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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14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3279 更新:2021-12-30 21:51:09

    第31章

    田弥弥心如刀绞,去看乐逾续那两句。萧尚醴集的句子描摹一幅深冬系马灞桥,雪中伴梅的画卷,五月里清寒之气都自那图中逸出。乐逾回的却是“但喜中书头未秃”,末一句是鲍照的“谁令摧折强相看”。文人以“中书”作笔的别名,他这两句意思是,幸好笔头还没有秃,见了好花我愿画下来,挂在画中也好过摧折了花枝强迫它日日与我相对。

    萧尚醴接到字,认出乐逾笔迹,另有一番惆怅不赘言,却说延秦公主这一头,凤台选婿静城王中选,诸王孙公子都围成一圈恭贺静城王,传信的人朝宫里去了,大事已定,岑暮寒特来辞行。田弥弥这时已重拾一派言笑宴宴,岑暮寒道“磨剑堂插手公主结盟南楚一事,虽说看似江湖争斗,可北汉庙堂江湖实为一体,末将忧心北汉会有异动进犯秦州,所以即日将动身回秦州。”

    田弥弥心道结盟已成,我个人安危不足顾惜,何况有大哥哥在,欣慰道“正当如此!秦州不可一日无岑参军。”她走上前去,将秦州军符照旧一分为二,递给岑暮寒,肃然道“我信岑参军,从此以后,我就把秦州防务全权交托,还请岑参军万勿以我为念。”

    岑暮寒知道这位公主看是纤细少女,却心智坚定,只道“是。”他双手接下军符,退后一步,跪拜辞别,虞候剑悬在腰间,乐逾道“那夜我借剑一用,不慎让虞候沾上小人之血,辜负君之宝剑。”岑暮寒转头看他,语调平平道“我的剑,本就该痛饮宵小之血,谈何辜负。”

    这二人对视,颀颀与虞候尚未出鞘争锋,已在他们眼底争了一回,二人暗藏机锋,乐逾道“沙场无情,枪林矢雨,岑参军还需认真保命。”岑暮寒却道“江湖险恶,明枪暗箭,末将也希望乐岛主命能长久。”

    乐逾与他一在江湖,一在军旅,棱角抵触,偏生出一分惺惺相惜,既做不得朋友,又不会为敌。岑暮寒离去,乐逾在凤台上隔帘下望,又见萧尚醴身边人渐散了,他与公主身边王宫监说了几句,骑马往外走,侍卫拱卫在侧,经过千树桃花时勒住缰绳停了一停,那双勒缰的手就此攥在乐逾心头。

    是夜,静城王府中,一条人影无声无息潜入,如一只夜鹰展翅朝洛川堂去。洛川堂临水而建,那人渡水自池塘中三座小亭纵身踏上堂北的平台,快如风,飞如电,不曾惊动一个巡夜的侍卫,一只园林中的雀鸟。那平台内是一扇窗,窗外放了几层芍药,透窗纱可见花色花影。静城王卧房外有一扇屏风,一重帘子,每一层都点灯,但无婢女伺候。

    床外一张绣榻桌案上点着香,萧尚醴躺在被中,忽抬起眸子,轻轻道“先生?是不是你,你来了?”室外寂静,一道身影闪现逼近,一只手掀开他的床帐,萧尚醴坐起身,乐逾一身窄袖黑衣,举着烛台站在他床前,倾身道“殿下怎么知道我来了?”

    萧尚醴拥锦被至胸前,锦缎上全是团团花卉,他犹如披了一件火光下极艳丽的衣裳,只露出丝绸寝衣内雪白的喉头与一张脸,秀眉入鬓,双目晶莹,避重就轻,不提因为心中一动,只道“静城王府内的守卫我增添了三成,巡防每个时辰一次,飞琼台上有春雨阁送来的高手坐镇。能进到本王卧房的只有先生。”乐逾了然道“看来江湖人士使你更忌惮了。”

    被那灯烛映照,萧尚醴眸光一盛,恨道“可我再忌惮有什么用,江湖中人还是能在京畿重地来去自如无法无天。”他又低声道“我不是在说先生。先生这回来,是为了什么?”

