的少年一言一行,有古人之风度。在场诸人却纷纷在想,当日当时的少年,那种刀光剑影里狂言大笑的酣畅,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却听有人突然出语,音声低沉醇厚,道“记得他种种妄语,却偏偏忘记他说过,一饭之恩,必有相报之时。”

    说话之人坐在角落,背对火堆的阴影里,他不说话时无人察觉,一旦开口,便是所有人都看见他。那个男人身材高大,在这火光下,看后背只见鬓边有白发,年纪如有四十多岁,转身才见他不过三十岁,生得异常英伟。站起身来,径直推开客栈大门,客栈外已被重重围住,风声飒飒,大雪纷飞,片片雪花落在弓弩上。他一双眼睛在一众埋伏的明鉴司下属身上扫过,隔上十丈,众人都觉得他看到我了!便隐隐有些惧怕。

    客栈内诸人都心知他是谁,客栈外雪被吹入,梁晚尘也心思电转,瞬间想通明鉴司为何按兵不动,因为蓬莱岛主乐逾在此——若无十成把握,怎敢突入。毕竟蓬莱岛主一人一剑便曾阻水军于海上。

    她此时心如止水,见乐逾来也不惊奇欣喜,望向这传奇中的蓬莱岛主,乐逾对她道“梁姑娘。”又对侯庸一笑道“侯兄认不出故人了?”侯庸张口看他,哪能想到,当年请一个满身灰尘囊中空空,被赶出叶家的少年吃一餐饭,在今日最窘迫之时,换得蓬莱岛主出岛,与南楚朝廷为敌,报这些微之恩。

    险些走上死路,如今却有生还希望,他愕然之下感慨万千。却见乐逾目光转向客栈破门外,一个纤长秀挺的身影骑在马上近到客栈篱外,素衣蓝裙,一顶雪也似的斗篷穿在身上,红马踏雪而来,愈发显那鞍上女子娉婷,却是明鉴使苏辞。她身后是三十名骑骏马,手持弓弩,严阵以待的骑士,又有十余名江南武林颇有些名声的人物跟随另一个骑马男子走出。那男子态度倨傲,是明鉴使副使孙锥,与她不睦。苏辞仍是不疾不徐,下得马来,遥遥一礼,道“秦少堂主,山阳先生。”

    侯庸这才悚然得知,那老人竟是《武林志》主笔山阳先生。转念一想,却是果然——晚尘是半个江湖中人,她刺杀楚帝,下场如何,当然是一桩江湖大事。

    第59章

    乐逾衣袖一甩,这客栈忽地门窗四开,风雪穿堂,那堆火立时小了。待苏辞与明鉴司副使孙椎走近,那火已扑簌一声全灭,在梁晚尘身边升起袅袅白烟。

    苏辞与乐逾早已是故识,她并非无能,只是每次都被迫与乐逾对峙。常败之将却不自怨自艾,仍是不卑不亢走近才道“乐岛主,又见面了。”乐逾对她颔首。苏辞目光如水,在几人间一扫,便道“山阳先生记《武林志》,想必今日至此只为旁观,既然只是旁观,晚辈不敢打扰,但请先生避开些许,以免误伤。”

    那山阳先生一声长叹,看看依旧神色不变的秦广,面含惭愧退开数步。侯庸只觉讶然,不由苦笑,他继承万贯家财,与江湖有些牵扯,却不像春雨阁那样处在江湖之中。对江湖人只大约知晓“血性”二字,在识得梁晚尘后,更觉得江湖中人都与她一般,快恩仇,轻生死。及至这次逃亡,才见到许多江湖之人对垂拱司退让,反倒让他这一向谨小慎微的怯懦之人生出血性,挺起胸膛,只觉名宿人物亦不过如此。

    苏辞又对霹雳堂主雷撼龙的外甥秦广道“秦少堂主,我可以代陛下承诺霹雳堂,无论秦少堂主此来原本是要杀人还是救人,若此番秦少堂主助我明鉴司一臂,从此后大楚武林划江而治,江南尊春雨阁,江北则以霹雳堂为首。”

    侯庸自是知道这条件多丰厚,不由暗暗打量秦广,又在忧心他若真与明鉴司一道出手,不求胜蓬莱岛主,只求趁乱在此杀了晚尘,保全楚帝颜面,也并非没有得手的可能。思及此不由焦急,却见秦广一张脸仍是阴沉,不吐一字。

