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相 第10节

    路上，隆庆帝说，听闻今晨你一个小妾死了，真真是祸不单行呀。

    俞序轩心里格登一下，明白皇帝是在借机敲打他，连他死了小妾，皇帝都在第一时间内知道了，皇帝还有什麽不知道的呢？俞序轩赶紧低下头，说是的，皇上。

    後来，君臣两个就不说话了，各自怀著异样的心思，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

    隆庆帝是想借机看看，经过一场变故後，俞相是否会伺机报复、有意怠政。俞序轩却是满腹伤心与压抑，只想借著疯狂的工作，也好发泄一二。至於报复是要的，但绝非如此简单。他是俞相，他的做事手法，绝不会如撒八琛般全无技术含量，轻易就会被皇帝抓了小辫子。

    名相 正文 名相 15

    章节字数2334 更新时间090428 20:42

    俞序轩不管为人，亦或为相，忍之一字，一直是他最大的倚仗。又过去了大半年，他无论每日上朝，或进御书房办事，皆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错误。

    他不是没想过这般工作效率与失忆症不符，然则他更怕失了利用价值，皇帝提前向他下手。他知道，统治者从来不讲什麽恩义的，隆庆帝的个性更是如此，虽然他给隆庆的父祖卖了十多年的命，但如果政治需要，皇帝打击起他来并不会手软。

    隆庆四年正月，撒八琛病死了。虽然在狱中呆了两个月，总算基本上保全了名节。俞序轩代表皇帝前往吊唁时，心里是不无羡慕的。这撒八琛倒是有福气的人，後人细数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得了善终的名臣时，撒八琛必然算得一个。

    撒八琛故世不久，便是正月新年了。宫中照例要为皇帝的近臣们举行一次新年宴会。宴後俞序轩求见隆庆帝，趁著皇帝心情不错，他提出了他跟撒八琛同殿为官多年，又都是受瑞正帝大恩的老臣了，如今撒相去了，而他又生过一场大病，自觉身体大不如前了，请得荣归故里。

    这招叫以退为进，他知道，想必皇帝也知道。隆庆帝的聪明及帝王的权势在哪儿摆著，俞序轩并未想过要在皇帝面前耍什麽阴谋，他只会用一系列深思熟虑、环环相扣的阳谋来实施他的报复大计。虽然他不知道到最後会有怎样的後果、甚至於危及多少无辜的性命、危及他所深爱著的妻儿，但不这麽做，他亦会死不瞑目。

    况且他也有优势，一者他是相国，在天照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头脑中装著天照帝国官僚体系中每一个零件的说明书和使用记录，只要调用得当，必然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二者他对隆庆帝的个性了解得十分透彻，而隆庆帝却未必完全了解他，或者说隆庆帝了解他的只是当宰相时的他；三者，这位精明的皇帝需要认真观察著手底官员们的每人个表现，细心谛听著巨大官僚机器上的每一丝异常响动，一旦发现问题，他绝不放过。这也就是说，他可以用全力对付皇帝，皇帝却无法全力应付他。综上三点，做起来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当然，他也想好了原则，就是不论成败，定不能连累家族、连累家中老小。

    果然，皇帝拒绝了他。隆庆帝确实有些意外俞相会提出退休的要求，无论是他想报复，或者说他心里对官场仕途的追求，皆不致如此呀！皇帝现在心里也不无悔意，一具可以上的身体易找，但一条指挥如意的左膀右臂不好找；要治服这位使他心生忌惮的宰相大人的办法也有很多，大可不必像上次的极端做法。但另一方面，或许是从来予取予求得惯了，隆庆帝还从未尝过这种带点禁忌、带点忌惮的悔意，於是，原本那次在御书房时说不上美妙的、仅仅只是普通的经历在他心里也渐渐地有了些变化。

    人的记忆，有时候其实是不可靠的。因为人的记忆，会受到心情、外部环境等种种的影响。

    这麽多情绪经过这大半年的积淀发酵，到了今天，在隆庆帝眼里，这位其实长相普通的俞相，倒是凭空多出几分勾引人的妩媚来。

    想了想，隆庆帝回答说“卿受两朝厚恩，并且奉了皇考的遗命，将来要配享太庙的。岂有从祀之臣，归田终老之理？”

