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部抽搐、像气愤又像悲伤,完好的那只眼睛却隐隐浮现了几许泪光。干裂嘴唇几度张阖,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才从近乎失声的嗓子里挤出几个气音
“建兴……二……三……颜……案……”
柳行雁皱了皱眉,确认道“建兴二三……建兴二十三年?沿岸……是哪里的沿岸?”
陆逢又“赫赫”地发出几个音节像是回答,却还没等听的人分辨清楚,他便腿一抽、头一歪,就这么睁着眼断了气。
柳行雁的眉头因而又蹙得更紧了些,但还是上前替陆逢闭了眼,才招呼杨言辉出了房间,回宿处洗漱更衣了一番。
负责招呼的地方官员颇有眼色,不光将房间收拾得干净舒适,还在澡盆里搁了柚叶让他们去去晦气。不过柳行雁满脑子尽是那不明所以的“沿岸”二字,连桶里的水凉了都不曾发觉;还是久未听到他动静的杨言辉敲门询问,他才边说声“好”边跨步出了浴桶。
他不曾想到的是门外的少年将他的“好”当成了“可以进门”的意思,也没多想就推门进了屋,结果与男人赤条条的裸躯对了个正着。尤其柳行雁正巧一脚跨出浴桶,胯下那物全无遮挡,更让少年脸上一时青、红、白交加,足足愣了两三息,才猛地摔上门、半是尴尬半是羞窘地道
“抱、抱歉,柳大哥。我来得不是时候,晚些再过来好了。”
柳行雁本想说“不要紧”,但想到少年“精彩”的脸色,还是换作一句
“不必,我换好衣裳便去寻你。”
“知、知道了……那我先回房,晚点见。”
说完,杨言辉也没等他回应,便“跶跶”地跑回了隔壁。即便隔着道墙,单听那匆匆忙忙的步伐,都能教柳行雁想象出少年此刻惊慌失措的模样。
原有些沉重的心境不觉一松。
小半晌后,换上一袭便袍的他来到少年房前,边敲了敲门、边唤道
“言辉?”
“……来了!”
伴随这一声应,桌椅碰撞声和有些急促的脚步声接连传来。似曾相识的情况让柳行雁有些无奈;眼瞅着房门由内而启、杨言辉微微发红的面颊随之入眼,他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在少年微带湿气的发上轻揉了揉。
后者的脸因而又更红了几分──羞的。
“柳大哥怎么又揉我的头?”他嘟囔着抱怨道,“都快揉成习惯了。”
“……讨厌?”
“也不是……”
少年挺实诚地摇了摇头,“就是有种被当成孩子的感觉……可我都快二十了;换作那些成婚早的同龄人,家里孩子只怕都能打酱油了。”
杨言辉大约只是单纯感慨,但柳行雁听着,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两人差了少说十三岁的事,心中不由有些微妙。
他近来的确越发想宠着少年;可要说将对方当成“孩子”看待,却是万万没有的──不说少年行事颇为成熟;若他真有那种“为人父”的心境,哪还生得出“该不该与对方试试”的念想?
想到这里,他心情有些复杂,面上却半点不显,只道
“我又听见你撞到桌椅的声音了。下回别这么匆忙,跌倒受伤就不好了。”
“嗯。”
杨言辉点头一应,随即侧身让开门口,将柳行雁请到了屋中。
两人的房间左右相临,格局也一般无二;唯一的区别,只在杨言辉桌上多了壶泡好的茶。熟悉的香气让柳行雁面露恍然,随即于桌前入座,反客为主地替彼此各倒了杯茶。
少年也没介意,径自抬杯浅啜了口,随后双唇轻启,问
“陆逢所言之事,不知柳大哥有头绪了么?”
“尚未。建兴二十三年这点应该没错。但那‘沿岸’二字……说是沿海一带太过模糊;陆逢酝酿许久才说出这些,应该不至于给出如此模糊的线索。”
顿了顿,“也许是我想错了,此‘沿岸’非彼‘沿岸’,而是其他同音异字。”
“比如‘案子’的‘案’?”
