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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25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1317 更新:2021-12-30 21:51:17

    值此江湖多风雨之际,蓬莱岛主广邀宾客。他既能邀宾客,便是出关了。江湖皆已知晓两年前与瑶光姬论剑的“凌渊”是蓬莱岛主乐逾,年十四便杀天山蛊王,有了小宗师修为。

    若天下小宗师是一群马,瑶光姬与他当仁不让应为首。可现下瑶光姬在论剑后奉北汉国师法旨,面壁思过,蓬莱岛主虽然出关,却也无从得知修为突破到哪一步。江湖之中流言纷纷,竟有人暗暗猜测,莫非蓬莱岛又出了一位宗师。

    顾三自不能让他占尽风头,乐逾十二月末出关,三月便传出消息,说是春雨阁主顾三公子的夫人“惜雨刀”顾藤衣早已登上小宗师境界。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蓬莱岛上文人多,三月有踏春,四月有游春。选取岛上松间有流水处,铺设坐毡锦障,好似林下山人。诸人携带杯盏点心,饮酒者曲水流觞取乐,爱茶者舀清泉烹茶。

    临溪的一块大石上,刻出一张棋盘,林宣落下一枚棋子。却是昨日与辜薪池下棋,中盘投子认输,此时复局推敲。

    蓬莱岛上有若干孩童,因此设了学堂。饱学之士既多,就不必从外请讲师。几位校书郎轮流授课,每逢旬日辜薪池去讲学。“踏春”“游春”之日学童都要守礼仪侍奉师长,管事们便请辜薪池去。幼童才开蒙,先讲《诗》,不学《诗》,无以言。童子们以《诗》中不解之处提问,师长们也含笑点拨,林溪两岸处处是吟咏问答之声。

    乐逾道“你天生聪敏,不愧是‘神童’,只是下过棋的人太少,棋力难有大进益。”林宣却只低头微笑,道“谢岛主赐教。”

    乐逾见他神色慧黠,这才悟到,笑骂道“你这小子。”林宣与辜薪池数月前的争执早已过去,相处如常。林宣的棋本就是为陪侍他那位先生下棋学的,当然只需钻研一个人的棋路,何必到处寻觅对手,精修棋艺。

    林宣见他难得开怀,便又道“还有一件喜事,岛主可还记得芜城遇到的伍世兄?”就是那个骰子不离身,练字不间断的野店客栈账房。乐逾了然道“我借用过他名字。”

    林宣打趣道“能以随便一文钱为信物的,除岛主外不做第二人设想。那位伍兄确有不凡之处,自淛州护杜管事归来,又只身涉险,回淛州为杜管事变卖产业,所得钱财一分也没有私藏。杜管事看中他人品才干,将他招为东床。”这就是为何林宣要称他一声世兄。

    乐逾道“我记得你出岛历练时,杜管事也对你颇为看中。”林宣却只轻声道“我的心意岛主并非不知。”

    乐逾道“你与薪池皆是行为端方的君子。”难就难在此处。林宣却涩然道“先生才能称一句端方君子。”他自嘲笑道“我的生父罪大恶极,不配为人。能有今日,全赖先生救我,教我。及到我稍有所成,有些微长处,便不遗余力地将我引荐给诸多名家,因此博得‘神童’虚名……”

    往昔种种历历在目,林宣轻叹道“先生待我如师父,如兄长,全无私心。我不该对他有这样的心思。有这样的心思已经是错,绝不敢错上加错,以我的苦痛去勉强他,让他有任何为难之处。”

    第53章

    辜薪池自溪边走来,石畔乐逾喝过几杯,离酒醉差得远,正扶石看棋盘。他与林宣都席地而坐,一个恭谨,一个随意,一柄新写的折扇随手扔在巨石面上,草书笔势奇崛,却是十个字好僻谁相似,从狂我自安。

