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濛本想打一辆出租车,来回五六个小时车程,多贴点油费总有司机愿意跑。
可他忘了今天周日,道路交通繁忙,又逢雨天,在路口等了十来分钟,再走过两条街去十字路口等,也没等来一辆空车。
平时不爱出门的坏处此刻显现了出来,时濛这才想起江雪说过网上也可以打车。他一手撑伞一手按手机,雨点被风吹到屏幕上,手指打滑怎么都点不开程序。
这时,一辆黑色的路虎在路口拐弯转过来,缓缓停在时濛面前。
傅宣燎从驾驶座下来,没打伞,走到时濛跟前:“去市区?”
时濛摇头,继续摆弄手机。
“那是回枫城?”傅宣燎立刻说,“上车吧,我正好也要回枫城。”
时濛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傅宣燎一被他这么看着就没了主意,退让道:“你看现在也不好打车,不如就当征用我的车,按里程计费,如何?”
左右短时间内是等不到车了,这种时候越是推拒反而越显得矫情。时濛自认只是想搭个便车早去早回,没有其他想法,权衡之下便点头同意。
上车后,傅宣燎先抽了几张纸递给时濛:“擦擦脸。”
外面风大雨大,就算有伞身上也淋湿小半。时濛接过来对着脸胡乱一顿抹,扭头刚要找垃圾桶,手上揉作一团的纸巾就被拿走了,换成一条薄毯。
“盖着,身上都湿了。”
傅宣燎不慌不忙地安排着,发动车子的同时将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些,出风口也往时濛那边拨了拨。
或许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直到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时濛才意识到傅宣燎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其实也是过往的遗留习惯。
就算在他们闹得最凶的那段时间,傅宣燎被他逼得再生气,也会因为下雨走过来为他撑伞,会因为他怕冷调高车里的暖气。
风雨被隔绝在外,薄薄的毛毯将温度锁紧。时濛望向被水迹模糊的车窗外,很轻、很慢地呼出一口气,心也随着寒气排空没了依托,缓缓坠落下去。
出发时是中午,走得匆忙,上了高速傅宣燎才想起来问时濛吃了没有。
时濛怕麻烦说吃了,傅宣燎点头:“那就好。我还没吃,待会儿服务区买点东西对付一下。”
到了服务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傅宣燎买了远超一人食量的食物,鸡蛋、烤肠、关东煮,玉米、粽子、烤鱿鱼,手上拎着的塑料袋里还装了各色饼干饮料小零食,种类之丰富仿佛把整个服务区可以吃的东西全都搬来了。
车里的味道一度无比精彩。傅宣燎虽说平时不在意饮食,但到底为了健康鲜少这样不忌口,他抽出一根烤鱿鱼在时濛面前晃了晃:“你闻闻,像不像高中那会儿学校门口烤串的味?”
时濛被迫闻了一鼻子油辣香,抿了抿唇:“嗯。”
“尝尝看,说不定味道也差不多。”
都送到嘴边了,时濛便接过竹签,咬了一口。
“是很像吧?”
“嗯。”
有一就有二,接下来十分钟内,时濛在不知不觉中吃下了傅宣燎以各种理由递来的食物,包括但不限于鸡蛋一个,烤肠一根,玉米半根,以及咸味零食若干。
等被填满的胃传来饱腹信号,时濛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分明说了吃过午饭,眼下大半食物都进了他的肚子,不可谓不打脸。
时濛顿时如坐针毡,把手中的垃圾袋团了团,就要下车去扔。
被傅宣燎抢先一步,从他手里夺走垃圾,三下五除二并到一个袋子里,开门下车前只交代了句:“坐着别乱跑。”
时濛自然是不会乱跑的,这处服务区在浔城下辖的一个县里,人生地不熟,周围除了高速公路就是一望无际的田地,他能跑到哪里去?
可傅宣燎似乎真的认为他会跑,扔个垃圾都在赶时间,伞也不撑被淋成了落汤鸡,回到车里甩甩脑袋,水珠都甩到时濛脸上。
“抱歉。”
他也知道自己莽撞,拿了抽纸去给时濛擦,被时濛别过头躲开,嘴角还噙着笑意:“要不你去后座吧,还能躺会儿。”
喂饱了就哄睡,仿佛把人当猪养。时濛不动声色地蹙眉,想着远离总比就近好,到底没拒绝这个提议。
早已不冷了的时濛把毯子叠整齐,扭身放回后座。
然后在转回身的刹那,撞上傅宣燎直直看过来的视线。
雨天昏暗,车内没开灯,氛围好似自上车起就已经奠定,与温暖和湿润脱不开关系。
单方面的靠近也足以迅速缩短距离,两人近到呼吸都撞在一起。
而此刻,时濛不合时宜地想,如果当时他留在那片汪洋大海里,是不是就不会再被勾起回忆,不再本能地眷恋对方身上的温度?
