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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22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9500 更新:2021-12-30 21:51:16

    只见一个僧侣生得清癯,四十余岁年纪,一身旧衣,左手一把扫帚。身高与乐逾相仿,这松林山道除他二人外再无旁人,那僧侣在乐逾身后,竟还侧身而立,只在道旁占一点立足存身之地,面上也非谦卑,而是平和已极。

    乐逾道“敢问大师法号,叫住伍某有何贵干?”那僧人道“檀越对贫僧以礼相待,并不是因贫僧法号有名或无名,此间只有贫僧与檀越,何必通晓姓名法号?”又从怀中取出只纸片字,合十道“贫僧在寒松寺中得来,应该是檀越所书。”

    乐逾道“大师是来赐还在下抄录的经文?”僧人道“非也,贫僧此来,只想请檀越再抄录几册,贫僧也好将经文供奉佛前。”乐逾道“大师有一双法眼,难道看不出,满纸戾气,如何供佛?”

    僧人低眉却道“檀越方才见我,似有疑问?”乐逾不知他打什么机锋,便道“此处只有大师与我,大师侧身肃立,在礼让何人?”僧人吟道“‘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佛家有三宝,他说的却是道家三宝,道“檀越一脉都是天生的道家门人,贫僧在檀越面前,不敢为天下先,这里并无他人,贫僧礼让的是天地。”

    那僧人说他是道家门人,便是知道他是乐氏后人。乐逾深深吐息,几乎忍不住心念已乱,胸中作痛。乐氏子孙皆拜在老庄门下,《道德经》《逍遥游》倒背如流,开蒙便是《道德经》。天地生我,先有天地而后有我,故需敬天地,不敢为天下先。如今为情所困,戾气渐重,离魔一日比一日近,离“道”一日比一日远。唯有斩心魔可以回头,可斩心魔必须太上忘情。

    那僧人道“檀越上应天命,有大机缘,该证非凡正果,凡人不能及,却因一个戾字心性渐失,实在可惜!檀越已舍弃正道,道不能救檀越,佛可渡檀越。檀越问贫僧,满纸戾气如何能供佛?满纸戾气为何不能供佛?大佛法摄八万四千法门,能除祸障销魔众。世间一切凶煞暴戾物,皆可在佛前回头,脱离无边苦海。”

    那苦海是什么?无非是人间的美色,烛光明照,额上印着海棠的一张脸。那眼含泪,那唇如吻,此情此恨,乐逾难动半步,立在原地,他可以断相思,不见萧尚醴,也不与他梦见,可怎么忍心将那血海中玉一般的天下第一美人当成心魔一剑斩去?

    那僧人见乐逾天人交战,眉头紧皱,双目杀机弥漫,陷入魔障无法自拔,便闭目一叹,双手合十。骤然之间,天地如同齐齐应和,扑簌簌落了满地松针。乐逾只听雷声滚滚,震得幻象俱散,强忍过去才觉身边山不动,石不动,松不动,云不动,风不动,唯有眼前那清癯僧人低眉垂目。

    方才想起萧尚醴,心念大乱,若无那僧人相助,后果不堪设想。乐逾耳鼓裂痛,胸中沉闷,却拊掌道“不想寒松寺藏有一尊真佛。‘一默如雷’名不虚传,得大师当头棒喝,在下感激不尽。”

    江湖中佛门武僧多出自禅宗,“六能”绝技博大精深,领悟的佛法越高深,武艺就更精进。禅宗多出苦行僧,有小宗师修为,却披风沐雨,苦修劳作,一生不凭借武艺扬名。

    那僧人诚恳道“贫僧不忍见檀越受苦,所以自作主张,为檀越驱逐魔障,但贫僧观檀越的魔障,已很是深重。眼下凭内力镇压,强保灵台清明,并非长久之道,待到戾气入骨,便会真气暴乱,沦入魔道。而潜心礼佛,日日抄写金刚经五千字,可为檀越消解戾气,破除心魔。”

    乐逾本就是俊朗浓重的长相,如今目中更是深刻,道“金刚经五千字,消得戾,难道消得情?我心魔是一个情字,纵金刚经有五千字五万字,加在一起,能阻挡一个情字误人?如今种种,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劝大师不要白费苦心。”

    那僧人苦笑道“贫僧发下誓愿,愿为筏子,渡檀越出苦海。檀越不回头,贫僧怎么好回头?”

