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纷至沓来扼住她喉咙的大手长满了粗糙的厚茧,男人狰狞的笑脸贴在眼前
江颜想放声呼救,可是声音被卡在了喉间。绝望之时,她看到一支木木奉从男人头顶砸下,丑恶的面容凝固了,那具身体重重倒下。
她得救了。
死里逃生,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泪水夺眶而出。
她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姓,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女,成为了制香大户江氏的一员。她小心翼翼地在江家活着,学制香,学端茶,唯恐一个差错招致江夫人的责骂。她名义上的养父道貌岸然,屡屡sao扰年幼的养女,她不敢说,将委屈怨恨一起嚼碎了咽下。
江锦弦是她在江家唯一的慰藉,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羡慕,上苍似乎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赋予了她。那时妒忌还没有生根发芽,她喜欢江锦弦,这个名义上的姐姐把温柔和照顾都给了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到最后,还不是她身边的人把自己送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怨恨像野草的种子一样开始生根发芽。
炸雷震得耳朵生疼,江颜猛地睁开了眼睛,又一道闪电在天边晃过。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想要抬手整理一下鬓角的碎发,手腕上的冰凉锁链却“哗啦”一响,制止了她。
江凝坐在她对面,腕上也铐着一件。
车厢内空间充足,坐垫舒适柔软,堪称有史以来最豪华的囚车,江颜却莫名觉得胸闷气短,呼吸不畅。
她看了一眼已然恢复正常的儿子,挑起嘴角“好,很好。”
江凝苦笑一下“我能跟您聊聊吗”
江颜别过脸去,显然是不太想聊。
江凝自顾自地往下说“九铭香,应该是您亲手制的吧。”
没有应答。
“那真的是一种举世无双的奇香。给曹邑尉用的,也只不过是它简化后的粗制版本吧”
一声轻笑。
江凝直直地望着生母“九铭成瘾xi,ng极强,可我却丝毫不受影响。”
江颜终于冷笑着开了腔“怎么,段允还舍得给你用御赐的安神香”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aga,下午继续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江凝沉默了一会儿,十指紧紧交握在一起“那年在邻江邑,我夺了两个烧饼跑出望江楼,路上不小心撞着了人,都没来得及抬头看那人的面容,就匆匆逃走可我却闻见了一股淡香。”
“公主,当年我偶遇义父的时候,其实您就在场,是吗”
江颜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梢。
“不,那不能称之为偶遇。” 江凝说,“那是一场早已谋划好的相逢,对不对”
江颜笑了起来“那是我送你的十岁生辰礼物,怎么样,还喜欢吗”
破空的闪电照亮了江颜苍白的笑容。
北境上空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即将来袭。负责押送的将士加快了南下的步伐。
江凝面色平静“那么之前八年的那个家,也是您一手安排的”
江颜静静地望着他,算是默认了。
“公主,” 江凝苦涩地摇摇头,“我可能真的不配做您的儿子。”
或许是“公主”这个称谓戳到了江颜的痛处,她后背离开车厢内壁,猛然坐直了身子“不配你当然不配我苦心谋划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我培养了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奴才,每一步都思虑再三,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是为了谁眼看着计划慢慢步入正轨,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我把路都给你铺好了,没让你手上沾一滴血原本指望着你动动手指,就能从东平引兵接应,可是你呢我没有这么贱的儿子,不知好歹,懦弱无能,一辈子都甘居人下”
一口气骂下来,江颜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越发白得瘆人,身子又慢慢贴回了车厢内壁。
