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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 第3节

作者:冷音 字数:21752 更新:2021-12-30 22:35:56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他还真想过杨言辉是否对靳容氏有些别样心思。毕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靳容氏又生得姿容秀美,兼之性情荏弱、惹人怜惜,少年会因此给勾动保护欲,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

    按说二人只是同僚,他又有心划清界线,只要没影响到案子,即使杨言辉真与靳容氏有甚首尾,与他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可也不知怎么着,他只稍稍想了下少年为妇人痴迷的样子,心中就百般不得劲。这种情绪来得毫无道理,他久思无果,也只得归结于“恐惹物议”和“美色误人”这两条。

    可没等柳行雁想好该如何规劝对方,产房内婴啼初响,前一刻还白着脸守在门外的少年就已长出口气转身离开,不光没问一句是男是女,连靳容氏状况如何都不曾探究。眼瞅着杨言辉径直向自个儿走来,开口第一句就是邀请他在庄里住下,柳行雁一时也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最终讷讷颔首、接受了少年的好意。

    靳容氏毕竟是孀居之人,杨言辉为避人口舌,直接腾出了东厢安置几人,自个儿则一连几天都宿在书房。如今留了柳行雁过夜,少年于情于理都不好将人安排在西厢,索性自个儿搬进正房,将书房整理妥当后让给了对方。

    柳行雁其实不在意住哪儿,更不会在这种细节上计较什么尊卑之分。可自个儿不在意是一回事、对方有否用心又是一回事。看着收拾得妥妥贴贴的“客房”、嗅着簇新被褥上隐隐透出的阳光气息,前暗卫低不可闻地一叹,怎么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他是个执拗的人,往往认定了什么便不轻易动摇。可自与杨言辉重逢至今、仅仅一日夜的光景,少年于他心中的形象却已一变再变;而他对少年的观感也好、态度也罢,亦都不可免地受此影响,渐渐有了预想之外的转变。

    心境,亦同。

    一日之前,他还一派愁云惨雾、满心怨怼恼恨,所思所想全是远在京中的主子和自己已被舍弃的事实;一日之后,他虽仍旧记挂着主子,思虑却已有大半为靳云飞的案子所据,连带也使得那些压抑晦暗的情绪淡去不少,心境亦因此明朗开阔许多。

    案子是他得以转移注意的原因;可真正引着他走到这一步的,却是杨言辉。

    ──这个他曾自以为看清、自以为了解,实际上却没真正懂过的少年。

    初遇之时,少年给他的印象只是个热血仗义、颇具书生意气的义贼,虽比一般江湖人士少了几分粗疏鲁莽、多了几分心细机变,也终究不脱此类范畴;更谈不上有何特别。他帮着少年洗脱身上罪名,不过是因为查案过程中的确承了对方的情;待案子了结,那短暂的交集也似船过水无痕,再无法于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可杨言辉却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从昨夜到今晚,少年逐丝展现了不同于昔日“缙云庄二当家”的一面,不论衣着用度、应对进退,抑或谈吐识见、处事手段,都与他对他的了解大相径庭。他曾不解于少年如何当得“观风史”、如何配与他偕同查案;可这一日夜之后,回想今日种种,他却不得不承认一点单看杨言辉对靳云飞遗族的安排,就足以证明少年确实是当得这“观风史”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是好奇了──对少年的身家背景;也对少年是如何赢得主子信任参与进此事。他更好奇上官鎏是否知道自家义弟还有这样一面;而一想到对方同样可能给蒙在鼓里、甚至不如他知道得多,便不由生出了几分快意。

    连带着,也让心底残存的几分抗拒排斥至此冰消雪融,转而为几分尴尬、愧疚与挣扎所取代。

    柳行雁是个执拗的人,却没执拗到看不清现实、宁可自欺欺人的地步。他虽不晓得怎么应付少年示好,却知道自己尚欠了对方一句道谢和一声关心。想到少年错过了晚膳,至今也不知用了没有,他迟疑半晌,终是走出房门,向守在门口的仆役问起了杨言辉的事。

    “杨大爷回房歇息了”

    “是。”许是事前得了叮嘱,仆役挺轻易就给出了答案,“不知柳爷有何吩咐”

    “他用过晚膳没有”柳行雁问。

    那仆役一时给问住了,侧头想了好半晌,才道

    “许是不曾您进房歇息后,大爷也直接回了正房,直到现在都没喊过人。”

    没喊过人服侍,自也没喊过人送餐。听明白仆役的意思,柳行雁眉头一皱

    “黎管事呢就没人管管”

    “这”

    仆役翕了翕唇,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自也是关心大爷的。但主仆之间有所分际,大爷又是个有主意的,他们不好干涉什么,自只能听之任之。

    柳行雁也反应了过来。

    许是杨言辉曾经的印象太过根深蒂固,柳行雁还是见着仆役为难的表情,才省起少年于这些人而言同样是“主子”。

    想到远在京中的主子,前暗卫心中不觉有些复杂,却没再为难眼前的仆役,只语气一转,问

    “厨房可还有人”

    “有的。柳爷需要什么”

    “就按你们大爷的喜好整些清淡养胃的菜肴,做好我给他送过去。”

    “是,小的这就交代下去。”