    林宣满腹温柔与辛酸,见他来还怕被他看穿,便笑道“先生有事和岛主相商?我为先生烹茶去。”乐逾好整以暇,辜薪池席地正坐,神态自若道“我方才,看见惠娘在溪边落泪。”她是乐濡的乳娘,便是抱着乐濡在溪边拭泪。那漂亮幼童不明所以,咬字道“惠娘不哭”,提起雪白衣袖仔细为她擦,又搂住她的颈子在腮边亲一大口。

    辜薪池怜惜道“濡儿是个好孩子。”乐逾道“我却不是个好父亲。”他出关三个月,见儿子不足十次,乐濡年纪稚嫩,不会委屈,乳娘是替他委屈。

    辜薪池露出一点关切,笑道“阿逾,我敢担保,你这父亲当得也不会太差。”

    锦京,七月,东宫内繁华似锦,恰似监国太子的声势。夏木清荫处,蝉鸣里时不时一声莺啼。临水的水殿檀木阑干全被浓荫覆盖,水面绿波细纹,锦鲤嬉游。

    殿内隔扇碧纱透出清凉,高足落地铜盘盛了消夏的冰雪,刚凿出的大块坚冰堆成尖,犹如一座散发寒意的冰山。

    殿内席分宾主,顾三一身白衣坐在下首。上首一位鬓簪步摇,隔帘相对的盛装丽人,两人皆是眉眼间一派聪慧灵秀。坐主位的正是代太子待客的太子妃田弥弥。

    觐见太子带一位小宗师有威逼之嫌,顾三只带苏辞随侍,那蓝裙云锦的女子跪坐在他身后,因她修为最高,听得一阵足音自水波上的廊道远远传来。

    太子服饰绯红,监国太子在袍服外再加一重纱罩衣,腰系玉带。朱衣本该是极热,他肌肤却与腰间玉板一色。红白交映,不生一点汗意。

    殿内为消暑热摆了两座铜盘冰堆,冰中混入薄荷香片,取冰凉醒脑的功效。他入殿时,那滴滴冰雪消融之声忽地清楚了,暑气顿时消散,令人觉得这太子殿下如白玉冰山,额上红痕又被压嵌珠宝的绫带遮掩。

    田弥弥敛衽告辞,苏辞也退至殿外,萧尚醴与顾三议事。垂拱司既收纳那么多江湖人,总要让他们物尽其用,萧尚醴自一年前便示意顾三暗中以这些人监察重臣,终有一日,要扩及百官。

    议过垂拱司,萧尚醴道“梁城水军现状怎样?”顾三只含笑道“就在下所知,训练倒是十分勤谨。”

    南楚本来就有水军,只是擅长江河中作战,不擅长海战。顾三暗道,这位太子殿下貌若桃李,却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性情。他设水军,是容不下蓬莱。

    顾三既然心寒,对萧尚醴比当年江上营救静城王时忌惮多了,对答愈发深思熟虑,两下往来却是谈笑如春。萧尚醴却道“顾卿以为,梁城水军可否攻破蓬莱岛?”

    顾三早已认定,世间不会有一个有才略的君主容得下无君无父的蓬莱岛。萧尚醴对乐逾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以至于在密室中被乐逾……所辱,不定被弄成何等不堪的姿态,都不至于要他的命。但权位之前,有什么私情。若乐逾危及大楚的基业,萧尚醴难道还会留他一命吗?蓬莱岛如今越发地与君父为敌,还没有被屠岛,无非是因远在海上,萧尚醴一时鞭长莫及罢了。

    顾三道“如今盛夏,海面风向难辨,在下以为暂不可行。”

    萧尚醴道“那么十月,何如?”他柔声道“孤听闻蓬莱岛主为其子生辰广发请帖,毕竟相识一场,顾卿可否为孤送乐小公子一份薄礼?”

