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岫羲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去要钱吗一定要带上我”
“好好休息”贺无伦说了一句,带上晷梦,就脚上清雪溪风四个暗卫往外走。穆岫羲抚着额头低低地叫了一声“痛”贺无伦满头黑线地回身,把裘袄裹紧了,背着他往外走。
、做牛做马
城东十里街。
说十里是夸张了些街的规模却着实不小。成衣铺、胭脂斋、各种小食当然还有当铺与钱庄。贺无伦背着穆岫羲走走停停,总觉得身上越来越重。
“反正等一下就有钱了,现在把钱花光也没什么关系嘛。”穆岫羲一边催贺无伦从钱袋里拿出最后一锭银子一边说。
“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看见糖人也要一个,看见煎饼也要一个,你风寒了这些东西又不能吃”
穆岫羲把糖人和煎饼全给了一旁的雪影“我知道你想吃,只是不好意思说,对不对”雪影的眼神果然一下子明亮起来。穆公子比庄主体贴多了
清影叹气。这小东西也太容易被人拐走了纯粹的有奶便是娘。
贺无伦叹气。再这样下去,迟早自己的暗卫都是他的人。
穆岫羲突然在他耳边用很沉重的声音说“我小时候是在一片荒山里面过的。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见过。我师父从来没带我出过山。这些糖人什么的,我前几个月虽然见过,却没有钱买”
贺无伦忽然有些不忍。算了,兜里还有一点钱,花光了好像也没什么。
“幸好有你。”
花光了好。
“反正我救了你三次,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也不指望你三辈子都为我做牛做马地报答我,从今天开始,你的就是我的,怎么样”
贺无伦气结。同情心什么的,绝对不能对这种顺杆子爬的人泛滥
槐洛秀的槐府在城东十里街的尽头。大宅子,十分幽深,别有洞天,在外面乍一看绝不知是否违了规制。槐府前大门紧闭,贺无伦上前敲了敲门环。
没有人应声。
他皱皱眉,朗声道“在下梅鹤山庄庄主贺无伦,烦请开门去通报一声”
依旧没有响动。
空气里隐隐有血腥味漫了出来。
贺无伦面色凝重。清影会意地趁四下无人,一纵身跃入院墙,转了一圈。片刻后,他从墙上探出头来道“庄主,出事了。”
江南槐家在大白天被人偷袭,无声无息死于非命的消息很快传出千里。江南,甚至是整个中原最有钱的人被杀,家人无一幸免,那富可敌国的家财足以让很多人疯狂。
然而槐家几乎被洗劫一空,旗下分店却运转正常。所有商家众口一词,槐大掌柜早在三日前便将生意全给了属下分店,还有他退回那三成分成的契约在。漫说槐掌柜已经亡故,除了他府里的钱财,即便是他后人也无由接管他们手里的东西。
倒是贺无伦去钱庄询问时,掌柜好脾气地翻出账目,让贺无伦签了一纸文书,便重开了银票与他,又兑换了些散银,可解燃眉之急。
官府不久后围了槐家,清影对贺无伦道“我进府的时候,他们全都身首异处,血还没有凝,一直往外淌。怪的是房中财物俱已不见,只有槐洛秀的尸体上还戴着羊脂玉扳指。”
“那是当做印章的家主所有之物罢。”
“是。”
贺无伦点头,看着一旁还在睡的穆岫羲。半面被散落的青丝覆着,雪白与苍青中还有一点红唇,极之明艳。
他松开握着晷梦的手,挑起穆岫羲一绺长发。长发之下,颈项也白得剔透如冰雪。一丝温热的气息从皮肤下漫了上来,穆岫羲忽然动了动。
贺无伦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靠在了床柱子上。
算了。
他似笑而叹。
官府询问了清影发现槐家被灭门的事,也未多加刁难。毕竟他们到槐府门外时,那股血腥味已经浓得令人作呕,任什么人也会想到报官。仵作也验不出杀人确切的时辰了。
清影暗地里跟贺无伦说过,他觉得自己在进门前的一刹,那些杀手才完成收尾的砍杀。只是这话若说出去,不过徒增麻烦。官府虽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槐洛秀却非普通的江湖人。
穆岫羲依旧整日用美食来逗弄雪影,偶尔调侃贺无伦几句,脸色好了许多。
再次上路,几个人都添置了马匹,至于马车是没什么人想坐了。快马加鞭地赶路,景平门的杀手却像追着肉香的苍蝇一般自后方追来,如影随形。凡贺无伦一行投宿客栈,必会被偷袭,反击,然后殃及其他客人。
