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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26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1184 更新:2021-12-30 21:51:18

    乐逾扬眉道“请。”邀她入座,那犀角被塞到乐濡怀里,被他举高研究。斗乐器罢,就是要饮宴了,林宣知道辜薪池不常饮酒,借故笑道“方才《广陵》中有几处我没有弄懂,本不该现在打扰先生,只是若不尽早解开疑惑,今夜就睡不安了。”

    那话声不大不小,诸人都听在耳中。乐逾朝他二人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却放缓口气,对辜薪池道“你就随他去歇一歇。”

    这一宴极其热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要说真正不知愁的年纪,唯有懵懂中罢了。乐逾就是要他的儿子在尚不知愁苦之时,享尽欢欣热闹。乐濡在乳娘怀里,头颈手掌刚刚碰到席面,但觉这船上处处奢华,处处艳丽,舞女红裙如潮,时而浪打浪,时而俱都消散,那无休无止的歌舞合该都是为他而设。

    他便睁大眼看,手握犀角,又握糕饼,又从乳娘肩头,见那高台上坐着的他的父亲。他面目本是深刻俊朗,言行放荡也不显轻浮。如今看去却双眉浓长,令人想起“深眉”二字。这深的不是眉色,而是双眉极重,开怀大笑也压着什么。若有敬酒,来者不拒,酒水在推杯换盏间溅出,几滴湿在衣袖上,他却一拂了之,仍与人谈笑风生,直至醉卧为止。

    乌兰郁眉梢一挑,笑道“谨以区区薄礼,敬贺小公子华诞。”便将一只锦盒送上。这兰纳巨商有一半汉人血统,久慕汉学,遣词造句也头头是道。侍女去接,乐逾却令她送上来,随手一拿,那锦盒轻如无物,便不论礼数径直拆开。周遭人有讶然暗觉失礼的,乌兰郁却只含笑不动。

    那盒中竟是一件薄如蝉翼的金丝衣,影影绰绰如纱一般,整衣卷起成一团竟薄得能穿过乌兰郁小指上所戴的宝石戒指。

    乐逾沉吟一刻,招来侍女,对她低声吩咐。她愕然从命而去,乌兰郁衣色都是团花纹,花团锦簇,卓有风情,此时故意道“我才送礼,岛主就拿去借花献佛。”

    乐逾道“既然欠了你人情,就不在意多欠一个。”乌兰郁抚着酒杯,一笑道“也是,我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让岛主还我。”

    不多时,舞女跳起《龟兹舞》,那兰纳女子看得目不暇接,携着婢女混入舞女之中。一行人载歌载舞,她既然擅长乐器,自然也能起舞。跳得双腮通红,香汗微微,挺秀胸脯起伏,这才直起腰身,伸出玉臂笑道“岛主!”

    蓬莱岛上诸位校书都不是古板之人,有若干年轻的已追逐佳丽起舞。乐逾起身挽她手臂,在这乐曲声中与她旋转不休,这乐曲刚柔并济,二人起舞亦相得益彰。那兰纳女子笑声真如银铃洒落满地,发髻间金饰颤动。

    这寿宴一直开到残阳照海,天色近傍晚,乐濡倦倦的,轻轻抱住乳娘的颈,乘船回岛上待用些热汤便睡下。楼船内歌舞犹如花开过最盛时分,渐渐颓废,饮醉玩累退到另一艘船上歇息的不知凡几。四艘楼船中一艘开宴席,一艘作各校书退步歇息之用,另有一艘却是供乐逾与来客歇息。

    乐逾走在船上,忽听栏杆上有人叫“岛主!”却是那兰纳女子巧笑倩兮。她汗微微息了,初沐浴过,周身香雾,肩颈几滴水珠还未干。半醉地笑道“我从这上面跳下来,你接不接得住我呀?”