    顾三去后,水殿里再无一人。萧尚醴倚在凭几上,这才显露出一点疲态。如一枝镇日开放,逼得人不敢直视,到深夜方才在花丛中幽幽寂寞的红花。

    田弥弥抬指令侍女噤声,徐步入内。萧尚醴猛然睁目,尖锐地扫来,目光犹如千万利箭,田弥弥心头乍惊,却和声笑道“殿下,是臣妾。”

    萧尚醴看清是她,警惕也未全消,只闭眼淡淡道“是你。”他一顿道“孤记得你从前不以‘臣妾’自居。”

    田弥弥一怔,她以往只在外人面前称一声“臣妾”,如今却在四下无人时也这样自称。她从容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殿下威仪日盛,臣妾不敢不恪守礼仪。”

    萧尚醴只道“听来太子妃近日在读《荀子》。”《荀子》是帝王之术,她是越发能忍了。她与萧尚醴虽为盟友,却更是宾主,她是宾,萧尚醴为主。宁扬素至死高洁,她却是外圆内方,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更夜园中率秦州十三骑奔救,慷慨清歌,在群敌前歃血为盟的豪情意气渐渐看不见,楚国太子妃仿佛真安然于做一贤妇。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一两年间,萧尚醴好像大梦初醒,本性显露,竟是个要乾纲独揽,不许人违逆的。

    萧尚醴也念及当年结盟的情景,田弥弥与他同舟共济,已是他宫廷中除母亲外最信赖的人。他有几分倦意道“父皇的千秋节,东宫敬献的贺礼表演可筹办妥当了?”

    楚帝今年将满六十,本就应大办,楚帝加封萧尚醴为监国太子,萧尚醴便携文武百官齐上贺表,请将楚帝的千秋节与“朝岁”“祭宗庙”并列,普天同庆,楚帝大悦,便改新建来颐养天年的太安宫中辉萼殿为圣寿辉萼殿,在楚帝生贺之日于此大宴朝臣。

    田弥弥笑道“殿下自淛州带回江晚尘江娘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辉萼殿边畅云台已准备好了,五个月后,由她登高献艺,必不使君父失望。”

    萧尚醴沉默一阵,才问道“你今晨去侍疾,母妃‘病情’如何?”田弥弥叹道“已大安了,再数日就可受诸命妇觐见。”

    所谓容妃为太子忧心以致大病,险些香消玉殒是真,大病却是假。楚帝自萧尚醴夺权,封太子后就对他疏远,更不准他常伴在容妃身侧。

    容妃思念幼子,夜间与楚帝同床共枕,却梦中泣泪呼唤,那惊惧之态触怒楚帝。寡人已将天下给了你的儿子,你竟仍视寡人如洪水猛兽!怒难自遏,面色铁青地扼住容妃咽喉,容妃睡梦中滚落床榻,乌发覆面,发色漆光可鉴,越发显得她肌骨孱弱,垂死挣扎,若非季女官与一众宫人多年来感激她仁慈,不顾生死,入寝殿匍匐求拜,容妃已气绝而亡。

    楚帝以容妃急病之名夜传太医,季女官心知萧尚醴会闻知此事,情急慌乱之间,夤夜差遣太监出宫,传话太子,“母安,勿求见,万不可与君父生间隙”。那一夜萧尚醴披衣而起,独对烛火,既无睡意,也不哭泣。如一尊灯火下的玉人,命人连夜起草奏疏,次日呈上,请母妃安而已。

    东宫灯火通明,田弥弥令内眷妃嫔悉数为容妃祈福,想安慰萧尚醴却又无话可说。萧尚醴的声势都是楚帝给的,一日未登基,一日不能安,离那皇位越近,越要谨言慎行。她又想起她的母亲,禁锢在深宫之内,辟宫另居,皇后亦对她礼敬三分又如何。其中辛酸苦痛,怎能言喻。

    楚帝对容妃多年来看似盛宠冠于后宫,若非她是周室帝女,早已册为继后。可却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心窍被迷,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萧尚醴年纪幼小时还有几分收敛,待他逐渐长大,已在不解为何母妃有时侍寝后会卧病。如今萧尚醴渐渐掌握权柄,楚帝对他再不似从前怜爱,便懒于遮掩,愈演愈烈。

    田弥弥安抚道“殿下,臣妾明日晨起会去太安宫求见,设法为母妃侍疾。”萧尚醴却如已下决心,语调平平,对她道“你我究竟是幸还是不幸,生在无情无义帝王家。”

    九月二十六日,蓬莱岛乐岛主为其子开寿宴,在垂拱司声威之下,江南武林竟无一人来,有名有姓之人倒也不开罪蓬莱岛,只道是蓬莱岛主有望成为宗师,人不至,礼却厚。唯有霹雳堂雷撼龙收贴冷笑一声,当场对灯烧了,骂道“难不成老子要去给他儿子拜寿!”