似是被火燎一般紧赶慢赶,几人竟是又提早一日到了江南循阳。
举办武林大会的地方,亦是上次选出的武林盟主,还莫庄庄主,江湖人称千金铁的莫回袖的别庄。
、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莫回袖虽未远道相迎,却也早早等在路旁,远远便向贺无伦穆岫羲拱手。两人回礼后,莫回袖先是与贺无伦寒暄客气了一番,转而向穆岫羲道“久闻穆公子侠骨大义,武功高强,一表人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更胜我辈。”
穆岫羲“谢谢。几个月前我下山的时候,师父还让我问候您来着。”
莫回袖先是被他的厚颜无耻惊了一下,一听后面不禁笑问道“不知是何世外高人,能教出穆公子如此出众的弟子莫非令师与在下相识”
穆岫羲懒洋洋地扛着半倚在贺无伦身上,道“我师父说,凭你的武功,他早八百年就和你相忘于江湖了。不过,你用锤子砸出来的牛肉丸还是好吃的。飞刀就别练了,把手割伤就连唯一说得上的牛肉丸也做不好了。”
贺无伦与莫回袖石化。
贺无伦想,他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头连武林盟主的家底都知道
莫回袖想,妈呀,躲了这么多年,本来以为那个人已经老死山中去西天了,没想到居然还收了个同样恶劣的徒弟
莫回袖抹了把汗。他脸上青筋隐隐深了一点,掏出帕子擦了擦。
穆岫羲好整以暇地等着。
莫回袖看了他一眼,立马竹筒倒豆子一样倒出来“穆公子少年英雄绝不会和老人家计较失礼之事对不对我马上安排您与贺庄主住进别院最好的房间穆公子回去千万和令师说几句好话就说我已经改邪归正很多年了牛肉丸要多少有多少穆公子您师父应该还在山里吧”
“怎么可能,”穆岫羲撇撇嘴,“从很多年以前他唯一的乐趣就是逗弄我,现在我都出来了,他怎么可能还窝在那个山窝里。”
莫回袖欲哭无泪。他还是回家多做几个牛肉丸好了。反正那个人再生气也不会浪费粮食。
那个才是真正的武林魔头啊谁惹上了谁知道
窝在武林盟主的别庄里,是很舒适的。何况还是最好的房间,只要不认床,还是能称上一句宾至如归的。就连雪影他们,莫回袖也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就在他们房间旁边。
穆岫羲趴在床上,贺无伦在桌子旁喝茶。他突然开口“穆公子能不能别这么笑了在下胆子小。”
穆岫羲收起一脸难以言表的笑容,正色道“我正在回味武林盟主方才的表情。”
贺无伦黑线。还不是你冲着他说了句“我们要住一间房”别庄这里因为常年客似云来,地方不够,都不分里间外间。你说要住一间房,跟说要睡一张床上有什么两样
他猛然眼尖地发现,穆岫羲正呵呵地逗弄着指尖一个小东西。
白绒绒的背上有一些浅色的棕,毛发浓密,圆圆的小眼睛像婴儿一样黑亮纯粹,耳朵一动一动的,两腮还鼓起很多。
屋内诡异地静默了一下。
“啊”一声尖叫让所有已经在别庄内休息的、正与武林盟主莫回袖寒暄的、还在后面一些的人都诡异地停下了动作。
莫回袖连忙威严地对眼前人摆摆手“大约是哪个不懂事的下人打碎了杯碟,因而大叫失态了罢。”
客人看着他的脸瞬间白了。
这是要多严苛的规矩,才能让下人打碎一个碗碟都叫得这么惨烈
屋内。
穆岫羲捧着那小东西无辜地看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贺无伦。“至于吗,不过是一只小兔子而已。”
“你、你你你老鼠跟兔子都分不清吗这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东西,快点丢掉”
“不知来路的东西会这么干净吗”穆岫羲无语地看着他,“你怕老鼠就直接说好了。不要嫌弃这个小东西,你不觉得它很像雪影吗”
贺无伦发誓,以后要离雪影至少三丈远
屋外的人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摇着扇子走了进来“这是在下的宠物,方才窜了出去,不曾想惊扰了贺庄主与穆公子。不过,还请穆公子将它还给在下为好。”
“你养一只兔子做宠物”穆岫羲怀疑地看着那人高大魁梧的身材。一身青色长衫,却有些戎马之气,潇洒魁伟。
“都说了是老鼠了”贺无伦怒。
、子债父偿
“这个是仓鼠,也叫腮鼠或搬仓鼠,是在下特地托人从西域带来的。”