    乐逾也带五分醉,戏谑一笑,道“你要下来?”她道“是要下来,你——”话未说完,却见眼前一花,乐逾落在她身侧,将她抱入怀中,竟还托了一托,风声在耳畔呼呼地响,她张嘴未合,竟已被放在地上。

    她一惊,竟站不稳,扯乐逾一同倒地,又靠在他怀中笑道“我的哥哥想让我怀上你的孩子!”乐逾低头望她的脸,怜惜道“你的哥哥?”她又醉笑道“乌兰郁是我哥哥,我是乌兰郁的不是一个妈妈的妹妹!”她大方道“我和他都知道你已经有了儿子,但这和我没什么干系。我们兰纳,达官显贵家的女儿是可以只生孩子,不嫁人的,孩子由妈妈和舅舅养。”

    乐逾低笑出声来,道“那你喜欢我吗?”她想想,道“我不讨厌。”又问道“不可以吗?”她鬓发洗过微卷,弯弯曲曲垂在两肩。乐逾见那黑发,眼前却是萧尚醴坐在他怀中膝上,也是黑发披散,双颊晕红,不由满腔柔情,又更变本加厉沉痛,缠起一缕,俯身在她耳边道“我有娇妻,生性善妒。”

    她又是一愣,乌兰郁对她说乐逾的妻子已经死了,但乐逾此言,绝不是说一个死掉的女人应该有的。那个女人一定还活着,却因种种的缘故不能不愿和他在一起,他才会这样深情又清醒。那兰纳女子不禁咯咯笑道“你们男人,不是很喜欢用让女人吃醋,哄回女人吗?你难道就没有法子,让她喝一坛醋?”

    乐逾将她又抱起来,他不在意男女之防,她也面朝他胸膛仰首,却见他远望海面,往昔缠绵全成空,如今只余下势成水火,既从肺腑里生出痛叹,眉头紧锁,又在转瞬之间一笑,道“叫娇妻喝醋,我怎么舍得?”

    ——

    次日乌兰郁竟来向乐逾告辞,乐逾道“怎么,乐某招待不周?”他道“我此番来本就为送礼,礼已送出,何苦盘桓,不如及早归家。”说到这时微微含笑,竟有些得意,乐逾想不到他是个思家之人。乌兰郁端起杯酒,道“此番是我最后一次亲赴中原,我与岛主都近而立,往后率领船队的将是我族弟乌兰茂,岛主曾见过他几面。”

    乐逾端起酒杯,看他道“为什么授意令妹?”乌兰郁自十八岁起随父经商,每一两年来中原一次,商船队伍停泊在蓬莱岛,算至今总有七、八次了。他与乐逾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相互忌惮,又如同有几分惺惺相惜。

    乌兰郁嗤笑道“我生来争强好胜,乌家以经商通达于王爵,依仗的无非是族人之才干,可到我这一代,兄弟姐妹都是庸碌无为之辈,所余出挑者唯我与她。”他眉目一向有风情,此刻却神色沉郁,道“你们中原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祖先庇佑不过五代,为何我乌氏还未及五代再不出能人,为何你乐氏三百年间代代是天资过人。上天不公,竟至于斯。”

    乐逾一拍他脸颊,两人隔桌而坐,乐逾道“为何不早对我说,授意令妹,不如你来。”乌兰郁猝不及防,却扯起唇角,瞥他一笑,道“兰纳男风盛行,岛主这便是装不知情了。若岛主与我都还是少年,我做个契弟,俯身相就,也没甚么不可。只是我既已娶妻,再寻个契兄胡混,就是自毁名声了。这赔本买卖我可不做。”

    乐逾借酒狎戏,此时听他言明,就不再轻薄,正坐而起,神色清醒,道“我欠你人情,你总该说清楚,既然你不会再来,我就要在你走以前还上。”

    乌兰郁却轻轻一笑,此前想过许多,檀香升三成价,珊瑚升七成,几乎列出一本新册子,此时却正色道“我有四个妻子,三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今番前来我见过你的儿子。”他道“归家后我会教养女儿,也请岛主善自教导儿子。我与岛主定十三年之约,十三年后让你我子女相会,双方无意,岛主的儿子才可以另娶旁人。”