    及至寿宴当日,到来者唯海商而已。乐逾早知敢来者无几人,宴席并未设在蓬莱岛上,而是将数艘高三四层的华丽楼船以木桥相连,一同飘于蓬莱岛外的海水上。岛外云雾百年不散,楼台隐约,雕梁画栋,如悬如浮。

    乌兰郁带领船队前来,为首一艘上,一个兰纳女子年若二十一、二,肤色如蜜,肌肤光洁,黑发盘起,头戴金冠。那冠的手艺迥然与中原相异,镶嵌有数百颗五色宝石,细巧瑰丽。

    这还不算,她穿紫罗宽袖短衣,腰下艳丽长裙,上衣下裙以金丝宝石的纽带相连,一身金器,却没能压住眉眼风情,真是中原女子中少见的顾盼飞扬。此时站在船头,抬起手来,一身叮铃细响,喜道“这是海市蜃楼,还是仙宫楼阁?”

    她说的是圆滑灵巧的兰纳话,乌兰郁却拦住她,以汉话道“这是蓬莱岛的主人来迎接我们了,我带你来就为这件事,他可不是你见了就无趣的中原男子。”

    乌兰郁的船队与那几艘连成楼苑的大船越离越近,楼船之间弯弯的木桥宛若一道道拱门,最大的拱门上,站着一位隽雅秀美的青年。林宣不愿辜薪池吹风,自领了迎客之责,此时微笑低头吩咐船工,在商队的头船与蓬莱岛楼船间搭设木板。

    木板未搭,商船上却传来一阵舞乐吹奏声。那声音非箫非笛非埙,仅得五音,悠扬高逸。船上本在奏丝竹,闻听此曲,奏乐之人的手口都停住了。一个个倚门倚窗听着,那曲声先悠悠数声引人心神,而后鼓声一响,那曲声骤然一转,热烈激昂。

    蓬莱岛船上众人皆笑,觥筹交错,那芜城的账房先生伍财也来拜贺。两年不见,愈发器宇轩昂。已改名“道之”,取“君子爱财,以其道而得之”。乐逾道“我先前与薪池说你骰子不离身,这回怎么不见?”

    伍道之感慨一笑,道“不敢瞒岛主,此生最大的一场豪赌我已经赢了。”当年拿一枚铜钱毅然上路,赌的就是富贵险中求,前途未卜,昏天黑地已能拿来做笑谈。辜薪池温和劝勉他,却闻船外几声散音。舱内骤然一静,诸校书交头接耳,皆疑道“这是什么”“韩老博闻强识,或许知之”“辜先生知晓么”,竟无一人能解。乐逾正饮酒自娱,闻曲坐起,以目视辜薪池,辜薪池却对他笑而摇头。乐濡也在乳娘怀抱中伸手虚抓,十分有趣。

    乐逾道“诸位随我迎佳客。”迈出厅去,厚毯履之无声,海风中见得乌兰郁一身紫袍,已下船来,身后仆役十数人束手而立,头船上另有一群兰纳打扮的女婢,拍鼓摇铃伴那曲声,吹奏之人却总不现身。

    林宣见辜薪池也行出,忙向他走去,又招人取来披风。恰在此时,曲声忽停,那商船上四个婢女滚开五彩团花的斑斓地毯,三声鼓响,一个金冠锦靴的女子含笑走出,腰间系着金铃,手中抓一只黑角,径直对乐逾朗声道“乐岛主,你们一定想看我的乐器。”