江凝默然不语,眸中并无一丝波澜,过了好半天,才淡淡开了口“您可能对甘居人下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江颜掀起眼皮,眸中泛着寒光。
“有一个问题,我不太能理解。” 江凝说,“义父收留我,又教养了我整整九年,虽说血浓于水,可那一朝一夕累积起来的脉线又哪有那么容易割断您每一步都思虑再三,为什么偏偏在最后关头疏忽大意了”
江颜的声音仿佛结了冰碴,透着扑面而来的凉气“是,我哪里比得上你你有情有义有良心,可也不睁开眼看看,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仁义就着牢饭,是不是特别好吃”
“您过奖了,” 江凝说,“谈不上仁义,求个心安而已。”
车厢内再次涌起难言的沉默。
江凝望着面前这个美丽又疯狂的女人,心里翻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虽然身上流着她的血,但江凝自觉完全无法与她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他凝视着女人色泽偏浅的瞳孔,试图从中抓住一丝一毫的端倪。
尽管她出现了情绪上的波动,眸中却从始至终没有显现出任何的怒或恨,仿佛有一座千年不化的寒冰,将那些曾经触怒过、打动过、吞噬过她的情感一并冻结在其中,最终被北境的风雪一同淹没。
佛家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没有人生来便揣着一颗冷硬的心,只是那一点柔软温热到底难以经受反复无尽的七苦,总要披上一层坚硬的外壳,有人披上之后,内里还是温热的;有人被磨砺得久了,却从里冷到了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江凝暗自梳理着事情的脉络,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些人、一些物锦绣楼的红牌姑娘锦儿,邻江街头的算卦先生,ji,ng致绝群的宮钗,王府祠堂里的位牌
有些事情似乎逐渐清晰了起来。
于是他放松了身子,好整以暇地往车厢壁上一靠“都到这种地步了,我们还互相指责怨恨有什么用呢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把心里的结扯开还好过一点。我先来吧,您可能对我还不太了解,我叫江凝,ru名凝儿,经过您刚才的提醒才得知了自己的年纪。曾经是个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后来成了临安王义子,眼下是阶下囚一个这条您应该不陌生。那我继续我呢,从小就不大喜欢听诗诵文,更不喜欢临帖习字,唔,有人陪着的时候另当别论。他们都说我的字没型没体,但我自己觉得还过得去。我从来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尤其喜欢”
江颜本来没打算理他,想着晾他一会儿让他自讨没趣就能耳根清净了,谁知江大公子简直是鹦鹉转世,没人搭理也能自娱自乐地叨叨个不停,魔音贯耳,把江颜聒噪得忍无可忍,暴喝一声“住嘴你有完没完了”
江凝讪讪地闭了嘴,然而下一刻,又难以自制地开口补上一句“那我不说了,听您说。”
江颜额角跳了跳,不想理他。
“这样不好吧,我都这么坦诚地介绍自己的生平了,您一句话都不说合适吗” 江大公子好像天生不知道“自讨没趣”是什么意思,别人不想说,就觍着脸替她说,“我应该是随了您的姓,对吧虽然不知道您的尊名,但我想您一定跟已逝的王妃有什么关系,比如姐妹”江颜冷冷地打断了他“姐妹就算了,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她家的下人而已。”
江凝眨眨眼,飞快地消化了这句赌气一般的话,继续连蒙带猜地帮生母勾勒生平“哦,然后您与王妃一同进了宫,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皇上给您二位安排了不同的归宿其实我也能理解您,刚才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换作是我,我也更想嫁到临安去,才不乐意到那冷得要死的破地方受罪但我更恨的还是下令的那位啊,这事又不是王妃可以c,ao控的,对不对”
江颜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江凝,这十几年来,你光顾着长个子,心是一点都没长吧别人为了亲儿子转眼就能把你卖了,你是不是还能乐呵呵地帮人数钱你做的再好再优秀也抵不过人家那一点血rou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人家就能凭着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脉一辈子踩在你头上你自己不去争不去抢,哪怕他儿子是个废人,好位置也轮不到你坐上。你是不是在我肚里的时候就没长全,所以现在才这么缺心眼儿”