    那副使孙椎反倒冷冷笑了起来,道“秦少堂主,我尊你舅舅雷老爷子威名,叫你一声少堂主。你可要为你将来继承的霹雳堂好好打算啊,他蓬莱岛远在海外,水军都鞭长莫及,霹雳堂可就在江北,鼎鼎大名,百年基业,总不好为一时血性毁于一旦。”

    明鉴司内上下尊卑清楚,他这般出言已是僭越,要与苏辞争风头,又看向乐逾,对秦广道“更何况,雷老爷子可从来没看上过蓬莱岛这前后两代岛主过,你们之间早有间隙,不如索性投了我们。”

    孙椎这挑拨虽下作,却很刁钻。霹雳堂与蓬莱岛从来只是面上过得去,实际上一直不睦。雷撼龙一向自大,霹雳堂总堂名为“三十堂”。世间小宗师若不能再进一步,成为宗师,都往往难以活过不惑之年,他却是不惑之年才成为小宗师,还要继续往下活三十年,岂不是胜过世上大多数小宗师?

    三十堂上还有一块牌匾,题为“南楚第二”,那意思就是他仅排在南楚宗师思过大师之下,位列第二,更是摆明看不上乐羡鱼了。

    苏辞神色平淡,道“今日是十七,两日前,明鉴司接到告密,霹雳堂少堂主奉命追寻刺客下落,为免闹出误会,明鉴司已调遣高手向霹雳堂去了。该与明鉴司为友还是为敌,请少堂主善自掂量。”最后一着围困霹雳堂,逼迫秦广,却是顾三授意。

    纵是苏辞,也觉顾三公子此举虽缜密,却多此一举。霹雳堂说不定早已服软,此番遣少堂主前来,就是为擒下刺客向明鉴司投诚。顾三却只低叹道“你以为围困霹雳堂多余,我却尚显不足。”江湖中多的是痴愚人在。

    此时侯庸,梁晚尘,乃至那山阳先生都以为秦广要襄助明鉴司了,却见秦广面上神色终于一动,却自阴沉中长舒一口气,道“乐岛主来了就好。”众人一惊,梁晚尘也诧异抬头,他却对苏辞道“明鉴使何必费这些口舌,要是乐岛主不来,此时我已与足下交上手了。”

    苏辞身后颇多他以往熟知的江湖面孔,这时仍坐在客栈内桌旁,一一看去,慢慢按着一双鹿皮手套下的双手,指骨磕磕作响,他却对乐逾道“舅父吩咐我一路追寻梁姑娘至此,岛主不来,便由我护住梁姑娘。若岛主来,我们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他只叫我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学一遍。要是敢有一个字的差漏,就把我这小兔崽子的脑袋拧下来。”

    他转述那“小兔崽子”四字时语气仍死死板板,却没有一个人敢笑。侯庸当他是敌,如今却听他说竟是来搭救的,敌友之间大起大落,一时懵了。梁晚尘眼中第一次闪出一点泪水,只听他道“舅父听闻梁姑娘刺君,惊愕得很,三夜不眠,想通后犹如老了十岁,几乎拆了‘三十堂’,对我说他今日才想通,‘人在江湖耻白发’。不壮年而死,老便是贼。”

    苏辞目光一沉,秦广看向苏辞与孙椎,却如同驳斥那番基业为重,明哲保身的说词,道“舅父说,我江湖人本来重意气,轻生死,现在江湖要毁,不毁在什么天子陛下什么垂拱司手里,毁在人人珍惜狗屁基业,舍不得身家性命,说什么留得青山在,谁是青山?你我当柴烧都嫌老。江湖不因几个名门大派,百年基业而生,只要有人身上还有血性骨气,江湖就死不了,畏首畏尾贪生怕死,才是毁了江湖的根基。”

    梁晚尘再忍不住,一路行来几度险些丧命都不曾落泪,此时却掩面而泣,强转开脸去。秦广却对乐逾一拱手,道“舅父要我代他对前岛主赔罪。”雷撼龙从来不信乐羡鱼年不满三十就达到宗师境界,认定她与北汉宗师论武不落下风,必有弄虚作假之处。秦广道“舅父说‘我错了,大错特错!’听闻岛主一人之力敌过水军,不知大楚水军为何与蓬莱岛过不去,找了《蓬莱月闻》,看不懂,便让人给他说是什么意思。他是个粗人,不会说,但心里就是这么个意思。他已经把那块‘南楚第二’的牌匾劈了,说连儿子都比不过,有什么脸去看不上人家娘?若无此事,已经将牌匾送给岛主当柴烧了。”