    俞序轩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皇帝是说他死後享受配享太庙，和皇帝一起吃冷猪肉的最高荣誉，生前怎麽能贪图逸乐？太庙者，皇帝的家庙也，除了皇族，再就是被皇帝特批的功高盖世、绝无瑕疵的名臣，才能“配享”。一旦得到“配享”之荣，必然永载史册。因此，获得这项殊荣的人就应该死而後已，为国家贡献出全部力量。

    素来缜密的俞序轩对皇帝的这个问题已有所准备。他叩了一个头，引经据典回答说。前朝想必也没有失忆的宰相，微臣之失忆症，至今并无起色。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只有及时退步，才能保此身荣。况且前朝也有享受配享荣誉的大臣，退休回家的，比如明太祖就允许刘基回了老家。

    这句话令皇帝的目光一下子冷了起来。和许多聪明人一样，隆庆帝素性多疑。明初名臣刘基退休归里，乃是朱元璋猜忌功臣的结果。据说，刘基後来就是被担心功臣造反的朱元璋秘密杀害的。皇帝敏感地认为，俞序轩要求退休，是因为想报复，同时也说明俞氏对自己的忠诚度和个人感情，远不及对瑞正帝。正是因为把他当成朱元璋那样的刻薄寡恩之主，担心会在隆庆朝落得不测之局，所以才要抽身退步，离皇帝而去。

    这让隆庆帝很不痛快。皇帝就是这样，杀人时不会顾及君臣之情，但平时却希望臣子们能牢记君恩，完全无条件地相信连皇帝自己都不相信的“君臣之情”。正如写诗上万首一样，仗著好才学的隆庆帝亦十分好辩，他开始拿大道理压人刘基并非主动求退，而是被明太祖罢斥回乡。为人臣者，当法始终如一的荩臣。比如诸葛亮，就为皇帝效忠一生，死而後已，这才是大臣的最高境界。

    俞序轩亦思维敏捷，立刻说，诸葛亮遇到战争时代，鞠躬尽瘁，死而後已，也是不得已。自己则幸遇太平明主，不可同日而语。希望在太平时代，能享受到林下这乐。

    俞序轩一贯温文尔雅，惜言如金，今日这样坚持己见，引经据典，让隆庆帝十分意外，也一下把他的辩兴提起来了。隆庆帝又犀利地说，真正忠君的大臣，不论什麽境遇，都会一心不变，比如！夔、稷契得遇盛世贤君，龙逢、比干则遭逢乱世暴君，处境不同，然忠诚之心相同。

    俞序轩立刻听出了隆庆的弦外之音，这不分明是说他不够忠诚吗？他心里冷笑，明面上却是不敢再接这话茬儿了，於是免冠叩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隆庆帝从来不知道俞序轩竟是会哭，但看他这个样子，心里不知为何，充满著胜利的快感。招呼小太监说把俞卿扶出去休息吧。

    俞序轩出去了，心里也是高兴的。他这麽做，就是要使隆庆帝觉得他亦不过如此，让隆庆帝琢磨他又在玩什麽花样，从而降低对他其他可能的动作的警惕性。而他真正做好的布置，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

    名相 正文 名相 16

    章节字数1975 更新时间090517 20:21

    隆庆四年春，天照朝西疆边帅府照例给皇帝送上新年的贡品，其中有一对罕见的和阗玉瓶，不仅玉质细腻，触手微凉，更奇的是上绘仕女，作西疆蛮族少女打扮，相貌虽然与一般天照朝的女子不同，却端是眉目含情、清丽无双。真真是一件奇物，使见惯奇珍异宝的隆庆帝也感觉颇为新奇，让小太监特意留了下来，放於案头赏玩。

    後来，似是知道此物深受帝之喜爱，西疆边帅玉泰在下一次的例行公文中，又提了一句，瓶上少女原是画师照真人所绘。少女原是西疆夷族某部落公主，年方十八岁。她不惟天生丽质，且生来体具异香。据说每当她翩翩起舞时，犹如暗香浮动水清浅，观者无不如痴如醉，因此个个都叫她“馨舞公主”。

    接下来的事，便是顺理成章了。礼部下文，用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措词曲折地要求西疆夷族部落结两族之友好，令其进献馨舞公主。与此同时西疆边帅的数万兵马也在夷族放牧的草场四处游荡。夷族族长无奈，含泪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进献给中原的皇帝。

