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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 第4节

作者:冷音 字数:21445 更新:2021-12-30 22:35:57

    杨言辉心心念念的夜探,最终以小有斩获收场。

    搜集证据原就不是一蹴可几的事。纵使柳行雁武功高绝、身形鬼魅,单要觑得空档潜入搜查都要花一番功夫;更别提谁也不会明晃晃地将“罪证”摆在书案上,而得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仔细翻找了。倘若此地的密探尚可倚仗、也事先探得了目标藏东西的地方,查找起来也就是一个晚上的功夫;如今无此臂助、又担心过多的试探会打草惊蛇,二人自然只能用点笨法子先做梁上君子暗中监视目标几晚,再寻隙入内搜索了。

    陈府杨言辉已去过一遭。如今二度造访,倒也算得上熟门熟路;温府虽然多费点了功夫,但因温兆平性喜渔色、每晚都歇在不同妾侍的屋里,两人搜索书房、主屋等处时也就多了些余裕,稍稍弥补了“人生地不熟”的缺憾。

    武案毕竟已是去年的事,涉案之人但凡有点脑袋,都不会傻傻地留着与武忠陵有关的证物。陈昌富和温兆平显然都在“有点脑袋”之列;但“聪明”如他们,同样也会在必要时替自己留一手。

    柳行雁和杨言辉没找到他们是武党的证明,却在陈昌富府中发现了一本记载江南大小官员把柄的册子。温兆平那儿的收获也不遑多让他这些年收了陈昌富不少孝敬,也替陈昌富摆平了不少官面上的麻烦。这些麻烦桩桩件件,从财产官司到人命官司,各种恶事应有尽有。温兆平虽替陈昌富收了尾,却也留下了足以拿捏对方的把柄。如此作为,也不知该说是物以类聚,还是“恶人所见略同”了。

    夜探的“斩获”虽与初衷不符,但也殊途同归、掌握了足以拿下两人的罪证。

    可有了罪证是一回事、能否逮人又是另一回事。若直接取走证物,就怕温、陈二人有所警觉、在柳行雁调来足够的兵力前先行走脱。故他犹豫再三,还是将一应罪证留在原处,只和杨言辉分别记下了里面的内容,回去后重新抄写成册,交由黎管事派人探访、核实里头的内容。

    担心夜长梦多,将诸般细节安排妥当后,柳行雁便匆匆辞别少年,前往邻近府县调兵。

    ──也亏得事先在陈昌富府里看过了那本记载官员把柄的册子,才让他不至于借兵借到敌人手上。现任金陵守备无巧不巧正是安国公府嫡系。待柳行雁出示了御赐金牌并阐明事由,对方当即点将调兵,将一千人马交到了他手中。

    金陵至扬州车马通畅。这一千人马虽大半是步卒,却毕竟没有辎重,行军的速度自然慢不到哪儿去。只一个日夜,柳行雁便已重返扬州,在随行将领的协助下将四面城门尽都封锁了住。

    眼下乃是承平时候,就算打仗也是边关的事,谁想得到扬州城会在一夕之间给人团团围了起尤其柳行雁出手如电,只一闪身就擒下了那名守城将领──他也在陈昌富的“名单”上──其余兵丁不敢再拦,让他分出五百人顺利入城,将陆府、陈府和温府分别封锁起来。

    此时天色初白,大半城的人都还在睡梦当中,陈昌富等人自也不例外。柳行雁行事谨慎,每到一处便仗着身手先行擒下三人,又亲身至书斋、寝室等处搜出罪证;待事前探过的几项证物尽皆收妥,他才让随行兵丁入内搜索、抄检。

    人抓了,罪证有了;至于还能挖出多少,就看接手审理的官员能耐如何,以及陛下想查到什么地步了。

    兵贵神速。柳行雁担心打草惊蛇,一到扬州就直接动了手,并未分出心思先与杨言辉合流。可折腾了两个时辰后,眼见天色已然大亮,四近却仍未见着少年的影子,便让前暗卫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安。

    ──即使杨言辉昨夜宿在庄上,整整两个时辰的光景,怎么说也足够对方得到消息赶回城中了。

    ──又或者,是少年未能取信于锁城官兵,被堵在城门外无法入内

    想到这里,柳行雁皱了皱眉,索性调转马头,回城门口四下看了看。

    门前张望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无一符合少年的身形。

    他有心出城去田庄探探,又担心城里没他镇着不妥;正自犹豫之际,身边蓦然响起了一声“报”。

    柳行雁循声回眸,入眼的是此行随他前来的吴姓副将。

    “何事”他问。

    吴副将道“方才有守城兵丁上禀,言夜半之时有一行近五十之数的人马出城,是文守备亲自放行的。领头之人眉角有道刀疤,与您提过的案犯特征相符,不知需否遣人追击”

    “我亲自去。”

    柳行雁沉声道,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分出三十人,备马与我同来。”

    “是。”

    意识到事情有变,吴副将也不敢推拖,只一刻便备齐人马,让柳行雁领着快马冲出了城。

    ──柳行雁无法不担心。

    他知道刀疤男不一定是朝庄子去的;也知道庄里的护院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悍勇之士,应付五十名匪徒当非难事。可事发突然,靳云飞遗族又尽是些老弱妇孺,护院们再有能耐,也难免束手束脚、顾此失彼加上杨言辉迟未出现,更好似坐实了他的担忧,让前暗卫没怎么犹豫便冲动了一把,领着三十骑兵往城郊的田庄行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两刻光景,便抵达了柳行雁已十分熟悉的庄子。