    知道柳行雁的安排意味着什么,仆役脸上几分欣慰与感激浮现,随即一个行礼匆忙跑开、往厨房交办他的吩咐去了。

    也不知厨房是否早有准备,两刻不到,那仆役便提了个两层的食盒回来。柳行雁本待接过,对方却连连摇头,直说让他来就好;瞧着如此,前暗卫也未再坚持,让仆役提着食盒在前领路,二人一同穿过院子往正房行去。

    杨言辉此时尚未安寝,房中仍透着昏黄的灯色。许是察觉了外头的动静,二人甫近门前,屋里便先一步响起了少年探问的音声

    “什么事”

    那音声淡淡,虽不颐指气使,却自有一股雍容的味道。柳行雁听着微觉恍惚,慢了小半拍才道

    “是我。”

    没头没尾、答非所问的二字;可单是那道嗓音,就已足说明一切──几乎是男人的话音方落,一声满是惊讶的“柳大哥”便自屋内传了出;桌椅碰撞声与稍显慌乱的足音继之而起。不过两三息工夫,正房的门已然由内而起;少年诧异却难掩欢欣的面容,也随之映入了柳行雁眼底。

    见他脸色依旧透着少许苍白,男人皱了皱眉,却没多说什么,只由仆役手中接过食盒,越过门口的少年径直入了屋。

    杨言辉微微愣了下,但旋又转作一抹无奈又带点雀跃的笑,让门边傻站着的仆役先行退下,自个儿带上门走近桌前,笑盈盈地道

    “柳大哥,你怎么来了”

    柳行雁正将食盒里的碗碟逐一取出。听少年问起,他动作一顿、双唇微抿,但还是在片刻沉吟后讷讷开了口

    “你未用晚膳。”

    语气四平八稳、全无起伏,听着比起关心更像是斥责。

    但也不知是太了解他的性子、又或半点不在意这些,少年眉眼微弯,只唇角微微带上了一丝苦笑

    “只是没什么胃口,又错过了饭点”

    “你怕血”柳行雁问,有些突兀地。

    杨言辉怔了怔,没有马上回答,唇角的弧度却已收敛了几分。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从靳容氏开始生产便脸色发白。我原以为是你太过担心她的安危所致,但孩子出生后,你连性别都没问便匆匆离开;脸色更直到现在都未完全恢复过来联系到当时的情景,故有此一说。”

    柳行雁淡淡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少年这才恍然,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却没有否定对方的判断。眼见桌上已是一碗清粥三碟小菜排开,他轻轻一叹,最终拉开椅子入了座,倒了杯茶水递给对方。

    “这是自家炒制的茶叶,陈放了三年,入喉温润回甘,虽比不得贡茶的香气,却最是耐饮。柳大哥不妨试试。”

    后者依言接过,却没马上提杯,而是朝少年投去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你自午膳至今粒米未进,还喝茶”

    “这茶不怎伤胃──”

    “用饭。”

    柳行雁不容分辩地截断了他的话头。

    这事儿的理原就不在杨言辉这边,对方又是出于关心才有此言,故少年也只得乖乖应了声“是”,捧起碗筷安安静静地用起了晚膳。

    少年平素予人的感觉既活泼又随意,兼之没什么穷讲究的矜贵习气,是故即便以柳行雁的眼力,也未看出少年身上的玄虚。而如今么,不知是对方无心掩饰、抑或他已先入为主地有了些判断,只觉少年无论坐姿行仪也好、用餐礼节也罢,种种细节,无不显示着良好的教养与不凡的出身。那种刻入骨里的风仪气度,就是一般王孙公子都不见得培养得出;更别说寻常殷富人家了。

    柳行雁虽至今死倔着没问出口,对少年的出身却早有了判断;可眼前人用饭时堪称优雅的行止,却让他对原本十拿九稳的猜想有了几分不自信。

    他原先猜的,是如今仍掌着军权的安国公杨家。

    安国公与去岁造反的靖国公武忠陵同为国公,分量却大大不同。前者是世袭罔替、战功累累的开国勋贵;后者则是隐隐成军阀之象的西南豪族,得封国公,不过是先帝为松其戒备释其军权的权宜之计。武忠陵受封进京后,先帝便安排了几名杨家子弟赴西南经略练兵。如今十余年过去,曾经变乱迭起的西南、黔中两道已是一派靖平;杨家的能耐自也可见一斑。

    惟杨家毕竟是行伍出身,对族中子弟的培养往往以武学兵法为重,在礼仪方面少有要求;杨门子弟更是出了名的不讲究,其豪迈勇武的作派往往为某些名门士族所鄙,私底下斥为“无礼莽夫”──这个特点,却与少年的表现不符了。

    但他仍旧没问出口。

    他只是提杯啜了口茶,静静看着杨言辉举箸用膳。

    杯中的茶恰如对方的评价,没有令人惊艳的香气,却温润回甘,口感醇厚。贡茶需得细品;这茶却能自在随意地品尝。柳行雁喝着喝着,倒也真觉出了几分妙处。

    更妙的却是眼前的人。

    被人盯着吃饭怎么想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更别提双方远远谈不上“亲近”了。换作旁人,被这么时不时瞅上两下,不说坐如针毡、食不知味,也会因尴尬而下意识加快用饭的速度可杨言辉却非如此。

