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末曦手臂在厚重的羽绒被子的掩饰下缓缓上移,指尖接触枕头下藏好的从林医生医箱里偷来的装满冷水的液瓶,趁梅召灏全神贯注思索的时刻,猛地施力将液瓶砸向对方的后颈。
梅召灏虽然有所防备,但依然躲闪不及被砸中了背部,一个趔趄倒在了床上,液瓶也从末曦掌心脱手而出,碎裂在了地板上。
末曦见没有砸晕梅召灏,不顾胸口崩坏流血痛到极致的伤口,凝聚全身力气将梅召灏踹向一边,快速地捡起地上碎裂的玻璃片,抵在自己的手腕上,轻声慢言“就是这个意思。”
刚刚他将林医生支出去灌水不过是想要支开对方,他的目的从不是赢得这个私人医生的同情,而是他随身医箱里的大批液瓶。
梅召灏扶着椅子站起来,面色凶狠地看向末曦“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割,随便割!你就是挑破了大动脉,抢救仪器就在隔壁,我立刻就能把你救回来!”
末曦唇角微挑,勾出一抹讽刺而残酷的弧度,薄唇慢启“你就那么笃定,我活下来是因为寻蛊吗?”
梅召灏察觉到了不对,微微眯眼“不然呢?”
末曦面色肃穆,声音朗朗干脆,毫无畏惧,透着一股壮士断腕钱的凄凉与悲怆“如你所说,舒梓言作恶多端,罪孽深重,以他的精血养出来的寻蛊力量微弱,只能做一个引子。”
他轻轻地用玻璃片锋利的切口磨着手腕上颜色愈发鲜艳的红线,周身散发出慷慨赴死的气场“要想将我的魂魄固定在莫希身上,最主要的还是定魂绳。”
梅召灏似乎从未听过此种说法,疑惑重复“定魂绳?”
末曦默默点头,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种可以称为报复的情绪,缓声问道“舒梓言的寻蛊是巫女种在我的魂魄上的,我魂魄走了,你认为莫希的血液还会起作用吗?”
话音将落未落,末曦已经毅然决然地用力将花纹繁琐的红绳割开,在梅召灏撕心裂肺地叫喊中紧闭双眸,仿若丧失了所有力气与灵气一般倒在了床上。
依照惯例,每次失去意识之后便会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混沌之中。
可出人意料的,末曦却在转瞬之间从梅召灏的海岛别墅中变换到了另一场景。
一对看着相似年纪的双胞胎站在末曦面前,一人穿白衣,一人着黑袍,两人虽有着相同的容貌,但面上的表情以及周身的气度却截然不同,白衣活泼,黑袍稳重。
末曦心里不住暗想,这不会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吧?
静默片刻,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开口,只有白衣少年歪着头看着他似是在研究着什么,末曦只得无措询问“你们是?”
白衣少年面上一喜,将手中的繁琐铁链丢给旁边黑袍青年,紧跑几步欢快地对末曦说道“你终于能看见我们了么?”
末曦哂笑,面上浮现尴尬神色“我们认识?”
谈话间,黑袍青年已行至身前,末曦却未曾见到他的衣袍有任何走路该有的动荡,甚至连轻微的浮动都没有。
黑袍见末曦眉宇之间并无半点惧怕神色,遂将铁链搭在手腕上,须臾之间厚重缠绕的铁链就隐于对方衣袖之中。
看着末曦有礼道“我们是黑白无常,因地府鬼卒混淆,你的命理安排也出了差错,现在,是来带你回地府,烦请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86、八十六
末曦随着黑白无常走过长长的布满青黑色石板的蜿蜒小路,穿过了黑雾弥漫的鬼蜮森林,最后到了一处稍显阴暗却整洁干净的房间。
三人坐定,黑袍青年拿出一本老旧泛黄的命簿,意念微动就停在了其中一页,开口道“小白贪玩,将本该他做的差事丢给了新来的鬼卒。
鬼卒业务不精,将本该投胎于莫希命理的你放入了宁末曦的命理,又将本来的宁末曦的魂魄放入了莫希的躯体。
若是普通魂魄,交换命理也并无不可。可你的命理和华瑾与舒梓言的命理牵连甚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二人的命理也会受到影响。
待发现之时已接近‘宁末曦’躯体的尽阳寿之日,为尽补偿,遂将你二人的魂魄交换,各自回归本身命理。”
末曦费力地消化将对方有些晦涩难懂的半古言语句,黑无常的意思是他本该是‘莫希’,而莫希本该投胎于‘宁末曦’,但是鬼差搞错了,所以在车祸的时候,死的是阳寿已尽的‘宁末曦’的躯体,而他则重生在本该投胎的‘莫希’身体之中。
“那,莫希的魂魄呢?”
“他已随着命理安排自去投胎了。”
“照你这么说,我算是持证上岗。可是,”末曦还是觉得有些地方很别扭,便问道“那为什么我还能感受到莫希魂魄想要回归躯体的波动?玄空大师给我的定魂绳又怎么会起作用?”
黑无常叹息一声,刚想解释,却被一旁憋了许久都不能插话的白衣少年打断。
白无常略有不耐地说道“你说不清楚,我来讲,我来讲。”
说着,硬是挤到了正在谈话的二人中间,大喇喇地坐在黑无常的一条腿上,颇为激动地解释道“你感受到的波动是我和浸墨,我们想要当面见你讲清楚,但你的排斥心太强烈,后来又因为定魂绳我们根本就近不了你的身,我试了许多的办法都不行。”
顿了顿,少年又轻笑道“至于玄空那老和尚,他道行不够,只算到了你们三人的缘分因果,根本就没料到这其中复杂多变的内情,现在正在被阎王揪着耳朵责罚呢。”
“你的意思是,玄空大师算到了开头,却没料到结局?”
