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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 第4节

作者:司马拆迁 字数:12543 更新:2021-12-30 21:51:03

    此药名为“情根”,他找来找去这么多年,才找到两粒。服下两个月后,不知不觉,就会“情根”深种。到时只需以一点特制的引子即可催动中毒之人的情欲,情根深种,非珠胎暗结不可解。所以“情根”没有解药,这时不时发作的情欲,总要到中毒之人,或是与中毒之人交合的对象怀上身孕,方才不药而解。

    他曾真心仰慕她,她却从未看过他一眼!莫冶潜原本想让这师姐怀上自己的孩子,踌躇许久,仍不敢亲身上阵,如今便宜了静城王。这郡主师姐若是干下未婚失身且怀上南楚静城王之子的丑事,双双身败名裂,哪怕她是小宗师都无可挽回。莫冶潜只道她毕竟是个女人,遭这么一回,更是今生今世都没有可能登上宗师境界了。此举虽然冒险,可对她的恨意终究占上风,还有两个月,他自可以悉心布局,推给静城王又如何。

    莫冶潜只暗自情急瑶光姬仍未喝下杯中酒,却不料那边,乐逾终于自那两位美人身上收回目光,将双眼投到他身上,道“想来这位就是仙姬的三师弟,莫公子。”他站在铜桌之前转着折扇,莫冶潜竟有些坐立难安,听他道“我观磨剑堂这一路的行径,不似‘瑶光姬’手笔,就是三公子你在背后出谋划策吧?”

    莫冶潜勉强道“阁下谬赞。家师与……令堂算得故交,此番前来并未拜访,不过今天也算问候过了。”乐逾忽地一笑道“可我其实,不喜欢北汉国师的高足在我家门前来去自如。”莫冶潜情急去看瑶光姬,可她纹丝不动,如若不闻。他几时对人低声下气,也冷笑道“此处已在蓬莱岛外八百里外,阁下的手未免伸得——”

    乐逾轻笑一声。那是一声气音,仿佛在笑什么趣事。轻轻落在萧尚醴耳边,他耳廓都是酥麻的,心中却忽然一紧,之前刻意只望窗外,余光只看见这人衣摆。萧尚醴直觉有异,恰恰撞入乐逾眼中。如听一声裂弦,这人眼神锐利,身材修伟又神态萧散,就与萧尚醴对视,头也不转,投扇飞出。萧尚醴打了个冷颤!那柄折扇疾飞,飞向莫冶潜,劲风之盛竟是要将人当场格杀!

    折扇飞出,灯火骤灭,莫冶潜一声惨叫,却是瑶光姬将他一扯,华服广袖鼓荡,卷起那柄盘旋的折扇,转瞬之间,字扇被强行收拢在盈盈素手中,她垂下广袖掩去手指,全力夺下此扇,苍白指尖竟因疼痛颤抖不止!

    “仙姬这是何必。”乐逾背对萧尚醴,仰头道“莫说八百里,南楚东吴,这半壁江山,何处不是我家门前?”他杀莫冶潜不成,反倒担心小静城王有失,怜心顿起,把萧尚醴牢牢挡在自己身后。莫冶潜惊魂未定,喘息连连,瑶光姬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乐逾道“我本想将这字扇送予仙姬留念,不想它已损毁。”

    “就不怕人议论阁下恃强凌弱吗?”

    “恰好相反,我偏就喜欢这样恃强凌弱的声名。”

    萧尚醴被他护得严严实实,只觉他如神人一般,可乐逾蓬莱岛主身份在言谈之间显现,朝廷江湖泾渭分明才是正理,萧尚醴心头纷纷乱乱,五味杂陈。瑶光姬终道“阁下不顾及他是宗师的弟子,不惧结怨于宗师,我却要顾及他是我师尊的弟子。”

    “好。”乐逾道“念他初犯,我给仙姬面子。只要他两根手指,一根给南楚,一根给春雨阁交差。”瑶光姬的侍女送还折扇,乐逾不惮与任何人结仇结恨怨,抵扇在掌心敲了两下,扫视莫冶潜道“怎么,是要我亲自动手,还是你们自便?”