“缺心眼儿”的江大公子顺着生母的话认真思考了一番,表示了部分意义上的赞同“您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当初在邻江,我那养母为了赌徒儿子把我卖掉的时候,那种感觉尤其强烈,不过我发誓真的没帮她数钱您费了这么大劲儿,不会就是为了让我感受一下这个道理吧您这思路基本没什么问题,只可惜碰上个和我差不多缺心眼儿的王爷。”
远在京城的段允重重打了个喷嚏。
“我本来该冷下去的心,硬是被几个没心眼的给捂热了。” 江凝说,“公主,您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什么人吗您明白这种感觉吗”
喜欢过什么人吗
当然喜欢过。只可惜那个人不喜欢,还亲手下了道旨送她去和蕃。
那也不要紧,江颜有的是办法让他想起自己、需要自己、依赖自己。
她掀起眼皮,对上儿子的目光“你不说我还忘了,你喜欢上谁了不会是段允那儿子吧”
沉默。
她轻笑一声“你想不想让他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一辈子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江凝的喉咙轻轻动了一下。这听起来很诱人,但也太疯狂了。
江颜观察着儿子的反应,声音幽幽传进他的耳朵“如果你不做那愚蠢的决定,现在,整个临安都在我们手里。你喜欢的人将臣服于你,不敢对你有丝毫违拗。假如他不识好歹,你可以用九铭让他意识到,他根本离不开你这个事实”
“不了。” 江凝说,“比起用邪物让他臣服,我更愿意用情慢慢打动他。如果他在我这里只感受到痛苦那我宁愿不要什么一辈子。”
段唯和黄卫追上押送队伍时,已是第二日清早。
因为押送的犯人出了意外,队伍不得不暂时停止行进。
江颜咬舌自尽了。
副将狠狠拎住江凝的衣襟,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然而江凝实在是无辜对面的人自尽时他正在梦里见周公,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他对眼前的情景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以江颜的脾xi,ng,要是能安安静静地容他们把自己押到皇上面前,那才真是见了鬼。
于是段唯远远的便瞧见了江凝手上戴着一副“银饰”任人呼喝的窘状。
副将扬起拳头,眼看就要砸到江凝那张出众的脸上,黄卫一嗓子“住手”来的分外及时,好歹没让江大公子破了相。
路上听段唯讲了事情始末,黄卫便命人卸下了江凝手上的镣铐,然而作为江颜的独子,进京面圣还是免不了的。
看到江凝好好地站在地上不,是被副将抓在手里的时候,段唯全身的血液都向着头顶奔腾而去,一夜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终于从毛孔蒸发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翻涌而来的狂喜。段唯不易察觉地轻晃了一下,再次僵在了原地。
直到江凝若有所感地转过身来,对上了段唯有些失神的瞳孔,那些潮水般的庆幸、欣喜才渐渐退去,后怕慢慢顺着段唯的后脊爬了上来。
看着朝自己奔来的江凝,段唯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怒火中烧的清冷背影。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江凝脚下生风地追上段唯,其间为自己默哀了少顷,清晰地认识到这关才是最难过的。
他强行扳过段唯的肩膀,略过段小王爷并不想与自己对视的现实,真心实意地说“小唯,我错了。”
段唯冷哼一声。
“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江大公子再次道歉,勇敢地直面了自己的错误,“还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可惜小王爷并不领情,一把拍开了江凝伸到半路上的手,声音压着怒火“江凝,你挺能耐啊。”
“一时冲动,一时冲动。” 江凝赔着笑,“您要是还生气,原样打回来就是,我保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驴唇不对马嘴。
段唯懒得再跟他你推我往地打太极,当即放出了强压在心口的怒火,狠狠甩开了用力按在肩上的那双手,抬脚欲走。