周津擦了擦脸上的汗。从厨房一路追到这里,轻功都用上了,谁知道这小东西居然安安分分地任那个穆岫羲逗弄一脸奸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贺无伦疑惑地又看了那东西一眼。小家伙好像的确比较像大漠那块的仓鼠。只是听说仓鼠整日嗜睡,这只怎么就那么精神
穆岫羲不理会周津一脸的醋意“进别人房间应该先自报名号,等主人允许了才能踏进门槛。”
“失礼了。”周津暗暗抓狂,这么多规矩又不是读多了书的书呆子,“在下周津,江北祁州人氏。见过梅鹤山庄庄主白衣书生忘情剑客贺庄主,出云公子穆公子。”
“原来你的名号这么俗。”穆岫羲对拍拍衣服站起来的贺无伦说。
哪里俗了贺无伦怒目。
穆岫羲淡淡补了一句“哪里都俗。不过比他好一点。我师父说,江湖上有个名医,叫做周津,就是你吧”
周津有些讶异地“不敢当。不过”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在下的名号又哪里俗了”
“我师父说,你叫杏林抄手。”
贺无伦差点笑出声来。不过看着周津铁青的面色,还是很识时务地忍住了。毕竟,周津的武功在江湖排行榜中也是前二十。
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杏林“妙”手吧穆岫羲的师父到底是不识字还是太好吃还是,人年老容易忘事贺无伦觉得无论哪个答案都不必探究为好。
周津的肚量倒是还可以。毕竟大夫若是不能心平气和,早就被错诊之后的病人家眷打死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过了穆岫羲手上的仓鼠。
“大夫可以养动物”穆岫羲忽然质疑。
周津睁大了眼睛,急忙“嘘”了一声“我的醒醒和药箱可是完全分开的。诊治之前也会洗手。不准质疑我的医术我要走了,你帮我捡到了醒醒,以后我可以帮你治一个人,不提任何要求”
那眼神看起来竟然和那只醒醒有点相似。
“你这人真有趣。”穆岫羲小声笑了起来,“隔壁可有个很像醒醒的人,你要不要见见”
周津立马犹豫起来。
“真的很像”
“嗯。雪影”穆岫羲叫了一声。贺无伦看着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无语问苍天。
雪影很快探出头来。那一瞬间周津的脸猛然红得像兔子的眼睛。
雪影奇怪地看了那个自我沉醉的人一眼,倒是被他手上捧着的醒醒吸引了目光。圆圆扁扁的一团,纯净的毛发,眯着的眼睛太可爱了他咽了口口水。
跟出来的清影狠狠瞪了周津一眼。
穆岫羲看着这一幕笑得直拍床板。贺无伦无奈地笑。
忽然,外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周杏林,小雪怎么,你们已经认识了么”
周津的脸色由透红变为铁青,然后刷白。他护紧了醒醒。偏偏醒醒这时候被手掌的温度弄得醒了过来,用两只爪子直挠背后的毛。那人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轻点了雪影的头一下。
“上次见你还是十三岁的小孩儿,这两年长大了不少呢。”
“嗯。弦哥好。”
周津立马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那人和雪影。这年头,能和那个人称兄道弟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武弦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看着周津“我一路从漠北追到江南,风餐露宿了那么久才赶上了周兄啊。不知周兄欠我的东西几时还清正好武林各位同仁都聚在此地,不如就让他们讲讲道理”
周津郁闷得很。明明自己才是有苦衷的那个,凭什么成了自己欠他的凭什么不就是不小心让前一只睡睡咬断了他一根琴弦么非说那是用鲛人的发丝缠成的,价值连城千金难买,整天追着自己要还。
还钱也就罢了,自己要去哪里找一只鲛人揪根头发下来还他何况错是睡睡犯下的,人家都已经寿终正寝了,还要怎么样
武弦十分镇定地打断他的腹诽“子债父偿。”
贺无伦看了看房间里的一群人,按了按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下五子棋