    苏辞静静听着,不为所动也不作怒,听秦广道“舅父说,‘老夫年轻的时候,有人教我唱过一首歌,歌里的句子我至今记得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问岛主,岛主敢不敢给出一诺,若霹雳堂不在了,蓬莱岛是否还会撑起这份江湖意气?”

    乐逾道“只要我乐氏一脉尚未断绝。”秦广道“好。”竟从腰间解下一把鲨皮鞘的短刀,道“岛主公子的寿宴,霹雳堂不曾到,就以此物赠予小公子。这本是霹雳堂的信物,然而岛主既已来了,我便可以回去与霹雳堂共存亡,此物后继无人,未免可惜。所谓虎父无犬子,便留给小公子赏玩。”

    他最初来,旁人以为他是擒人;明鉴司来,两厢对峙,才知他是救人;待到剖白肝胆,短短一席话,他今日来此竟是为将霹雳堂身后事交托。托付完后,大踏步出门,一声长啸,竟脱下鹿皮手套,露出一双如八十老人般苍老的手,一连扼杀两人,夺走一匹骏马,道“梁姑娘,前路多虎狼,我未能远送,姑娘保重。”便踏马扬长而去。

    两骑明鉴司之人调转马头要追上,那柄短刀摆在乐逾面前桌上,他一拍桌,桌上粗陶酒杯裂开径直朝外射去,竟洞穿两名骑士,血洒雪地,马蹄疾驰。苏辞喝道“不必追!”横竖此人都是回江北霹雳堂自投罗网送死。

    江湖相逢就是这样,遇到一个值得结交的人,有时连一杯酒也没共同喝过,已经知道意气相投,可见第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梁晚尘犹掩着面,秦广临别一声嘱咐使她热泪长流。侯庸看着她,对她如对天人,不敢拥住她安慰,只伸出手虚虚搭她肩,又匆匆放下手。

    苏辞携部下低语,明知瞒不过乐逾耳力,只求尽量简短。乐逾却对梁晚尘道“梁姑娘可要我救你?”侯庸惊怒道“乐岛主什么意思,你说一饭之恩,莫非你不是来救我们的?”

    乐逾却一坐,道“我欠侯兄一饭之恩,却没有欠梁姑娘什么。莫非梁姑娘是侯兄什么人?”侯庸急忙道“她是我……”却仿似哑住,说不下去了。他昔日以为“江晚尘”是个风尘女子,为她建出尘轩,虽不是入幕之宾,但身份也不过是一个恩客。

    他虽散尽家财相救,但那家财是他继承来的,不是他胼手砥足挣来的,他对她仅有一腔爱意,自觉配不上她。嗫喏起来,却没看见梁晚尘眼中的失望。

    乐逾道“既然梁姑娘不是侯兄什么人,要我救梁姑娘,可以,只要姑娘答应嫁我为妾。”侯庸怒道“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却不料如此趁人之危!”苏辞却眉头一皱,乐逾竟在这要分胜负生死的紧要关头谈纳妾之事。

    乐逾道“做妾是委屈姑娘。我想让一个人做我的妻室,但他无论如何不会嫁我。既然如此,若姑娘愿下嫁乐某,我便娶姑娘为妻。”侯庸心思大乱,只道蓬莱岛主也对晚尘动心了。他当她如天人一般,也不觉乐逾对她动心有哪里古怪。只把蓬莱岛主与自身比较,道是别人仪表堂堂,武艺高强,远在海外又富可敌国,处处惭愧不及。

    梁晚尘却想这蓬莱岛主不过如此,无非是要为一段旧年恩怨为难我。她先祖第一任梁侯是周始皇帝的丞相,与乐家先祖有仇。梁晚尘只当乐逾一心为难她,要报复梁室,也不惧怕,只道“岛主另有想娶的人,妾身也另有想嫁的人。即使去死,也不会嫁给岛主。”她微微一笑,忽然十分温柔地看侯庸,道一声“好不好呀?”