    乐逾右手举烛,左手抓着一只细长的雕花盒,萧尚醴从他手中接过,侧转身去看,那木盒之内静静躺着一枝桃花,黄杨木雕的枝干,上了黑漆,粉绡裁成的花瓣。乐逾道“我见殿下仿佛垂青于这花枝。”

    萧尚醴面对床帐内,一时间脸上神情乍喜还悲,再转过头,烛光之下肌肤比那丝绡细腻润滑,花月一般的容貌,任是无情也动人,更何况眼底有情,道“先生才写下‘谁令摧折强相看’的句子,转眼就为我折了花来。”

    乐逾在他床头弯下腰对着他的脸,道“别人折花是摧折,你容貌胜过世间多少花,你看花时,花也羞愧无颜称花,你才是花。”萧尚醴在他瞳仁里见到自己的面孔,喃喃道“先生……”微微仰起脸来,把自己送给他看,还要他看得更细致,柔顺道“那么,先生可以为了……我,不管蓬莱岛吗?”

    乐逾乍然从美色中醒来,心性高傲如萧尚醴居然无师自通引诱他,他对江湖成见极深,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必定赶尽杀绝,乐逾既怜惜心软又不可动摇,放下烛台道“静城王殿下又能否不要皇位?南楚之于你,正如蓬莱岛之于我。”

    萧尚醴银牙紧咬,手抚桃花,道“我若不要皇位,难道先生就可以不要蓬莱岛吗?”乐逾看向他缓缓道“这天下我还有三分之一没有走过,得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相伴,我就是有生之年都与他泛舟五湖又如何?”萧尚醴眸光闪动,两度欲说还休,乐逾被悬在半空中,他终于启朱唇,却决绝道“看来本王与先生,是势必无缘了。”

    乐逾千百滋味齐齐涌上,一时难言,一笑了之,仍道“在下会如约再保殿下一个月。”萧尚醴闭眼道“好,多谢先生。今夜先生来访,本王只当做了一场梦。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先生,先生今日回给本王的诗,本王不会还给你;这枝桃花,本王不会还给你;原本答应取给先生的蛊虫,本王也不会还给先生。本王要这情蛊长长久久留在身上,要尽可能多的亏欠先生。也好叫先生一辈子忘不了我。”

    却说乐逾这一夜回去,次日清晨,小丫鬟自湖边远香水榭端水盆上画舫,轻步叩门,为聂飞鸾梳妆。她未着脂粉,双眸湛然凝望铜镜,这几日总是梦回更夜园那夜,与田弥弥相顾无言,泪湿枕衾,昔日自夸锦京官妓第一的好容色脸颊清减,日益憔悴,可见相思催人老,相忆使人愁。公主与静城王大婚也就是两三个月后的事,她回神竖一指在唇前,小丫鬟噤声,内室乐逾和衣在窗下一张躺椅上仰睡,日光正照在他脸上,浓长的眉紧锁。

    昨夜乐逾丑时初才回来,双方皆是长夜无眠,拼着欢饮达旦,行了一夜酒令。她昏沉睡去,朦胧见乐逾大醉之后起身四顾,跌坐桌旁,倒酒在砚里。醒来见那桌上酒气四溢,墨已干竭,一只狼毫滚落在地,纸上却有一幅画。

    桃花夭夭,灼灼艳色,逼人而来。那花如云霞簇拥,当中却留一片白,如一个纤长身影,如酒后沉郁悲凉再下不得笔,画旁潦草流畅写着几句曲词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依字一笔拖得极长,收锋极细,她展卷一怔,轻轻以手捂住了唇,那有意隐去缺少不提的一句是——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殷无效来为乐逾诊脉,聂飞鸾道“先生还未醒,殷大夫别见怪,先在贱妾这里用杯茶水稍等等。”再等半晌,下起棋来,同是思人而不可得,为情愁苦,为情消瘦。待乐逾走出,下棋的两人隐隐有些默契,相视一笑。

    殷无效抛开棋子,搭上他的腕,道“听说你昨夜与聂娘子投壶射覆通宵饮酒?”乐逾皱眉,殷无效眼光一闪,垂下眼睑,劝道“喝多酒的人生出的孩子可不聪明。你现在不宜喝酒,还是专心吃睡的好。”乐逾但觉古怪,殷无效成日云遮雾罩,也无心思量。