    顶着男人毫不掩饰的打量,他始终安之若素、不以为忤,不仅全程贯彻了“食不言”的规矩,从端碗、举箸到咀嚼亦都从容自若、定静非常。饶是柳行雁今日已一再更正对少年的判断,看他还能吃得这么香,心中仍不免生出了几分奇妙滋味。

    但他却没放任自己深想下去。

    大约是想着时候已晚,厨房准备的菜肴分量不多;少年虽充分履行了“细嚼慢咽”的规矩,一餐饭用完亦不过两刻光景。柳行雁此来可不光是为了监督对方用膳。见杨言辉用好,他同样替少年倒了杯茶,随后双唇轻启,问

    “你能顺利寻得靳云飞一族并掩饰其行踪,想来在此地颇有些人脉”

    “多少有一些吧。黎管事在此经营良久,方方面面都有不少认识的人。”

    杨言辉没将话说得太满,“柳大哥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么”

    柳行雁点点头,却没说要他办什么,而是语气一转,问

    “你对靳云飞一案有何看法”

    少年想了想,道

    “若靳容氏等所言非虚,恐怕此案的关键不在靳云飞,而在扬州一地尚有多少官员是清白的了。”

    杨言辉没解释太多;但柳行雁何等人物,又怎会猜不出对方的未尽之意他既同少年提起这些,也就没有遮遮掩掩的打算,直言道

    “陆逢并非武党,乃当今右相姜继的门生,属朝中清流一派。姜继与武忠陵素来不对付。武忠陵事败,原扬州知府亦受牵连,陛下为斩草除根,这才选了姜系出身的陆逢掌扬州事。不想”

    “江南已成泥沼,再是清流,若无破釜沉舟的决心,亦只有同流合污一途。”

    少年难得尖刻地评价。

    柳行雁听着有些讶异,却没深究,只接着问

    “陛下命你至江南追查武党余孽,是早知靳云飞一案有鬼,又或只是模模糊糊有些猜想”

    “只是猜想。”

    杨言辉长睫轻垂,眼神微微闪烁,“是我从案卷中看出了江南的猫腻,这才主动请缨。”

    前暗卫闻言一怔。

    要是昨夜,知道自己的江南行全因对方一念而起,他恐怕早已大发雷霆、恶言相向了。但他也算与对方释了前嫌,又知靳云飞一案确实大有问题,即便胸口有些郁气,此刻亦不怎么发得出来了。

    迎着少年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目光,柳行雁最终长长出了口气,自嘲道

    “原以为我痴长你几岁,虽无统属之名,却有监管之责。如今看来,倒是我自视过甚,也过于轻看你了。”

    “柳大哥何出此言”

    杨言辉不意他有此反应,不由皱了皱眉“我只是碰巧看出了问题,最终决断的仍是陛下,下旨的也是陛下。至于那观风史的职司不论有无统属,你经验、实力都远胜于我,主导此案亦属应当。”

    “你倒是客气。”

    看他神情、语气都不似作伪,柳行雁心中郁气稍散,这才将话拉回了正题

    “我会提及这些,是担心朝廷安插在江南的密探同样被人渗透甚至策反了。”

    “原来如此。”少年稍稍松了口气,“柳大哥方才问我可有人脉,就是为着这点”

    “不错。我欲一探春草和陈三郎的下落,可若朝廷的密探早被策反,只怕不仅找不到人,还会打草惊蛇。”

    “狗急了还会跳墙;这些贪官污吏为求自保,手段往往更加丧心病狂。”

    杨言辉感叹。

    前暗卫发现自己很难反驳,沉默了下方道

    “如今只盼是我多心。春草和陈三郎之事,便麻烦你遣人调查了。”

    “柳大哥客气了。这事儿也是我分内之责,谈何麻烦”

    说着,少年语气一转“说到这个,柳大哥对接下来如何查起可有头绪”

    柳行雁自然有头绪。

    可看着眼前人满脸的跃跃欲试,他想了想,还是问

    “若是你,会从何着手”

    “唔首先是夜探府衙,看看靳云飞的血书是否有假,并确认陆逢查抄的账册等可供翻案的物证是否还在。若在,陆逢充其量只是和光同尘,还未到同流合污的地步;若账册已毁,陆逢的嫌疑就更深了。”

    顿了顿,“至于靳云飞的死因迁坟入土之前,我曾让人二度相验过他的遗骸。靳云飞颈部确实有被外力扼住的迹象,但是否自行上吊已经难以判断。若要确认,恐怕得设局逼问当时职守的衙役和负责的仵作。”

    “做得不错。”柳行雁赞道,真心实意地。

    杨言辉不意他有此言,一时竟微微红了脸,连唇角都不由自主地勾起了浅浅笑意。

    但他随即一声轻咳,掩饰般地微微侧首,又道

    “再来便是夜探陆府、陈府、温府等,找找他们相互勾结的证据了。若密探方面的情报仍可用,从日常纪录也能窥得一二端倪。”

    “确实。”

    听他一连说了几个府,柳行雁差点没绷住脸,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勉强称得上认可的两个字,“但此法须得慎用,最好是有了具体情报再下手,省得一击不中、徒然打草惊蛇。”

    “嗯。”