    此时天已大亮,田间处处可见庄户们农忙的身影,乍看没什么异状。可柳行雁眼力、记性都是一等一的,一眼就看出往大宅的方向、沿途的秧苗或多或少都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庄户们更不时投来半是打量半是防备的目光,直到认出柳行雁才逐一收回。知道庄里必然出了事,即使庄户们尚算平静的反应暗示了最终应无大碍,柳行雁还是给随行骑兵留了句“在此待命”便抛下马匹飞身近前、直接翻墙进了大宅。

    他的闯入无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阵骚动。但柳行雁于众人毕竟已是熟面孔,故这骚动仅止一瞬便平息了下;正好在院子里的黎管事也赶忙迎上了前,恭声唤道

    “柳爷。”

    “出了什么事”

    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柳行雁脸色愈黑,“杨言辉呢”

    “昨夜陈昌富遣人偷袭,大爷力战一夜不支倒下──”

    “他受伤了”

    前暗卫此刻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二字能够形容的了。

    尽管这事儿不是他能预期的,但想到他围城抄家的当儿,少年恐怕正命悬一线;而他不仅一无所知,还对少年迟未现身一事暗生怨怪,心中的歉疚与自责便排山倒海地席卷而至;一股过于尖锐的痛楚,也随之于心口蔓延开来。

    可还未等他不管不顾地穿过院子冲进主屋,便听黎管事语气微妙地道

    “大爷并未受伤。”

    “什么意思”柳行雁收住了本已迈开的脚步,“你说他不支倒下──”

    “大爷晕血。”

    黎管事有些尴尬地解释,“来的贼人不少,咱们为求稳妥,除了大爷发话要留的领头之人,其他都没怎么收手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血流了不少;大爷也亲自了结几人、溅了满身的血。等事情过去,大爷一口气松了,当场就昏了过去,直到现在都”

    “无论如何,人没事就好。”

    知少年并无大碍,柳行雁长出口气,这也才有心思问起事情的因由“庄子是怎么被盯上的我离开扬州前,你家大爷才刚搭上一名古董掮客的路子,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快惹来杀机。”

    他满打满算不过走了两日,杨言辉行事一向仔细,又岂会如此轻易便露了马脚

    听他问起,黎管事忍不住来气

    “还不是靳容氏那一家子惹的祸大爷心善收留他们,又怜惜他们孤儿寡母,在吃穿用度上多有优待。可也不知那些人存的什么心思,越住越将自己当盘菜,指使起庄里人都不带脸红。昨日大爷不在,靳容氏可怜兮兮地说想吃城里某间铺子的点心;有下头人被绿盈一磨,竟也傻楞楞地带她进了城,结果被陈昌富的眼线发现,这才”

    柳行雁本已好转的脸色立时又黑了回去。

    那些人存的什么心思无非是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主人家了──杨言辉正青春年少,又颇有家资,却偏偏对丧夫的靳容氏尽心关切、百般照料。靳家人不知他奉旨查案之事,多半因此想岔,以为少年对靳容氏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念想,这才改了态度,从“寄人篱下”转成了“当家作主”的作派。

    至于是谁的主意靳容氏是个菟丝子一样的女人,不光外表娇弱,内心也无甚主见,多半不会是她。倒是那绿盈,既然能哄得人带她出城,想必是个有心计有手段的。还有卢大,他是忠心耿耿的靳府大管家,有见识有能力,自然知道单凭靳容氏母子二人,就算成功拿回家业,能不能守到小主子长大还是两回事。正巧杨言辉送上了门,几人因此生出攀附的念头,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

    柳行雁虽心切杨言辉,却也不想再留着这些人膈应对方。他想了想,道

    “你家大爷本是忧心靳容氏安危才会接她到庄里暂住。如今陆逢等人尽皆下狱,外头的威胁已除,也是时候请靳家人搬出去了。”

    “正是。”

    黎管事让他说得好生痛快,“老仆这便通知他们这个好消息。”

    “我与你同去。”

    绿盈一个寄居的仆婢都有胆子指使庄中下人,此事若仅由黎管事出面,难保靳家人不会不依不饶、非要和杨言辉讨个说法。柳行雁不想这些人扰了少年休息,这才做主揽下此事,和黎管事一同去到了东厢。

    ──无巧不巧,两人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门里传来了一阵对话。

    这么做不大好吧

    靳容氏有些迟疑地说,且不说我心中只有老爷,并无改嫁的打算;恩公也一向守礼,从未显出半点追求的意思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大爷与夫人非亲非故,却百般关照不说,还托了关系替老爷平反如此作为,不是有意思是什么

    绿盈反驳道,语气有些自得、却又隐隐藏了一丝艳羡。

    卢大也在旁帮腔

    也不是真要夫人改嫁,只是一时权宜罢了──那杨公子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家中又无女眷,夫人只需平时多关心他几句,想来他便会十分高兴了。