    她那双俏目投在乐逾身上一转,自得道“你们说得出我的乐器是什么,我就给你们看。”虽只得一瞥,场中多有人看出她手中黑角上端尖利,稍往前弯,侧有竹丝纹,底有粟纹,是犀牛角。乐逾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姑娘自己的乐器。”

    她愕然道“你怎么知道?”乐逾道“蓬莱岛上无人知道来历,姑娘的乐器就一定不曾存在世上。”她扑哧一笑,抚犀牛角,又将那角扔给乐逾,道“那就给你看!”乐逾一手抓住,她正色道“我喜欢乐器,我有一间大屋子,有好多种有人懂没人懂的乐器,太多啦——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件,但我都会用。有几样乐器,他们说中原人用得也很好,我不相信,所以我就来了。我愿意把这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乐器送给你的小儿子,只要你们让我弄清楚中原人用乐器好在哪里。”

    乐逾回看道“诸位可愿应这赌约?”有几个素善乐器的欣然颔首,那女子拍掌,婢女送上一把红木琵琶,象牙为头,捍拨上是骑象而歌图。她坐在坐榻上,脱了宝石宽镯,闭目抱弹。当世以为琵琶适宜男子弹,一则好琵琶皆重,二则女子横抱弹来,姿态不雅,她却落落拨弦,只弹《苏摩遮》,如激水泼雨,洒脱可喜。

    乐逾听来竟不逊当年江上,卢氏千金对寒江铁链而弹《夜半乐》。一曲罢,林宣笑道“我虽不及这位姑娘,但想试库中一只琵琶已久,今日小公子生辰,岛主何妨成全了我?”

    下仆开库取来一只紫檀螺钿琵琶,拨子上是木画又嵌贝的围猎野鸭图,两方各在船上,隔一段海水奏乐。那女子初闻琵琶声多拢撚技法,如咽如诉,不过是一曲《六幺》,不以为然,过了一晌忽“咦”了一声,侧头凝神聆听。

    岛上有能者众多,见一个海外小国的女子愿意一一领教中原人奏乐的技艺,个个饱含兴致。就将坐席改设在船外,酒水如流水般送上,仆役来往换取两三样乐器,小公子闻听这乐声一时一变,也在乳娘怀中睁大双眼朝那一身灿烂的兰纳女子张望。

    忽而一个小僮咽口水,林宣弯腰让他在耳边私语。他脸色微变,若无其事走去乐逾身侧,乐逾端酒向辜薪池举杯,因那兰纳女子的婢女已捧出一只琴盒,又端来一盆香花热水让她浸手。

    焚香净手便是要操琴,士无故不撤琴瑟,她非汉人,又是女子,竟自称擅长操琴,诸人见她姿态,已是肃然起敬。乐逾敬辜薪池就是此意,论琴中雅乐,中正平和,首推辜薪池。他端着酒杯未饮,林宣对他低语,乐逾双目一压,抓住林宣手臂起身道“诸位尽兴,我要出去散散酒气。”

    他只携颀颀,上一艘载酒的小船,两个船夫听他吩咐开船。雾气有百余里,外人至此常在雾中迷失。蓬莱岛设船宴在雾气外围,又兼船夫谙熟路劲,不多时便乘风破雾。

    海面远处五个黑点,赫然是黑压压五艘战船。帆上一个“楚”字,见得那雾中脱出的小船便分散五方包围而来。船夫骇得手足发抖,嗫喏道“岛主……”

    乐逾一推道“进舱。”便就在舱门紧闭时分,那几艘水军战船与他隔得尚远,军士已不顾箭能不能射到,齐齐放箭。借风势一边放箭一边向他驶来,力求将这船上人远处射杀。

    第54章

    谁料那箭矢还没有碰到船,乐逾已一跃而起,这一跃便跃出几丈,宛如踏在浪上。颀颀出鞘,剑气吹毛断发,待他登上甲板,战船上已伤了一片人。

    战船上将士高呼“放箭,放箭,他上了船还怕射不死他吗!”军士齐齐持弓仰天,可搭弓放箭也需一息工夫,却在那一息之间,手起剑落,一只桅杆被颀颀一剑斩断。巨大的风帆从天而落,将半船弓箭手密不透风地压住。船上顿时惊叫不断,扑扑数声,却是几十人坠落海中。