    少年红着脸──这次是窘得──一应,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便是设法探明钱袋子搜罗古玩珍宝运至京城的途径。他和武忠陵往来这么些年,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再怎么扫尾嫁祸,也不可能把所有牵涉人等一应灭口。如此一来,只需探明途径,想来必能找到相应的突破口。”

    他微微一顿,又道

    “至于如何着手今年九月便是国公爷六十整寿,怎么说都得大办一场。我以搜罗寿礼为由放出风声,自然会有鱼儿上钩。”

    对方都提了“国公”二字,柳行雁当然不可能置若罔闻。他也没故作惊诧,只问

    “你说的可是安国公”

    “正是。”

    杨言辉颔首,“柳大哥想必早就猜到了──我出身安国公府旁支,因意不在朝堂,十五岁便离京出外闯荡;不想经过缙云庄一事,兜兜转转,还是入了公门。”

    “世事难料。”

    柳行雁淡淡道,不禁又想起了去岁于他堪称“翻天覆地”的种种经历。

    但他旋即拉回了思绪。

    “此事可照你说的办,但身边须得带足人手,莫要贪功冒进、因小失大。”

    “我明白。”

    “之前说的几项,审问衙役仵作之事我自有手段,你只需等着结果便好。倒是那一连串夜探”

    “嗯”

    “时机合适我自会安排。你我既为搭档,似昨夜那般孤身犯险的举动,便莫要再做。”

    年长的男人义正词严地告诫。

    杨言辉点了点头,表情煞是乖巧。

    见他应了,柳行雁也不再多说,只道“时候不早,我先回房了。食盒记得让人收走,等消食后再睡。”

    “好的。”

    少年似乎对他这番叮嘱颇为受用,从起身一直到将人送至门口,面上始终带着笑模样。柳行雁受之感染,兼之查案一事前景可期,神态也略略放松了少许,道了夜安后便自转身出门,回房安置了下。

    半月的光景,转眼即逝。

    为免隔墙有耳,那日之后,柳行雁便退了客店的房间,搬进了杨言辉在城中的院落。二人白日分头调查,夜间或碰头商议、或协作夜探,倒也有了不少收获。

    首先是靳云飞的死因。

    柳行雁身为暗卫,自有一套刑讯逼供的窍门。探明目标后,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手,很快便由仵作口中问出了真相。

    据其所言,靳云飞确实是上吊而死,但身上却有些受人箝制的瘀青。他怀疑靳云飞被人迫着强行上吊,上头却说那瘀青是靳云飞被收押时挣扎留下的。他与靳云飞非亲非故,自然想着明哲保身,便在记录上略过此节,将靳云飞定性为自缢而亡。

    靳云飞死因有疑,当值看守的衙役自不可能置身事外。靳云飞是夜里出的事,当时职守的衙役有三,两人看门、一人巡守。柳行雁逐一设套审问,这才由几人口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出事那晚,有个自称是靳府仆役的人前来探监。因他备了好菜好酒,又有师爷手写的条子,几人都是老油条,也没多问便将人放了进去,趁着酒菜尚热急吼吼地吃了起来。

    那人只在牢中待了一刻多光景,牢里也没传来什么异常的动静;故直到那人离去,几名衙役都未察觉有啥不对。待酒足饭饱,负责巡守的那人终于“记起”了身上的职责进门查探;不想方入牢中,便见着了高高悬在梁上的靳云飞。

    几人知道自己着了道,可事已成定局,就算掰扯出师爷给条子一事,也洗不脱一个受贿渎职的罪名。尤其靳云飞还留了个似模似样的认罪血书,几人索性串了口供掩过“探监”一节,只说人犯畏罪自尽,还真就将事情这么囫囵了过去。

    柳行雁又问了探监之人有何特征。那几个衙役虽贪小便宜、掩过塞责,但毕竟在这行混得久了,人倒也看得仔细,道是此人身高七尺,肩宽手长,不胖不瘦,虽颧骨高、眼距宽、嘴唇薄,长相仍算一般,是放人堆里怎么也不可能一眼注意到的那种。真要说有什么特征,就是他鼻梁有些歪,左边眉角有一处弯弯曲曲的伤痕。至于是否练家子,几人都未敢断言。

    柳行雁这套手法乃是师门的不传之密,被审问者不会有半点记忆,只当是自己做了个恶梦,自也不虞打草惊蛇。

    他依几人描述画了个人像供靳容氏等指认,却无一人见过那自称靳府仆役的男子。倒是杨言辉动用人脉查了查那名师爷的底,发现他是个长年混迹地下赌坊的老赌鬼,手气有好有坏,可即便输得脸红脖子粗,也从未落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他每大输一场就会消失个天,随后又没事人似的重出江湖。道上因而给了他“聚宝盆”的浑号;至于是谁的聚宝盆,便不言而喻了。

