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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 第18节

作者:冷音 字数:8368 更新:2021-12-30 22:36:08

    却听少年又道

    “舅舅和国公爷不是没请过大夫,却谁都拿我的病症没办法,只好小心翼翼地将我拘着,避免我做出什么危害到自个儿安全的事儿。可一回,太子亲临国公府,府上一片忙乱,平日看着我的下人也不免疏忽了照顾,让我迷迷糊糊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跑到了国公府庭院的假山边。”

    “看着漫天的暮色,我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母亲的嘱咐言犹在耳,让我本能地便在假山的隐蔽处躲了起来。这一躲也不知躲了多久,直到院子里蓦然响起阵阵人声,我才被一道乍然落到眼前的身影找了出来。”

    说着,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对向柳行雁,带着与往日相同的清澈明亮,和柳行雁再熟悉不过的钦慕

    “看到是我后,那人愣了一愣,却没有斥责、没有质问、没有教训,只是取下了身上的外褂,沉默但仔细地披到了我肩膀上……我那时不过半人高,即使穿着半身的外挂仍嫌太大;但那一瞬裹住身子的温暖,却……让我从蒙昧中醒了过来。”

    “我从此记住了那人,也一直想回报对方。故成都一案偶然相逢、又认出柳大哥的身分后,我才放下了单打独斗的念头,转而替柳大哥打下手搜集证据。短暂的合作让我越发欣赏、钦佩柳大哥,才会在陛下与上官大哥成就好事后设法说服陛下,让柳大哥得以脱离那样的环境,能……真正从那段无望的感情中走出来。”

    “……但眼下的发展,却非你所愿。”

    柳行雁语气艰涩地说。

    少年苦笑了下,道“实话说,我虽费了不少心思,对诸般安排的效果却没什么信心。”

    顿了顿,他眼帘微垂,又道

    “我……总是想到一个人,他也似柳大哥一般痴心,明知无望,却仍死守着那段感情、极力贯彻对方的意志与谋划。我其实很羡慕能那个被他放在心上珍视守护、不惜一切的人,也为他的痴情与执着所撼动。但……看着他难展欢颜的样子,我也忍不住难过,忍不住希望……他能放下那些,不再被逝去的人所桎梏。”

    “那时我什么也改变不了,甚至不曾被那人放入眼底。换在柳大哥身上,我明知你不是他,却也认定柳大哥如他一般、不可能将心里守了多年的人说放就放……如今见柳大哥渐渐走出,心中自是高兴的;但如今这般,委实是我始料未及了……”

    柳行雁有很多话想说。

    他想说“他不是他”;却又隐隐有种感觉,仿佛他当真就是“他”。尤其听到那句“甚至不曾被那人放入眼底”,一句“不是这样的”险些便要冲口而出;还是柳行雁一再隐忍,才得以勉强压抑住心头躁动的各式情绪。

    可真正控制住自己后,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望着身前有些歉然、有些无措的少年,他沉默片刻,只得一声叹息。

    “回去吧。”他道,“关于案子……有些话,也能敞开来说了。”

    “……嗯。”

    杨言辉轻轻应了声,一个掉头有些狼狈地便想迈步离开;却才刚踏出一步,便让身后牵扯的力道阻了一下。

    少年因而一愣,看着力道的来源,这才意识到自己始终牵着男人的手,直到此刻都不曾放开。

    柳行雁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应该松手,但想到言辉此前全无抗拒的反应,心中仍存的一股希冀,让他到口的终究换作一句

    “再一会儿,好吗?”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殷切,少年最终轻轻颔首“好。”

    他们僵持了好些天。

    柳行雁之前当杨言辉有意于他,对种种稍嫌亲昵的举动自然百无禁忌。可今时不同往日,想到自己诉情衷的举动最终成了笑话一场,即使心中对少年的在乎依然,要说他全无芥蒂,仍旧是不可能的事。

    他仍旧想关心对方,却不知该如何拿捏尺度,不知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身上带着的蜜饯和话梅片再没有拿出的机会;就连进到对方房里谈话,他也多了几分谨慎和顾忌,再不复先前的亲近随意。

    柳行雁以为自己早该习惯这些了。

    他也曾经满心记挂着一个人,明知无望却仍天天守在对方身边,带着满腔情思却从未有分毫踰矩。对言辉的情意虽始于误会,深刻的程度却分毫不逊──事实上,正因为明白了一切只是误会,才让他越发强烈地体认到自己的深陷。