    当真

    自然。他对夫人如此用心,能得夫人青眼,恐怕都要乐上了天。

    说着,卢大语气一转老仆知夫人心系老爷,但您也得为小少爷着想靳家已经败了,就算拿回家中被夺的产业,能否护住还是两说。杨公子出身不凡,又颇有能耐;有他护着,何愁小少爷不能平安长大、重振家业就是兼祧两姓,兴许也

    卢大最后的话并未说全,因为出离了愤怒的黎管事已然黑着脸直接推门进屋,道

    “人贵自知,几位还请慎言。”

    这些算计原就是见不得光的,如今让主人家抓了个正着,不说本就没这心思的靳容氏,就是绿盈和卢大都不免脸色发白、神情尴尬。尤其黎管事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个门路通天的“柳爷”,更让几人再无侥幸,由卢大陪笑着开了口

    “绿盈心切主母,做了些不是很妥当的事,老仆在此向二位赔罪──”

    “不必了。”

    黎管事毫不客气地道,“大爷不过是担心几位被幕后之人灭口,才将你们接到庄中暂住。如今威胁已除,夫人也已出了月子,就不委屈几位继续寄人篱下、曲意迎合了。”

    “什──”

    卢大原以为黎管事此来是为绿盈惹来追兵一事,不想对方张口就是一道逐客令,心中自然惊骇气愤非常──眼瞅着小主子诞生、靳家振兴有望,对方却偏偏在这节骨眼将他们逐出去,又教他们一帮老弱妇孺如何生存下去

    卢大一心认定杨言辉有意于主母,见少年并未现身,便将这逐客令当成了黎管事自作主张,遂强压怒气,质问道

    “我家夫人是你们大爷亲自请来的客人,杨公子不曾发话,你凭什么让我们离开”

    “做客有做客应守的分际。对意图鸠占鹊巢的恶客,焉有以礼相待之理”

    柳行雁早料到如此发展,便不让黎管事多说,自己接过了话头,“靳云飞清白传家,为人正直;几位不离不弃、忠心事主,都是值得赞扬的事。言辉也是见你们日子清苦却不失本心,这才出手帮上一把。他心思纯善,待夫人也一向进退有据、谨守礼仪,几位千万莫要妄自揣度,徒然害了言辉清名、白费了他一片好心。”

    他说话不带一个脏字,语气亦平淡得不似斥责,却句句直戳几人心窝;连为了靳家甘愿抛弃脸面的卢大,都不由面露惭色,心中愧然。

    卢大一时无语;绿盈却犹自满脸气愤。好在没等她说出什么莽撞之言,一旁的靳容氏便已先一步道

    “柳爷所言甚是,是咱们贪恋安逸、失却本心,妾身在此向两位赔个不是。”

    说着,她盈盈一礼,半点水分不掺地弯了腰、低了头。

    一礼行罢,她直起身子,又道“听柳爷之言,老爷已经洗清污名、沉冤昭雪了,是么”

    “不错。”柳行雁点点头,对此姝隐隐有些改观“扬州知府陆逢、富商陈昌富等人俱已就缚。正式审理虽还需一段时间,他们却已威胁不到几位了。”

    “如此,妾身这就让卢大收拾家什;望柳爷和黎管事能予宽限三日。”

    “可以。”

    柳行雁原就没打算当天将人赶出去。见靳容氏颇为识趣,他也无意为难,二字应罢便不再多留,转身径自出了东厢。

    黎管事也追在他身后退了出来。

    “此趟还多亏了柳爷。”他叹息道,“您要去探探大爷吗”

    柳行雁脚步微微顿了下。

    他原想说“不必”、原想说“城中尚有要务”、原想说“他还睡着,就不多叨扰了”,可再多的考虑与解释,到口却全化作了一声“好。”

    他有些吃惊于自己的反应,却也没有反口的意思。索性让黎管事自去忙,足下则调转脚步,熟门熟路地行到了主屋前。

    相较前院的喧扰,此地明显安静了许多。两名仆役精神十足地守在门前;见他来此,先无声行了个军礼,继而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让柳行雁畅通无阻地径直入了屋。

    ──许是真累着了,直到他行至床前,榻上歇着的人都未有醒转的迹象。秀逸如远山的眉微微蹙着;清俊的面庞苍白如纸;就连平素被气血滋养得丰润嫣红的唇,亦转为了略显亏虚的淡淡粉色。

    明知对方并无大碍,所需的亦不过一阵安寝,柳行雁却仍让入眼的画面震得浑身发凉;胸口更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泛起,猛烈地生出了将人抱揽入怀的冲动。

    ──仿佛,只有这般做了,才能确认眼前的人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的;而不是一段臆想、一方梦境。

    柳行雁忍住了不曾行动;脑海中却不知怎地忆起了一个月前,那个将他由睡梦中唤醒、促使他与少年重逢的梦境。

    曾经没来由的痛楚与眼前的心揪合而为一,像是警醒也像是宽慰,告诉他眼前的少年,的的确确就是“他”所等待、所守候的。

    柳行雁不由有些怔忪。

    他在主子身边待了那么多年,交付了全部的忠诚与恋慕;即使从未奢想过得偿所愿、即使因上官鎏之故不得不远离宫阙,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对主子以外的人如此挂心的一日。