    “聚宝盆”最常去的赌坊唤作“乾坤一掷”,传言其幕后东家乃扬州首富陈昌富,因背景颇深,虽是见不得光的地下赌坊,却从未被官府找麻烦,也少有敢欠债不还的人。若能查到陈昌富收买、控制“聚宝盆”的实据,陈昌富与靳云飞的案子便有了干系,也就有了将其下狱的借口。故杨言辉直接安排了两名军中斥候出身的护院蹲点监视,就盼能由此摸出点蛛丝马迹,让幕后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至于少年心心念念的夜探之事,柳行雁为求稳妥,首先选了格局、布置都相对了解的扬州府衙下手,花了一宿功夫翻找靳云飞一案的案卷。收置案卷的库房里遍寻不着靳府账册的踪影,府方的证物簿也找不到相应的记录。但柳行雁比对前后纸张,发现证物簿的用纸虽然一致,记载靳府物品的页面却比其他页都要更白一些,显是被人重新誊抄、替换过。有此为证,再加上那封比对过后、和靳云飞的字迹形似而神非的血书,基本坐实了靳云飞遭人构陷谋害的推论,也昭示了江南官场尚有武党余孽的事实。

    案子是陆逢判的,府衙是陆逢管的,故柳行雁几次踩点过后,便将陆府当成了“夜探”的第二站。

    杨言辉猜陈昌富是钱袋子,自然疑心是他收买了陆逢,也以找出双方往来的证据为目标。可两人大半夜地将陆逢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其与陈昌富往来的书信没找到,倒是看到了一份藏在暗格里的、来自温兆平府上的年礼礼单。

    温兆平身为江淮转运副使,品级虽低于陆逢,于江南一地的分量却犹有过之。他见了陆逢须得行礼,陆逢却也须予他三分薄面。惟温与陆职司不相统属,明面上亦少有往来;故翻出那份礼单、借着月色看清上头所载的条目后,柳行雁和杨言辉先是面面相觑,随即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这份堪称“重礼”的礼单,是温兆平给陆逢的谢仪。

    温兆平与陈昌富往来频繁,若陈昌富是钱袋子,温兆平恐怕也清白不了。为此给帮忙扫尾捂盖子的陆逢送上重礼,自是可以理解的事。

    二人本疑心陆逢顶着姜系的名头、实则为武党的余孽。如今一看,恐怕他姜系的名头不假;之所以包庇“钱袋子”草草结案,不过是因为后者用钱买了命而已。

    当然,在掌握更充足的证据前,真相都还未有定论。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赌坊那儿一时半会儿得不着结果,此前行踪成谜的春草却给人寻得了踪迹。

    春草藏身在一处偏僻的小山村里。也不知她此前经历了什么,扮成卖货郎的寻人者才刚试探着喊出“春草”二字,她便高声求救,顷刻召来了一堆手持棍棒农具的庄稼人。若非“卖货郎”瞧着不对、匆忙取出卢大交付的信物,只怕免不了被群殴一番的下场。

    在卢大的描述里,春草正当二八年华,是个相貌清秀、手脚伶俐的少女;可如今的春草腿脚有些跛,更已嫁作人妇、有了身孕。“卖货郎”不敢担这个险,只好去信回庄,让杨言辉亲自过来一趟。

    那小山村离杨家的田庄约莫三日路程。柳、杨二人借助马力省了一天,最终在隔日傍晚抵达村子、见到了春草。

    杨言辉曾让卢大手书一封交代此间事由。春草识字,也认得卢大的字迹,看完后便松了防备,娓娓说起了事发的经过。

    “那天,秋姨娘像以往那样带着我到大明寺进香,也跟以往那样请住持安排了静室诵经祈福。秋姨娘诵经时不喜欢有人盯着,所以往常这个时候我一般都会守在门外,让她一个人在里头待着。”

    “可那天也不知怎么地,我才守了半刻不到,肚腹便我怕污了清净地,连和秋姨娘交代一声也不及便匆匆去了茅厕,用了两刻多才勉强解决,有些脚软地回到了静室前。”

    “大明寺香火鼎盛,也是正经佛门圣地,按说不会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可我先前不声不响地跑了,心中有些发虚,忍不住悄悄开了点门缝确认秋姨娘的状况不意却在里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说到这儿,她微微苦笑,一声叹息“现在想想,当时我若直接喊人,恐怕便能阻止秋姨娘嫁祸老爷,也不至于可我失职在先,又见两人隔了些距离,不像强逼胁迫的样子,就耐住性子悄悄听了起来。”

    “因隔着段距离,具体的内容我听得不是很真切。那男人说你要想陈三郎,就按我说的。秋姨娘拼命摇头,说她做不到;但男人紧接着又给她看了什么。秋姨娘挣扎再三,最终还是点了头,那男人说了声好姑娘,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塞到了秋姨娘手中。”

    听到“册子”,柳行雁心中一动,不由望了身旁的少年一眼。

    后者也碰巧回过了头,四目随之相对。少年唇角微勾,无声地做了个“终于”的嘴型;柳行雁不觉莞尔,却还是勉强憋住了表情,微一颔首后收回了视线。

    只听春草又道

    “我不知册子里写了什么,却知那人要秋姨娘干的肯定不是好事,便想通知赶车的王大哥先走一步、回府警告老爷和夫人。但我行动不慎弄出声响,被里头的人发现了踪迹。我试着逃走,但那人似乎是个练家子,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我身后。我被他一掌打晕,最后是在一间着火的破庙里醒来的。上天保佑,让我在被呛晕前从墙边的破洞钻了出去,却因为双手被绑、又不认识附近的路,一不小心便摔下山沟,最后让五郎──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捡了回去。”

