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不及,在梦中迷路般地抬起手摸向心口,摸到胸肋那处手术后凸起的疤,确认自己还是自己,心跳依然规律,才定当下来。
洗完推开门,傅宣燎意料之中的还没走,衬衫开了几颗扣,正低头看着胸前新鲜的烟疤,似在思考该怎么处理,表情略微苦恼。
听见动静,忙将衣襟合拢,怕吓着时濛似的,别过身问他:“洗完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家里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没人比时濛更清楚。
因此看到傅宣燎完美无视了冰箱里成堆的熟食,以及昨晚吃剩的炒饭,选择解冻鸡翅,辅以奇怪的配料做了两盘菜,时濛抿抿唇,一时无语。
傅宣燎把盘子往他面前推:“尝尝看,可乐鸡翅。”
用糖就可以,他偏要倒光一瓶碳酸饮料。
接着又将另一个盘子推上前:“薯片鸡翅,咸脆口的。”
面包糠厨房也有,他偏要碾碎一袋膨化食品,也不嫌麻烦。
许是也知道自己的意图过于明显,且干的又是借花献佛的尴尬事,傅宣燎硬着头皮说:“两种……任君挑选。”
时濛从不跟自己的胃过不去,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味道竟然还不错。
“跟我妈学的。”傅宣燎读懂了他的微表情,兴致勃勃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经常做给你吃。”
时濛没吭声,默默将一个鸡翅吃完。
饭毕,傅宣燎适时递上水杯,顺便问:“明天有什么安排?”
“看画展。”时濛说。
“我和你一起……”
“我约了人。”未待傅宣燎说完,时濛便接话道,“零食也是给他买的。”
傅宣燎登时有点上头:“他对你另有企图……”
“那你呢?”时濛问,“你没有吗?”
“我当然没有,我只是喜欢……”
这回是傅宣燎自己收声,因为他想起了由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引起的如同追尾的一连串灾难。
然而时濛参透了他的招数,掌握了他的套路,未待他反应过来,就将先机占领。
“喜欢我?”时濛笑得很冷,打碎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温情,“我怎么记得你说过,永远不可能喜欢我?”
如同被一记钟杵敲在脑袋上,嗡嗡鸣响的同时,傅宣燎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时濛不相信的原因,或者说症结所在。
时间不等人,他噌地站起来,追着时濛的脚步到楼上,在卧室门即将关上的前一秒,一手撑着门板,一手捉住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人,借着身高和体力的优势将人困在他两臂之前。
“对不起。”他对时濛说,“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你。”
从外头带进屋的冬夜凉气仿佛犹在,甫一接触到温暖的东西,令时濛哆嗦着打了个激灵。
用双手推,扭动身体,都挣不开,身后就是墙壁。时濛咬了咬唇,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潮再度波澜四起。
“你本来就不知道。”虽然是说过的话,时濛还是忍不住重复,“你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什么力度的嗓音让傅宣燎的心也跟着发软,紧随其后的是绵延开的酸涩。
刚才进门的时候,他就想起来了,那个装满陈旧物品的蓝色纸盒,正是九年前的圣诞夜,他用来包礼物的那个。
而这份挂在圣诞树上的礼物,是送给时沐的。最终时沐拿走了里面的手表,丢在垃圾桶的无用包装盒却被时濛捡了起来,珍藏到现在。
傅宣燎恨极了当时的自己,也恨后来明明已经有所怀疑、却没有追问下去的自己。
他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倾身上前,贴着时濛的面颊、耳廓,将歉意和温度一并传递过去。
“现在知道了,我知道了。”傅宣燎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颤意,为那些错失的心动,更为自己的眼瞎心盲,“我知道是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可他越是表达,就越是让时濛有种无处藏匿的恐惧。犹如将他种在心里数十年的树连根拔起,下面埋着的事溃烂已久的泥浆,每一滴都曾浇灌过他的卑微与绝望。
双手按住傅宣燎的肩膀,时濛拼尽全力将他推开一段距离,而后瞪圆眼睛,像要凭借肉眼看清他的心。
“你看清楚,我是谁。”既然躲不开那就硬碰硬,时濛信手将一道伤口撕开,“我不是你的沐……”
“你是时濛。”没有犹豫,傅宣燎将视线锁在面前的人身上,将他的名字道出,“你是时濛,我的宝贝……我的小蘑菇。”
眼底那潭抵死不动的水猛地翻涌,时濛张了张嘴,失语似的愣住,良久才哑声道:“可是你说,我不配。”
又撕开一道,鲜血淋漓。
刺骨扎心的话从时濛口中原样复述,无疑让傅宣燎更直接、更清楚地感受到从前的自己有多混账。
这已然不是单纯的“恶劣”或者“过分”可以概括,也无法用“误会”二字轻易为自己洗脱罪名。那是一柄尖锐的刀,自前往后贯穿时濛单薄的胸膛,为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再添足以致命的一道。
扎得太深,拔不出,血也止不住,唯有抱住他,让这把刀子同样捅在自己的心口。
傅宣燎便抓住时濛的手臂,拽向自己,将他稳稳抱在怀中。
“是我不配,我才不配。”
那刀子终于把傅宣燎也扎了个对穿。可是不够,远远不够,他欠时濛的,远不止这么一点。
他六神无主地乱给自己出主意,“我该还你,我该怎么还给你……”
时濛叹息般地笑了一声,像是也觉得自己难伺候,还冥顽不灵,任是好说歹说都不听也不信。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人真是麻烦啊,要是当初死在那里,就好了……”
身体剧烈一震,傅宣燎厉声道:“不是!”