    她已经握住侯庸的手,侯庸却连头也抬不起来,听她说“即使去死”,全身一颤,只觉她绝不能死,哪怕是自己去死,也不能让她死,竟缓缓扯开她的手,忍痛劝道“乐岛主也算你的良配,你……嫁给他,好不好?”

    她面色骤然惨白,还是笑道“大抵是我听错了,你再说一遍。”侯庸心如刀绞,闭起眼,咬牙道“你嫁给乐岛主,好不好?乐岛主,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则……否则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

    这场景极为可笑,乐逾已经仰头笑了出来,梁晚尘却笑不出来,她仍道“你知道我想嫁的是谁,难道,你心里并没有我?”侯庸怔怔看她,这话他以往听到必然狂喜,可为何偏是这时候。

    梁晚尘道“为什么?”他涩然道“我……配你不起。我配不上你,乐岛主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你。”梁晚尘猛地抬头看他,犹如第一次知道他如此怯懦,口中道“罢了,罢了。”仿佛想打他一巴掌,却又觉得打也没意思了,那双眼极亮,侯庸不敢直视,听她自嘲道“我以为你与旁的男人不一样,到头来你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你能为我死,却还是以为我是一件玩意,要待价而沽,要旁人判断我价值几何,配还是不配!”

    侯庸一愣,乐逾这时却已是不笑了,只见侯庸忽地抬手,自己扇了一巴掌,又是一巴掌。声响清脆,脸立时肿高。她却不再看他,对乐逾施一礼道“请乐岛主速速带他走。”侯庸情急道“晚尘——”

    乐逾戏道“久闻姑娘舞技不下于飞鸾,若姑娘在此为我一舞,使我满意,即使不做我妻妾,我也愿出手相助你二人。否则我只救一个,真让姑娘死了,侯兄一头撞死又怎么办?”梁晚尘平静道“岛主此话当真?”乐逾道“当真。”

    侯庸已叫道“晚尘,你伤势未愈……”她伤在膝腿,这一生怕是再难以起舞,此时却决意勉力为之。客栈内不能作舞,她扶墙走出,明鉴司武士与网罗的江湖人士意欲偷袭,却只见乐逾衣袖一翻,便倒下四、五个人。众人顿时灭了这念头。

    客栈外风雪交加,却不闻人声,只听树上雪落簌簌,她在雪地上试了试。却见乐逾随后踱出,身量极高,走入风雪之中,更显喜怒无常,只道“飞鸾可在镜上起舞。”这一句算得逼迫,她膝伤未愈,起舞必定姿态难看。她以舞闻名,迫使她带伤起舞已是羞辱。冰天雪地尚嫌不足,她举目四望,只见一个结了冰的池塘,便道“那么妾身唯有在冰面起舞了。”

    她解下斗篷,踮脚踩上冰面,锦履底上打滑,如是一想,又弯腰下去,脱了一双锦履下来,娇小玉足上只留一双雪白罗袜。她脸上伤痕赫然在目,卸下一顶斗篷,又脱了外裳,身躯又瘦又薄,举手投足间真可见到袖底领外一道覆一道的伤。

    可纵使苏辞看来,她举动也极为漂亮,她与聂飞鸾一般的幼习歌舞,那歌舞之艺已融入她们一举一动之中。她沉吟半晌,仿佛在沉吟这一支舞该怎样跳,到头来只慢慢在冰上立起身。伤得太重,跳不出几个花样。

    她走上几步,步态飘忽,那冰面晶莹闪烁,在她足下如波涛聚散簇着她,又如云头翻滚托着她。叫人想起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有这几步,就足以已压倒许多人毕生所见的歌舞了。可她却蹙起娥眉,与其说她是以歌舞为生的人,不如说她是为歌舞而生的人,一旦要舞,就要舞得尽兴。这一场却不知要如何起舞。

    日光映照,冰雪乾坤,她的影子迷迷蒙蒙,映在冰面上。她面色恍惚,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内只有这一舞。忽然心念一动,对影一笑,竟凭吊着她自己的影子,在冰面上舞了起来。

    这一舞本该是为乐逾,为侯庸,此时却只为她自己。那山阳先生看着看着,面上突地浮起惊愕,唯有他与乐逾知这一舞。昔年有一只鸾鸟,三年不鸣,三年不飞,有人听闻鸾鸟见同类才鸣叫,就在它面前悬一面铜镜,它以为见到另一只鸾鸟,高鸣呼唤,奋飞冲向镜中,撞镜而亡。