    水殿内惠风和畅,正对一池,池中以大坛盛放亭亭莲花,红鲤来去,四面锦屏上也绣彩鲤绿藻图,左右各八名宫婢作陪打扇。延秦公主与静城王婚期定在三月后,由宫中女官教习楚室礼仪。六宫以容妃为首,容妃派遣来一位姓方的女官,年约四十,发簪香花,颇有风韵,却举止端庄,田弥弥对她十分礼遇。她逐一讲过礼仪,敛衽道“静城王殿下未册封时,奴婢曾服侍殿下数年。今见公主,与殿下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田弥弥连忙起身将她扶起,笑语道“夫人原是静城王殿下身边的旧人,本宫先前还不知道。”向她打探宫中之事,方女官既得容妃授意,自然能说的都说了。田弥弥道“容妃娘娘想必与陛下恩爱甚笃?”

    方女官笑笑道“公主说得是。陛下曾为娘娘亲笔绘制一幅风筝图,就是记前朝周天子洛池行宫初见。说来也是趣事,这幅图赐给娘娘,不出一月,陛下竟又舍不得,从娘娘这里又把画拿走了,仍挂在寝殿,一日少说也要看上几回。”

    田弥弥面上笑道“当真叫人称羡!”暗地里心一痛,又疑道若是我能与聂姐姐日日相见,岂会不要眼前人而在意画中仙?要是容妃韶华老去,楚帝嫌她失了颜色还说得通,可那夜宫宴上灯下望见,容妃的容貌最多三十出头,实是绝艳,天妃神女也不过如此,又哪会是色衰而爱驰。她此时已觉其中必有内情,只是无法深究。

    到午后,一辆青顶香车离开春芳苑,马蹄踏落花入城停在一座府邸外,车上先下来一个侍女,打开雕绘车门,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走下,容貌婉丽,少有的袅娜身段,鹅黄纱衫,葱绿褶裙,腰肢又细,一身婷婷袅袅。

    轻移莲步进了书斋,悄声驱散下仆,跪着给一个垂垂老矣的银发老者捶腿。那老者昏沉道“是嬿宛回来了?”她笑道“阿爷,是嬿宛。”

    那老者躺在玉面躺椅上,慈爱地携起她手来,道“嬿宛,今日去了春芳苑,昭怀太子妃待你如何?”高嬿宛道“有阿爷在,辜氏一个孀居之人如何敢待孙女不好?”她为高老大人捏腿,道“她似乎……有意代静城王殿下向阿爷求娶孙女为侧妃。”

    高锷道“你就愿意嫁给静城王了?”她将头依偎在祖父膝上,怨道“阿爷,你忍心叫孙女嫁了什么寻常人家?不是静城王,就是寿山王了,可是徐妃当年认了阿爷做义父,寿山王的母妃和她有仇,寿山王后宅里没有孙女的一席之地,来日他的前朝也不会有阿爹、叔父、三哥的一席之地。”

    高锷又道“这可是个侧妃。”高嬿宛眼中闪过锋芒,低声道“静城王殿下虽以延秦公主为正妻,却绝不会让正妻生下子嗣,为人妾室又如何呢?先头太子还在的时候,容妃这太子生母也只不过是个妾室。孙女绝不逊色于人。”

    高锷猛然睁开一双老眼端详她,良久,拍她手道“你爹没有胆气,这样多年不成气候!可惜你竟不是个男人。”又闭上眼颤巍巍躺了下去,道“昭怀太子妃辜氏虽是女人,却堪与为谋。”

    高嬿宛闻言不信,嗔道“阿爷这么看重她,不会觉得她和孙女一样‘可惜不是个男人’吧?”高锷曾是先太子东宫讲师,回忆往昔,沉声道“她?万幸她不是个男人。”

    这一日萧尚醴忙于朝事,奏报说吴江地方三日大雨,恐怕今夏江河泛滥,入夜才回府用晚膳,竟做了一个梦。红烛高照,锦衾香浓,似昨夜又不似昨夜。满幕金红,他盛装侧坐床边,恍如大婚之夜一般,惴惴坐了许久,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大步入内,果然是乐逾。他不敢细看,却被一只手捏住下颌转了过去。如若是梦,乐逾脸上眼中该有笑,四目相对却不曾有。