“没错没错,”少年频频点头,微微侧头略显得意地对着黑无常开口“你看,我一说他就明白了吧,你还不让我说。”
末曦了解了来龙去脉不禁舒了口气,知道他所以为的罪孽满身不过缘起一个差错,不禁有些唏嘘,但同时心上又轻松不少,看着黑无常被噎的骤然变黑的脸色忍俊不禁,只好掩饰般转移话题“那,你们现在准备把我怎么办?”
“看你喽,你是想回去,还是准备重新投胎?”少年调皮地眨眨眼睛,不顾黑无常紧皱着的眉头以及暗中阻挠他的手,自顾自地说道“这次差错导致你们三人命盘间的羁绊尽数消失殆尽。我有权利给你一个福利,让你自己选择下一世的命盘哦。”
末曦垂头静默,他想到了华瑾。
他想回到阳间和华瑾重修旧好不错,可是他已经亏欠华瑾甚多,现在他已死,以华瑾自律稳重的性格,必能忘记他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而他,已再无勇气回到那繁琐浮华的世间,在经历一次荣辱得失。
半晌,末曦抬头,贝齿轻咬嘴唇,眼底满是不舍与眷恋,却开口决然道“我要重新投胎,这次,只要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家就好。”
白无常见末曦有了决定,略有些得意地瞟了身后黑袍青年一眼,可在听完末曦的说辞之后,本来很是笃定的神情瞬间垮了下来,溢满失望:“什么嘛!你不要华瑾了吗?”
末曦眼神微微躲闪,薄唇轻抿“他,该有自己新的生活。”
白无常还是不死心,追问道“决定了?”
末曦点头,忽视心底那一阵又一阵汹涌而上的尖锐痛感。
“为什么?”
“我,累了。”
白衣少年不依不饶“这是什么理由?累了歇歇就好,何必要斩断所有联系呢!”
末曦被逼至角落,神色间也不免激动起来“命运安排我先遇见舒梓言,却让他伤我至深。濒死绝望之际却又给我希望,让我遇见华瑾,终于历经坎坷见到了幸福的曙光却再生波折,最后却以一句你们出了差错打发我!
我能怎样?我还能怎样?!
你以为我重返阳间只要对华瑾say一声hi就可以摒弃过往重新过活吗?
你以为经历了这些黑暗肮脏的人性之后我还能幸福吗?
你以为扰乱了一池清水却又抽身而退我便能心安理得吗?
一杯清水被墨染了,就永远无法回到最初的颜色了。
脏了就是脏了,就算放在澄澈昂贵的水晶杯中,本质不再纯然,便是有再精致的包装,也掩盖不住其中的败絮。”
黑无常闻言面有愠色,刚要开口答应,白无常却伸出藕臂拦在两人之间,快速地说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你再考虑考虑,那华瑾也甚是可怜,你至少,该为他想想。”
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黑无常离开了房间。
末曦本就在强撑,等两鬼身影消散之后,几乎立刻体力不支地瘫在了雕花的红木椅上,眼泪在一瞬就爬满了整张毫无血色的脸。
手指用力,紧紧地扯着胸口的衣衫,却依然无法宣泄那一层又一层攀爬蔓延,仿若无边无际的空洞寂寥,那空寂的源头,本是一个叫做华瑾的人的位置。
他想见华瑾,想的心痛如绞,那名为思念的情绪就像一把无情的双刃利刀,由着叫做恐惧的大手紧握着刀柄在他心口肆意翻搅,翻来覆去都是鲜血淋漓,痛入骨髓却毫无作为。
他生前,已经让华瑾不得安宁,死后,又怎能再扰人清净。
87、八十七
一日拖,一日躲,一日思虑,三日便就这么转瞬而逝。
黑白无常的身形渐渐在虚空中显现,白衣少年急切地询问“考虑的怎么样?有没有改变主意?”
末曦垂首,摇头。
至此,白无常再无他法,即使再不情愿也只得引领着末曦走向奈何桥。
去往奈何桥的路途不算短,可也不长,末曦却在忘川河上不期然地遇见了被鬼差押解的梅召灏。
“他,也是去投胎的么?”
白无常闻言回头,顺着末曦的视线看到了渐行渐远的梅召灏,轻声说道“他是去领罚的,逆天更改命盘,要服刑百年才有重新投胎的机会。”
“他要更改的,可是宁封的命盘?那舒梓言不是也要……”
“不一样的,舒梓言启用寻蛊是得到正道指引,顺应天意。他是害人害己,不思悔改还要召应已经再世为人的魂魄,逆天而行是得不到好下场的。
不过指引他的降头师也是懂行的,神三鬼四,七是至阴天煞孤数,逆天改变命盘要用四七二十八天最合适不过。而你又是极善之人,更为招魂增加了一层保障。
他的各种行径都是擦着律例的边缘而过的,若不是牵累无辜太多,我们也不会在他阳寿未尽之时就押解他的魂魄。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末曦再次听到了“极善”这个形容词不免微微蹙眉“我虽算不得穷凶极恶,却也着实当不起‘极善’二字,不然,也不会挟怨报复了。”
无常猛然停步,回首深深望进末曦的眸子,开口“极善并非对一切都不计较,而是计较了还能放下。
所谓宽容,关隘在于容。
若能做到无情无欲,不以外物而喜悲,那便离成佛不远了。
‘极善’为善己,爱人。
百世轮回,做到心怀仁义并不难,但善待自己,却没几个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