    乐逾与顾三已有儿女婚约,但顾三尚没有女儿,况且十三年颇长,十三年后,乐濡要是连这约定都应付不了,也就不是他的儿子了。乐逾道“一言为定。”

    乌兰郁起身一拜,乐逾送他出舱。他仰慕汉学,每次前来,必定请教岛上校书诗文。岛上诸人听闻他不会再来,纷纷惋惜,与他依依惜别,又写下临别之语相赠,愿他此去一帆风顺,回归兰纳后事事顺遂。

    那兰纳女子先带婢女上船,却又走下来,笑道“岛主!”乐逾与她几番谑浪笑闹,相处虽短,也有不少痛快事。乐逾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笑道“岛主总算问起啦!其实我也不知道岛主名姓!”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她听见乐逾名姓,又要乐逾写给她看。待到乌兰郁第二次遣婢女来催,才道“我叫柘枝,我的乐器也叫柘枝,岛主可要记好啦!”含笑转身,又旋身回来,倚门笑语嘱咐道“是‘乌柘枝’,要记住呀!要是以后,岛主和你的娇妻来了兰纳,一定要找我,我弹新曲给你们听!”

    她提起裙摆上船,海阔潮平,兰纳商船从风而去。乐逾船上舞女作歌,那兰纳商船上亦有通晓汉话的女子唱歌,咬字略显生硬,却是洒脱惆怅。

    道是“我今别君去,别后无一词;与君相逢早,恨非竹马时……”

    第55章

    兰纳商客离去后,饮宴依旧,气氛更为酣畅。方才送别,岛上诸人都挥毫了,这时就将兴致来了的语句连缀成章,那舞女歌姬也久被文翰之气熏染,颇通词赋,岛上年轻俊赏的校书郎又取来乐器,殷勤弹弦伴奏的,歌姬便将那新度的曲子细细咀嚼,只觉口齿生香,必当好好歌唱,才不枉费这一场才子红颜的珠联璧合。

    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垂首低吟几遍,这才曼声而歌。歌喉圆转,字字流丽,纵是有不合平仄格律处,也仗着歌艺之高巧妙掩去。为那词句更生一层幽幽韵味。

    及至黄昏,歌姬舞女几次换妆,花钿满地,脂粉香腻的热水都倾入海。乐逾被校书们说动,取笔墨来为他们抄录今日所得诗句,狂草间醇酒,势若风雷之来,暴雨将下,疾风吹动黑云万里。

    乐逾草书从张旭,摒弃一切纤弱俊俏之态,落笔极为可畏。出岛前尚有飞瀑倒悬的逸气,如今却已是笔意因心境而变,力透入纸背,笔锋如含电,电奔云动,有气吞万里之势。

    陈校书年纪最轻,为他展纸在高处,不必他去就矮处桌案。草书是所谓“一笔书”,笔意在一笔里,一笔一字,一笔数字相连,笔力总不断绝,贯穿始终,一气呵成。哪知有一字未完纸却已到尽头,他正不知如何是好,乐逾竟将那一笔肆意拖到他衣袖上。便在他衣袖上落了款。

    陈校书一愣,却又见乐逾将笔一扔,仰天大笑,走出去,显然是已经醉了。便望着衣袖上半幅书法,自己今日口占的得意之作,在乐逾身后也哈哈大笑起来,连拍大腿。忙将纸与衣袖接上,送与诸同僚看,滑稽道“我看岛主这帖,可称《半袖帖》!”便有年纪长些的郭校书风趣道“那你可要把衣袖与纸一同裱起来!”