    乐逾至此猛然大笑,道“大师是见过我母亲还是认得我父亲,竟非要渡我?”那僧人道“惭愧,贫僧对先岛主闻名已久,却无缘得见。至于檀越的生父……认得二字更是无从谈起。贫僧一直仰慕正趣诀的自在精妙,既然因缘巧合遇见檀越,就该是天意,要贫僧渡化檀越。”

    乐逾道“这么说来,不让大师渡我,大师不痛快,让大师渡我,我不痛快。我愿和大师打赌——大师是出家人,又敢不敢与我赌?”

    那僧人思索道“檀越得天独厚,贫僧为渡檀越而与檀越打赌,想来诸天神佛应当不会见怪。”

    乐逾道“我认识一个酒肉和尚,是个痴人。不想如今见到大师这正经和尚,倒是个妙人。”那僧人宣声佛号,乐逾道“闻说寒松寺山上有猛虎,常咬杀禽兽,也曾吞吃行人。”

    那僧人道“确实。”乐逾道“若是大师能令猛虎不再伤飞禽走兽和行人,我便让大师渡化。”

    第48章

    四日后,乐逾送经文上山,在半路松径之中听见簌簌响声,转身去看,青翠松林中竟伏着一只金黄斑斓的猛虎。双爪前伸,抠在石缝里,乖顺异常,发出“呜呜”的鸣叫。

    那猛虎犹如待他随行,为他引路,支起肩向松林中潜去,绕绕回回,在林中穿梭,到深处天光参差落入,一块宽平的山石上,盘膝坐着那灰衣僧人,口中念道“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而在他面前,一只狐狸伏地,两爪压在颈下,双目闭上,见那猛虎上前亦不惊不动,宛如山间一块石头。

    而那猛虎低叫着绕一僧一狐数圈,便也坐在那僧人坐着的大石旁,低头静听,如一尊护法。

    那僧人这才闭口睁眼,微笑看一眼乐逾。乐逾击掌道“猛虎敬服,狐狸听法。我今日才知,佛经中的故事不全是虚。”

    讲经一旦停下,狐狸翘起尾巴,一滚身爬起来,眼珠黑亮,警惕地蹿入林中。猛虎亦背面远去。那僧人道“贫僧答应檀越的,已经做到了;檀越答应贫僧的,料想也不会失信。”

    乐逾道“愿赌服输,大师只要我抄经?不要我剃光头随你出家去?”那僧人一愣,无奈失笑道“岂敢岂敢!檀越这一支一脉单传,贫僧若是拉檀越出家去,只怕夜深人静时就要被檀越那位先祖入梦问罪了。”

    乐逾道“只抄经书,就可以摆脱心魔?”那僧人道“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愿出苦海,剃度修行又有何益?愿意顿悟回头,无需读经,立地即可成佛。经中有大智慧,旁人或许抄录一场,两手空空,头脑也空空,没有所得。依檀越的天资,若愿潜心诵读,使经文镌刻在心中,必能得智慧为利剑,斩除心魔。”

    乐逾沉默片刻,想起血海之中,美人如花,含情含恨的脸,一刹那心神动摇,良久才道“我早已对大师说过,我的心魔是情。不过既然大师赢了,有言在先,我愿一试。”

    自那次起,乐逾日日到松下那石台处与他论经。即使乐逾携酒同来,说话饮酒,那僧人也垂首微笑,毫不介怀,反而道“人世间是苦海,檀越能以醉眼看世间事,不亦快哉。”

    相谈甚欢,那僧人传授他“清心咒”,心神镇定,神志不失,戾气渐渐平息,可心魔仍是难解。那僧人几次三番劝道“色相皆是幻,红颜如枯骨,檀越能看淡功名利禄,为何唯独看不透美色惑人?”