    其余四船见状立即调转船头,对准这船,将领尚能镇定,喝令道“换火箭!”军士早已备好火箭,一时间万箭齐发。

    须知那火箭箭尖上浇油点火,一旦沾到便满身起火。梁城水军竟连自己的战船都不要,背水一战,朝着乐逾所在战船放火箭。船上军士不少不慎被火箭误伤,薄甲下的棉布熊熊燃烧,忍痛勉力滚进海里,向那四艘船挣扎游去。

    黑烟火光之中,乐逾向那为首的战船看去,却见将领身边赫然站着一个蓝裙云锦的女子,高髻广袖,在众军士中容色平静,便是与乐逾两年前在锦京有过一面之缘,顾三手下春雨阁天部如今的主事,“五弦琴”苏辞,火箭一策也是她方才在那将领耳边指点。

    却听嗤嗤破空之声,又是三支箭向他袭来,乐逾将颀颀一插,侧身抓箭,踢起地上水军军士遗下的一柄弓。眼神略定,而后张弓便射,三箭连发,那箭竟向将领身边射去。

    一支箭插入风帆,那帆顷刻间便烧起一角;另一支射死一个提戈护卫,竟还深深刺入桅杆,撞得船桅一震;其余护卫以身为盾护住那将领与苏辞,其中一人被箭射入小腹,尚未捂腹便爆开一片血花,那箭穿膛而过,又钉入他身后之人,将两具尸身钉在将领身上。

    诸军士面露惊骇之色,唯有苏辞远远目视乐逾,嘴唇几动,那将领立即下令停战。乐逾负手站在乌烟之中,那船断了桅杆,裂了船帆,除他独立以外再无一人。

    苏辞神情莫测,低声道“这便是宗师之威?”又道“派一只小船,送我过去。”那军士划船到战船下,苏辞轻轻一跃,便跃上船头,避开烟火上前施礼道“乐岛主。”

    乐逾看她一眼,开口却道“你不怕我杀你。”出言时神情无异,却是真动了杀心。萧尚醴也早欲置蓬莱于死地。苏辞仰起头看他,一张皓脸不饰脂粉,也不巧言令色,别有一种风概,道“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乐岛主不问我所为何来?”

    乐逾道“好一个先兵后礼。”苏辞又施一礼,道“闻说岛主才出关八个月,想必不知闭关之中,《蓬莱月闻》写了什么。”她自袖中取出一纸小楷,道“我抄录了一份,请岛主一观。”

    乐逾只将眼一扫,却目光忽利,逐行读下,神色数变,竟捏紧了那一张纸。

    苏辞淡然道“太子殿下有言在先,蓬莱岛在四国之外,岛主自可以放浪形骸一些,然而大不敬之事,若参与只会祸延己身。儒以文犯法,侠以武犯禁,贵岛辜先生妄言君上,以他为首,《蓬莱月闻》一应主笔者,不杀不足以正人心,靖天下。岛主与罪人交情匪浅,必然不会交出他。故太子殿下命我先兵后礼。”

    先兵后礼便是能屠岛就屠岛,不要留一个活口。那一张纸上是《蓬莱月闻》这一两年间言及垂拱司之事。直指天子驱使垂拱司为鹰犬,搜罗江湖人做奴仆。江湖人若成为天子奴仆,则江湖名存实亡。楚帝三十年前钦定谋逆一案,是要绝天下文人之口;如今设垂拱司管理江湖,是要绝天下武人之口。江湖本是因一个义字而使各方人物聚集,谋逆案后,文人朝臣已不敢言,若江湖再无人敢言敢为,则世间公义无处声张。

    自此发散开去,竟至天下本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人君独掌大权,对天下人予取予夺,恣意践踏,独夫当朝之弊更甚于官吏贪污之弊。