    那楼船上以青铜为栏板,镂空花纹,其中红光闪烁,烧着银霜炭。温暖如春,却没有半点烟气。歌姬舞女薄衣也微汗,诸位校书更是晕陶陶。乐逾不曾披衣便出舱,海风盛疾,怀抱原本滚烫,如今也顷刻冰凉。

    夜幕降临,灯火映着海水,一个小仆僮打着灯追出来,却被他按住肩膀,道“回去,叫她们唱《秋风辞》。”那小僮懵然张嘴,跑了回去。

    他素来海量,豪饮至此,也似醉非醉,因太久不曾真的烂醉,所以分不清了。舱内喧嚣一阵,他跌跌撞撞向前走,竟高坐在两座楼船四层之间搭起的廊道上。唯见天上明月,因在海上,无山无云,只余楼船顶上细细一弯秋月,真如秀眉。

    舱内唱起歌,正是《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即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

    他大笑不已。竟与那歌声一同歌道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人生总有一老,实在值得悲歌。不是白发令人老,而是多情使人老。他半醉半醒举杯敬那一弯眉月,情人最怨明月,每一夕都令人起相思。那月如眉,可敬一杯,便渐渐圆了。乐逾手中酒杯坠落,那廊道在楼船三层,极高,总有十丈,因此在夜色中迟了一息,才听见扑通水声。杯是青玉,声响也如在暗夜中击缶。

    那明月忽而不在天上,随那急响跌落水中,碎开来莹莹一片。月在天上如眉弯,在水中却如漆黑眼眸含泪。他竟紧压双眉,伸出手去,伸向远处起伏的海水。只因那海水上月白粼粼,竟仿佛走来一个绝艳却彳亍独行的美人。

    犹如一个魂魄,不知自何来,从何去,在海上如一只孤鸾,只含恨看他,那恨中有泪,泪尽却无言,额上红印如红花开谢一般残艳。乐逾深醉,他也彷徨无所依,两人之间海风鼓荡,灯火辉煌,流尽了万古至今的功名利,却洗不清这红尘内的贪痴恨。

    那幻象如同欲问“是我错眼,还是这月光,还是你真的……已鬓生白发?”却没有问出口,唯有两两相望,不知多久,天地间日不升,月不移,星辰不亮,那美人身影踉跄后退,眼看要凌波而去,乐逾匆匆伸手,要抓那衣袖将他揽入怀中,攥住那一袭霓裳羽衣不脱手,死死留住,不许他乘风飞去。

    我从佳人去,我愿从佳人,魂归海上去。却不察一步蹈空,失足坠海。

    海面一声沉响,激起水浪重重。萧尚醴昏昏沉沉,如同溺水,在水中沉浮,手臂伸出,被握住才惊醒。一头汗水,披散的黑云一般的千万发丝间也都是细密的潮汗。

    锦帐高挂,床榻华贵,身上半盖的软被如纱云一般轻,却绵软温暖。他周身沉甸甸,勉强抬起身,身边坐着一个盛装妙龄的女子,眼中已压下焦急之色,正是田弥弥。

    侍女忙不迭为他垫枕,几双手扶起萧尚醴,田弥弥轻声道“殿下伤神过度,从玉液湖八重桥上落水,到现在醒来,已过了一日半了。”她见萧尚醴似有不安,又安抚道“殿下放心,此事……臣妾不敢让母妃担惊受怕,只等殿下醒来才会奏报太安宫。”

    萧尚醴心里稍定,这才感到喉间干渴,舌上发涩,侍女又吹凉安神茶,送到唇边供他润喉。萧尚醴还在眩晕之中,他的确是数日疲惫,宵衣旰食,又落水受了惊悸。昏噩中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只有海风飘飘,海浪渺渺,记挂着要见一个人,在南海之上,便如风推云托一般,恍惚来到几艘船旁,见得乐逾。

    他扶住田弥弥的手,清楚道“你……照料孤。父皇万寿,余下的事是朝事,再非东宫事,你避嫌。”田弥弥心头一动,知他是回护,轻声道“好。”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说是少年夫妇,理应恩爱深厚,却其实无非是盟友君臣。她好容易向外一看,又道“这灯可要人灭两盏?不要扰殿下睡眠。”