    莫冶潜仿佛吞下一团炭火,瑶光姬全无回护之意。他胸腔贲张地喘气,从武士腰间抽出弯刀,一刀切下左手无名指与尾指,两根手指断在第二指节处,骨碌碌分开滚落地下。剧痛之下,姣好五官都已变形,匆忙往断指处洒一层药粉,舌尖都咬出血。血成团涌出药凝不止,满头冷汗之中,却听乐逾俯首对着他道“莫公子最好不要再入中原,也不要再让我见到,否则我见你一次,断你一条手臂。说到做到。”

    第8章

    莫冶潜瘫坐在桌边,疼痛压制住他的心神,唯一支撑他留在这里的愿望是亲眼目睹瑶光姬喝下那杯酒。她方才坐视!他要让她万劫不复。

    今夜已到分道扬镳之时,瑶光姬道“十年之后,当与阁下再比过。”正所谓“正趣境中境,长生天外天”,乐家的心法正趣经旨在“逍遥自在”,结交满天下,最后一关反而是要作别知交伴侣,独自一人,堪破自己的心境;而她所修“长生诀”,需忘情舍性,一生孤冷,不与世俗为伍。要想突破宗师境界,偏偏要寻得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在那人身上看见“天外天”。

    至旷达的需独参心境才能见真我;至清高的要受挫于人,然后见到这芸芸众生。瑶光姬已将乐逾看作她的“天外天”,她立下誓言不入南楚一步,乐逾笑道“十年之后,我必定亲自登门求战。”纵使北汉有磨剑堂刀山火海,他也愿为履行这约定赴都城虎穴。

    言毕与瑶光姬击掌,此番不含内力,非敌非友,也非关风月,却心怀畅快,兴致正浓。乐逾道“可惜没有酒。”瑶光姬道“阁下要酒,焉能没有?”端起面前酒杯递与乐逾,她尚未饮过,江湖儿女,乐逾也不介意这算不算得上轻薄了佳人,端在手中一饮而尽,侍女另取杯来为她斟酒,瑶光姬亦满饮此杯。莫冶潜望着乐逾喝下那杯“情根”,一时间竟有些惊惶、一咬牙一狠心,飞快低下头去。

    乐逾弯下腰来,先把萧尚醴面容再看一遍,看得萧尚醴心慌意乱,才道“在下受春雨阁主人之托来救殿下,请。”萧尚醴走上几步,腿脚无力,正待强撑,竟忽然被他打横一把抱起。

    萧尚醴何曾遭遇过这样的事!气愤道“你!”在他怀中挣扎道“你放开!你……你可曾沐浴熏香……”乐逾道“没有。而且我刚杀了人,一身的血。萧殿下自己也是一身的血。”萧尚醴抓着他衣襟狠狠闭目,被他抱到船边,纵身而出。

    他在他怀中血腥气里,只觉心渐渐安定。和这人初逢,好似到了梦里那样幽昧难明,却又暗自盼着这一时一刻可以长久。

    他若是知道乐逾抱他在怀作何感想,会怄个半死。静城王在这个年纪,生得未免太出众,倒在乐逾怀中,虽然形容狼狈,却难掩光艳夺人。乐逾得如此绝色在怀,想的却是他毕竟是个男人,其子已如斯,其母何如?反而怨自己不曾早生三十年,也好与容妃做一代人。

    若她待字闺中时,他是现在这个年纪,乐逾忖道我愿一见就折腰拜倒,自此长住锦京,每天寅时起,折一枝带朝露开最好的花,放到她妆镜前。年年如此,月月如此。不为男女之情一点绮思,也不是非要求得她青睐高看我一眼,只是好花配佳人。

    一炷香后,一间雅洁寝室焚香洒扫过,两排侍女点亮灯烛,乐逾只手掀开牙帐,把萧尚醴放在床榻上,锦被透出淡淡香气,静城王叫道“不许走!”声音仓皇,乐逾顿生怜爱,遣散侍女,道“哦,静城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静城王垂目道“你救了本王两回。”一回是刺客刺杀,得他长命蛊续命;一回是北汉磨剑堂。乐逾正面带戏谑待他道谢,不想萧尚醴漆黑眸子直直盯他,竟道“你不要以为……可以藉此向本王开什么条件。江湖人士本就是社稷安定的隐患!”