    这是引鸾舞,便是由乐逾许多代前的祖母传下,世人不知她小字,只知姓梁,便以梁夫人称呼,正是初代梁侯的胞妹。乐游原与梁侯有仇,就是因他弃官弃位远去,将周始皇帝多年来的各种赏赐原样封存,分毫不取,如十余年前来投靠一般,只带一身布衣,几卷书册不辞而别,唯一与他同去的人,就是梁夫人。

    多年来梁国宗室对蓬莱岛颇有记恨,认为梁夫人弃国弃家,有辱祖先。而这引鸾舞还是被梁国宗室的女子传承下来。

    梁晚尘起舞不绝,眼中竟也泪流不止,如同将这一生的悲辛舞尽,从此后将那些凄凉事全都放下。她在弓弩强敌之中起舞,舞姿越发飘逸,浑然忘记周身痛楚,忽听得一声高鸣。弓弩手失惊,几把弓弩都失手落入雪地。云端天际,赫然是一只鸾鸟仰颈长鸣,俯飞下来,一身羽翼灿然五彩,其色辉煌。

    那鸾鸟如解这一舞,与她相对起舞,为她鸣叫展翅,那山阳先生难以置信,喃喃道“一舞引鸾,这一舞竟真能引来鸾鸟。”她与那鸾鸟对舞,如痴如醉,众人都觉得眼前景象匪夷所思,如在梦中。待到一舞毕,那鸾鸟再鸣叫一声,绕她三圈,高飞而去,再不可见。梁晚尘才如梦初醒,如有所得却一时半会抓不住。

    她不动不语,流了满面泪水。一番冰上起舞,双足早已冻伤,鲜血斑斑,印在冰上有如步步生花。那冰面被她起舞,又被热血一烫,裂出几道细纹,眼看就要崩碎。侯庸先回过神,叫道“晚尘,当心!”她回过神,足下却一滑,眼看就要跌倒。

    却见一道身影纵出,乐逾抖开她的斗篷,将她裹在斗篷里,又抱拥怀中,靴底踏雪,履浮冰如平地。梁晚尘被他一带,全身轻盈。听乐逾道“上次有人作引鸾舞已是三百年前,恭喜姑娘心境突破,登上小宗师境界。”

    梁晚尘闻听他这一言,遽然探查体内,真气竟如月下海潮涌动,生生不息。她乍然间不知该喜该悲,这段日子以来先是行刺楚帝得手,再是下狱遭受刑罚,被侯庸救走,千里逃亡,又在今日被乐逾逼到绝境。

    逼到绝境,在绝境之中抛开杂念一舞,反而晋身入另一个境界。可见祸兮福兮,祸福相倚。她此时知晓乐逾的用心,百感交集,对他行一礼道“多谢岛主。”乐逾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姑娘一时不如教姑娘自救。此番我不曾救姑娘,是姑娘自己救了自己。”

    第60章

    开个小差,我也来回一帖。先感谢姑娘的回复,否则我也不会认真想为什么先对江湖动手的问题,一是他静吃过江湖的亏,又看见江湖人的能力可以怎样挑战君主权威,所以不会放任江湖不加约束地继续发展下去。而第二,他看起来一次又一次被打脸,可是每次打脸都是岛主介入的时候。在岛主没有介入的时候,他收服江湖也是很成功的,霹雳堂也被灭了,现在只剩下岛主没被灭,也是因为岛主的能力在走火入魔后变成一个异数。

    关于美貌,我一直觉得,爱一个人高尚的情操和爱一个人的美貌或者身体相比,并没有一者更崇高。牡丹亭说痴情慕色,一梦而亡,这篇文岛主和他静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痴情慕色。岛主是一个爱美爱色的人,他会对美貌肃然起敬,而不是把美貌的人当成玩物。能使他肃然起敬的美人虽然少,却不止他静一个,可他爱的就那么一个。他静也不必担心出现比他更美貌的人,更美貌的人是容妃,在容妃以外,这一代人中他静是文中出现的第一美人了。他不必担心出现颜值比他高的,也不必担心颜值降低,因为他刚弄伤脸的时候,我记得我写过一段,岛主来看他,说的是你生得太美,我担心你不被人妒,也被天妒,现在美玉微瑕,反而使我安心。他静问岛主是否要去掉这道伤痕,岛主也是说,你有这道伤痕很好看,你不介意就留下;但如果你介意,我会为你寻得灵药祛除伤痕。而留下这道伤痕是他静自己欣喜之下的选择。这就是岛主对他的美貌的态度。