    萧尚醴闭目道“留着吧。”这光让他知晓是真非幻,不在梦中,却又在想,为何会梦见他鬓边白发?难道我就这样没有出息,想他为我相思如狂,摧残身体吗。

    他一时不语,虚弱时情志也被愁绪入侵,肝肠寸断,却眼中发干,没有一滴泪水。躺了许久,身体极重,却沉不入梦乡,猛然开口,如同再承受不住,道“孤令高锷调梁城水军试剿蓬莱岛。”

    田弥弥周身一僵,萧尚醴已冷淡下来,目中含光,低哑道“他当然剿不了。铩羽而归。死几个人,毁几艘船,孤要高锷知道,不要以为他奉命建水军便是掌了兵权,他手上的水军,连蓬莱岛都牵制不了。废物。”

    田弥弥心知肚明,萧尚醴是要借蓬莱岛,这敌对一方之手,为他砥砺一支精锐水军。让梁城水军在蓬莱岛外不远处枕戈而眠,他所图者不止江湖,怕是更远大的海上诸国。

    她叹道“殿下此番,是明志向于江湖了。”若从前南楚江湖还有人首鼠两端,此时看大楚出动水军,也该胆寒。水军并未杀上蓬莱岛,那又如何?南楚江湖中莫非有哪一家,哪一派,自恃能与蓬莱岛一般吗。

    萧尚醴道“孤必取江湖。”他目光如剑上霜雪,一片森冷,道“蓬莱岛说人君擅权是一国大患,孤以为宗师才是天下大患。”

    他道“各国相互攻伐,本就是天道常理,该战时便战,才能由强者一统天下,黎民因此得享数百年太平。便因有江湖,有宗师,骁勇强健之士再不从军,为虚无缥缈的‘宗师’二字投身江湖。不成宗师,便甘愿一死,实在荒谬可笑。而宗师常以一己之力胁迫君主。北汉以武立国,江湖中人皆在朝中领职,是以尊宗师为国师国力仍旧强横。中原各国,越是倚靠宗师,江湖越兴盛,朝廷越积弱。便如西越,朝廷对北汉拱手称臣,江湖却能与北汉分庭抗礼。”

    田弥弥一时讶然,萧尚醴当真聪明颖悟,这江湖与朝廷之间的此消彼长从前并无人提出过。萧尚醴道“宗师宁愿见诸国并立,诸国并立江湖才能兴盛,他们也能在一小国中受人顶礼膜拜。若是天下一统,谁还尊他们敬他们?”

    田弥弥叹道“是故殿下设‘垂拱司’,定下一条釜底抽薪之策?”

    宗师是釜上沸腾的汤,千万个江湖人便是宗师底下的柴薪。若无江湖人,抽走柴薪,自然出不了新的宗师。所以欲除宗师,不能直接与宗师敌对,萧尚醴一方面拉拢南楚佛门,拉拢宗师及那宗师弟子善忍,一方面收拢江湖。就是要让此后江湖人都为朝廷效力,无人再一心钻研宗师之术。那么本代宗师都天人五衰与世长辞后,天下间再无宗师出。

    宗师之约不费吹灰可破,各国打破宗师制衡的僵局,天下混战,不久即可一统。

    第56章

    田弥弥已然知晓萧尚醴是要釜底抽薪,南楚宗师的弟子也是他的一枚棋子,萧尚醴道“善忍回金林禅寺了?”