    还在主子身边的时候,但凡生出一点心思到旁人身上,都会被他本能地掐去掩盖。他一直以为这是他心系主子缘故;如今远离京畿、远离“主子”,他才恍然意识到自个儿在意主子是真;但这份在意,却不像他曾经以为的那般、仅仅出于忠诚和恋慕。

    他从小被教导要效忠主子;从小被要求要时刻关注、守护主子。他天天跟着主子、看着主子,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是主子,直到所有在意都已被刻成了本能;直到他再感觉不到名为“职司”的枷锁。连自己,都深信了这份“在意”的理所当然。

    他曾对杨言辉说秋姨娘身若漂萍,所以将陈三郎视作了救命稻草。如今细想半生,他会如此执着于主子,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

    离宫以前,主子便是他的人生全部,是他存活于世的意义,更是他唯一的归属、他唯一的栖身之处。他前半辈子全为主子而活,所以那份旨意下来的时候,他才会如此失措愤怒,还因此迁怒到了杨言辉身上。

    因为,对一个月前的他来说,“主子”就是他的根;没了主子,他便如无根的浮萍,又如何能不惶恐、不迷惘

    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少年满心满眼全是自己、毫不掩饰敬佩之情的时候是少年殷勤备至、百般关切的时候是他全心查案、再无余裕怨天尤人的时候又或者,是他意识到少年的种种不凡、逐渐沉迷于彼此默契合作的时候

    也或许,是因为那一夜。

    那一夜,他一时失控的拥抱,和少年面上久久难消的霞色,让他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杨言辉心悦于他。

    这么一想,少年的殷勤周到、小意关切,便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换作以前的他,知晓少年“别有用心”,即便对方从未踰矩,心中也难免生出几分膈应。可那一夜,他不仅没有半点反感,更隐隐萌生了一丝喜悦和一分无从错认的悸动。

    他没有掐断这个苗头,却也不曾同对方坦言。他只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顺其自然地继续与少年相处、合作;直到这场突如其来的乱子、直到他再也没能忽视心底的在乎。

    柳行雁不确定自己是动了情,还是只将少年归入羽翼之下、当成了亲人──虽然他没有──看待。但无论答案为何,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愿、也不舍少年受到任何伤害。

    思及此,他心神一颤,终忍不住微微倾身、探手握住了少年平放在身侧的掌。

    杨言辉脸色虽白,那只手却是实实在在带着温度的。少年五指修长、骨肉匀停,掌心干爽而温暖,让柳行雁单单握着,便莫名生出了一分契合之感。

    但他显然没可能一直握下去。

    想到城里的那通烂摊子,想到陛下派人接手前都得由他亲自镇着,即使密折早已送出,柳行雁仍不免生出了几分烦躁厌恶之感。

    又自深深望了眼榻上的少年后,前暗卫才松手转身,出门处理“正事”去了。

    暮春三月,经过小半个月的纷纷扰扰,两位观风史终于等来了接手烂摊子的钦差。

    柳行雁至今还对这些日子的遭遇心有余悸。

    作为一个暗卫,他不论武功、隐匿技巧、审讯手段都是顶尖的,搜集、分析情报的能耐也十分出色。尤其他于帝王身侧随侍多年,看得多、听得也多,不光培养出了相当的政治敏锐度,对官场上的种种手段也都十分熟悉。有这诸般条件,他转任“代天巡狩、监察四方”的观风史一职,自然再胜任不过。

    但揭弊是一回事;如何收场又是一回事。

    以往他是天子之剑,只需按主子的吩咐行事就好;事了后该如何收场,自有主子这个执剑的人烦恼。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满心想着“务要一举成擒、不使一人走脱”,便熟门熟路地调了兵、围了城;却直到案犯尽数受缚,看着少了主心骨、人也空了大半的扬州府衙,他才恍然惊觉在接手的钦差到来以前,他不光得留在扬州镇场,恐怕还得权知一阵扬州府事、好生收拾自己“雷霆一击”留下的烂摊子。

    柳行雁的确颇有能耐,但此能耐非彼能耐。让他刺探机密、审讯杀人都行;换作治理内政、打点民生庶务,便力有未逮了。

    好在顶着“观风史”之名、有权接手此事的不只有他。

    也不知道杨言辉是怎么长的,明明未及弱冠、又出身武勋世家,在内政庶务上却是一把好手。他先用了两个时辰召见典吏厘清现况,随即指派人选顶替空缺、在最短时间内让府衙恢复运作。虽说他年少面嫩,分派人时还是拉了柳行雁在旁镇场;可对后者而言,卖个脸面总好过对着成山的公文簿册焦头烂额,自是说有多配合就有多配合。

    政务的事有人接手,柳行雁便也将心思放到了自己更擅长的事物上。

    比如整顿江南一带的情报网络;也比如亲自审问涉案人等。

    陆逢、温兆平都是有相当品级的官员,既已被生擒,就得按律押往京城、交付三司,而非由他这个“钦差”轻言处置。至于陈昌富,其虽无官身,却毕竟事涉谋反、情节重大,同样免不了往京城一行。柳行雁不愿横生枝节,便没怎么往三人身上用刑,只问了几句走了过场;但其余从犯可就没这份“优待”了。