    乐逾脸色立时转差,站了一阵,哂道“时候不早了,静城王殿下早些歇息,在下告退。”语罢弹指数次,满室烛光尽灭,独留萧尚醴在暗室之中。

    近丑时初,顾三的寝室透出一片昏黄灯光。乐逾轻巧地从燕燕楼二楼栏杆翻入,藤衣漠然不瞧他,向铜炉内投了一把碾磨得细碎的香屑。

    顾三躺靠在她身旁的卧榻上,裹着一张厚毯,读一本闲书。读到入迷,另有红裙侍女为他捏腿,乐逾道“怎么还不就寝?难不成长夜漫漫,伐柯想着我难以入眠?”顾三悠然道“可不是,我是‘守长夜兮思君’。”

    那是一首寡妇诗,顾三把他当死人,乐逾道“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失手过?”摸出怀中折扇扔给顾三,道“反倒是你顾三公子,我花大价钱从你春雨阁买来的图纸,竟这般不顶用,好好拿去,认真改改吧!”顾三接扇看去,扇面撕裂,眉尖蹙起,却道“乐岛主自己剑气霸道,不会收放,反过来怪我的图纸。”

    乐逾道“怎么说话的?于公,我是你的主顾;于私,我是你的至交。”侍女送上热巾与乐逾净手擦脸,又送上宵夜小食,顾三道“静城王,怎么样?算不算得上天下第一流的美人?”

    乐逾端碗道“伐柯啊伐柯,你这是在做媒还是做皮条客?”顾三但笑不语,他二人心中都有数,南楚皇位之争中顾三既然站静城王,就有意为他谋取蓬莱岛这助力。蓬莱岛从未涉入诸国朝堂事,可成与不成,顾三都要试过才知。乐逾心知肚明不点破,顾三以“美人”诱他,他也只当醉心风月。

    乐逾道“这么说吧,美人是美人一个,然而戒心太重。”顾三颔首,他几番接触仍无法取信于静城王,乐逾续道“对江湖势力诸多忌惮。你押在他身上,小心血本无归。”

    横竖不是他蓬莱岛的事,乐逾说完就不再多话,陪着小食杨花菜、笋脯、蓑衣饼,喝下两碗鸭汤熬的粥。顾三原本在旁啜一碗冰糖杏酪陪他,撑不住困先睡下。

    次日晨起,日光映入香罗帐。顾三起得晚,别人的早膳光景已过,他还靠在床头。乐逾不避嫌进他卧室,即见他眯着眼仔细地瞧藤衣拎起的几套衣裳——不是他穿的,都是女式衣裙,深浅浓淡各色紫色——摸了摸其中一件衣袖上的刺绣,微笑道“今天有雨,就穿这件颜色轻一些的,配那串晶石链子,好吗?”扬起头来冲着藤衣。

    他头发披着,寝衣雪白,殊为柔软,可亲可爱。乐逾看了半晌,很风流地弯下腰去,拈起他一缕黑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声音深情温柔,宠溺赞叹,叫人心里发软,全是闺房之乐的情趣。寝室内外的侍女都颇通文墨,一怔之后纷纷掩唇。顾三却也是一愣,之后这春雨阁主人,堂堂顾三公子,被乐逾捉着头发,竟压着嗓子做出一副羞涩之态,回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侍女都转开偷笑,扑哧笑作一团,乐逾也大大方方放开手。