杨言辉想了想,问,“言案、严案、颜案……也许那‘颜’的音,指的是姓氏?”
柳行雁闻言一顿。
建兴二十三年,也就是十四年前的事。当时邵璿已为太子,身为暗卫的他自也跟着接触过不少朝中大事。那年的大小风波不少,但要说“案子”,最著名的,恐怕就是颜松龄一案了。
当时,原任巫州知州的颜松龄任期届满,带着妻小并仆役数人返京述职,却在途中遭遇盗匪,一行十二人尽数丧命。朝廷命官遇袭本就是大事,兼之颜松龄另有一重身分,乃是当代大儒颜劲的独子,自然成了轰动朝野的大案。
陆逢是象山书院出身,与颜松龄倒也掰扯得上关系。只是案子过去多年,陆逢旁的不说,偏偏提了此案,莫非是认定杀他之人与颜案有关?
可他没记错的话,颜案四月发生,端午前便已告破;涉案盗匪二十余人全被枭首。若放火之人真与此案有关,当年所谓的“破案”是真是假,便由不得人不深想了。
柳行雁因故沉思良久,直到思绪稍稍捋顺,才蓦地回过神、对上了少年明显带着疑惑的眼。
“如何,柳大哥?可想到什么线索了?”
“嗯。”
男人轻咳一声,“恐怕正如你所言,那‘案’字指的是案子;‘颜案’二字,说的却是建兴二十三年的颜松龄一案。”
他紧接着说了下颜松龄的身分和案子的大致情形;待听的人理解地点点头,他才问
“有什么想法么?”
“是有一点──假设陆逢留此遗言,是因为颜案的真凶与涉嫌灭口之人有关,那他为何不直接说出对方的身分,却要拐弯抹角地扯出此案?”
说着,杨言辉嗤笑了下,“总不会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着在临死前说出埋藏多年的秘密吧?就算如此,直接说出凶犯名姓,岂不比又提年号、又提案子地简洁许多?”
柳行雁也有同感。但此时、此刻,更让他在意的,却是对方有些反常的态度。
“看来你对陆逢恶感颇深。”他说,“原以为你会想着‘人死如灯灭’、再不计较陆逢的种种作为,倒是我想岔了。”
少年被他说得僵了一僵,但还是微微屏息,问“柳大哥可对此反感?”
柳行雁没有回答,却唇角微勾、故态复萌地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明显透着亲昵和示好的举动让后者长出口气,这才放松下来,问
“柳大哥又是怎么想的?不觉他十分矛盾么?”
“也许就是因为矛盾。”
“唔?”
“只是推测──也许他出于某些顾虑不便直言,却又觉得自己应该说,这才辗转有此提示。”
“顾虑……”
杨言辉喃喃重复,神情若有所思,“比如‘子不言父过’?”
“有可能。但胡乱猜测算不得数;要想将人绳之以法,还是得有真凭实据。”
“也就是说,我们要重新调查十三年……呃、十四年前的案子了?”