    萧尚醴全身僵直,双颊滚烫,被他看了一阵,抱进怀中细细吻。萧尚醴秀眉峰长,眸光如剑,眉眼间本来有几分清寒气,双唇却不是薄唇,唇珠微隆,色如含朱,言语间纵使不笑也带艳气。他不知怎的被乐逾抱上床吻得软了半边身子,被挑起下巴一番嘬咬抚弄,双唇轻启,更是丰盈柔润。他只觉身上一阵阵热,那双手解开他的腰带,亵玩下身。把玩阳具时他轻咬嘴唇挺身前送,摸到双臀却骤然夹紧了腿不许深入,乐逾以手揉弄他两团臀肉,他衣衫不整,夹得更紧,慌乱求道“不要……不是这样……”夹住他的手腕,整个人钻入乐逾怀中。

    他心知娇弱姿态在乐逾面前无往而不利,果然,乐逾又端起他的脸,看了一阵,短暂一叹又一笑,道“在梦里都不肯把你给我。”解了衣衫,张开双腿跪在萧尚醴身上。

    萧尚醴从未在光下看过他的躯体,这时却栩栩如真,他心中震荡,不由自主把脸贴上乐逾胸膛,探出一点点红腻舌尖,在他滚动的喉结上轻舔一下。

    一夜胡天胡地,海商会馆一间雅洁的寝室内,天还未明,乐逾猛然醒来,神思浑噩,胸腔剧痛,一个听不见的尖锐声音在叫“父亲……父亲……”

    梦中旖旎香艳历历在目,萧尚醴是真冰肌玉骨,肌肤滑腻,他甚至还记得肌肤交贴时萧尚醴顶入他身体的酥麻,掀开丝被,周身上下从胸乳到后穴不曾有异常,只是梦中出精。

    乐逾按额止了一阵头痛,汗湿寝衣,拉绳摇铃令仆役送来热水。洗浴后三个万府拨来的小婢,十余岁梳双鬟,伺候着送衣更衣。待到天色大亮,窗外院落中鸟雀鸣叫啁啾,这日云重天阴,午后乐逾跪坐廊下拭剑,一个灰衣仆人匆匆奔来,道“岛主,万会长嘱我来送信!”

    吴江洪涝决堤,海商会当地商铺全淹。不多时万海峰亲至,一同来的还有六、七箱加上锁封上钉密不外传的账簿,道“老夫未能防患于未然,请岛主察看帐册,再做定夺。”乐逾看也不看,令仆人抬走木箱,道“此乃天灾,并非失职。我用人不疑,我信万老。”万海峰慨然一叹,郑重道“多谢岛主,属下这就教他们补救。”

    第32章

    次日,淑景画舫。夏雨初晴,聂飞鸾坐在画舫船形的檐下对着一湖绿波抚琴,她弹的曲子并非新曲,邈邈悠悠,乐逾端酒听了一晌,随琴声拍阑干道“‘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你是在怀人。”

    她弹完这一折便停下手,笑道“果然瞒不过先生。”乐逾倚栏道“吴江决堤,顾三要回去?”聂飞鸾迟疑一下,道“顾三公子两日后离京。”

    她是春雨阁中人,称顾三从来是“主人”,乐逾道“顾三公子?”她仿佛仍有些踌躇,终于浅笑道“先生叫妾身及早抽身,妾身如今也算做到了。一颗棋子若有了心,就不能再做一颗安分的棋子。顾三公子看穿了妾身。”

    乐逾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拉到身边,戏道“我真是嫉妒,哪家的好儿郎引得聂娘子倾心?自古美人常伴拙夫眠,你不必怕,你不说我便不问。”他掌中手腕颤抖,聂飞鸾一怔,强笑道“她很好。”一行泪水已凝于睫。乐逾面现怒色,道“他敢让你伤心。”聂飞鸾拉住他急道“先生,并非如此!你若要去找她,妾身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乐逾忽而一笑,她才醒悟,双颊血红,思及天渊之别,又面色苍白,乐逾抚她背道“你我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飞鸾,你给我做个妹妹吧。”她泪水这才流下,暗道这世间有求不得的情,也有不求而得的情,上天终归没有太苛待她,敛衽拜下,道一声“义兄……”悲欣交集,泪如涌泉,再忍耐不住,竟扑在他怀中哭尽平生种种难言辛酸之处。