江凝“哎哟”一嗓子,险些没站稳,表情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肩。
段唯的冷脸一下就绷不住了,下意识地抬头寻找军医,却被江凝拽住。
江大公子蹲在地上,一只手摁着伤口,一只手死死地钳住段唯手腕,满脸写着壮烈“消消气,咱们先把话说清楚行不行死也让我死得明白点”
“你给我闭嘴。” 段唯恶狠狠地喝止了他,腾出一只手把军医招呼过来。
江大公子回头一看,“噌”的一下站起,面色瞬间恢复如常,伤口也不觉得疼了“不用麻烦,我没事了。”
段唯“”
江凝赶在段唯发作之前一把抱住他,送到他耳中的声音又柔又轻“我知道,这次是我太冒险,让你担心了。”
当然,在那些偷偷投过来的目光之中,这只不过是一个属于兄弟间的正常拥抱而已。
段唯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闷声闷气地问道“知道冒险,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单单瞒着我是吧”
“冤枉,我没想瞒着你。” 江凝对天发誓,“我不是还给你留了张字条吗,见字如面。”
段唯额角一跳。
江凝赶紧补充道“当时主要是为了节省时间,情急之下,不得已出此下策再说,我还想当临安的儿婿呢,哪里就舍得不回来了”
段唯忍不住想,如果那时清醒地面对江凝的决定,自己会坦然放他走吗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自己怎能任他独自走上那条生死未卜的的险路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江凝制造的拖延与内乱,邻江恐怕已成北狄囊中之物。他扪心自问,倘若易地而处,自己也未必能做出更为两全的抉择。
幸而援军来得及时,否则回过神来的单于还不知要怎样处置他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子。或许在冥冥之中,老天真的护佑了一把江凝这个五行缺揍的玩意儿。
这样想着,被种种后怕担忧激起来的怒火也不由自主地灭了下去,段唯缓了口气,不太自在地说“那以后也别再用见字如面这种词了,它不适合你。”
黄卫虽然命人卸下了江凝的镣铐,却没有为他换行车马的意思。江大公子只好带着点憋屈,继续坐他那豪华的囚车。
不知江凝的鼻子是不是天生就比别人灵些,尽管车厢已被清理过,那一点血腥气还是在他的鼻尖缭绕不去。江凝的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双膝上,盯着江颜坐过的地方出神。
尽管对这个女人并无感情可言,此时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车厢内,江凝心里还是生出一点难以言喻的怅然。
年幼时,他每每在街上看到牵着母亲的手,或撒娇或耍赖的孩子时,总会忍不住在心中勾勒生身母亲的模样。人们总说“儿子随娘”,那她一定也有双褐色的瞳眸吧如果她在身边,是不是也会把自己捧在心尖上疼着
邻江的养母并没有给他任何关于母爱的幻想。幼年的江凝每每在冰凉的水中揉搓着大盆衣物时,总会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如果娘在就好了,他心里想,洗完这些衣服,她一定会从街上给我带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做奖励吧他不禁又想,即使没有也不要紧,她肯定会给自己一个笑脸,起码不是一味冷冰冰的催促与责骂。
幻想总是一厢情愿的美好。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到江颜神色漠然地站在几尺开外时,终于明白幼年的期待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江凝甚至从她脸上读出来了几分不甚明显的失望。
他自嘲地勾勾嘴角,瞎想些什么呢,人家不过把他当做一件复仇的工具,仅此而已。对工具需要付出太多感情吗
只是有个疑问还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自己的血液为何能够抵御九铭的侵蚀这绝不是凑巧。
那晚,黄卫从公主帐中搜出了一本香谱,而其中一页就记录了九铭的成分,黄卫已将它妥善封存了起来。也许只有等抵达京城后,香谱重见天日,众多谜题才得以解开。
这晚,军队停止行进,驻扎休整。
段唯帮江凝在营帐中换药,几道触目惊心的刀伤随着纱布揭开,无遮无拦地撞入眼中。段唯轻轻抽了口气,拿药的手有些发颤。
江凝一撩眼皮,没心没肺似的“郎中,再抖药可就没啦,到底上还是不上啊”
段唯没作声,瞪了他一眼。
江凝“再磨蹭会儿,都要结疤了”