    藤衣头也不回地离去,乐逾遍身湿气在顾三身边坐下,道“先自荐枕席,再举案齐眉,你倒是不怕她真和我动手,两个小宗师为你顾三公子争风吃醋打起来。”顾三笑眯眯道“我问过藤衣,她刚迈入小宗师境界,不如你远矣。而且藤衣始终记得你救过我一命。”

    藤衣本是顾三的影卫,顾三自己并不知情,直到一次她舍命相救方才知晓。从此再不要她掩藏行迹。可藤衣被训练到十五岁,不会与人相处,也不懂七情六欲,冰冰冷冷,顾三用了十多年才让她对他不退避,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乐逾道“这么多年你竟没有对她直说。”顾三喜忧参半,道“我只怕吓坏了她……”口气一转对乐逾道“乐岛主今早到哪里去了?”

    乐逾风度翩翩一提衣袖。

    “看美人。”

    他手上留有一块丝帕随便包裹的玉带糕,色泽如雪,糖油半冻,晶莹可喜。他总不会是被静城王请进去的,顾三目瞪口呆道“你……”

    乐逾懒懒道“你是不知道,那位静城王,萧尚醴,吃一次早膳,要用四双箸,三只碗,六只碟,还要三盏不同的茶。幸好他生在南楚皇室,不是皇子,谁愿意养着?”不过仪态倒是无可挑剔,静城王之后的做派,更像摆出来给人看的。乐逾道“我后来总觉得,他发现我在梁上了。”

    能昨夜江上,一剑逼退瑶光姬的人,怎么会被一个不解江湖事的小静城王识破行踪?顾三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正色道“想必是你昨夜吃得太多,坏了身法的缘故。”乐逾无意跟他辩,一指他,那意思是吃不穷我,吃不穷你。

    稍后,顾三更衣起身。侍女更换被衾,为床褥熏香。乐逾与顾三对坐了一刻,静城王明日动身回锦京,此行有官府护送,乐逾也会看着。明日作别,今日一同吃了早膳,折扇已裂,新图纸顾三还需改善,乐逾手中空空,唯有望檐外点点滴滴的春雨,隔楼内几重水晶帘去看楼外天地间悬挂的水晶帘。

    顾三动着笔,突然出言道“昨夜江头那一折,你倒真给蓬莱岛上你那位竹马出了个难题。”蓬莱岛笔记江湖事,独不记自己岛中人。“凌渊”一战成名,辜薪池记与不记两难矣。春雨阁顾三公子与蓬莱岛辜先生神交已久,这时难免享受那种袖手旁观的怡然。

    既然放下笔,顾三索性问“话说回来,莫非你早知道瑶光姬来,才对我狮子大开口?”乐逾忽地危坐道“非也。我原本准备了别的说辞来打动你。”顾三讶道“哦?”

    乐逾道“我若有儿子,一定娶你的女儿。”他这么毫不客气,顾三反而笑了,动念一想,乐逾固然是算计着他与藤衣好事能成,顾三是喜欢女儿的,他的女儿无论相貌性格肖父肖母,都不会有错,不如先占顾三便宜定下个口头儿媳;顾三亦是觉得,蓬莱岛乐氏的子女都是人中龙凤,怎能肥水流入外人田呢?大不了我多生几个女儿,总有一个会中意上乐逾的儿子吧?

    他们连夫人的影还没有,竟头头是道地论起儿女婚事。顾三叹道“我还是觉得我亏了。除非……”他缓缓狡猾地道“这些年嘛,是有几个问题在我春雨阁悬着,只有当事人能答,险些坏了我春雨阁的招牌。”乐逾道“挑三个,我来答你。”

    “第一,”顾三道“你乐氏男子的名讳向来从水,唯独你。有传闻说你的名字本来作‘渝’,是真是假?”乐逾不快道“这种问题都有人问?江湖一代比一代不成气候。”