    乐逾抱她坐着,情知室外有人,踟蹰再三不入内,挪步伐缓缓地一步一退远去了,走到湖边,又一跺脚一转身,越行越快,直入门来,道“大哥哥!聂姐姐……”

    赫然是田弥弥。聂飞鸾失惊几乎要跳起,匆忙背身去拭擦满面泪痕,柔声道“妾身不打扰……”田弥弥眼圈也是微红,鼻尖都泛着红,抓住她的手,道“聂姐姐不要走,我有话要对大哥哥说。”

    她自幼知道自己要做谋国之人,婚约盟誓都为合纵连横,决不可生出情爱之念,否则轻则祸及己身,重则延至秦州。可情之一字,岂有半点由人的。她面上不知是喜是忧,如梦如幻道“大哥哥,我对你说我有了心仪之人,这人……此刻就在你面前呀。”

    她掌中的手又是一抖,不再挣脱,点滴热泪打落下来。真是执手泪眼,一时凝噎。田弥弥低声道“至亲至疏夫妻,我要与别人做至亲至疏夫妻,不敢招惹了姐姐。可姐姐对我,如许深情,我便再没什么不敢了。”她微笑道“你方才弹琴时我就在,《停云》后两折你没有弹到,‘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我只愿与你促膝说一说平生,‘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姐姐念我实多,我又怎能让你抱恨如何……”

    乐逾退出门外,远观湖水粼粼泛光。背后帘幕半卷,两个女孩哭上一阵,又喁喁笑语。田弥弥见她眼儿晕红,俊俏之余那檀口瑶鼻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怜可爱,当下双目灿然,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帕,拭上她的桃腮,道“好姐姐,我不该弄哭你。你那日代我犯险,留给我的丝帕我一直不离身,今天就拿它为你擦泪当是赔罪了。”

    她又笑道“初见姐姐那次,我见姐姐有一双好漂亮的粉底尖头履,只是看不清那上头是什么花样,到了今天,姐姐愿意给我仔细看看吗?”聂飞鸾脸上一红,惯经风月却受不了她无心一般的拨弄,可田弥弥那张白中带粉的灵秀面庞上一对秋波眼犹带泪水,她哑口嗔道“你……”却将那幅裙摆提高一截,让她看清纤足上一对粉底锦制尖头履,层层叠叠天上坠落一般绣的是黄瓣紫芯的磬口腊梅花。

    她们诉衷肠,乐逾竟在想萧尚醴。与此同时,楚宫之内,楚帝闻吴江洪涝,降特旨召诸朝臣议事,又令寿山王静城王旁听。

    寿山王不是第一次旁听政务,静城王却是第一回 。他风姿极盛,红袍金带,在一干白发长髯的朝臣中恰如梨花间一株海棠。楚帝双眼也不禁在这幼子脸上停了停,但觉他容颜稍改,说像容妃又不全然像,偏是那不像的一分半分里,宛然曾在哪里见过。

    寿山王今日心神不宁,频频上望天子,吴江属淛州,淛州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河堤决口已成贪墨案,他此刻既想自保又不舍得抽身,拿不出对策,只得闭口听两派相争,高锷看似不动,却授意门生力争彻查,寿山王一派则观他神色,竭力分辩。

    两派相持,静城王不发一言。楚帝手中如意一击,铮地一声,阖殿寂静,众臣告罪,落一根针都能听闻。萧尚醴随之告罪,楚帝道“静城王初次与会,哪怕寡人的大臣都有罪,你也没有,你有什么好跟着告罪的?”

    萧尚醴乍然被楚帝推到众矢之的,要犯众怒,脸色顿白,心思电转,道“父皇的大臣是臣,而儿臣是臣与子。为臣不能为君尽忠,为子不能为父分忧,这便是大罪。”楚帝大笑数声,语气一厉,道“天下人都是朕的臣民儿子!静城王这样说,朕的天下就没有一个无罪之人了。”不止萧尚醴,群臣皆心惊胆战,萧尚醴暂不请罪沉默跪在阶下,楚帝又道“那么静城王为何不语?”