武弦和贺无伦打了声招呼就追着忙不迭逃走的杏林妙手周津去了。雪影还有些搞不清状况地歪着头思考。穆岫羲走上去拍了拍他“不用想了,那个人就是觉得你有点像醒醒。今天下午也没什么事,你来陪我下五子棋吧。”
雪影有些挫折地撅嘴“虽然我才束发,还是会下围棋的。虽然下得不好。”
穆岫羲微笑着揽过他“我不会下。”
于是一个下午就在棋子的敲打声之中度过。贺无伦听着那单调的声音,享受着江南难得的暖阳,有一种餍足之感。
穆岫羲转头看了看躺着的贺大庄主,对雪影道“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只吃饱了的猫”
雪影咯咯地笑起来。贺无伦淡定地把自己的衣衫扯整齐,坐了起来,看他们的棋盘。
穆岫羲已经有两个地方都可以赢了。他继续在另一个地方开始挖坑。雪影回过头,看着棋盘生闷气“不用你让我”他小声地说。
穆岫羲睁着眼睛说瞎话“没看见。”然后手一转,棋子落下。
赢了。
雪影动了动嘴“也不要赢得那么快么”
贺无伦已经无话可说了。这都是什么人啊
不过穆岫羲显然不以为意。接下来的好几盘他都笑眯眯地把棋子落在更加无关紧要的地方,然后让雪影赢得艰难一点。有时候和小孩子玩游戏,他的脑子是不够用的,只对输赢在意。
晚上。用过晚膳,武林盟主莫回袖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来了。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院子里喊了一声,直到确定了前面那间大房子里两个人没有进行任何难以言表的事情,才擦着额头上的汗走了进来。
雪影已经下累了,直嚷嚷下次一定要下围棋,因为他也不怎么下五子棋。穆岫羲笑眯眯地应了,然后收拾起向下人要来的棋盘,十分自然地放在了自己床头里面。
“你猜那个莫回袖为什么不帮我们加一张床我们两个大男人看起来像是喜欢缩在一起忍受这张随时可能掉下去的铺子的样子吗”穆岫羲趴在床上,对还坐在灯下的贺无伦道。
贺无伦无语地看着他滚过来滚过去然后终于安分下来的样子,觉得已经霸占了整张床的人没资格说这个话。“大概是他误会了什么吧。”其实这张床也不算太窄。至少相对于他们的身材来说。
当然,相对莫回袖自己的身材就难说会不会在睡上去之前就被压塌了。
莫回袖在院子里听得几乎泪流满面。如果那个小魔头一不小心惹来了他师父,自己可就有罪受了。如果把这个小祖宗哄好了那比泰山掌门千里迢迢去南越找茬的可能性还低
他额头上的汗珠有慢慢变大然后顺着脸上横肉流下来的趋势。贺无伦觉得这么冷的天让他呈现这样的状态,实在是太可怜了,于是大发善心地打断了穆岫羲的抱怨,让武林盟主不至于在自己家里被拒之门外。
三个人,一个趴在床上,两个在桌子旁对坐,显得有些怪异。莫回袖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来得不合时宜,尽管这里没有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贺无伦给他倒了杯茶“不知盟主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穆岫羲就像回声一样重复“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要事。要知道这个时间我通常都已经睡着了。”
意思是说没有要事就会立刻把我驱逐出去所以您刚刚是梦游起来点的蜡烛莫回袖腹诽着。他抬起手,发现手帕已经全部湿了。他干笑了几声,驱散心头的阴影“自然是有要事的。”这不是废话他想抽自己几巴掌,免得更加不清醒。
“所以是何要事”贺无伦也有些不耐烦了。
“实不相瞒,贺庄主想必也注意到了,贺庄主来得一路上,死了很多人吧”
“确实如此。”
“而且,他们都不是江湖中人,反而是些寻常百姓。”
“是这样。”
“唯一的例外,是江南槐家。而且,他们还是被灭门了,这可是江湖中传遍了的惨案。”
“不错。”
接下去,不会变成“嗯”了吧莫回袖干脆用衣袖胡乱抹了几把“贺庄主难道不觉得奇怪毕竟其他赶来的武林同仁,还没有听说过谁是如此。”
“嗯”
听着那个尾音上挑的“嗯”,莫回袖恨不得马上滚着出去。不过他还是壮着胆子开口“贺庄主难道不觉得有解释的必要”
、肉丸好吃
看着莫回袖已经隐隐有些怒气与无限的哀怨,一旁的穆岫羲插嘴“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