    顾三道“你们蓬莱岛的事,可是很多人争相打探的。闲话少说,真还是假?”乐逾惜字如金,道“真。”这“渝”字取的原是“不渝”。一往而深,至死不渝。乐羡鱼休夫以后,却为他改名为“逾”,其中多少唏嘘。天下间若有几大未解疑团,其中必定有一个,是现今蓬莱岛主的生父究竟是何人。

    顾三叹道“接下来两问,你可以不答。婚约我只当作数了。第二个问题是,你当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乐逾道“毫无头绪。”就连是四国中哪一国人都不知。

    “谢你答我。”顾三柔声道“第三个问题……”他蹙眉道“有人问,你们乐氏的‘正趣经’旨在‘逍遥’,那么还怎么可能会走火入魔?这个问题我已开出万两黄金的价码,应当不会有人出价。你,自己当心。”

    春雨阁主人有知天下事的手段,却也是凡人一个,总归有情。若开出万两黄金价码,就是说此题中人与阁主有亲有故,阁主有意回护。先例即是当年有人问唐娘子下落,那一问同样抵得万两黄金。

    乐逾道“‘正趣’是‘逍遥’,‘邪念’是‘执念’,修炼正趣经,我做得怎样离经叛道人所不齿,都无所谓,只一样,不能生出执念。一旦执念生,立时走火入魔沦为邪道。”说完后却挥手,种种执念都好破,唯一难的是一个情字。

    那一字太沉重,乐逾想到顾三之前的承诺,道“你说给我介绍的那个大夫?”就在此时,顾三的表情苦恼起来,好像被人从嘴里灌下一碗加了很多黄连的苦药。他“啊”了一声,仿佛这是个天大的麻烦。顾三公子很少这样心虚,乐逾道“就是你说,能克制住我身上情蛊的那个。怎么,你敢诓我?”

    “这倒不是。”顾三分辩道“他是压得住情蛊,我也拜托得了他。应该说,他把他自己输给我了,我也没办法,赢就是赢,不能不收下他抵价。”乐逾道“但是?”顾三痛苦道“但是,这为难之处在于……”他眼耳口鼻写满了为难“那人,唉,是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有意,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他。”

    第9章

    藤衣将一柄崭新折扇带进顾三寝室,便见乐逾对着顾三大笑不已。见到她来,变本加厉一边笑,一边说“想不到……你顾三公子……会遇上这样的事!”实在受不住,反手将折扇一抓,仰天大笑出门去。那一抓迅疾如流星,藤衣原想抽回,手中骤然空了,疑道“公子……”顾三哪里敢让她知道那大夫的事,板着脸道“他有病。”

    静城王在梁城盘桓两日,赴城外华圆寺,为病中的楚帝祈福,之后堂而皇之乘官船回锦京。这一回官兵护送,各地渡口守候的纤夫足有数百人。

    月色如霜,江上荡开一片银光。乐逾身材强健,衣衫宽大,飘落下来却如一片羽毛。此时四周寂静,地上铺着海棠纹的四色厚毡,香帐高悬,金钩微挑,乐逾在在那桌边坐下,自取杯碟,倒了盏冷茶,正抓着点心吃,便听萧尚醴道“好一个梁上君子!”将帘幕掀开。

    乐逾道“别这么看着我。我辛苦了五、六天,吃几块点心不得了了?放在这天天换,也没见你动过。”萧尚醴坐在床上冷冷道“本王不吃也是本王的!”两步冲到乐逾身边,散发赤足,将那从未正眼看过的银盘往自己面前一扯,抓住乐逾的手便咬他手中的枣泥饼,牙齿咬到他手指。两人都遽然一惊。

    萧尚醴心道我这是怎么了?在此人面前怎么三岁小孩一般!忙以冷茶漱口,见乐逾吃完那块枣泥饼,又恼又羞,道“你竟然吃别人咬过的点心!”