    萧尚醴审慎道“儿臣年少无知,不敢再在父皇,及一众朝臣前妄议。”楚帝这才叫他起身。他首次列席议事,一场应对下来掌心竟有冷汗。朝议之后,高锷年迈,被太监搀出,萧尚醴静立在外,高锷笑吟吟道“静城王殿下方才过谦了,殿下自谦年少无知,老臣观殿下,却很沉得住气。”

    萧尚醴道“有高相这般老成持重之臣在,本王自是年少无知,若能时时聆听教诲才好。”

    次日,萧尚醴转赴春芳苑,不避讳辜浣谈朝议见闻。萧尚醴道“如阿嫂所料,这便是我大楚的朝臣,这便是我大楚的朝廷。”辜浣与他下棋,拈白子笑道“小九在生什么气?”

    萧尚醴落下一子,脸上不见怒色,也不见血色,道“偌大朝堂,人人党同伐异。议事两个时辰,竟没有一个人真为灾民说过一句话。阿嫂,那些所谓清流尚且如此,民生艰难,叫我如何能不气。”辜浣恍惚从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那人攥紧她手,道“浣娘,我哀民生之多艰——”她倏地惊醒,又笑道“河堤决口,是修河工款被贪墨。陛下最恨贪官,逢巨贪必加极刑,凌迟弃市。为何贪官还是一年比一年多?”

    萧尚醴仿佛猜到,道“阿嫂?”辜浣抬起一双翦水目,再下一颗白子,把这一劫做得更清楚,道“朝上为何没有一个人提灾民?哪怕做做样子也没有?所谓奸党,不提也罢,清流爱名,为何不敢提?因为他们更惜身。若提灾民,要补河堤,如今已是五月,赶插新苗,要向别州借稻谷种籽,朝廷发赈灾的口粮也要至少发上两个月。淛州官吏敢贪修河款,库房里想必不剩多少钱粮。再要钱,便要国库的钱,国库如今又哪里挪得出上万金?”

    萧尚醴霍地起身,脸色头一次变了,道“阿嫂慎言!”辜浣深深一叹,轻声对棋盘道“天下一年赋税以千万计,贪污能有几何?宫中所用又有几何?陛下圣明烛照,洞察千里,为何贪官杀不尽?上行下效,又如何能杀尽。用贪官敛财,犯民怒便弃之杀之,大楚的巨贪……”在那丹陛之上,贵为一国天子。

    萧尚醴站起身来,仿佛站不稳,又坐了下去。他心思混乱,已入局中,可朝政之局比那棋坪上棋局更乱,他从未想过,这是真正的窃国者诸侯。

    隔了两夜,他再一次梦见乐逾。浅眠之初尚且为朝政烦心,东风吹来,一瓣瓣桃花落在他手上。萧尚醴惊诧望去,竟已坐在当日选婿的凤台上,粉红桃花如云霞铺满,四面寂寥无人。仅他独处,竟把那漫天桃花,飞阁高台都比得不如。

    忽有一个人道“弥弥凤台选婿选了你,若坐在台上的是你,你会选谁?”萧尚醴张口道“我会选……你。”一双手臂把他向后抱去,乐逾席地而坐,萧尚醴坐在他膝上,重担卸去,心里痛苦骤生,乐逾抚那乖顺半张的朱唇,道“在想什么?”

    萧尚醴道“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争皇位不是要和兄弟争,而是……从始至终和父皇争。”他眼波黯淡,抓紧乐逾的衣襟,乐逾目光一闪,道“你现在知道,抽身还来得及。”双臂拥住他,却被萧尚醴挣开。

    萧尚醴伤怀低喃道“我的乳名是‘幼狸’,猫是‘狸奴’,太子哥哥的乳名是‘於菟’,於菟是虎。母亲对我的寄望,就是如此而已。父皇的儿子,人人能肖想皇位,唯独我不行。凭什么?凭什么,我差过人吗?”不知不觉已是悲从中来,泪如横波。

    乐逾心中一震,低头吻去他眼睫上的泪水,萧尚醴面有凄艳之色,闭目道“哪怕要和父皇争,我也要争下去。从皇子争到太子,从太子争到登基。以前是为意气,现下我却是怕。我怕天子视万民如草芥,我怕生民倒悬我解救不得。你,懂不懂?”他猛然睁眼,是不舍又是决绝,泪光晶亮,道“你,又帮不帮我?”