    他以为这份感情始于对方的示好、以为自己是被对方的种种作为所感动,直到所有的误会解开,他才意识到再多的“以为”,都不过是他自欺欺人、不想轻易承认自己被言辉吸引的借口。

    这是第一次,柳行雁真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知道继续守在少年身边会是怎样的滋味。他会日益深刻地着迷于少年、也会日益深刻地为求而不得所苦。理智上,言辉既已拒绝了他,他就不该再痴心妄想、更不该白费了言辉为助他走出过往所用的功夫。可看着从鲜活转入沉寂的少年,想到对方的过往,以及表白那一刻自身所下的决心,他便怎么也放不下、断不开。

    ──更别提二人之间,还梗着一个只有他知道的魇境。

    夜阑人静时,柳行雁总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日的对话,回想着少年的反应、和最后提及“那人”时的口吻。他总感觉自己从里面听出了依恋和一丝怨怼;而自身诡异的情绪转变,则让他忍不住想莫非那些“过往”的魇境并非他一人独有;莫非言辉口中的“那人”,指的便是前生辜负了对方的他?

    这样的猜测让他有过转瞬的暗喜;但这一丝喜悦,却在回忆起第二个魇境后彻底消失无踪,转作了浓浓的恐惧与后怕。

    ──因为这意味着言辉记得那些。

    如果那些事确实发生过、如果那个少年就是言辉的前生……那记得这些,对少年又是何等可怕的折磨?

    可柳行雁不禁又想起了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了少年对被人近身反感,想起了那日少年误见着他出浴时、那很难只用“尴尬”或“羞窘”形容的脸色。他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当真如此,却越是深想,便越觉恐慌、越觉难受。

    可他不能问。

    不仅是这前世今生之说多少有些荒谬;更因为那些令“他”悔恨的过去,于承受的人来说便是血淋淋的伤。不论过去多久,提及这些,都不免会再度撕开对方的伤口。

    所以他终究不曾提及。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有个事涉言辉的旧案要忙,倒也因此转移了注意,不至于时刻皆在煎熬之中。

    相较于两人僵持的关系,案子的进展倒有了些进展。

    范磊的确是杨兆兴──也就是言辉口中的“大舅舅”──安插在怀化的棋子。

    范磊虽在杨兆兴的指示下做了伪证、不至于让幕后黑手疑心到他身上,但杨兆兴为保侄子安危,还是让“石头哥”躲进了平西军,只暗中搜集幕后黑手的情报。如此一晃八年余,杨兆兴自忖已彻底掌控平西军,对湘西乃至整个黔中道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和影响力,才安排“石头哥”改名换姓为范磊,顶着一脸大胡子搬到了怀化。

    他们切入的疑点有三。

    其一,颜家一行之所以改道,是因为更宽阔平稳的近道被崩落的土石所阻。颜家人不疑有他,只以为是前一日的大雨所致。但范磊久居当地,从未土石崩落成那个样子,又曾在雨停后隐约听得一声雷鸣似的响动……诸般因素相加,最终指向的,无疑是“蓄意谋划”四个字。

    但若山石崩落真属人为,那声响动十有八九便是火药了。火药是违禁品,有能耐、手段弄到的人不多,自然值得一查──这也是杨兆兴和范磊这些年主要排查的方向。

    其二,颜案发生后不到二十日便顺利告破,“破案”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怀化知县元振明。此案的性质太过恶劣,元振明虽“将功补过”破了案,却仍旧难逃被贬谪的下场。怀化是小县,元振明的品级原就不高,这一贬自与仕途到头相差无几……至少在别人身上是这样。

    但元振明却不是。

    他只沉寂三年便得了起复之机,之后更直上青云,一路爬到了湘西转运副使。湘西与江淮虽不能一并而论,却以富有矿藏出名,自也是个实打实的肥缺。以元振明的出身经历,能爬到这个地步,显然是背后有人使力所致。