    ──尤其是那领人袭击庄子的刀疤男。

    刀疤男浑名陈刀,原是陈昌富的远房侄儿,因手头有些功夫、行事又狠辣利落,故被陈昌富“委以重任”,干下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陈刀是个狠人,寻常酷刑对他无甚作用,却同样敌不过柳行雁师门秘传的审讯手法。前暗卫审了一宿,很快就厘清了靳云飞一案尚余的几个谜团。

    秋姨娘会接下账册诬陷靳云飞,是因陈刀以“陈三郎”的性命相胁。她与“表哥”确有首尾,又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所骗,整颗心都挂在了“陈三郎”身上,这才因陈刀的要挟铸下大错,也因而赔上了自个儿的性命。

    据陈刀所言,将秋姨娘推入河里灭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化名“陈三郎”的畲管事。

    至于春草,陈刀之所以没骤下杀手,确实是不想横生枝节的缘故。他先用药让春草昏睡两天、确保一切进行顺利,才将人交给了手下灭口。他不曾预料到的是接手的那名手下还未亲手杀过人,怎么也下不了刀,这才费劲找了个破庙点火,不想春草却在最后关头逃了出来。

    事情办砸了,那手下怕被追究,便假称人已经死了。因春草的确没再出现过,陈刀也不疑有他,这才让前者得以留得一命,安安稳稳地在山里住了下来。

    最后是靳云飞。

    他并非自尽,而是被陈刀药晕后直接吊到梁上的。所谓的血书,也是陈刀事先准备好,最后才割破靳云飞手指伪造的。因陆逢早被买通,陈刀也不担心有人追究字迹的问题,这才又留下一样罪证,坐实了陆逢贪污渎职之事。

    除了陈刀,因出外采购晚一步被擒的畲管事也“贡献”良多。他不像陈刀是专干脏活的,手上人命也只秋姨娘一条,却经手了陈昌富“上供”武忠陵的不少财物,说是活账册也不为过。武忠陵事败,他担心被陈昌富灭口,这才主动表忠心灭了秋姨娘的口、将把柄送到了陈昌富手中。有畲管事做人证,即使陈昌富已处理掉与武忠陵来往的账册书信,也甩不脱“附逆”的罪名。

    该审的审了、该清理的清理了,柳行雁这趟也算竟了全功。故接手的人一来,他也没二话,直接将一干人犯、物证,以及扬州府的诸般事务交了过去;自己则和杨言辉回到田庄稍作修整,于次日启程离开了扬州。

    邵璿对二人的安排甚是随意,只发了道旨意嘉奖二人一番,并未给出其他指示。好在柳行雁如今看得开了,知道陛下是让他们便宜行事,便与杨言辉掩藏行迹微服改扮,往苏、杭等地走了一遭。

    江南一地士子最多,难免有人对柳行雁带兵围城的作法大肆抨击。好在陈昌富为富不仁乃是出了名的,靳云飞在世时又资助过不少学子,便有一些曾经受后者帮助的人冒出头来代为辩驳,才没让柳行雁成为士林公敌。

    当然,以柳行雁的出身和性格,对这些虚名并不怎么在意。倒是杨言辉,听得那些书生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却半点没考虑到他们暗中调查的艰辛,真是气都气饱了;如非柳行雁拦着,只怕他早已略施薄惩,让这些人知道话不能乱说了。

    离开了喧扰闹腾的酒楼,见少年犹自气鼓鼓的,柳行雁有些心暖又有些头疼,却又没那份温言劝哄的能耐,索性一把拉住对方的手,指了指湖畔的游船

    “酒楼里难得清静,何妨登船游湖、趁天色许可好好玩上一遭”

    杨言辉不意他有此举动,先是傻楞楞地红了脸,才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了望天。

    时近清明,这几日的天候都不甚稳定,时常冷不防地飘起雨丝。如今虽能见得几许阳光,天空却同样笼着一层云气;就是马上下起雨,少年也不会有丁点意外。

    但提议的毕竟是柳行雁,故想了想,杨言辉还是道

    “若柳大哥不担心下雨,自然无妨。”

    “如此,你去租船,我去整些酒菜,晚点在码头边会合吧。”

    “好。”

    少年点点头,随即去了湖边与船主交涉,将书生什么的彻底抛在了脑后。

    杨言辉租了两个时辰的船,原本谈好了由船家掌橹,却在临上船前让姗姗来迟的柳行雁驳了。少年并不怀疑“柳大哥”的能耐,但还是与船家好说歹说,才以一贯为质,与柳行雁双双登了船。

    船不大,让两人对坐奕棋、清谈却是绰绰有余;蓬里更有个小小的炉子,约莫是船家温酒、取暖之用。柳行雁熟练地摇橹操舟;眼瞅着少年小心翼翼地取出火熠子点了炉子,继而朝他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即使目下的天色无论如何算不得晴朗,前暗卫仍觉胸中一片开阔舒畅,再找不到丁点月余前的郁气。

    但少年面上的笑容很快染上了几分羞赧。

    “柳大哥,等会儿换我来吧”他说,“要划到湖心岛还需一段距离,我在这儿瞎坐着也”

    “你想去湖心岛”柳行雁微微挑眉。

    不意他有此疑问,杨言辉先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倒不是说想去但泛舟游湖的,一般不都会登岛绕上一周”

    “我无此意。”