磨蹭的“郎中”没接话茬,一场药上得心事重重。仅从黄卫的态度来看,段允在京中暂时无事,而召自己觐见,大抵还是为了询问医治瘾症的细节。自己该怎么说随便扯个法子,一试便知无用,妥妥的欺君之罪;倘若如实交代,江凝就别想再回临安了。
思来想去,也没找出个万全之策。段唯眉心紧锁,最后一道伤口翻来覆去地擦拭了好几遍,自己却无知无觉,直到江凝哭笑不得地喊他“醒醒了,对着我的身子发什么呆呢,药膏都能糊墙了。”
这才如梦初醒。
对于段唯的担忧,江凝倒是不以为意“就照王太医查到的说。他们已经拿到了香谱,到时往太医院一送,还愁找不到破解之法药再难吃,也比干捱好受。”
段唯没他那么乐观,总觉得前面还有意想不到的麻烦,于是低叹一声“但愿吧,睡觉。”
江凝窸窸窣窣地从后面抱住他“小唯。”
夜深人静,肌肤与布料间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
段唯有些不自在地挣了挣“干嘛”
“小唯,”江凝呼出的热气打在他耳边,“我想你了。”
段唯“滚。” 这会儿还有心思想三想四,难不成这货身上的伤都是画上去的
“还生气呢” 江大公子没皮没脸地蹭他,“气大伤身,我都已经知道错了。我向你保证,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好不好”
“只许这一回,”段唯放缓了语气,“记你干什么想造反啊”
江凝已经欺身而上,满脸写着无辜“许我这一回,你自己答应了的。”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晟和二十九年初,西厂正式撤销。厂公“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彻底坐实了,人生之中的第二场刀子说来就来这回是真正的千刀万剐。
太医院自拿到香谱的那一刻开始便忙得不可开交。
香谱上ji,ng确地记录了繁杂的步骤及各种成分用量,其工艺之ji,ng湛,恐怕御香坊也难以望其项背。太医们反复探究每一种原料潜在的毒xi,ng,搜寻对应的相克之物,又经过数次试验,终于确定下来各种药物的用量,通过七日的调制,终于将几颗得之不易的“清毒丹”奉上。
段唯隐隐约约的预感成了真,事情的确没有就此结束。苟延残喘的皇帝服下丹药,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
龙榻上那位起不来,段允一行人自然也别想返回临安。
宫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难熬。然而似乎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太医院,顶多每天再拜拜各路神仙,保佑他老人家快点好起来。
而就在太医院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正一筹莫展之时,江凝主动觐见,请求一览香谱,为太医院新的破解思路。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皇帝对他心存芥蒂,也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许他一试了。
翻开香谱,繁琐的工艺看得江凝眼角狂跳以前总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陈简言讲古礼更无聊了,但现在,他找到了。
江凝自觉再这么逐字逐句地看下去,非得打瞌睡不可,于是放弃了先前的看法,只摘出原料的部分阅览。
雪割草、三色堇、柏枝、荼靡、豆寇花、忍冬、三色堇、蝶舞花。
江凝看着这些并不陌生的花名,心中暗自讶异这些无毒无害的原料,凑在一起便能相辅相成地激发出瘾症来吗他下意识地数了数,八种。
八种,九铭。
对制香和医术均一知半解的江大公子,只好走个“旁门左道”,他想,江颜为什么要给这香取名“九铭”呢仅从字面意思上推测,是“铭记九种感情”的意思吗
那么这八种香料各自代表了什么样的情感香谱上的记录是不是并不完整
传说,每种花都有其独特的寓意。
那些或炽热或凄凉的故事之中,往往蕴含着缤纷花语。傲骨的文人爱梅,爱它“开来冰雪香,新拭岁寒妆”;清高的隐士爱菊,爱它“狂风直吹折,休作落花吟”;而俗世中的男男女女,也总能找到几种花草来埋葬一段凄美哀伤的爱情,将那些求而不得、爱别离苦的情感寄托于花朵之上。
江凝认识花,却不懂那些花语,只好匆匆将八种香料印在脑中,找来几个小宫女询问。
这种神秘又浪漫的“语言”似乎对年轻懵懂的女孩子有种特殊的吸引力,几个小宫女红着脸,果然解答出了江凝的疑惑。
忍耐、狂热、分别、思念、牵绊、末路、哀悼,还有支离破碎的爱。
如果江凝的猜测成立,第九种情感会藏在哪里呢
江凝风风火火地跑回了暂住的侧殿,一进门就开始宽衣解带。
段唯呆立当场。
江凝一把扒开贴身的衣襟“小唯快过来,帮我看看这个印记像什么”
不明就里的段唯啼笑皆非“你疯啦”