    生性好色的隆庆帝得到馨舞公主後，十分喜爱。他的後宫美人虽多，但是还没有这样天生香味的异域明珠。短短时间内，他便将皇後去逝的伤痛抛於脑後，每日只是与馨舞公主寻欢作乐，连朝政也过问得少了。

    俞序轩的机会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馨舞公主入宫的第一推手，而他做的只有一件事，在大臣所上的奏折最後偶尔加上一句帝乃重情重义的有道明君，奈何如今帝仍处於悲痛之中。

    官场就是这样的。话无须说明，短短的一句话亦能起到点石成金的效果。他不过是在百官惴惴、皆担心隆庆帝大肆清理贪官的时候，隐约给了他们一点提示。那就是让皇帝走出丧妻之痛，甚至於流连其他女人，那麽，这些贪官们自然也就安全了。官场便是一具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只要这条信息散发出去了，余下的事情，自然有无数人抢著去做成这件事。没有“馨舞公主”，也会有别的女人被别的官中献上来。

    但俞序轩也知道，馨舞公主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但以隆庆帝之精明，即使沈溺，亦不会太久。所以留给他的时间有限。

    当馨舞公主受宠时，俞序轩只做了两件事。这一年，河西省西部夏邑县遭遇了严重水灾，百姓流离失所。有官员弹劾夏邑县令孙艺和河西巡抚勒阿兹等官员相互串通，隐瞒灾情。俞序轩批复时，只写了一句，著河东巡抚代为查实，有证据之後再上报。这是俞序轩做的第一件事，他做的第二件事，则是提前给全国所有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按例发下三两银子。这还是从端康帝时传下的惯例，以示朝廷之敬老爱老。

    即使做小动作，俞序轩也只会做这样的小动作。只有做得最少，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小事後被发现的机会。为了这个目的，俞序轩甚至於没有去核对这些八十岁以上老人的名单。但是，河西省虽然不及江南鱼米乡的富庶，却也并非最穷的地方。夏邑更是数十年没有遭过灾，想必会有个把长寿的老者吧。

    俞序轩的经验告诉他，越是这种平时不遭灾的地方，一旦遭灾，则必不会是寻常水灾，必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灾。

    俞序轩在赌，赌重灾之下，无法生活的百姓必会躁动。如果说之前，俞序轩虽然不是爱民如子，但亦非如此的视人命如草芥，而现在他却顾不得了。

    俞序轩不是爱民如子，但隆庆帝绝对是“爱民如子”的典范。俞序轩的天性中，有继承自母亲的善良。俞序轩亲眼见过，隆庆帝少年时候宫中小动物死了，他竟然泪流不止。瑞正帝要遗诏中称隆庆“秉性仁慈”，在俞序轩看来并非虚誉。瑞正帝甚至因此担心自己的继任者是否过於仁柔，不能胜任皇帝这个职务。

    但在俞序轩看来，其实大谬不然。从小接受帝王教育的隆庆帝，或许把“重农”“悯农”思想牢牢地刻进了他的脸海里，但隆庆帝同时也一个力图以权力笼罩、控制一切的皇帝。皇帝对他这个宰相的态度，便是明证。隆庆帝热爱的是秩序与稳定，最恐惧的是老百姓不听使唤。

    俞序轩更在赌，赌百姓躁动之时，隆庆帝多半会采取最严厉的手段。

    天照王朝，早已危机四伏，而不安宁的主要原因，是人口压力。经过上百年的发展，隆庆朝或许可以称为盛世。但作为一国之宰相，俞序轩更能肯定，这个盛世与历史上其他盛世很不同，隆庆盛世是一个贫困的盛世。开元盛世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而文景之治时老百姓也都富裕得十分了得，家家户户都能骑马，而且全骑雄马。但在隆庆盛世中，却绝对看不到类似的情况。除了官绅富户，大部分百姓都是贫穷的。

    俞序轩早已敏锐地觉察出，天照朝的统治并不稳定，如果在他死前出现农民起义，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的。虽然不至於马上就动摇天照朝的统治根基，但动乱却是难免的。而只有乱，他才有机会。

    而现在，俞序轩要做的就是加快这种进程。

    如果动乱不可避免，而他仅仅只是在这把干柴上加一把火，实在算不上大的罪过。俞序轩一边心里难受，一边却在焦急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