    元振明背靠的不是别人,正是已故的靖国公武忠陵。

    不似一度逃过一劫的温兆平与陈昌富,元振明与武忠陵往来的证据确凿,去岁便已人头落地,是个实实在在的死人了。

    武忠陵不会没事提拔一个已被贬到最底的小官。最可能的猜测,是颜案乃武忠陵指使;元振明替他掩过受罪,也因此在风头过去后得了重用,有了后来任职转运司的风光日子。

    象山书院一派与武忠陵素来不合,颜松龄是颜劲的独子,在文坛的名声比师兄姜继只高不低;更是个吃得了苦、做得了事的人。他先任邵州通判、再任巫州知州,虽都是朝中官员避之唯恐不及的“蛮荒之地”,却也少了些来自朝廷的掣肘、真真做了些实事。他与武忠陵立场注定相对,又拉拢土族、在西南挖了武忠陵不少墙角;后者会生出杀意,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

    但武忠陵当时远在京城,不可能亲自安排人动手;元振明虽是知县,却也没能耐弄到火药;更别提养出一队心狠手辣、行动如风的杀手了。颜杨氏是安国公府出身,颜家的护卫也如杨言辉庄子上的护院一般,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老兵;即使人数相差不少,四个老兵也不可能轻易栽在一群乌合之众手下。换句话说,那队杀手绝不是随便花点钱就能雇来的;而从案子的真相至今未有风声流出来看,那些杀手不是同样被灭了口,就是指使者的心腹之人。

    有机会接触到火药、又有能力豢养私兵,最先让人联想到的,就是当地的豪族了。

    湘西多矿产。朝廷虽明文规定一应矿产悉归国有,私采私卖的情况依旧屡禁不止,其中又以当地豪族的情况最为严重。颜松龄曾在任上走遍全境、交好土族,就是存了以土族制衡豪族、利用土族对山林地形的了解监察豪族动静的心思。当地豪族对颜松龄早有不满,若得了武忠陵帮忙扫尾的承诺,真狠下杀手也不让人意外。

    武忠陵一案的确扯出了一些黔、蜀一代的豪族;但杨言辉、杨兆兴都查过了相应案卷,并未找到那些人与颜案有关的线索。这意味着两种可能一、证据已被销毁;二、下手之人仍未被揪出。

    最后还有一个疑点。

    人不会凭空冒出来。元振明曾拿了二十余名“盗匪”顶罪,这些人单看外貌全是土族,又形销骨立、瘦骨嶙峋,元振明说他们是饿惨了才流窜至此、铤而走险,无疑让颜松龄的“治绩”蒙上了一层阴影。杨兆兴原疑心这些人是从哪个土族村落被抓来顶罪的,还让范磊私下探问过;结果凭空消失的村落没问到,倒是问到了不少“负心郎”──声称出外赚钱,却再没回过寨子里的土族青壮。

    巫州交通不畅、通信不便,“负心郎”每个寨子又多只有一、两个,这才不曾引起各寨头人的注意。倒是范磊跑了不少地,将问来的种种情报上交杨兆兴,二人才发觉当地每年都有数十人无故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可能的情况,自然是让人囚禁了起来。

    失踪者都是自愿离寨,下落追查不易,幕后之人又十分小心,范磊暗里查了这些年始终没能确定他们的去向。至于杨兆兴,他身为平西将军,能从军务中分神已是不易,更遑论大张旗鼓地追查?事实上,也是直到杨言辉将昔年往事在邵璿面前过了明路,几人才真正有了翻案的立场和底气。如今将话说开,柳行雁得以真正参与其中,很快就给出了几个可供切入的方向。

    首先是开棺验尸。

    死人不会说话,遗体却可能透露出不少端倪。人的生活、经历总会适度反应在身体上;即使那些“盗匪”入土至今已有十余年,仔细调查一番,总有机会查到丁点蛛丝马迹。

    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二十余人被冠上“盗匪”名头枭首示众,不说来历原就有些疑点,单单“盗匪”的身分,就足以让有关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因死后无人认领,这二十余人便让衙役拖到城外的一处乱葬岗草草埋了。柳行雁与杨言辉做了一回挖坟人,总算在一片骨骸中找到了线索。

    那二十余人连一副薄棺都没有,十余年过去,自然仅余了白骨一副。二十几副白骨排在一块儿,每一副都较寻常骨骸更显弯曲痀偻;尤其腰椎一带,原因排列齐整的关节参差错位、压迫紧密,显然生前曾长期搬运重物,才会落下如此影响。