    “我因受了惊吓又摔断了腿,一连高烧了好几日;真正清醒过来,离事情发生已经过了半个月。五郎禁不住我苦求,帮我打听了靳府的状况,这才知道不光老爷去了、夫人也下落不明我当时还不能下地,见事已成定局,又怕连累五郎,便熄了寻找夫人的心思,在村子里落了脚。”

    说到最后,她面上已是浓浓愧色涌现,目光也逃避般地偏到了一边。

    柳行雁无意评价她的作为,看她说得差不多了,便问

    “你还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春草点点头,“他比我高一个头,额头高广,鼻梁有些歪,右边不对,是左边眉角有一道毛虫一样的疤。”

    听着的二人不由又对视一眼。

    柳行雁原以为账册是陈三郎交给秋画的;不想峰回路转,倒与那“探监”暗害靳云飞之人沾上了边。

    他沉吟了下,又问

    “陈三郎不曾出现在大明寺”

    “不曾。不过”春草的表情有些迟疑。

    “想到什么,尽管说了便是。”一旁的杨言辉温言劝道,“不必担心说错什么,我们自有判断。”

    “我看到他了。”

    “他陈三郎”少年确认地问。

    春草颔首,道“是在年前的那次大集,也就是两个多月前吧那时我刚进门不久,还没诊出身孕,五郎便带我一起下山赶集,置办年货权充散心。我是第一次看到乡下的集市,心里挺好奇,便在五郎许可后和村里其他姑娘一块儿逛去了。不想绕了一圈准备回去找五郎时,却在咱们摊子前看见了一个像极陈三郎的人。”

    “我怕重蹈覆辙,当场收了声躲到一边,等那人走了才悄悄回到摊上。五郎见我神色不对百般追问,我捱不过他,这才说了自己的怀疑、也和五郎问了那人的事。”

    “咱们村里有不少人以养蜂为业,五郎家中更有一套祖传的炼蜜手艺,那天摊上就放了一批压箱底的货。五郎说那人自称姓畲,是还真香堂的采购管事,需要采购一批炼蜜供合香之用。因香是要供到御前的,所用炼蜜也非顶尖成色不可,这才瞧中了五郎的货,还和他另订了一批。我猜可能是自己多心,却又怕幕后之人上门灭口,好一阵子都心惊胆跳的。五郎怕我出事,就和村人说好,只要听我呼救就赶紧过来。因我识字,村里人都给我几分薄面,所以上回”

    她脸色微红、神情尴尬“我本名窦小春,会喊我春草的只有在靳府时认识的人。我以为夫人早遇不测,寻来的肯定是仇家,这才劳师动众了一番。”

    ──也亏得“卖货郎”反应快,这才免去了一顿打。

    但春草经历如此,也不能怪她紧张过头。故杨言辉先说了声“无妨”,才接着问

    “之后呢你还有再见过陈三郎吗”

    “没有。香堂年后上门收过一批货,但来的只是普通伙计。五郎和他打听了畲管事的事,伙计说畲管事是十年以上的老资历了,虽然长年在外奔走收货、很少出现在铺子里,却是东家最信任的左右手之一。陈三郎以往虽也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但他工作的那间香铺唤作林氏香铺,只是间不出名的小铺子,和还真香堂却是远不能比了。”

    春草苦笑着说,“我见识不多,却也知道还真香堂正是那个和老爷不对付的陈大老爷的铺子。可怜老爷一片善心,最终却”

    许是说到了伤心处,先前尚算镇静的少妇竟“嘤嘤”哭了起来。好在该问的也都问得差不多了,柳行雁便结束谈话,让春草回房歇息了。

    此时天候已晚、下山不便,二人遂应村民之邀,在村子里住了下来。

    村子平时少有来客,也没什么空余的房间;五郎原打算让他们各自找户人家胡乱对付一宿;还是春草觉得不妥,才设法腾出了一间空房,让两人住到了一块儿。

    只有一间房,自然也只有一张榻。两人面面相觑了会儿,最后是杨言辉先开了口

    “柳大哥睡床,我打地铺吧。”

    他对柳行雁一向敬重有加,会有此言,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只是看着明显积了一层灰的地面,和榻上仅仅一床的被褥,前暗卫不由皱了皱眉,问

    “用什么打”

    “啊”少年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

    柳行雁抬了抬下颚,示意他仔细留意屋里的环境。杨言辉四处看了看,随即恍然一笑

    “不碍事的,我又不是什么矜贵人,出门在外什么环境没遇过没铺盖可用,大不了靠墙歇一晚也就──”

    “春寒料峭,山间湿气又重,你还想着席地一晚,未免也对自个儿的身子过分自信了些。”

    柳行雁满脸不赞同地打断了对方,“既不是矜贵人,上榻挤挤、彼此将就一晚又有何妨”

    只是他话才刚出口,脑中却突然浮现了半月前他抬掌扣向少年的肩、却被对方猛地一闪身躲开的情景。那时杨言辉曾提过自己“于此较为敏感”;若是为此,不欲与人同床,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两人重逢至今半月有余,不说朝夕相对,却也是天天见得着面的。柳行雁自那夜反省过后,对少年的态度便好了许多。如今意识到对方可能有苦衷,面色不由一缓