    乐逾心沉如铁,道“要我帮你,将蓬莱岛双手奉上?”萧尚醴放下身段,一番装痴卖怜并未笼络住他,怒道“这就算言尽于此了?”他起身就走,却被乐逾扯住手臂一带,软下腿脚跌倒在他怀中,被放平了,虽则是梦,却也是光天化日在那凤台之上被解开腰带,不多时衣物凌乱,泪痕已干,双颊泛起红晕,一侧滑润肩头含怨含羞露出来。

    萧尚醴一张面容意乱情迷,这究竟是梦是真,只听乐逾道“国事休提,江湖莫问,不要辜负良宵。”萧尚醴紧紧抓他肩背,身下被握住套弄,轻晃呻吟道“你,叫我一声……”不待乐逾叫已泄在他掌中。

    他后来下身不着寸缕,被乐逾压在身上起伏,拇指反复抚他鬓角,低沉呼唤,待萧尚醴射出几股精水,乐逾低哼一声,那后穴还无休无止吸咬他的阳具。虽是他插入乐逾那处,却被按住手,后穴一张一合等他又硬起来,在他耳边说了许多羞死人的荤话。一梦醒来,枕簟残有泪痕,他静坐床上,回想自己在梦中如何矫揉作态,身上余温渐退,道“去金林禅寺,请善忍大师过府。”

    待善忍到了,见静城王正装雍容,便身不由己跪倒。萧尚醴见他臣服,道“大师上回说,沦为魔道者,必废他武功,幽禁在宗师处?”善忍低道“小宗师走火入魔每每造成大祸,譬如当年原明镜,就是用近十名小宗师合围将他擒杀。小僧知道蓬莱岛主对殿下有救命之恩,然而他已有入魔征兆,不久后就会性情大变,愈发嗜杀,还请殿下狠心,以大局为计。”

    萧尚醴心道他若失了一身武功最好,漠然道“庙堂江湖不能两全,他不愿率蓬莱岛来归,大逆之罪,本王又何谓狠心不狠心。大师该筹谋便筹谋,倘使这人武功被废,本王就赐他一个爵位,使他脱离江湖,不受幽禁罢了。”

    诸国惯例,封相国者必加侯爵位,为不封侯,南楚已空相位百年,以左右丞代替相职。萧尚醴言下之意,却是要给此人封侯。善忍眼睑轻颤,道“我佛慈悲,殿下仁慈。”

    另一面海商会馆内,乐逾又在梦中出精,犹记得萧尚醴一双白皙大腿赤裸抵在地上,自交合处一下下顶入乐逾体内,又被夹得动弹不得眼尾泛红。他揭开丝被,已知此中古怪,萧尚醴不似一个梦,而如真人入他梦中。他找来殷无效要问离魂之症,两人闲话半个时辰始终不曾问出口,只道“幼狸……”

    殷无效眉睫一抖,笑道“你说什么?咦,那位聂娘子不是来了,怎么不在?”乐逾却不能对他直言是去送别顾三。

    城外江头,一艘春雨阁的商船内燃香袅袅,聂飞鸾一双素手捧出一只细长锦盒,道“义兄遣我来送顾三公子此物。”藤衣道“义兄?”顾三一怔,拊掌笑道“他收你为义妹了?这个人,果然是……”望向锦盒,轻声摇头道“对我却如此狠心。”

    若是送上贺礼,便是不答应那句“来日不要恨我”的请托。聂飞鸾含笑道“并不是贺礼。义兄说欠公子一幅字许多年,那日一晤后下笔如神,特来还上。”

    顾三这才展颜,藤衣为他接来展开,入目头一句便是怅卧新春白袷衣。——那一身如此温如此软,又悄然蕴寒意如新雪的白衣——江湖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那一首《春雨》,字字句句如同写的是顾三当日情状,他抚字叹道“好字,好诗,好切景!”藤衣粗通诗文,却知他心中悲苦,生硬转了话头问聂飞鸾道“你为何没有脱籍?”

    聂飞鸾顿了一顿,道“妾身能脱出春雨三十六部,却不能将此身脱出贱籍。自九岁起为官妓,十余年来妾身结交姐妹无数,虽是为阁中打探消息,却也放了真心进去。蒙许多姊妹高称一声姐姐,妾身若仍在籍,不说为谁主持公道,至少能给她们留个指望,若自顾自脱身去了,她们有了天大的委屈,又能凭谁诉?”