    侯庸见得素袜染血,心头刀割,去为她捡了双履,捧在怀里,又蹲下身为她穿上。一张本就不出众的脸肿得很是滑稽,梁晚尘腮边颌下的泪却滴上这人肩头。侯庸猛然一震。

    乐逾迫她为妾,苦苦相逼,一是为陷她于绝境,他是过来人,也是在心绪最大起大伏、悲愤激荡之时顿悟,成为小宗师。二是那位祖母梁夫人临终前曾叹“引鸾舞从此绝矣。”他愿见证这舞并未失传。第三则是他孤家寡人久了,见这两人情深义重,反倒作恶刁难一番。世间千万种情,竟还有这一种,侯庸对她可以舍命,却自惭形秽不敢交心。

    乐逾道“秦兄英雄气不短,两位儿女情却长。此处不是久叙之地,两位沿江行三里,有船只接应。何去何从,上船自见分晓。”苏辞眉头压下,既如此说,这事乐逾是要一力支撑了。乐逾目光射出,苏辞一闭目,想起顾三公子所言“你此去,知不可为便不要强为。”这一句话中为何有叹息之意,她此时已经明了了。

    乐逾见苏辞有心退避,不理会明鉴司团团围困,一抚颀颀,抽剑出鞘,苏辞只觉不好,厉声道“退!全退!”一股劲气拔地而起,那客栈顶上潜伏的高手都滚下屋顶,客栈四壁茅草木板泥石都震开,马嘶人叫,明鉴司退避也晚了,围困客栈近前一些的好手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

    客栈中唯有乐逾与侯庸梁晚尘所在之地安然无恙,侯庸那一瞬间只顾举臂护住梁晚尘,浑然不记得她已有小宗师的修为。乐逾见他忘情,大笑对梁晚尘道“先前迫姑娘下嫁,实在唐突佳人。船上有酒,就当赔罪,也为姑娘压惊。”

    那二人相望,对乐逾行一礼作别,之后搀扶着走出满地木板灰尘远去。苏辞低声嘱道“不许追,撤!”这一句话音未落,几个追出的人已纷纷丧命,血流满面,死相殊为可怖。他来去之间只见剑光一闪,颀颀依旧清光雪亮。乐逾道“我让你们走了?”

    众人只觉得风雪中满地雪泥被他扬起,剑气劈头盖脸,都抬起手臂遮住眼鼻。待到他身影一纵,又落回客栈,才见到客栈前三步已划下一道十丈长的剑痕,深可一尺,宽有一寸,将那白雪之下的泥土都削平一层。白雪上一道长痕赫然在目,长痕两侧血水凝在雪中,更是耀眼刺目。

    雪籽落在鬓边白发上,周遭杀机暗伏,乐逾的面目已看不清了,深目之中满是暴戾,秦广侯庸梁晚尘走后,他身上丝丝缕缕的血气再不压制,四散而出。他一笑道“越线上前者,杀;撤退逃逸者,杀;报信求援者,杀。”风雪之中,提起颀颀,抚过剑锋,道“我离宗师修为只差一步,若苏尊使今日助我以杀证道,乐某不胜感激。”

    苏辞第一次咬住牙关,这是逼迫她进不得,退不得,被阻在此处不能越线一步,梁晚尘此去再无人可追寻,是真要如鸿飞冥冥,再不见踪影了。

    别无下策,双方便在这嘉陵古渡僵持,乐逾在那客栈残垣里,虽没有片瓦遮头,却有破壶破杯,在雪中饮劣酒。一人一剑,阻明鉴司于嘉陵江上三天。

    第四日晨,苏辞道“三日已过,我们是否可以走了。”乐逾却道“苏贵使每次与乐某相遇,运气都不甚好。”她这三日来不眠不休与乐逾对峙,毫无气馁之色,眉目间依然是清淡平静,乐逾对她早有几分激赏,此刻不动真气,戾气消退,当众道“卿本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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