    乐逾与他对坐,道“大师,我看得透世上千百种美色,只是无法对这一种无动于衷。”

    那僧人一叹,不再多言。乐逾却道“大师为何要渡我?初见之日,大师说我‘上应天命,有大机缘’,指的是否是‘天选大宗师’。”

    那僧人深深看他一眼,低声道“檀越果然知晓‘天选大宗师’一事。不瞒檀越,贫僧不但相信檀越有成为宗师的机缘,更相信檀越将成为天选大宗师。”

    乐逾不为所动,道“大师如何就知道是我?即使我命中真有天选大宗师的机缘,北汉瑶仙姬与我命格相同,我已生心魔,怎比得上她追求武道之心全无瑕疵,果决坚忍。”

    那僧人摇头道“檀越,症结正在此处。不是檀越,便是北汉瑶郡主。檀越无国无籍,即使成为大宗师,也不会偏袒哪一国。可瑶郡主,虽霁月光风,却是北汉宗室,享举国供养,效君报国义不容辞。如今中原宗师都已陷入衰竭,若是她先登上宗师境界,再成为大宗师,普天之下,再无人能与之抗衡——北汉国君必以此为依恃,挥师中原。到时的中原,将焦土千里,生灵涂炭!”

    乐逾一时不语,那僧人言及此,忽然大恸,道“周朝末年,天下大乱,中原得安定不过三十年。当年贫僧已是十岁稚童,战乱时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犹历历在目……贫僧不忍见万民罹难,故一意孤行,只求渡化檀越。”

    禅宗高僧,出家之人,本来不跪显贵君王,却在乐逾面前一拜,道“求檀越为天下黎庶计较,挥慧剑,斩心魔!”乐逾不动,只道“我何德何能,受大师一拜。”

    那僧人见他神情,胸中便是一寒,急道“檀越!”乐逾眼前却是萧尚醴,十二岁离岛,游历天下,见过人间百态,笑世人为七情所苦,愚不可及,却如今才亲身体会何为情苦。那张穷尽人间艳色的脸,以累累白骨,尸山血海,含情脉脉地对他凝眄。乐逾但觉荒谬,厉声道“如大师所言,我不断绝一份相思便负尽天下人?”

    乐逾大笑起来,心中幻象已如妖孽,究竟心魔即是萧尚醴,或是心魔窃取萧尚醴的形貌?他只见那幻象似喜似悲,道“你说过护着我,绝不让人伤我,如今却要亲手杀我?”

    那僧人情急看他,那美人也千言万语地看他,乐逾按剑道“我不信,我不信天下安危系于一人。——大师渡我是渡不成了。”

    这二人对峙,陡然间,自半山下传来惊惶大叫,乐逾逼视僧人,已如箭脱弦般掠下去。那僧人也是愕然,僧衣被风鼓满,几乎与乐逾同时冲到山下。

    却见几树青松之间,屋院外横一具女尸,年约十六七,是买来的婢女,尸身被扯坏撕开,脸颊到颈项处,血肉翻卷,半张头皮撕下,是猛兽利爪之威,胸腹更是被爪子掏开,肚肠流到泥土草叶上。

    乐逾一字不发,面色铁青,冲上前抱起季玉壶,她被撞倒在地,已是满脸苍白,脸颊上一道道眼泪汗珠,裙底渗出些淡粉的血水,手指紧攥乐逾衣袖,快要昏迷道“救我……”

    婢女仆妇被吓得人事不知,或是两眼无主,直着眼要疯过去。那僧人不避嫌地蹲下身按压穴道,唤醒她们。一个仆妇见着血肉,哇一声坐在地上大哭出声,道“老虎……骇死人的老虎!苍天呀!”

    乐逾取出随身带的丹药,正喂给季玉壶,那药是蓬莱岛十年求得三粒的返香丹,原本为了辜浣,若有不测,一月一粒,至少可保三月性命。如今他并无其他灵药,将返香丹逐次全喂给季玉壶,另一手已在她背后送内力推化药力。

    那僧人满面悲恸,他要渡化猛虎,却眼睁睁见到猛虎伤人,阻之晚矣,只觉万事都是自己的错与孽。

    那些婢女仆妇都痴呆发抖,抱成一团。乐逾抱起她便匆匆入屋,那僧人猛然一惊,大错铸成,可那女子腹中分明尚有一条小生命可救,追上前去,道“檀越!尊夫人要生产,已不可再拖,贫僧……略通医理,请让贫僧助夫人……”