    世间有那个皇帝容得下这样犯上谋逆的话语?这便是说给天下人听,可以憎恨君父。乐逾道“你说我不曾看过他写了什么?我确实不曾看过。”他竟弯腰在她耳边道“回去告诉南楚太子,若我看过,早该一拜辜薪池,谢他执此笔,为我蓬莱岛立言。大逆不道又如何,我乐氏一族三百年来就是以这世人眼中的大逆不道为道。水军若再来进犯,南楚举国缟素之日可期。”

    唯有天子死,国家大丧才举国缟素,苏辞皱眉道“乐岛主……”又一垂目,道“既然岛主执意与国君为敌,与乱臣贼子为伍,便与乱臣贼子同罪。太子殿下闻说岛主的公子寿宴,特命我送上一份薄礼。”

    她端出一只金匣,其中是一只供男童取乐的臂弩,制作极为精致,如钢如铁,可套在臂上发射弹丸。匣中又有十余枚浑圆弹丸,外面是泥金,内部却含有香药,浓香扑鼻。苏辞恭敬道“殿下有言,贺礼送上。此后岛主与《蓬莱月闻》一应主笔者皆为我大楚罪人,尔等若上岸,大楚必倾全力擒杀。”

    乐逾乘船回宴席,隔水听闻一阵琴声。使梁城水军折戟,归来时辜薪池一曲才起始不久。

    他登船细听,走入船内望见辜薪池身影,便是一笑。蓬莱岛上纵论琴技,首推辜薪池,因他为人最冲淡平和。不料此时操琴,不动声色,指下竟是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满堂皆惊。

    林宣见他一笑,知是困境已解,心头大石落下,便道“方才那位姑娘弹《广陵》,先生就只好回以《广陵》。”却不料这杀伐之气如此慑人。

    正值此时,辜薪池抬目,恰好与他对望。两人不由都心念一动,是君知我,是我知君。《广陵》别名《聂政刺韩相》,聂政感严仲子知遇之恩,为他刺杀韩相。又因此曲将商弦降为宫弦,商弦为君,宫弦为臣,便是“凌君”之意。

    琴谱中有“取韩”“冲冠”“发怒”“投剑”诸节,当下正是“冲冠”。乐逾见惯他温文尔雅,早已忘记他当年称“文心剑胆”,也有见江湖中不平之事便慨然直书的时候。武夫冲冠,血溅五步。文人冲冠,以笔作刀。因遇知音知己,身后万事皆可交托,故而置生死于度外,敢写下大逆欺君之言。便如他从容奏《广陵》杀伐之曲,他立那样的危言,却不去打扰乐逾闭关,是要在江湖中最该有人仗义执言,却无人敢言之之时言之,纵楚帝问罪,而乐逾还没有出关,也不拖累旁人,宁愿只身离岛,平静赴死的了。

    却说那兰纳女子也奏《广陵》,却与辜薪池截然不同,此时越听越眉心紧皱,却正襟危坐。待到一曲终了,鸦雀无声,她此前一直在兰纳商船上不肯下船,要箫便箫,要琴便琴,但凡拿得出的乐器,都与蓬莱岛上于音律有所长的人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还胜过一、两分。

    此时与辜薪池算是平手,却抱琴款款登上蓬莱岛的船,行了一礼,郑重道“你对《广陵》的理解,我很不喜欢,也绝对不认可,但你弹的《广陵》确实是很好很好的。”

    她大方解下腰间犀角,笑道“你们岛主也回来啦,我们兰纳人说话算数。”便要如约送上。一件举世无双的乐器于她必然很是珍贵,辜薪池笑道“姑娘琴技高超,精通当世乐器,是我们自愧不如。”

    她却灿然一笑,道“我并没有说你们比我好,我一开始说的是你们让我知道中原人用乐器好在哪里,我就把我的乐器送给你们。现在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好处与我们的好处就像是春天的花和秋天的月亮。”将那犀角扔给乐逾,大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放心,这个乐器我还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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