    乐逾道“静城王殿下要是挨过饿,就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

    “你……?”萧尚醴拧起眉心,向后退避,乐逾更加欺身上前,道“十几年前,我与家母打赌,我能做三个月乞丐,就能独自一人出门游历。我赢了。”十二岁前一掷千金是等闲事,却到那一回才识得唾面自干的滋味。

    萧尚醴哼道“难怪‘凌先生’这样熟悉偷鸡摸狗的事。”

    乐逾笑出声来,若是蓬莱岛上的人见了,便知心里咯噔一声,这是要糟。萧尚醴与他争锋相对还不察觉,听乐逾道“静城王殿下说我梁上君子,又鸡鸣狗盗。须知我若偷,一定偷香窃玉,却不知殿下自比作是温香,还是软玉,值得在下一亲芳泽?”

    他一面说一面靠近,萧尚醴忽然被他按住肩头,受惊挣动,后背却越发紧贴那温热胸膛。乐逾戏弄地折过他手臂,尽情看那张脸,态度宛如嗅一枝摘下的好花枝。萧尚醴把他身躯当成炭火,全力推拒,乐逾反倒双臂紧拥,就像他投怀送抱,道“静城王殿下的脾气与容貌一样不得了。”

    萧尚醴满面羞愤,道“你,你对本王无礼,胆大包天!”乐逾道“我看莫冶潜面上的掌印,怎么,殿下也要赏我一巴掌?还是叫小声些好——免得招来侍卫,说被采花贼轻薄了不成?”

    萧尚醴气得颤抖,说不出话,双腮绯红,肌肤光泽犹如粉红珍珠一般,真是活色生香。乐逾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喘声,下腹发热,不能再逗弄。不在意他踢打挣扎,把这美人温存一抱,送回帐中,盖上软被,自己却回梁上将就了。

    萧尚醴一夜又羞又忿,睡不踏实,天明想起阿嫂嘱咐,强忍道“……你下来,本王赐你同食。不要夜里再去吃糕饼了。”乐逾明知他招揽人心,戏谑道“多谢静城王殿下,不过不必。”语罢梁上一闪动,人已不在。萧尚醴怔怔望那窗外,不多时,一行侍女捧来盆盏梳帕衣服冠履等物服侍。这几日诸多应酬,所到之处,皆是倾城而出。

    镇日不曾与那蓬莱岛主见面,傍晚云霞紫红,江畔几株烟树。萧尚醴命人传话,不去赴宴,坐在窗边远望,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才坐了一刻,就有一艘小船飘飘荡荡地过来。

    一名亲卫守在他身后。赴蓬莱岛前,他留下一部分亲卫在口岸。如今已又会和,追随在他身侧。那亲卫也看见小船,担忧道“殿下?”萧尚醴道“春雨阁遣来保护本王的人。本王虽厌恶江湖人,可如今看来,江湖事,到底还是要江湖人解决。”语罢仍是远眺。

    那亲卫思及静城王殿下自磨剑堂一事后对春雨阁日渐倚重,对春雨阁主人也假以辞色,心中有数道“是。属下去会会他。”便退出门。静城王船上有层层官兵把守,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入都不留痕迹,大略得四国江湖中接近小宗师的高手才能做到。萧尚醴坐在二楼,眼见乐逾登船。另一名亲卫入内,请示道“殿下今夜留宿江城吗?”

    萧尚醴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献礼都封存好了?”那亲卫动作一顿,似是下了决心,才笑道“回殿下,都已收存妥当。”垂下的手已握紧暗器。萧尚醴忽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说话之间,他已蓦然向右倒去,让出船窗,茶盏向前一砸。那亲卫脸色骤变,不待回答,茶杯尚未落地,一柄折扇从窗外掷来,他眼前一白,看清那折扇还未打开,眼睁睁地任折扇闭合着刺入他额头,穿颅而过。

    成群侍卫匆匆地脚步声袭来,乐逾却是救人情急,甩开官兵,脚踩窗檐,自那空悬的宽大船窗踏进室内。两名亲卫弯腰在死尸面上摸索,那张与同僚一般无二的脸果是人皮面具,又从身上搜出若干暗器毒药。