“快一点,” 江凝说,“最好帮我描下来不然我自己看,刚好是反着的。”
虽然摸不着头脑,段唯还是依言做了。
“之前,我也以为这是一个胎记,” 江凝说,“虽然它长得比较出众。”
段唯抽出空来瞪了他一眼“说重点。”
“重点就是,” 江凝叹了口气,“公主她,可能拿我当纸用了。”
段唯“”
一朵黑色的印记逐渐呈现在段唯笔下。小巧纤细的花丝向四面八方伸展,尾端向里微微蜷曲,的确像极了某种花。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还不觉得,现在有了明确的思路,答案呼之欲出
黑色,往往代表着神秘、静寂与悲哀。
醉心花的品种有很多,而不同颜色的醉心花,对应的花语也不尽相同。
黑色的醉心花是极稀有的品种,它代表着不可预知的黑暗与死亡,寓意为无间的爱与复仇。
它有毒xi,ng,却也能入药;能致人成瘾,却也是攻毒镇痛的良方。它是九铭香的最后一种原料,也是他们苦苦寻求的解药。
原来答案就在他的身上。
江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一片冰凉。
难怪自己可以抵御九铭的威胁,难怪自己的血有抑制瘾症的疗效。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江颜当年给他喂下或是注入醉心花汁的模样。她眼中一定闪烁着某种光芒那是多年铸就的残忍,也是向前迈进一步的希望。
然后她蘸着余下的黑色汁液,把香谱的最后一笔记在了儿子身上。
怪不得她亲眼见到香谱被搜出时,仅仅发出了一声冷笑。
江颜的确很周密,即使不相信段允会舍得给江凝用御香,还是给他做了预防如果到了最后关头,江凝也被瘾症绊住了脚,那就太可笑了。
结果他没染上瘾症,倒是被虚无缥缈的情给绊住了。“情”与“爱”来得气势汹汹,如同洪水猛兽,在这二字面前,连瘾症也不过是只区区小虫。
康复的皇帝开始认真地琢磨起赏罚问题来。能罚的诸如西厂那帮人,已经砍得差不多了,而害他缠绵病榻的江颜也已自尽,纵然心里堵着一把邪火,他也不能再把她拉出来鞭尸。至于江凝因着他的身份,皇帝本不想轻饶了他,可人家偏偏为邻江一役作出了杰出贡献,还算是自己半个救命恩人,再罚就显得不通情理了。可若是就这么放他走了,皇帝心里多少有点“放虎归山”的隐忧。
他脑中灵光乍现,想出了个既显自己仁义,又不留隐患的法子干脆留这小崽子在京城,随便丢给他个有名无实的官位,一举两得。
至于段允父子,光赏些金银显然是不够的。段允已经是亲王,再往上也封不出什么花来了,封赏的重点就落在了段唯身上。皇帝的脑子转悠得飞快,不多时便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小女儿。反正段唯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不如赏他个驸马当当。
做好了决定,老皇帝即刻召段允父子三人觐见,为显示自己的仁德,他先是好言好语地夸赞了俩孩子一番,然后慈眉善目地问段唯,想得到什么赏赐啊
谁知段唯一撩衣摆,就地跪了下来。
“圣上恕罪,”少年的声音在殿中显得格外明朗,“臣侄斗胆,想请圣上为侄儿赐婚。”
皇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大笑两声“好办,贤侄但说无妨这是看上了哪个孩子啊”
少年的耳廓泛起一层薄薄的红色,眼神却没有丝毫躲闪,一字一句道“江凝。”
段唯说出“赐婚”二字时,江凝心里已然明白,只是这里没有他cha话的份,只能也跟着跪了下来。
等不及去看皇上的反应,段允先气沉丹田,提脚便往段唯身上狠狠踢去。
从小到大,段允没舍得动过儿子一根手指头,这回却是动了真格的。江凝忙不迭地上前护住段唯,低声对段允道“义父,您别怪小唯,都是我”
段允额角青筋暴跳,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那一刻,段允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里几根弦绷断的声音,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在齐声呐喊着“打死这两个败家玩意儿”
老皇帝执政近三十载,从未有人求他赐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婚”,自己打心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姻缘。可当他看着段允气急败坏的模样,眼前“ji飞狗跳”的ji,ng彩一幕时,又改了主意。
老皇帝一脸慈祥地拦下段允“唉,贤弟,你这是做什么既然孩子们两情相悦,为何不成全他们呢朕准这门亲事了。”
段允僵了片刻,深吸两口气,挤出一个微笑“皇兄,可是”