    一日半以前,是萧尚醴请禅师赴东宫讲经的日子。如今朝中皆知太子与容妃一般笃信佛教,都以为这是太子拉拢南楚宗师的方法,又哪知萧尚醴是有心以此控制南楚宗师,彻底断绝江湖中的宗师传承。

    却说那时萧尚醴昏迷落水,那湖底极深,玉液湖上,八重桥旁侍立的太监宫人都骇得不行,回过神便纷纷往湖心游,呼喝着传太医。却是那位善忍大师眼睁睁看着,一惊之后匆匆掠过桥头,纵身入水,潜下几丈将太子抱出湖水。

    湖水之中,萧尚醴双目闭合,发丝散乱,宛如裹在锦缎中沉入泥沼。深秋时节,那朱红衣裳冰凉湿透,滴滴落水,紧贴他身躯,却如同寒露沾湿一只孤鸾折断染血的双翼,那太子袍服竟像是重得令怀中之人难以承受。

    他金冠之下,额间用一条织金菱花纹的缎带系住,缎带滑落湖水里,额上红痕露出,真如有人手蘸血红胭脂,指头在光洁端丽的额上印下指痕,以胭脂污痕玷染白玉,强行占有他去,叫人又是气愤又是懊恼。

    善忍情难自已,他是宗师首徒,清心寡欲二十余年,却在此时难以自持,强力克制,明明怀中所抱是男子,还是双臂平举,不敢让怀中身躯贴着胸膛,唯恐轻薄了他。一拥住到那躯体便滋生心魔,连那失色的丹唇都不能再多看一眼。

    直到太监宫人将他团团围住,急道“大师,大师,你是宗师的高徒,可否先救救殿下?”这才惊悟回神,迅速以真气护住他心脉。

    可就是指腹一触手腕,那指下遇水更滑腻的肌肤都令他一个激灵,低低念好几声佛号。

    这些萧尚醴都无知无觉,田弥弥道“是善忍禅师救起殿下,太医确认殿下无恙,臣妾就送走大师了。据说善忍大师回到禅寺后,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日夜为殿下诵经。”

    萧尚醴心如铁石,道“那就让他继续为孤诵经。”田弥弥含笑一垂首,心里却暗道,这就是萧尚醴的御人之术了。他天生就是要高高在上,普照万方的。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必让善忍知道他可以给善忍什么,就连让善忍知道善忍对他还有用都是一种恩赐。

    千里之外,浩渺沧海上,昨夜也是一场人仰马翻。当世江湖公认,即使还不是宗师,也离宗师只差半步的蓬莱岛主,险些坠入海中淹死。

    万幸他精通水性,溺水后又浮上水面,抱住船舷,被人拉上船来。扶靠栏杆吐了个干净,换下湿衣,便安然无恙。一梦至天明,仅有些宿醉的头痛。

    他按着额头披衣起身,径直走入辜薪池的房间。就在一只小火炉边坐席上席地坐下,已是深秋初冬时节,竟还一开一合缓缓玩着折扇。辜薪池也起身在炉边坐席上跪下正坐,取来长夹调了调炉下银霜的炭,待到小半瓮旧年存下的泉水初沸,起泡如蟹吐沫,就将碾细的茶末投入,种种工夫,待到林宣叩门,恰好分茶。

    真是满杯茶烟,茶沫有如雪乳。林宣行礼抬头,见到他们二人一个正坐,一个斜坐,隔茶炉相对,便忍俊不禁地一笑。他容色本就秀美,乐逾与辜薪池背窗而坐,他就正好面对亮白的窗,日光映在面庞上,仿佛白云散开,风吹花枝。

    辜薪池与乐逾闲谈,明知故问道“昨夜不知是谁,学了古人,向海中捞月。”乐逾常调笑他,这回被他调笑,不以为然道“我爱月色好,怎么,莫非古人做过,我就一定是学古人?”

    林宣又是忍笑,却听有人叩门,一个小僮脱鞋入内,不敢看乐逾,只在林宣耳边说话,而后行礼退下。林宣看向辜薪池,又对乐逾道“岛主,岛上回话,昨夜小公子回去后,应该是在海上感染了风寒,发热不退,好在是低热。已请朱大夫看过了,并无大碍,岛主不必担心。”

    乐逾当即离船回岛,先向岛上大夫询问乐濡的症状。小儿多发热,乐濡是昨夜船上纷乱时,心里好奇,一个人撩起帘子躲到船外,踮脚去看父亲坠海的热闹,斗篷也不披,抓着舱外一排灯穗张望得出神,一时不慎才着了风寒。