就像死气沉沉的东西,总妄想沾染点鲜活的生机。
就像关于那只猫的零星记忆,本不该存在于他死过一次的脑海中,他早该脱离,不该再为这些事烦心。
可他上了车,在还没来得及做好充足预设的情况下,因此除了面对,他别无选择。
就在傅宣燎即将贴过来的时候,时濛抬手按住了他的肩,阻止了他的动作。
下一刻,时濛从傅宣燎黯淡下来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近乎冷酷的人。
冷酷到肉眼看不出任何动摇的人。
那人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傅宣燎也在心里问自己。
他想做的事有很多,比如表明心意,告诉时濛你赢了,如果先将喜欢说出口的人先输,那么输的必定是我。
我还情不自禁想吻你,拼尽全力想保护你,任外面再大风雨,也无法沾湿你一片衣角。
可时濛却不信。
他对傅宣燎的每一次接近都抱有怀疑。
“你不是想拧断我的手吗?”时濛问,“现在这样,又是何必?”
旖旎瞬间消散,瓢泼大雨裹挟着惨痛的回忆席卷而来,扯痛每一根浸泡在过往里的神经。
而傅宣燎能说的,只有对不起:“我不会再伤害你,利用你。”
心疼、补偿还来不及。
可时濛不能信。
他说:“我们之间,不是应该只有恨吗?”
应该只有你死我活的厮打,层出不穷的猜测,还有连绵不尽的怨恨。
对此傅宣燎回答:“你可以恨我,恨多久都可以。”
这回时濛听懂了,因此觉得他狡猾至极。
恨与爱向来只有一线之隔。
从前时濛靠激怒对方来证明自己被爱着,甚至以为自己不痛苦了,就会失去这份关注。
如今时濛仍然觉得痛苦,却下意识地只想远离。
总不能任他一直这样游刃有余地操纵全局。
咔哒一声,安全带解开,时濛伸手去摸车门拉手。
被傅宣燎按下门锁按钮阻止了:“你去哪里?”
他好像怕极了时濛消失,时濛却自顾不暇,只说:“我要下去。”
门扣怎么也打不开,时濛便扭头望向中控台,慌不择路般地找能打开的按钮,好像再多待一秒都难以忍受。
还没找到,手腕忽然被捉住。
“如果不想看见我。”傅宣燎的声音很低,“你待在车里,我下去。”
说着,刚被握住的手腕一松,待时濛回过神来偏头,只捕捉到傅宣燎开门下车的背影。
秋日里罕见的大雨。
不知是否是降温的缘故,车里分明开着暖气,身体里却浸染凉意,自手心一点一点变冷。
漫长的时间被时濛用来数数,他从一数到一百,又倒着数回头,听着喧嚣的心跳恢复平静,默念数字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雨刮器不再运作,雨丝汇成滴,顺着玻璃向下滑落。
透过这扇湿漉漉的帘幕,依稀能看到立在车外的一道人影。
由于看不清表情,时濛只能胡乱猜测,他应该在生气。
印象中的他总是对自己发脾气,以至于接触多了温柔的他,反而会害怕,会迫不及待逃离。
又数了一遍一百,时濛开门下车,脚底刚触到积水的地面,就见如雕像般岿然不动许久的人大步走过来:“先别动,等我一下。”
傅宣燎跑到驾驶座拿了伞,绕行到副驾这边撑开,等时濛下来,将伞严严实实罩在时濛头顶。
隔着湿润的空气望过去,他的唇被冻得发紫,呵出白气,却全然不见与愤怒或者不满挨边的情绪。
这让时濛心里发空,好像一场戏没演到高潮就落幕,败兴之余,更叫人忍不住思考来到这里的意义。
哪怕早已没了力气,可如果不恨,就会演变成另一种可怕的感情。
时濛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舞台上,旁边的字幕显示旁白——报复的快意。
神魂仿佛被抽空,不想重蹈覆辙的念头仍旧占据顶峰,时濛近乎麻木地看着面前浑身湿透、不住发抖的人。
而后听见自己问:“傅宣燎,你贱不贱啊?”