他急喘几口气,怕极了这个假设成真似的:“你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你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是我害的你。”
“你没有害我。”时濛的声音出奇平静,“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也说了,我的生死,本来就与你没有关系。”
好似被拽回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落地窗被雨水打湿,凉意浸透身体,傅宣燎眼睁睁看着自己接到来自时濛的电话,以为对面又在玩什么威胁的把戏,拇指毫不犹豫地按在挂断键上。
雨声停息,傅宣燎伸出手,试图抢过那部还能与时濛取得联系的手机。
可是回不去,往事和伤害一样不可逆。
刚从惨痛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又被拖进一个愧疚夹杂着莫名恨意的漩涡,傅宣燎不受控制地语无伦次:“不,和我有关系……你活着,你好好活着,该死的是我。”
大概时濛不会相信,他对旁人说这样荒唐的话的时候,是真的存了可以随时去死的决心。
他不认为这是献祭,至多算是交换。
一场等价交换,只要时濛觉得痛快,只要时濛可以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以为终于找到有效的偿还方法,抱着付出一切的信念,傅宣燎深吸一口气,松开禁锢时濛已久的手臂,咬着牙向后退开。
“你要是希望我死,那我就去……”
没能走掉,手腕被抓住了。
被一只掌心微微湿润,却冰冷的、甚至在发抖的手。
“谁让你去死了?”时濛问。
声音压得很低,叫傅宣燎分辨不清其中的意义,究竟是嘲讽,还是真的不想他去。
于是时濛换了更直接的方法,另一只手也圈上来,合力将他桎梏住,命令道:“不准去。”
久违的霸道语气,怔然间,傅宣燎以为从前的时濛回来了。
那个会用各种方法让他跑不掉、会要求他只能看着自己、会霸道得蛮不讲理又可爱至极……会爱他胜过爱自己生命的时濛,回来了。
轮到傅宣燎不信。
他浑浑噩噩地转过身去,看见时濛直直望向他的眼眸时,心中才犹如被风吹到高空的羽毛,在茫无目的的飘荡后,慢慢落定。
此前无论他做什么,时濛都在回避,直到此刻,才真正愿意面对自己。
时濛说着“不准去”,竭力睁大的眸中却不见几分凶狠,其中打转的水光,是藏匿于平静之下的欲泄山洪。
岌岌可危的,眼眶终是承托不住,先放跑两颗豆大的泪珠,让它们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这是傅宣燎第一次看见时濛哭。
心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绞痛,傅宣燎想让他别哭,想抬手帮他擦拭,还想说你不让我去那我就先不去了……那么多要做的事,最终还是决定先道歉。
“我……”
他想说,我错了,你别哭,然而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唇就被覆上来的柔软封住。
时濛的手不知何时转移到了傅宣燎的衣领上,使劲拽着衬衫的两边,用力逼他低头,自己则仰面凑上去,围追堵截。
像是被逼得没办法,只能通过这样的方法,让他把乱七八糟的胡话都吞回去。
一切都出自本能,大脑尚未发出指令,身体已经先一步。
本能的吸引,本能的迷恋,本能的汲取温暖……以及本能的想要他活着,而已。
第56章
而傅宣燎,唯有本能的迎合。
到后来,与其说是吻,不如将这拼尽全力的交缠形容为毫无保留的粗暴发泄。
时濛唇齿并用,每一下都力道十足,要将傅宣燎生吞活剥,啖肉饮血一般。
后者非但生受着,还弯下腰侧过脑袋,方便时濛痛快地咬,狠狠地堵住他的嘴。
痛并痛快着,描述的便是此刻。
分开之后,两人几乎需要依靠对方的支撑才能站稳。傅宣燎抬手按旁边墙壁上的开关,顶灯亮起的瞬间,两人最狼狈、最凄惨的模样,尽数落入对方眼中。
傅宣燎嘴角渗血,尚未愈合的伤口被咬开更深。
时濛则缺氧般剧烈喘息着,倾闸而下的泪道道斑驳,流了满脸。
“你不想我死。”胸口尚在急促起伏,傅宣燎就迫不及待确认,“你不想我死,对不对?”