    “若有什么妨碍,你睡床上便是。我修为胜你一筹,便是席地一晚,也不虞受寒。”

    说“一筹”还是自谦了──柳行雁武功高绝、内功深湛,说是当世第一人都不为过,自然不怕着凉。

    可杨言辉听着此言,却是更过意不去了。他面色涨红、神色尴尬,偏偏双唇几度张阖,都找不到有力的反驳;最终犹疑半晌,一声叹息。

    “如此,还须得柳大哥同我将就一番了。”

    用上“同我”二字,便是接受了同床提议的意思。可柳行雁还记挂着他不习惯与旁人肢体相触的事,想了想,还是问

    “不要紧么”

    闻言,少年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白、像是忆起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柳行雁瞧着,只觉胸口莫名一痛,一瞬间竟有股冲动想上前抱住对方;但又在付诸行动之前、因少年的忌讳生生收住了脚步。

    “你──”

    你还好吗──他原想这么问,却觉音声艰涩无比、更觉到口的话语苍白异常。他脑袋隐隐作疼,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桎梏喷薄而出,偏偏又差上了那么一线。他因此僵立当场,与脸色发白的少年相顾无言;足过了大半刻,才见后者眼帘微垂、启唇打破了沉默。

    “不要紧。”杨言辉说,“是柳大哥,自然无甚妨碍。”

    少年的声音极轻,语气更是轻描淡写,好似脱口的只是句再寻常不过的招呼。但柳行雁听着此言,只觉一股酸气蓦然窜上鼻间,全无来由的哀伤、痛惜与不舍顷刻填满胸臆,让他明知不妥,还是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张臂近前、一个使力紧紧拥住了对方。

    他知道自个儿十分反常,却不仅升不起分毫抗拒,更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早该如此”的畅快。尤其少年虽本能地僵了片刻,却还是逐渐放松了身体、静静靠在他胸前;那种无言的信任和依赖让柳行雁心中悸动更甚,不由加重力道,将人箍得更紧了些。

    他为莫名的情绪所控、迟迟不舍得撒手;被他搂着的杨言辉却也不曾挣动。两道身影重合良久,直到外间一阵足音传来、敲门声随之响起,柳行雁才蓦地醒神,有些无措地松开了手。

    “何事”他故作镇定地问。

    门外的是春草的夫婿五郎。他粗声粗气地道

    “小春说你们城里人忒多讲究,一床被子不够盖。我好不容易又借到一条,给你们送了过来。”

    “多谢。”

    想着多条被子总是好一些,柳行雁便未拒绝春草夫妇的好意。待五郎离去,他抱着带点霉味的被褥关门回身,才想问问杨言辉的意思,便让入眼的情景微微惊了住。

    ──只见少年犹自傻楞楞地伫在原地,清俊的面庞红得几欲冒烟,怎么看都不像是只和“友人”或“同僚”抱了一下的样子。

    思及少年这些日子来的诸般关切示好,前暗卫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浮现了一个不可思议、但又异常合情理的猜测。

    他抿了抿唇,有些震惊、有些无措;却也有一丝隐密的喜悦,悄然于心底氤氲开来。

    但片刻踟蹰后,他还是按下了心底的猜测,只问

    “你睡里边”

    “嗯,行。”

    像是被他这一问唤回了神,杨言辉点头一应,脸上却有些欲言又止。

    察觉这点,柳行雁也没兜圈子,直接问“怎么”

    “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少年回答,“总觉得方才的动作不像柳大哥平常会做的。”

    这“动作”二字,指的自然是先前的拥抱。

    实则柳行雁自个儿也觉得匪夷所思。可他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遂只淡淡道

    “你看着很难受。”

    没有过多的解释,对听着的人却已足够。

    山里条件有限,两人简单洗漱过,便熄了烛火双双和衣上榻。

    榻上的空间不算逼仄;可两人隔着被子并排躺着,都始终未有丁点睡意。柳行雁耐性还好一些;倒是杨言辉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压着嗓子开了口

    “柳大哥,你还醒着吗”

    “嗯。”

    “我睡不大着能谈谈么”

    “谈什么”

    “是春草的事。”少年道,“我倒不是怀疑她,只是想不通那人既然抓到了她,为什么不当场动手,还要煞费周章地将她转移到破庙再行放火”

    “约莫是不想节外生枝。”

    柳行雁回答,“树倒猢狲散。靳府出了事,一个逃奴总比一具尸体更不引人注意些。至于在破庙放火一场火过去,谁还认得出死的是谁恐怕只会以为是哪个乞丐取暖不慎,而不会将案子与靳府之事联系在一块儿。”

    少年“唔”了一声表示了解,随即轻轻一叹,道

    “我早猜到陈三郎身分并不单纯,却没想到他不仅不是枚弃子,还是陈昌富身边的得用之人只可惜账册不是他亲手交予秋姨娘的、咱们也还未寻得那刀疤男的下落,不然便可证实陈昌富的嫌疑,将他擒拿入狱、严加调查了。”

    说着,他语气一转,又道

    “也不知刀疤男是怎么说服秋姨娘做下这事的。莫不是秋姨娘与陈三郎真有什么首尾,刀疤男以此相胁唔、可是靳家人应该不在意这些;就算事情见了光,也没什么大不了才对。”