    亲卫自行谢罪,萧尚醴道“我问献礼的事,他不知道,应该是今日才潜入的。”吩咐人去查,乐逾在一旁看着,斜靠船窗,怀里还抱了一只琴盒一般的长匣,道“静城王殿下果然胆色过人,见在下来了就以身犯险。这才几天就这样信得过在下?”萧尚醴欲言又止,赌气道“我相信‘凌先生’的厉害,更相信本王出了差池‘凌先生’非但无法跟春雨阁交代,更无法跟昭怀太子妃交代。”

    乐逾将那琴匣朝桌上一放,也不理尸体,拾起染满血肉的折扇,便态度洒然地在桌边坐下,用壶中水展扇冲洗。那代剑的折扇材质奇特,穿骨不折,遇水不湿,冲洗过又光洁如新。扇面白如绢,不沾不染,偏偏渗得入墨水,用不知什么方法写下两行字,却是“古来悲不尽,况我本多情。”萧尚醴只觉惊愕,好大的口气,竟把古来千万年之悲与“我本多情”四个字相提并论……却又诗如其人,字如其人,一笔行草墨意淋漓,鸾飘凤泊,一个不慎竟看得有些痴了。

    他赶紧抽回目光,见乐逾仍然安坐,已自揭开一只炭火上的鱼纹银壶盖,从怀中取出一包茶叶,全然没有去查刺客的意思。萧尚醴忍了几回,又想起这人前晚的轻佻,催促道“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乐逾道“不是静城王殿下要我留的吗?”萧尚醴道“本王什么时候……”

    可是已经晚了,乐逾道“怎么,殿下将你自己的安危全托付在我身上,三番两次警告我若是殿下少了一根毫毛,我要去向谁交代,不是威胁我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殿下,不能离开殿下顷刻须臾吗?”萧尚醴气得别过头去,乐逾方才一折一折合上字扇,道“原来,是我误解了风情。”

    萧尚醴怒道“你出去!”看他气恼的好模样,乐逾道“遵命。”竟很有礼仪,怀起折扇,抱起琴匣,向他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他第一遭向他行礼,身材高大,做作的时候举止格外有法度。可出门即大笑,侍卫齐齐注目,萧尚醴听见走廊里那不避人的笑声,胸中怄得不行。

    他被乐逾一气,愈发恼怒,想起连日来种种惊险,精疲力竭。自昭怀太子去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太子哥哥在时他当然不能觊觎皇位,但是太子哥哥已去,他纵是仍然做父皇的爱子不去争皇位,难道别人就会放过他,放过被父皇专宠二十余年的母妃?不过是比太子哥哥晚生十五年而已,他从未像今时今日一般想要那皇位,却不知该怎么去争。

    半日无言,膳后就坐在船上厅中,江风拍船,门窗俱闭,他身侧空无一人,怆然走到窗边,尚未推窗,先听到几声弦音,手不由顿住。在夜里不似乐曲,而像是江上白汀,水鸟骤然鸣叫。

    萧尚醴惊了一惊,循声出门,穿着常服,不许人跟着。亲卫忙送上披风,系带只潦草系上。舱外天水苍茫,江水翻涌起伏,天上浓云密布,似乎要降下夜雨。乐逾在风中弹琴,无人阻拦,任他坐在二楼走廊栏杆旁,弄出铮、铮声响。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如泉水幽咽。

    他弹得不算差劲,可琴粗劣,指法也生疏,萧尚醴难为情道“你会弹琴?”乐逾竟不回头,手停在弦,道“我还学过笛和埙。”这时才转头向他一笑,嘴唇向上勾,道“殿下认为江湖中人就不会附庸风雅?”萧尚醴那一刻想道,不,你不是附庸风雅……大概旁人和我不一样,但我很喜欢你的琴音,虽不成调,却其中有况味。我以往听过的乐师,没有一个能弹出你这样的意思。他说不得这样直白,只道“你……从哪里学来?”