    季玉壶自有孕以来,少有开颜欢笑的时候,怀胎至今近八月,竟有大半日子身体心神都被苦痛折磨。

    这一回见猛虎咬死婢女,受惊动了胎气,生产更是艰难。她即使服下了万金难求的灵丹妙药,又有乐逾源源不断抱着她送入真气,仍是不到半个时辰就脱力了。

    她这一生出生既然低,又性子孤僻,不求所成,偏偏还清高得求一份干净,不愿被世间男子触碰。活一日,过一日,就是受一日搓磨。

    咬布巾咬得唇间都是鲜血,痛不欲生时,却隐约想到,她痛不欲生又哪里只是这一时,这一刻。她这一生,只有在被昭怀太子妃庇护的数年间,在那放置古玩的积玉斋中看守,日日为珍品古玩掸灰拭擦,对着一斋数十架不通人言的死物,得到过一时半会儿的平静安然。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汗水迷住眼,双目通红,再留不出一滴泪来。三个时辰后,天色全黑,屋内满是血腥味,竟无人分得出神点灯。

    胎儿体位不正,她的产道又难以扩张,那僧人额上也是大粒大粒的汗水,再这样下去,那胎儿只怕会死在分娩中。她如同知晓,竭力靠去,只能依在乐逾耳旁,动嘴唇道“大夫说……是个男孩,是不是?”

    乐逾道“是。”她目中已无神采,道“我很怕……很怕,为什么……要是个男孩……”

    乐逾扶住她,护住她心脉,道“你不会有事,他也不会。”但她又神色挣扎,面上似悲似喜,道“是男是女,是我的……孩子,不要管我!救救他,你救救他……也放了我……”

    乐逾闻言一震,季玉壶意在舍母保子,她已经弃世,却不能拖着孩子一起走。

    他不动良久,去取剑来,那僧人悚然看他,却终究一叹,颓然闭眼。

    破晓时分,那屋舍内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啼哭,生产的女子被剖腹取子,血流如涌。

    那男婴通身绯红,面容紧皱,被那僧人满是血的手抱住,只管张嘴急促大哭,丝毫看不出长相。

    季玉壶看他一眼,淡淡一笑,耗尽这一世所有气力,却拼命抓住乐逾的手,道“教他……做一个好男人,心思端正……胸怀坦荡……懂得尊重……世间的女……”

    话未说完,便倒下去,手也软软跌落,乐逾拥住她,半晌,理齐她腮边散乱鬓发,低沉道“我答应你。”

    第49章

    斯人已在他怀抱中离世,乐逾将她放下,提剑出门,道“烦大师照看犬子。”

    拿僧人灰袍上处处血迹,正笨拙细致地拭擦婴孩脸面上的血水,闻言急道“檀越!”却只见乐逾身上淡淡戾气转厉,高大身影射出,一纵而去。抱住一落地便与生母诀别,不知是否为母亲一辈子的不幸号啕大哭,那僧人进也不是,留也不是,长宣一声佛号,竟就抱着婴孩追冲上去。

    屋外那仆妇婢女过了半日,渐渐地恢复神智,半夜烧水听吩咐,如今一边啜泣,一边通红着眼为那死去的婢女收殓。

    青松岭被晨风拂过,黎明里山林不语,天地寂寞。那僧人仰头四面环顾,抱着眼都睁不开的初生婴孩,如捧一只大手一捏就会碎的玉碗,护在胸前,唯恐他有失。

    半柱香后,追上却已迟了一步,林中浓重血气弥漫,气味腥臊,不是人血。地上一团庞然大物,黄澄澄的皮毛已被血染得猩红。那一动不动再没生气的皮毛旁,站着个高大的男人,如山如渊,已经收剑入鞘,回头对那僧人一笑,眉眼俊朗,半张脸与一侧肩头都溅满兽血。

    乐逾道“大师来迟了。”他反手抹去铺头盖脸的腥热兽血,那僧人定定看着他,即是忏悔又是消沉。

    乐逾右颈,血下竟有一道利爪留下的浅浅伤痕,虽然短而不深,但方才竟险恶到猛虎的齿爪与他的咽喉只在咫尺之间。

    那僧人踉跄倒退,抱着怀中婴孩,悲哀万千,欲张口念经,又是超度谁,那猛虎虐杀的少女,死于生产的女子,还是这刚被屠杀,虽做下孽,却也在佛法下一视同仁,可以被超度的野虎。

    那僧人嘴唇颤抖,苦涩道“千错万错,是贫僧的错。贫僧急于求成,没有以佛法驯化猛虎,而是以‘降魔印’威慑,使它不敢在檀越面前放肆……若是贫僧以身饲虎,便不会有今日事。”