声音盖过淅沥的雨声,还要冰冷。
第45章
面前举着伞的人,身形猛地一颤,濒临倒塌般的。
或许是错觉,因为他并没有真的倒下,连退缩的意图都不曾显露。
只是脸色灰败了几分,若说先前是憔悴,如今便有枯槁之势了。傅宣燎把伞往时濛这边又倾斜了些,僵硬的唇麻木地开合:“要去洗手间吗?我送你去。”
时濛没去。
车内外两种温度,在室外站了一阵,冷热交融,倒平衡不少。
他想找辆车去枫城,在原地等了多久,傅宣燎就给他撑了多久的伞。好几辆大巴车在这处服务站停留,可没有一辆是前往枫城的,途经都没有。
等得有些烦躁,时濛跑去站台里问人。
他不喜欢与陌生人交流,可是没办法,他更不想和傅宣燎待在同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服务站门口一位卖关东煮的阿姨回答了他,说去枫城的大巴车几乎不会在这里停留。
“浔城和枫城本来就不远,就算中途要停,也会停在枫城县里的服务站嘛。”
听完时濛愣了一会儿,像在消化白等了这么久的事实,然后扭身就往外走。
还没下台阶,黑色的伞又撑在头顶,时濛听见傅宣燎很低的声音:“我开车送你去吧,说好了把我当司机。”
“如果不想看见我,”紧接着,他又一次抛出这个前提,“就坐在后座,我不碰你,也不回头看你。”
虽然这个设想并没有改变共处的事实,但是给了时濛一些安全感。
他没有意识到这安全感来自全然的信任,只想着不用对视,不用接触,就不怕失去控制了。
时濛同意了,回到车上,坐后座,将宠物店的地址告诉司机。
后半程路,车里很安静。
傅宣燎打开音响,从时濛听不懂的粤语歌调到了他喜欢的节奏规律的轻音乐。
时濛一个人占据整排后座,却只缩在驾驶座正后方的一角,不想被人看到似的。
他表达抗拒的方法向来直接,闭紧嘴巴,合上眼睛,用物理的方法把自己从头到脚封闭起来。
这样看似完美,却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就是容易假戏真做地睡着。
好在时濛易睡也易醒,不知过去多久,感觉到车在减速,然后缓缓停下,时濛睁开眼睛,透过前视窗看向暮色昏沉的外面。
一条只够一辆车通行的窄巷,闪烁着各色霓虹灯箱,面貌很是熟悉。
“到了。”傅宣燎说到做到,没回头,一只手还搭在方向盘上,“就在前面。”
浔城的雨来到枫城,只剩下细蒙蒙的几滴,时濛下车的时候,地面都没有湿透。
裹着一身从浔城带来的水汽,傅宣燎也下车,把伞递了过去:“天气预报说,枫城可能也会有大雨。”
许是担心他又跟上来,时濛接过了伞。
傅宣燎果然没再跟,只在时濛走刚出去几步的时候说:“有事打电话。”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喊我名字,我就在这里。”
直到横穿巷道,走进路边的宠物店,时濛才想起自己把傅宣燎的电话号码拉黑了,难怪他要补后一句。
不过这于时濛来说并无区别,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找到了寄养在笼子里的木木,对老板说我是来领猫的。
“本来你们家猫是和别的猫养在一起的,就那个有猫爬架的房间。”
顺着老板指的方向,时濛看见房间里有一块用玻璃隔开的空间,里面有一人高的猫爬架,还有两只懒洋洋趴在高处的品种未知的猫。
老板继续说:“可是你们家的猫太凶了,跟谁都处不好,总是打架,只好把它单独养在笼子里了。”
对此时濛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统共养了这只猫不到三个月,许是还没参透它的真实脾性,至少在他眼皮底下,这只猫乖得很,从不让他操心。
猫送来的时候只有一个航空箱,如今被塞回老家,倒是意料之外的乐意,刚把它抱到跟前,它就脑袋一低自己钻进去蹲好。
“这是迫不及待想回家了。”老板笑说。
实际上时濛是要带它回浔城,江雪的家。他先前就发现这只猫和他有许多相似之处,譬如都被人当做替代品,譬如都没有真正的家。
接到猫,时濛没有着急出去,而是留在宠物店里,在一排排货架之间转悠,选了猫粮、猫罐头,还有摸上去很软的猫窝。
他有心拖延,所以选得很慢,慢到江雪开车来到这里,推开门就大呼小叫:“我刚才看到那个谁的车了,你不会跟他一起回来的吧?”
结完账,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