    乐逾道“教我吹笛的是个江上的船娘,就在这嘉陵江上,十五年前,她教会我一首她家乡的曲子。后来我乘船去东吴的鉴湖,夜里大雪,在湖上吹那首曲子,又遇上一位弹琴相和的夫人,弹一支小调给我听。”他一笑,记起那只比他大三、四岁的船娘吹完竹笛又摇着橹唤,客官呀,你看那夜里的鱼儿,那水中的月亮……又记起那位萍水相逢,夜半抚琴相和的夫人,请他搭舟子到客船一叙,被他逗笑,叹着气说小公子呀,你真是……那时他才十二、三岁,现在已是高大挺拔的男人,那些意思都在他随手弹的曲调里了。

    一个时辰前,他们还在斗气,现下却安安静静说话。萧尚醴低声道“你去过很多地方,是也不是?”乐逾道“是。”萧尚醴道“所以你的琴里有那些山水。本王……我,从未出过锦京。”他顿一顿,道“十三岁时,诸王之藩,我盼着去自己的封地看一看。结果母亲要我上书,请旨留京。我是太子的胞弟,应当承欢于双亲膝下。于是……父皇令静城王太傅代我去封地理事。可真正去到封地的诸位兄长,都嫉恨我可以留京。”

    乐逾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世上事大多是这样。”萧尚醴突然慌张,夜雨将至,他道“你琴里有山水和自在,那很好。”风吹得披风的系带乱飞,丝带缠绕束手指,乐逾目光锁在那仓皇的手上,萧尚醴生得美艳,眉睫浓长,唇色朱红,鬓发如墨,整个人看面庞艳到极处,手却白如一枝李花在雨中瑟瑟发抖。

    这样的绝色,乐逾生平仅见萧尚醴一个,乐逾情不自禁上前,道“殿下指如琢玉,弹起琴来,也一定很美。”萧尚醴欢喜却词穷,好在沉重的雨点落下,打在琴弦上,衣服上。他拢紧披风,藏起手指,道“……先生也早些休息吧。”转身如落荒而逃。

    两人心境不同,共听冷雨到天明。萧尚醴一反常态,规矩称他作“凌先生”。最后一日,船抵达锦京城外的官渡。

    官渡早已设下华盖,一行传旨太监端来袍服,沿岸设立锦障,宫女恭顺地为静城王更衣系带。萧尚醴从如云的奴婢与锦障中走出,乐逾素来桀骜不驯兼能言善辩,眼睁睁望着他说不得话。他心中又喜又怯,让宫人牵马来,待到坐于马上……又见乐逾仿佛尚在回味,猛然间心头如撞,矜持道“……先生在看什么?”乐逾道“殿下真不知道?”萧尚醴总不能说“你看我看入了迷”,乐逾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殿下红衣白马,我心慕之,多看几眼,总不是罪过?”

    萧尚醴没想到他在许多人面前仍不改孟浪,沉下脸道“到锦京了,先生自重!”城门外官兵镇守,人头攒动,倾城而出,仕女香车夹杂其间,倾城而出争睹九殿下风仪。萧尚醴每次出行,都有许多远远投来的香囊或是丝巾环佩,官禁不止便也听之任之。

    城门官兵为静城王殿下开正门,墙内都城富庶昌盛。乐逾被他厉声斥责,望眼那城门,道“我不与殿下同路,刚才想起,还有一位城外的故人需要拜访。在这里就暂时别过了。”

    立起身来一夹马腹,调转马头,便如一阵滚滚烟尘远去,留话道“萧殿下,要是快的话,明日再会。”

    萧尚醴就这么被他生生甩在原地,仅得坐视,心思大起大落,只攥紧了手中缰绳。那坐骑霜白骢一身雪白,点尘不染,那雕鞍上的手也与骏马的皮毛一色无差。

    第10章

    山中银杏林遮天蔽日,转入林木深处,便是锦京城外遗世独立的金林禅寺。南楚大宗师,思憾大师便在此处修行。乐逾挽着马缰,如箭飞奔,纵马奔入郊外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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