    乐逾道“大师渡它不成,它野性难驯,暴起伤人,与大师何干?换言之,大师渡我不成,我哪一日入魔,死在他人之手,也是我因果注定,绝无怨言。”

    他从那僧人手上接过婴孩,那婴孩擦去周身血水,静静地不吵不闹。乐逾道“与大师缘尽于此。”

    那僧人仰天长喟,一张悲悯的面庞上流下泪来,却无话可说,只道自己佛法太浅,救不了这来日中至关重要,如今却已走火入魔,江湖中年轻人里的佼佼者,愧对这位苦海之中的檀越,也愧对天下人。他独立于此,待乐逾走后,再不回挂单的寒松寺,而是反向朝南下山,不知所踪。

    十日后,寒松寺上。

    香火并非日日鼎盛,香客也少,寒松寺最有名处,是昔日周天子之母也曾寄骨于此,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修三座金塔供奉。

    如今虽说佛门再不如当初南朝四百余间大寺的盛况,若是笃信佛教的达官贵人死后,仍会到寒松寺中慷慨施舍,点长明灯。

    一个长相清秀地知客僧走入精舍内,合十一礼,道“师兄,有施主想在寺内供往生牌位并点灯。”

    那师兄站起身来,皱眉道“这样的事也来问我么?”知客僧低声道“那施主……请师兄移步,亲自去见罢!”

    那年轻僧人听闻是前些天斩杀山中猛虎的施主,暗暗一惊,还是去了。却见佛殿之中,三个蒲团前,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背对他站着,双目直视高达殿顶的金身佛像。

    年轻僧人道“这位施主要供往生牌位并在小寺点长明灯?”

    乐逾并不回头,道“黄金百两,明日送上,为贵寺诸佛像重塑金身。在下只想为一对母女立往生牌位,想必贵寺不会令在下失望。”

    他一身布衣,那年轻僧人却不敢疑那句“黄金百两”,怒气傲气全数消散,迟疑道“不知施主要为哪家的夫人、娘子立位,又要点多少盏长明灯?”

    乐逾沉默望佛像眉眼,人死后,他记得季玉壶曾说过,其母几次对她提起寒松寺,却因卑微贫寒,不敢奢求被供奉于此。

    季玉壶之母只是妾侍,无名无份,她本人亦不愿嫁给乐逾,做那乐门季氏。他道“不是哪家夫人娘子,只是犬子之母与他外祖母。”

    那年轻僧人暗生厌恶,竟连妻子都不是;、 无媒苟合,然而看在黄金份上,道“即如此,施主要为……这对母女立往生牌位是可以的,也可在偏殿点一人九盏共十八盏长明灯……”

    乐逾道“在下听闻贵寺可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

    那年轻僧人忍了再忍,不忿道“本寺虽小,却还有骨气!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非十分尊贵之人点不得!商贾出身布施再多黄金也绝不能——”

    乐逾本不信神佛,这番前来只求为那位季姑娘多做一件事,圆她心愿。却恰在佛像面前,见识佛门中这样一位弟子。

    那年轻僧人话声一止,身材高大强健的施主看过来,第一眼尚且觉不出那施主面容俊异,只觉气势迫人,与他对视,说不出的畏惧,一股寒意涌上,连忙低下头不敢说一个字。

    却听那施主道“十分尊贵之人?”年轻僧人摇摇欲坠,几乎站不住,乐逾道“大师代贵寺答我,这六个字,蓬莱岛下一任岛主的生母可否担得起?”

    三日后,太子东宫,一丛花树下,春雨阁那位取聂飞鸾而代之的苏辞姑娘谨慎奏上几件事。

    最后一桩却难以出口,她仿佛猜到这美色在外却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与蓬莱岛乐岛主间很有些不可说,可此事若欺瞒太子,来日必遭雷霆之怒。

    苏辞低声道“据属下探知,三日前,蓬莱岛主在宿州芜城显露行迹,以他新生之子的名义,效仿周天子,在芜城寒松寺为其子故去的生母及外祖母设牌位,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

    萧尚醴看重苏辞,因她说的全是该说的话,该说的话中又无一字冗余。在这几句话中,乐逾得子,那生下他儿子的女人已逝,他对那女人的怜惜,对新生儿子的看重,全数言明。

    萧尚醴明明听见字字在耳,能想到这几个月来翻天覆地变化的点点滴滴,却梦呓般缓缓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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