“没有可是,”皇帝语重心长,“允儿,你应当明白,外人怎么看并不重要。为人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一生过得幸福来人,拟旨。”
段唯咬着下唇,怯怯地抬头偷瞄段允的脸色。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料到,自家心一向大得出奇的老爹反应竟会如此激烈。他这会儿才觉着害怕,担心自己真把段允气出个好歹来。
段允黑着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始思考方才那冲天怒火的来源。因为接受不了男子与男子成亲吗显然不是,否则他也不会有意无意地总去撩拨苏越。他想,段唯哪怕从大街上随便挑个陌生男子成亲,他都不会有这样大的火气,可偏偏另外一个也是自己的儿子。
段允胸口急剧地起伏几下,忽然反应过来江凝又不是自己生的,俩人不过是养兄弟而已,至于动这么大的怒吗
似乎没必要。
他终于看清自己这把邪火里烧的究竟是什么这俩小子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至于谁先拱了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亲手拉扯大的兔崽子竟然一起瞒着自己。两个死小子连声招呼都不打,自己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跟皇上表明心迹,简直惨无人道。
段允悲愤交加地想这叫什么事这他娘的就叫强j,i,an民意啊
被“挟持”的段王爷接下这道“择吉日大婚”的圣旨,有心回去择个良辰吉日把俩兔崽子一锅炖了。
段允一路y沉着脸,两个崽子坠在身后噤若寒蝉,直至回到侧殿,两人再度跪在段允面前。
段唯的声气低弱下去“爹,您要是还气,就打小唯吧,别气坏了身子”
江凝抢道“义父,您还是打我吧,我比他皮实,耐揍。”
段允看着两个抢着挨揍的儿子,冷哼一声“这会儿倒积极,早干什么去了谁给你们的胆子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嗯”
段唯小心翼翼地“这不是怕您不同意”
段允横眉立目“你说什么”
江凝忙把段唯拦到身后“他有点吓傻了,您别往心里去他是说,怕惹您不高兴。”
段允气结“那我现在就很高兴了”
江凝堆起一个讨好的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段允啼笑皆非,上前一人赏了一脚“起来也不嫌丢人现眼,赶紧给我收拾东西滚回临安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江颜江字号首席女纹身师x
第30章 第三十章
晟和二十九年春,四人启程返回临安。护送队伍自京师北上,经扈城,抵达邻江。春风送暖,战火燃过的土地上又生出了绿意盎然。
四人翻身下马,停驻在城墙之下。侍从斟上数杯屠苏酒,默然分立两侧。甘甜的酒液缓缓浸入土下,代同袍告慰数千长眠于此的战士。
城内是他们拼死守护出的安乐祥和。
队伍缓缓通过邻江邑,到了一片开阔的地带,江凝驱马紧行几步,从后面追上段唯,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并肩而行。
段允在后面看着,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儿大不由爹”的酸涩感。他转头对苏越抱怨道“瞧那粘粘乎乎的劲儿,我怎么养出这么两个离经叛道的东西来”
苏越神态自若,用只有段允能听到的音量,撂下一句无比中肯的评价“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罢驱马越过段允,悠然而去。
段允磨磨牙“几个没良心的,还真反了你们了。尤其是你,苏越,竟然敢知情不报,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江凝单手握着缰绳,从怀里摸出一个ji,ng巧的卷轴来“小唯接着。”
段唯诧异地侧过头,一把接住江凝抛来的东西“这是什么”
“给你的彩礼。”江凝清清嗓子,“我的墨宝。”
段唯“” 现在扔掉还来得及吗
江凝瞅着段唯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轻咳两声“劳驾您打开看看,实在不喜欢再扔行不行”
段唯勉为其难地打开了卷轴。
俄顷,他又重新卷好,小心地放进了胸口的内袋里,眉眼轻弯“内容不错。除了字丑了点,没有别的毛病。”
江大公子喜笑颜开“就知道你会喜欢。”
喜欢你的字就见鬼了。段唯心里想,要不是看在那八个字的份上,早给你扔回去了。
江凝拽着马,殷殷切切地贴了过去“回到东平,我们把它挂到新房里好不好”