    柳行雁觑了眼仍未由食盒中取出的饭菜,“不过想寻个清静地用饭罢了。”

    “啊这倒是。”

    想起对方先前的“酒楼里难得清静”之语,少年心下恍然,道

    “如此,我便先温一温酒菜。柳大哥若寻着合适的地儿,就停下船进来用饭吧。”

    “自然。”

    柳行雁原也是这个意思,但想了想,还是补了句“你要饿了就自个儿先用,别空腹喝酒,把胃折腾坏了。”

    “不会的,别担心。”

    少年摇了摇头,随即不再多言,打开食盒摆起膳来。

    许是经营食肆的遇多了打包吃食登船用饭的,食盒虽有三层,食物却不多;倒是底部厚重、略有深度的碗碟占了大半空间。最上层的是一碟开胃用的青梅、一碟煮过的冷花生、一碟一指长的短海带;中层的是一盘卤牛肉、一碟淋了油膏的芥蓝;最下层的则是两碗极细的米线,莹白如丝的米线成圈地躺在墨色的陶碗底部,青翠的葱花三三两两地点缀其间,衬上隐隐约约的茶油香气,让人单瞧着便胃口大开;就连打定主意要等“柳大哥”一块儿用的少年,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好在柳行雁也没让他等上太久。

    待离岸稍远,前暗卫便将船撑到了一处柳荫底下;随即进到篷里,在少年对侧坐了下来。

    杨言辉此时已将碗筷菜碟等尽数放妥。见柳行雁进来,他扬唇一笑,道

    “柳大哥想必也有些饿了,赶紧坐吧”

    “嗯。”

    柳行雁也不推辞,在对方写满了期待的目光中端起碗筷,配着小菜用起了午膳。

    强耐了阵饿的少年,亦同。

    柳行雁不是多话的人,杨言辉又一向遵循“食不言”的规矩,是故两人虽对坐用饭,席间却沉默异常。后者习惯了这些,倒不觉得有何不妥;柳行雁也无意让他为难,同样静下心来品尝菜肴,眼角余光却几乎没离开过少年。只觉眼这幕似曾相识,仿佛许久许久之前也曾经历过一遭;可待要回想,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悔恨却如潮水般猛地席卷而来,让他夹菜的动作不觉一僵,鼻头也莫名窜上了几分酸意。

    他的表情藏得很好;动作却没能瞒过对面的人。杨言辉不知内情,只道柳大哥大约想起了什么,便停下筷子,道

    “这话由我说大概不太妥当,但柳大哥这样好,总会找到珍惜你、敬重你的人”

    “怎么突然说这个”

    “唔、看柳大哥的样子,我以为你”

    少年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还一时失言挑起了对方的伤心事,不由面露尴尬,一句“是我妄言”后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

    但柳行雁自没可能与他置气。

    前暗卫的确有些恼,却不是恼他提起陛下,而是恼他话里“我知道只有陛下值得你放在心上”的那种理所当然。但对方会这么想,归根结柢是自个儿以往的态度所致──柳行雁以往的确是这么想的──也只得按下了胸口的憋闷和几许心疼,强行转移了话题

    “你对陆逢之事怎么看”

    “陆逢”

    没想到柳大哥还真将话题放到了公务上,少年怔愣之余亦有种微妙的佩服

    “是有些不解吧。他是姜继的门生,背靠天下著名的象山书院;陛下会挑他接手扬州,想来也是冀望他整饬吏治、拔除毒瘤江南官场又不是铁板一块;他有一众书院同门为倚仗,即使不屈从于温兆平、陈昌富等,也该有办法在扬州立稳根基才是。”

    顿了顿,“但他虽助温、陈二人捂了盖子,却也没斩尽杀绝、将靳家人视作同谋一并论处陈昌富会派人追杀绿盈,想来早存了灭口的心思;这样一想,靳容氏能保得一命,兴许还是陆逢做的主。也不知是他良心未泯,又或另有内情了。”

    “我只在意一点。”

    柳行雁原只是借口转移话题;经他一说,也忍不住认真了起来

    “在你下江南追查以前,此案便已送交大理寺、于复查之后结案归档明明这案子疑点重重,任谁都看得出账册的来历有猫腻,大理寺却视若无睹。只是虚应故事、玩忽职守也就罢了;怕就怕审理之人早被收买,这才将此案轻轻放过,断绝了继续深入调查的可能。”

    “柳大哥的意思,是朝中还有其他武忠陵的余党”

    “也许;也或许不只如此。”

    “柳大哥”

    他话说得隐晦;杨言辉自也听得云里雾里、懵懵懂懂。

    柳行雁不由有些犹豫。

    他可以解释,却又不想让心思纯善的少年接触太多朝堂上的阴暗面。只是迎着那双定定凝视着自己的、写满了疑惑与信赖的眸,他踌躇片刻,终还是讷讷启了唇

    “也或许,是有武忠陵余党为求自保,转投到了朝中其他派阀旗下。新主子为了收拢人心、也为了壮大自身,便设法湮灭证据、草草结案,省得拔出萝卜带着泥,连自个儿也受了牵连。”

    “如此说来,陆逢也是”

    少年心思通透、思路敏捷,很快就从柳行雁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

    “为钱财收买只是假象;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收陈昌富、温兆平等为己用”