    藤衣讶然,聂飞鸾敛衽道“夫人武功高强,自然不比弱女子有苦和泪咽。今日一别,再见亦是难,能得顾三公子知遇,是妾身今生大幸,在此谢过公子,也在此拜别公子、夫人。”顾三扶起了她,道“你说我有知人之能,其实我知你不如乐逾深。我看你,是沟渠中的明月,他观你,却是古来侠女出风尘。”

    聂飞鸾忽有泪水,十余年来风尘,被只言片语洗净。她笑道“义兄让我带一句话,只能怨顾三公子你,令尊令堂将你生得太好,他今生今世是恨不起来的。《春雨》他写给公子了,请公子莫忘,还有一首诗公子与他都喜欢,儿女婚约尚在,待到年高事了,放得手时,只盼‘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

    第33章

    次日晨,仙寿宫内明亮寂静,偏殿佛堂青烟升腾,殿内菩萨阴影落下,隐约传出容妃轻微诵经的语声。辜浣等了一晌,那声音息下,两行碎步无声的宫女捧香花瓜果入内,以柳枝蘸取净水洒地,又搀起容妃。

    辜浣态度恭谨,容妃缓缓步出道“你知道本宫为什么不许你进佛堂吗?”辜浣答道“请母妃赐教。”容妃平淡道“我曾想过,若我的儿子爱谁,我一定视她如亲生女儿。但我一直不喜欢你。”辜浣柔顺敛衽道“那么这一定是儿媳的过错。”

    这两个女子相对,虽年龄相差近二十岁,都是鬓发乌黑,肌肤玉白,辜浣已是貌若冰雪的一位丽人,气韵上竟比容妃输了三分,在她身侧如明珠不堪比满月。容妃在佛殿门槛外,一身素衣,云鬓雾鬟,立在空荡大殿内如凌波仙子却又孤零无依,背对着她看向殿内,道“我不喜欢你的心思图谋,却怜惜你的身世际遇。”辜浣一怔,道“谢母妃。”

    十余年来容妃与她不远不近,从不曾为难过她,也不曾说过什么心里话。即使是萧尚酏身后一个月,她们失子丧夫都痛不欲生的时候也不曾交过心。容妃转过一张绝艳若神仙中人的面庞,道“我从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的所求太大,比那些争夺天下的男人还要大,果然,你让我断送了一个儿子,如今又要断送我另一个儿子。”

    辜浣连退两步,环佩仓皇叮当轻响,脸颊白如雪。容妃垂下眉眼,道“你直到此刻,都不告诉我——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辜浣轻轻道“母妃……”目中有些惊骇,这本是只有她知道的隐秘,不料容妃竟已猜到。那么她要如何面对枕边人杀死了亲生骨肉?先太子奉诏监军,被北汉流矢所伤,薨在回京途中。其实当年萧尚酏箭伤并不致命,致命的是中途明赐伤药,暗发七道密旨指他不敬君父勾结军中将帅意图谋反,药不对症,又忧愤交加,呕心沥血,一封辩白的奏疏才写到一半便血染人亡。

    虎毒尚且不食子,辜浣如置身冰窟,微微颤抖,咳嗽起来。她低声道“儿媳最初不敢置信,陛下有意置尚酏于死地。直到……直到陛下引齐阳王英川王相争,不费吹灰使这两个儿子一被刺死,一被下狱,我才敢断定,尚酏当时之死是因为陛下忌惮。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救小九……”因为他是萧尚酏唯一的同胞幼弟,更是楚帝唯一心存不忍的儿子,唯一一个可能自楚帝手中取得皇位的皇子。

    容妃紧闭双目,微弱一叹,痛楚过去,余下说不出的空茫。她静静抬首望向面容慈悲的菩萨,扬起的脸也皎洁如菩萨,在这白日的长明灯烛下,宛然二十余年不老绝代佳人,却生在这世间反复受折磨。

    四下无人,她忽然讽刺地一笑,这一笑纵是烽火戏诸侯也求不来,昔年的南方至贵女子,天下第一美人道“无情最是帝王家。我的丈夫谋划杀尽了我的父皇母后,兄弟姊妹,又杀死了我的长子。罢了,我拜再多的佛,也只能求来生,何曾有神佛庇护得了我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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