段唯笑着骂他“要点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这年的中秋节,王府张灯结彩。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主色调变成了喜庆的大红。
宴席上的宾客与往年无异,只有年过七旬的陈老还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眼前这场团圆宴的实质。
宴中,身着绛红礼服的爱徒与一袭玄色锦袍的江姓兔崽子起身走至殿中,在司礼官的引导下斟杯敬酒,先敬过段允,又举杯对酌。
随着年事渐高,陈简言的耳朵是越来越不中用,听别人说什么都像隔了几层屏风,非得趴在他耳朵上喊,才能听明白。因此他并不知道司礼官宣了些什么,而迫于面子又不好意思向身侧的人发问,只好端坐于此,维持着一脸的高深莫测。
直至二位新人来到他面前。
江凝亲自斟满一杯桂花酿,微微弯下腰“陈老。”
思墨放下手中的托盘,乖巧地立到陈简言身侧,准备“传话”。
陈老接过酒盏,目光在两人身上梭巡少顷“小子,今年的宴礼为何与往年不同啊”
段唯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
江凝脸不红心不跳“佳节谢师,这是学生应该做的。”
陈老疑惑地“那方才你们二人”
“学生自觉身上还有诸多不足,”江凝说,“所以决定再拜小唯为师,鞭驽策蹇,正己守道。”
陈简言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好,有长进。小唯,你可要严加督促他。都是大孩子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相信你们心里都已有数,莫要辜负为师的期望。”
段唯应了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十八年匆匆而过,当年的小rou团已长成可堪大任的挺拔少年,看着两个逐渐抽条,越发出挑的孩子,陈老发出一声欣慰的叹息,眼角不自觉地泛起一点泪光。
段唯望着他两鬓稀疏的银丝,轻声道“小唯谢过师父。”
花有清香月有y。
夜深人静,宾客散尽,花烛之时。
江凝把一袭红衣的段唯揽在怀里,手指轻轻缠绕着他的发丝“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小唯,你再喊我一声哥,我就真的圆满了。”
段唯将翘起的嘴角拉平,刮他一眼“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师父呢”
话一出口,段唯就有些后悔,果不其然,江凝毫无心理压力,字正腔圆地唤出一句“师父。”
然后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
段唯撑着床边起身“乖徒儿,早些休息,为师准备就寝了。”
江凝跟着起身,反手将他扣回床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徒儿便伺候师父就寝。”
段唯耳廓一红“孽徒。”
江凝轻笑,边慢条斯理地拨解着段唯的礼服,边悠悠开口道“师父可曾读过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句子徒儿不甚了了,还请师父不吝赐教。”
“你懂的这么多,我可教不了你。”段唯说,“哥哥。”
江凝手上的动作一顿“你喊我什么”
段唯忍着笑,冲他勾勾手指。
江凝的身子又俯低了些。
段唯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说,哥。”
江凝曾经无数次引他叫出这个称呼,皆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他对这个字便不再存有多少执念,偶尔提一嘴,也不过是拿来调戏调戏段唯。万万没想到,他就在这种情况下喊出了口。
江凝愣了一瞬,只觉全身的热血都开始奔腾翻涌,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粗暴起来。他含住段唯的耳垂,在齿间轻轻厮磨,声音也变得有些模糊“以后还是别在这种时候喊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春宵帐暖,圆月无眠。
柔和的月光照进新房,打在墙上张挂的一幅字上段唯嘴上说着嫌弃,却还是仔仔细细地把它挂了起来。
江凝飘逸潇洒的字迹裹上了一层淡淡的清晖,几处过于锋利的棱角也显得温柔起来
山河与共,千载为常。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新文马里奥养成计划连载中,明天休息一天,接下来要努力填新坑啦,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