听到这话,时濛才好像从激愤中拉回一丝理智,并察觉这场冲动的起因有多荒唐。
他竟然说出那样呷醋无异的话,争的对象还是个死人。
说好的忘记,说好的不在意,都成了空话。
可做了就做了,时濛咬住在刚才的厮磨中蹭得发麻的下唇,嘴硬道:“你想去就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好,那我现在就去。”
言罢傅宣燎松开环在时濛腰间的手,这回连身体都没转过去,就被时濛扯着衣角拽了回来。
落在灯光下,时濛的眼睛现出一种被逼急了的红,凶巴巴的却没太多威慑力,尤其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湿濡成一簇一簇的,轻轻眨一下就挤出更多泪来,看得傅宣燎的心软得要命,时濛说什么他都愿意答应,收到更多的痛他也甘之如饴。
再度将小蘑菇软绵绵的身体揉进怀里,傅宣燎咬紧牙根,亦红了眼睛。
“你不想我死。”这回是肯定的语气,“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一次次因为心软冲动落入骑虎难下的境地,时濛既恨极了傅宣燎的狡猾。
又挣动几下,仍是逃不出去,不想听这些的时濛鼻翼急促翕动几下,双手握拳,无处发泄般地狠狠捶打傅宣燎的肩背。
“你凭什么,凭什么不放手,凭什么……这样逼我?”
“凭什么,要我也……”
要我也爱你。
喉咙里像被塞了块棉花,泪腺仿佛不受控制,时濛拼命咬着牙,不让自己继续掉眼泪。
哭是弱者惯用的伎俩,他现在拥有一切,什么都不缺,有什么好哭的?
或许不是恨傅宣燎,而是气自己懦弱无能。
他早该没有期待了,面对傅宣燎的步步紧逼,也早该心如止水,从容应对,可在听到那三个字的刹那,他同时听见心里发出松动的声音。
垒得高耸入云的山峰,如同被地震摇撼,簌簌掉下几块碎石,原本稳固的山体也晃动得厉害。
而傅宣燎,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以前他冷眼旁观,甚至在关键时刻给几欲崩塌的山体致命一铲,如今却疯了似的站在山脚下,敞开怀抱接住坠落的碎石,哪怕被砸得遍体鳞伤,也要用自己的力量将它悉心保护。
然后重新堆砌起来。
“是啊,我凭什么。”傅宣燎也嘲讽自己。
迟来的后悔和深情百无一用,可他除了驻守原地,别无选择。
“可能是我运气好吧。”傅宣燎说,“整整好了两辈子,上辈子是你在等,这辈子换我来。”
他收紧双臂,将错失许久的珍宝牢牢抱在怀里,无声地诉说着害怕失去。
“我怕我的好运用完,没有下辈子了。所以这辈子无论你要不要,我都会给你,不会再让你逃走。”
最后,哭到没力气的时濛是被傅宣燎抱到床上的。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再一通折腾,天边都已泛起灰白的亮光。
时濛歪着脑袋盯窗外看,抬手摸到开关,将头顶唯一的光源灭掉,屋里也变得灰蒙蒙的,黎明前冷色调的宁静。
傅宣燎洗澡很快,也许是刻意加快速度。匆忙将身上的汗渍冲去,他胡乱套上衣服疾步回到房间里,看见床上隆起的一团,才把干毛巾搭在头上,边随手擦头发边慢吞吞走进去。
“我用了你的毛巾。”傅宣燎说,“白色那条。”
黑黢黢的头顶从被窝里全探出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时濛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哦”了一声。
傅宣燎便走到他旁边,坐在床沿,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