    但他旋又摇了摇头

    “不对,陈昌富的心思早被养大,单凭陆逢,恐怕还收服不了他陆逢恐怕只是奉命行事;真正接手钱袋子的,应该是更上层的”

    然后他就消了声。

    陆逢是姜继的门生。最可能指使他做下这事,自非姜继这个“恩师”莫属。尤其姜继官居右相,与武忠陵谈得上分庭抗礼;如今武忠陵被诛,陈昌富投靠于他,倒也算不上“辱没”。

    但少年显然很难想象姜继会做出这样的事。

    姜继出身象山书院,是经世大儒颜劲的开山大弟子。颜劲师承前朝大儒乐之阳,虽碍于师命不曾出仕,却一手创立了象山书院,多年来作育英才、桃李满门,有“颜象山”之称。先帝感其贡献,曾亲书“百年树人”之匾赐下;象山书院的名声一时无两,颜劲在士林的地位自也无人可及。

    但颜劲并非沽名钓誉之人,虽出于对朝廷、对皇家的敬意接下了牌匾,却旋即辞了书院山长之位,从此隐遁山野、潜心问学。

    其后数年间,他于向学、为政、修心、问德方面屡有佳作,却依旧谢绝访客,连在朝中步步高升的姜继都不曾一见。民间也好、朝堂也罢,就是最看不惯所谓“清流”一派的人,说起颜劲也只有敬佩与尊崇。

    姜继不是颜劲。但他作为颜劲的开山大弟子、朝廷里清流一脉的领头人,自也被视作是象山书院的门面。杨言辉知道他能爬到这么高,怎么也不可能是清白无瑕的圣人;但骤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心中震惊、失望之情,仍旧在所难免。

    柳行雁只是说出自己的猜测,不意杨言辉自个儿推论到最后,竟萎了似的大受打击他不记得杨家和象山一脉有何牵连,想来想去,只能试探着问

    “你认识姜继”

    “不。”

    少年摇摇头,但也猜到了对方这么说的原因,“但我十分尊敬颜老,所以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中便十分难受”

    柳行雁能够理解,却不太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只得干巴巴地说

    “姜继是姜继、颜老是颜老。颜老不慕名利、不涉政事,两人又少有往来,即使姜继真行差踏错,也不会有人归咎到颜老身上。”

    “嗯。”

    “再说,这些也不过是推测罢了。也许陈昌富的新主子另有其人,不过是故布疑阵、栽赃嫁祸罢了。”

    “我想说要是这样就好了;但仔细想想,朝中还有这样的蠹虫,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事。”

    许是柳行雁的安慰奏了效,少年的面色稍稍好转,面上却仍带着几分失望与无奈。

    瞧着如此,前暗卫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心底的躁动,探手揉了揉少年脑袋。

    “总会解决的。”

    他说,“往好处想,至少你成功替靳云飞洗刷了冤情、也揭出了幕后之人阴谋的一角朝中的博弈自有陛下处置。你我只需把握眼前,尽好观风史监察四方的本分便好。”

    可他话才脱口,就见杨言辉本就低着的头瞬间又矮了几分;一双长睫更如翩跹的蝶不住扇动,既让人瞧着心痒痒、又隐约透出了一分心虚。

    想起杨言辉上次露出这种表情是什么时候,柳行雁沉默了下,但还是微微挑眉,问

    “你还瞒了我什么”

    掌下的脑袋瓜子瞬间又低了几分。

    “是我的提议。”

    “嗯”

    “柳大哥任观风史之事以及观风史这个职司,都是我跟陛下提议的。”

    少年低声道。尽管垂着头,对座的人还是从他的侧颜看出了几分歉疚与不安。

    柳行雁胸口忽然有些酸涩。

    事过境迁,他已不在意自己被迫离京的事;少年却始终将之挂在心上,更为此战战兢兢、饱受煎熬不用想,都知道对方是用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在这个时候将话摊开来说。

    他虽然讶异于杨言辉对陛下的影响力,却更心疼于对方此番表现下隐藏的挣扎。故迟疑半晌,他忽地加重力道又揉了揉少年的头;直到少年鬓发凌乱、面露无措,他才挪开手掌,转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对方的肩。

    “我知你绝无坏心。”柳行雁道,“但我还是想听听你这么做的理由。”

    ──他不觉得杨言辉是出于私情有此作为,却还是禁不住想若少年此刻向他剖白心思坦露情衷,他又当如何回应,才不至于伤了对方

    ──又或者,他该顺水推舟应下此事,两人就此处上一处

    前暗卫正自浮想联翩,却听少年一声叹息,道

    “我只是想让柳大哥宽宽心。”

    他又道“我也曾有过茫然失措、心思压抑的时候。但离开旧地外出闯荡后,看着四时美景、民生疾苦,我不说忧思尽忘,却也感觉自己的种种愁烦,相较天地之大、江海之阔,真真是再渺小不过了。”

    “各人有各人的劳苦愁烦,若净瞅着自个儿那一亩三分地上的污糟事,有限的光阴也就都陷在里头了。人活一生,不说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总也得过出个人样。我知柳大哥心系陛下,但陛下与上官大哥迭经波折终成眷属,柳大哥继续留在他们身边,只是徒然折磨自个儿罢了。以柳大哥的能耐,又何苦画地自限、囿于宫墙这天地间,总有更适合你施展的地方。”