    再者是肋骨一带。

    也亏得柳行雁眼力不凡,才能在薄薄月色映照下瞧见死者肋骨处有些反常的颜色。他让杨言辉拿了灯笼靠近照着,自个儿凑近细看,只见死者肋骨处隐隐有些发黑;他皱着眉头取了块布巾擦拭了下,赫然擦下了薄薄一层灰,显然是从别处沾附上去的。

    若这灰来源于掩埋之地,就不该只集中在肋骨一带。柳行雁将二十余具骸骨全都看了一遍,发现几位死者的状况尽都相同,都在咽喉到胸肺一带或多或少附了一层薄灰。他与杨言辉稍一合计,很快就意识到这灰的分布位置,正在原来的气管到心肺之间。

    胸肺落灰,乃是矿工最常见的病症之一。

    肉体会腐败,那些被吸入体内的烟尘却不会。那些烟尘从腐败殆尽的肺部沾黏到下方的肋骨上,这乱葬岗又是向阳少雨之地,遗骸少经雨水渗透冲刷,这才得以留下一线痕迹,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了。

    这些死者都来自矿上,幕后之人能拿他们顶罪,便意味着其人与矿场有关,且十有八九就是那个诱骗土族的私矿主。

    循矿工这条线追查矿场不易,从另一头追索则不然──挖出的矿总是要运出去的;矿是私矿,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往外搬,就只能上下打点,夹藏在寻常货物里设法送出了。

    煤炭也好、金银也罢,从黔中、湘西一带往外送,最省事的方式就是走水路。

    想在漕运上动手脚,就得设法打通转运司的关节──元振明之所以被安插进湘西转运司,多半便是为此。有转运司的官员帮忙打掩护,只要安排好沿途运输跟接收的下家,一批私矿便能化整为零,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作惊天财富。

    湘西转运司的数据让元振明动了手脚,想从中找出特定的几艘船自无异于大海捞针。但码头装卸货都需脚夫;这些人看似不起眼,实则也各有地盘、自成一派势力,对哪些船只的货有问题更是再清楚不过。柳行雁仗着那手审讯功夫挑了几个头领出手,很快就筛选出了几艘有问题的船。

    有了怀疑的对象,再回头对照转运司的数据,元振明曾动的手脚便再明白不过。二人埋首案卷数日,很快就将元振明任内有问题的记录逐一挑出,按所有者、目的地等分别做了排列。

    “元振明帮过的‘小忙’可真不少。”

    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记录,负责整理的杨言辉有些疲惫地搁了笔,将纸晾了晾后放到了一边。

    这几日天候不佳,二人虽省了往外跑的功夫,可镇日对着一落落散发霉味的故纸头,心情却也很难好到哪儿去。尤其外头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天色昏沉、屋中阴暗,饶是二人不差钱地用足了照明,仍不免看得双眼泛酸、肩背僵直;连鼻头都不免有些发痒──让文书上积年的灰尘刺激的。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半个月前、如果没有那个可笑又可悲的“误会”,柳行雁恐怕早已直接上手,替正努力活动脖颈的少年好生按摩一番了。但他自知该保持距离,行事便多了许多顾虑;就连再单纯不过的关心,都让他生出了“会否多管闲事”的迟疑。

    可看着只稍做活动便重新提笔的少年,那双清亮的眸中隐隐泛着的血丝教柳行雁心头一紧,终究没忍住到口的关切

    “休息一下吧。这些文书长不了脚,莫急在一时、熬坏了眼睛。”

    本欲落笔的少年怔了一怔。

    昏黄灯影下,他前发微散、长睫低垂,无端让原先清俊的面庞多了难明与莫测。

    “没什么。”他说,“剩不多,顶多再两个时辰就好了。早些整理好,也好早些厘清真相,让柳大哥摆脱这些烂摊子。”

    “言辉……”

    柳行雁闻言也是一怔。

    杨言辉的语气极淡,就像只是单纯陈述些什么。可他自忖对少年的性情有些了解,听着那不咸不淡的“烂摊子”三字,总觉得里头藏着不少的怨气;再与话意相对照,这怨气……竟似因他有意摆脱这些而起?

    可他何时这么想了?

    但还没等柳行雁理好思绪问个明白,少年就已一声轻叹,再度搁了手中的笔,自个儿揉了揉额角和眉心。

    “抱歉,是我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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