    乳娘找他许久,急得满背冷汗,生怕他与岛主一齐落水了。听到灯穗后,他被飞灰一激,打了喷嚏,才一把抱住他,不住地谢天谢地。

    乐濡乖乖跟惠娘道歉,反过来安慰她。谁知回去后就咳了半夜,迷迷糊糊发起热来。惠娘抱了他半宿,还是连夜请朱大夫看过,说是风邪入侵,服下药把热发出来就是了。她想着岛主一向不看重这小公子,在船上兴致十分好,又荒唐到弄出了坠海之事,也不敢遣人连夜去报,还怕小公子病了一场反而招来父亲厌烦。却不想岛主来得这样快。

    乐濡住在含桃馆,门外多植山樱,樱桃,本是一位高祖为爱女营造的住所,屋舍陈设无不细致精巧。侍女见乐逾前来,忙上前行礼,为他取下外衣,室内温暖如春,只听轻轻的扑打羽翼声,外厅梁上悬挂许多小笼,那些笼子一个个开着口,里面铺着小小的鸟巢。一个侍女见机道“小公子心软,怕岛上有些小鸟雀没办法过冬,就收留它们在这长大了再飞走。”

    乐逾看那十一、二只鸟巢,却道,不知萧尚醴幼年时有没有做过这样稚气纯善的事。他随引路侍女走去,绕过一对楹联,还是乐逾的手笔,难得的楷书,“鲸霓蜃市七月雨,莺桃画舸四海潮”。便见珍珠帐下,珠宝光晕柔和,宽大的床榻上,烟雾一般的枕被中卧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枕边还放着萧尚醴赠的,刚得到的臂弩。

    乐濡热得脸颊泛红,软软的头发压在脸颊下。乐逾幼时不曾受过什么娇养,若是儿子像他,也不会受多少娇惯。可男孩多肖母,乐濡眉眼之间,透出的都是萧尚醴的影子。乐逾不愿多见他,却把他如女儿一般娇养。

    他神色一动,拿起枕边臂弩,又放下,手掌包住儿子的手。又缓缓去理他耳边发丝。乐逾在他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惠娘惴惴不安,绞了冰巾要为乐濡擦背,却听乐逾道“我来。”轻而易举将乐濡抱起,只是为他擦面,就已经看得出不惯做这些事,把那巾帕扔到一边。

    乐濡热得难受,只觉额上拭擦的手很大,力度也远不如乳娘、侍女温柔,不多时,那唯一一点冰凉远去。他的手又被握住,自手腕传入一股阴凉之气。通身滚烫顿时全消,他不禁舒服地低哼出声,像一只睁不开眼的小猫,又向父亲怀里挪靠。

    惠娘见状先退下,临出门回望一眼,就见岛主身材高大,将儿子环在怀里,小公子背靠他胸膛,手握成拳,只抓住他一根手指,倒是睡得很沉。

    这对父子之间难得有如此的温情,惠娘恍然想到,这才是父子天性。她也是一夜未眠,回屋睡去,再醒来已是中宵夜半。

    小公子房中亮着灯火,她轻轻入内,却见两个侍女竖起一指对她嘘声。珍珠帐里,那对父子已睡着了,小公子还躺在父亲身上,发了一身潮汗,发丝沾着脸颊也微微的潮。因为睡得太熟,脸安恬地贴着父亲胸膛,听那有力心跳,竟流了一小滩口水,沾湿岛主衣襟。

    乐逾却不以为忤,听见步声,便睁开双目,将儿子提起,抓出自己怀里,又盖上薄被。两个侍女绣鞋轻巧,上前为他一左一右撩开缀珍珠的床帐。乐逾身量太高,起身略一低头才走出来,惠娘对他一施礼,乐逾行出,她也匆匆跟随步出,却见乐逾在自己手书的楹联下停住,道“我今生只会有这一个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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