柳行雁点点头“不错。”
“那火灾之事呢?颜案发生在湘西一带,总不可能两头同时顾着。”
“放火之人是老手,自有此地密探和衙门追查。我们要找的是幕后真凶,陆逢既给了线索,就由此着手吧。”
“好。”
少年点头一应,就此定下了二人旅途的方向。
* * *
颜松龄遇害之处,正在他曾经的辖治境内。
巫州归属黔中道,因邻近白、苗等土族聚居处,虽已归入本朝治下,却仍是许多人眼里的蛮荒之地。不过柳行雁与杨言辉自庐州沿江而上,从江南、江西而至湘西,瞧着沿途建筑、人群渐稀,代之以明媚秀丽的山川、和绚烂多彩的异族风情,心中不仅没什么“踏足蛮荒”的郁闷,反倒还生出了几分游山玩水之感。
当然,因庐州与巫州相距甚遥,也是直到入了山多路险的湘西一带,二人才放缓了连日疾驰的马步,生出了走马看花的惬意。如此一行十余天,直到四月中旬,他们才双双抵达目的地──巫州境内的小县怀化。
颜松龄一案,就发生在怀化境内的一处山道上,距县城所在还不到二十里。
巫州地处蛮荒、交通不便,扬州之事至今虽已有近月光景,消息却仍未传递过来。不过二人毕竟才闹了场大的,陆逢与颜案又隐隐有些牵扯,为免打草惊蛇,二人便照旧隐藏了官面上的身分,在县城里赁了处院子住了下来。
柳行雁用的名头,是收购白、苗等族特产的行商;杨言辉则扮作颜松龄之妻颜杨氏的远亲,应族中长辈要求,在游历途中绕道此处拜祭。两人于旅途中“偶然结识”,因目的地相近,便相约结伴同行,也好省些花费、多些安全。
怀化地广人稀,即使是县城,里头的民居也大都建得十分宽敞,前门带院后门带圃,自也让二人少了些“隔墙有耳”的挂虑。待将屋子里外好生洒扫、收拾一番,结束的时候,已是霞光漫天的向晚时分了。
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杨言辉揉了揉被灰尘弄得有些发痒的鼻头,叹道
“住客栈虽然顾虑多,但到底省事不少。实话说,我可真升不起半点生火做饭的心思了。”
“就到附近食肆用饭吧。明日再请牙行介绍几个洒扫做饭的人选。”
柳行雁也很想一手包办,但他的手艺顶多也就是旅途中烤烤肉、闷闷饭的将就程度,二人手头颇为宽裕,自无需如此勉强。
少年赞同地点点头,换下满是灰尘的外衫后便同他出外。正巧街边飘来一阵酸中带呛的食物香气,两人寻香觅去,见是间门面尚算宽敞、里头也有些坐客的食肆,索性懒得再找,挑了个临街的位子入了座。
“两位是第一次来吧,喝不喝得苦?”
店里伙计颇为机灵,前一刻还在和旁桌的人用土话聊天,一见来了两个明显是外地人的新客,立时便转成了带着口音的官话,笑脸迎人的上前招呼。
柳行雁虽是第一次来怀化,对此地的风土民情却早有听闻。知道伙计说的“苦”指的是当地特产苦丁茶,正待和杨言辉解释一番,不想少年已自颔首,道
“喝得,一叶就好。”
“好哩。”
伙计应声唱喏,不过片刻功夫便提了壶茶上桌,又问“咱们店是吃酸汤的,汤底就一种。两位可吃得酸辣?有什么忌口么?”
杨言辉首先道“我没有。柳大哥呢?”
柳行雁不知怎地有点胸闷,但还是摇摇头“我也没有。”
“如此,小二哥有什么推荐的,就先整一份上吧。另外要两大碗米饭。”少年吩咐道。
因他已先做了一回主,那伙计也就没再确认另一位的意见,一声“好”后便往后厨传菜去了。
“你于此倒是熟悉。”
看少年熟门熟路的模样,柳行雁有些感慨,“以前尝过类似的?”
“嗯。”杨言辉边应着边替他倒了茶,“这类菜肴最是下饭,口味虽有些重,但发发汗也能袪袪湿寒。本来该问问有没有苗家自酿的酒,不过食肆里买终究贵些,咱们也还没将县城逛遍,还是之后再说好了。”
“……这话说的,倒像真是来玩的了。”
“既都跋山涉水来了此地,总该分些心思见识当地风情不是?柳大哥莫不是忘了,我此趟虽为祭拜长辈而来,真正的目的,却还是游历四方、增广见闻吶!”
说着,少年提杯啜了口茶,却在茶水入口的瞬间微微僵了下。
猜他是说得兴起、冷不防被苦着了,柳行雁不由莞尔,问“要颗蜜饯么?”
“不了。”
杨言辉坚强地摇摇头,努力将口中的苦丁茶咽了下去。
食肆里客人不少,也没什么讲究的隔间、雅座,是故二人这一番作派,自然全入了邻桌的客人眼里。那个是蓄着落腮胡的汉子,衣着虽不甚讲究,可光看他桌上满当当的菜,便知这不是个差钱的主儿。许是让少年的话逗了趣儿,他“哈哈”一笑,将桌上的酒壶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