    以杨言辉未及弱冠的年纪,这话听来多少有些老气横秋。但他神情、声调俱有切身之感,一双眼更直勾勾地瞅着柳行雁,让后者心中震撼,一时竟箝口结舌、无以成言。

    但少年也没等他回应,便破罐子破摔似的续道

    “让柳大哥至江南一行,不光是为了武忠陵余孽,更是希望柳大哥能寄情山水、将心思移转开来我知道自己太过自作主张,但唯独柳大哥,我不愿见你心伤难受,更不想你为无望的感情蹉跎半生”

    说罢那句“无望的感情”,杨言辉又重新低下了头

    “抱歉,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该妄言这些”

    “不、我──”

    柳行雁见不得他如此表情,边辩解着边想将人揽入怀中,却忘了两人之间还隔着张小几,以致话还未尽,便让一阵“乒乒砰砰”的碗碟碰撞声强行打了断;杨言辉搁在几上的筷子,也因此给碰落到了舱板上。

    两人有些狼狈地匆忙善后。待收拾妥当,柳行雁一度激昂的情绪早已淡去;杨言辉面上亦不复早前的消沉决绝,而换作了淡淡的尴尬与无措。

    柳行雁不由一叹。

    “你是对的。”他道,“身在局中,只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如今远离宫阙、摆脱过往,我才知道以往的自己是活在怎样狭隘的环境里。”

    “柳大哥”

    “所以我很感谢你。”

    顿了顿,“虽然有些迟,但我也要为重逢时的态度道歉那时我没能想开,对你多有迁怒和恶言,是我的不是。”

    “其实,也不算是迁怒吧毕竟确实与我有关”

    少年小声说。

    男人听得莞尔,顺势接口“那就算扯平了”

    “扯平”

    “这事儿就此揭过,你不再心怀愧疚、我也不再耿耿于怀。”

    “好。”

    杨言辉点头一应,明媚的笑意自唇角绽开,让柳行雁瞧得神思恍惚;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少许。

    但两人都未再说什么,只是低头重新用起凉了的午膳;待碗底朝天、收拾停当,才轮流摇橹──大半是因为杨言辉想玩──将船摇回了码头。

    说来也巧,两人刚取回押金上岸,天上就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柳行雁事先备了支伞,便与杨言辉一同撑着,缓步走回了宿处。

    因先前在船上的一番谈话小有收获,男人想了想,还是将两人的猜测总结成一封密函,用印后送到了此地密探的联络点;不想刚从联络点出来,就见一人快马近前,旋即勒了缰绳、形容狼狈地将一个薄薄的匣子递了过来。

    柳行雁认得此人。他是派驻扬州的密探里少数不曾被收买的,却因层级太低传不出消息;近来才因祸得福、擢升一级。此人匆匆来报,显然事关重大。故柳行雁也没多话,接了匣子当即赶回住处,和杨言辉一同拆开了里头搁着的密函。

    信中只草草写了几行字,大意是押解人犯上京的队伍在留宿的驿站碰上火灾,陈昌富、温兆平当场身死;陆逢半身烧伤,撑着一口气要求见柳行雁一面,如今仍在庐州等着。

    二人才刚疑心陆逢受人指使,如今便迎来这一出,哪还不知这火灾必有猫腻当即收拾行囊退了客店,朝庐州的方向快马疾驰而去──

    颜门血

    柳行雁和杨言辉抵达庐州的时候,被汤药吊着的陆逢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逃出火场的时候被烟呛得厉害,嗓子坏得差不多;还是颤抖着手沾着血写下一个“柳”字,照顾的人才连蒙带猜地想到了柳行雁身上。

    陆逢曾是探花郎,不说如何俊美,总也称得上“风度翩翩”、“器宇轩昂”。可驿站大火后,他虽侥幸留得一命,被烈焰灼烧的半身却已蜷缩焦黑、难称人形。如非另外半身尚算完好,恐怕还需费点功夫才能辨认他的身分。

    因陆逢此刻的模样着实狰狞、身上又因伤口溃烂隐隐透着腐臭,饶是杨言辉心中早有准备,进门时仍不由给骇了一跳。瞧着他浑身寒毛直竖的样子,柳行雁有些莞尔又有些心疼,不由道

    “不如你到外头候着,此处由我来便好。”

    “不了。”少年深吸口气、猛地摇了摇头“只是一时被吓着,没事的。”

    “真不舒服也别逞强。”

    柳行雁本还想加一句“知道么”;但看杨言辉努力适应的样子,还是憋下了那老妈子般的一问,领着他走近了床前。

    许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原本一动也不动的陆逢倏地掀开眼皮。一好一坏两只眼睛同时对向两人所在的方向,一瞬间精光暴射,竟一面发出怪异的“赫赫”声、一面用半边身子将自己支了起来

    杨言辉不免又小小惊了下,却旋又转为思量,似在考虑是否该上前助他坐起。早有所料的柳行雁伸手拦了住。随后,男人抬足近前,在距床两步处停了下来。

    “有什么遗言便直说吧。”

    他道,并不因对方人之将死便温言以待,“你努力撑到现在,想来不只是为了出一口怨气。”

    很难形容此刻的陆逢是什么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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