    “兴许是以陈三郎的安危要挟吧。”

    柳行雁淡淡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秋姨娘身若漂萍,靳府之人又对她多有防备,若她真信了陈三郎的身世,将其视作救命稻草,亦是可以理解之事。”

    “嗯。”

    杨言辉轻轻应了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调无端多了几分低落。

    前暗卫皱了皱眉,胸口莫名一紧,却又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眼瞅着身旁的少年躺得规规矩矩,既不特别回避、也不特别亲近,那种微妙的不得劲便又瞬间加深了几分,让他纠结半晌,忍不住重新挑起了话头

    “搜罗寿礼的事儿,进行得可还顺利”

    说的是寿礼,指的却是钓鱼。杨言辉也明白他的意思,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接着想到对方可能看不清,便应道

    “我将扬州城的古玩店尽都逛了一遭,又将见到的所有好货挑了一通刺。黎大说已经有人在打听我的背景,想来很快就能有所斩获就是不知送上门的会是替陈昌富搜罗古玩之人,还是想搭上国公府路子的人了。”

    “无论哪样,你只需记得不要孤身犯险就好。”

    柳行雁忍不住叮咛道。“我知你轻功极佳,但陈昌富身边同样少不了能人异士,又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人;若被他发现你的目的,恐怕他宁可冒着被安国公盯上的危险,也会设法将你灭口。”

    “嗯。”少年又是一应,音声却已轻快许多。

    “也莫要轻举妄动。”

    柳行雁又道,“若在陈昌富身边见到陈三郎或那刀疤男子,当作不晓得便好,不要冒然试探跟踪。”

    “知道,我会小心不打草惊蛇的。”

    “不是这个原因。”

    “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顿了顿,“人一时走脱,总还有机会找到;你若有了什么意外,便得不偿失了。”

    换在半个月前,柳行雁决计想不到自己会这般婆妈,不光再三出言叮嘱、还生怕少年对自己的话有丁点误会。可兴许是为对方的殷殷关切所动、抑或受了早前那股子莫名冲动的影响,让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这份“婆妈”。

    好在杨言辉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没那种不耐烦听话的叛逆劲儿。他挺乖巧地又应了一声,才问

    “柳大哥没打算直接拿下陈三郎吗或者像审那几个衙役一般,用上那套特殊手法”

    “仵作、衙役都是小角色,无论陆逢或陈昌富,都不会分出过多注意去留心他们。但陈三郎地位不同,见识也恐非那几人能比,就算记不得审讯之事,也极有可能察觉异状、心生警惕”

    说到这里,前暗卫微微一顿,“至于直接擒下他可行是可行,却须做好布置,让陈昌富不至于联想到靳云飞一案。”

    “陈三郎──还是该叫他畲管事总之,他既是还真香堂的采购管事,寻个由头拿他便好。单说他告诉五郎香是要供到御前的这点,还真香堂并非皇商,这么说便有诈欺冒用之嫌了。”杨言辉道。

    这确实是个好点子。可与此相比,更让柳行雁在意的,却是那“并非皇商”四字。

    他自然知道还真香堂并非皇商。但并非皇商,不代表货物进不了宫中、供不到御前;若有人进献,献的又是陛下面前的体面人,即便曲折一番,总也能达到目的。

    比如武忠陵;比如他的女儿、曾经“宠冠后宫”的湘妃。

    湘妃自诩受宠,又有武忠陵供着,不光打点起人来十分大方,用度更是出了名的奢靡。她与武忠陵一般好附庸风雅,虽在香道上无甚造诣,却总能寻来各种名贵的香品争宠攀比;就连当今皇后,也曾在这方面被她下过面子。

    陈昌富能轻易嫁祸靳云飞,除了布局多时又已打通关节,也是因为他明面上与武忠陵并无往来、那些珍玩字画怎么都追不到他身上的缘故。但湘妃的香绝非凭空而来。陈昌富一个生意人,再怎么避嫌,也不可能放着自己旗下的生意不顾,却去采购竞争对手的香品献予湘妃使用;更不可能为了湮灭证据,把这条在线的人全数灭口。

    再往深里一想,还真香堂在京里是有铺子的。若他将献给武忠陵的各式珍玩夹藏在货物当中,只要防范得宜,谁也不会晓得那些东西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京城的。

    柳行雁越想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突破口,便稍稍整理思绪,将这番推测尽数说予少年。

    听罢,杨言辉一声叹息。

    “陈昌富人不怎么着,手段却是厉害。他嫁祸靳云飞、又抛出一个移花接木的账册,咱们便一叶障目、净往这方向查了,却忘了双方的往来恐怕远不止这些。”

    “亡羊补牢,于时未晚。有了这条线索,我也就有名目直接拿下他了。”

    “可陆逢与他沆瀣一气,即使柳大哥打出钦差身分,恐怕也指挥不动人。”

    “嗯。”前暗卫应了一声,“恐须暗中调兵,将涉案人等一并拿下方成。”

    “那陈府、温府还需要走一遭吗”少年忍不住问。

    “试试无妨。”

    柳行雁本想说“不必”,但想到少年对“夜探”的异样热忱,最后还是换成了这四个字。

    杨言辉“唔”了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其他。

    柳行雁有些无奈,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一句“睡吧”脱口,生生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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