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听出谢九渊的焦急, 三宝也顾不得, 连忙跑了进去,见顾缜这样,顿时急了“这是怎么了?!”
他看向谢九渊的眼神中带着严厉的责备之意,大约是想到了某些不太好宣之于口的事, 竟是难得动怒了的模样, 对启元帝的维护之情溢于言表。
要不是顾缜情况不好,谢九渊都要给他气笑了, 见他是忠心,也不与他计较, 快速将情况说了一遍“大约昨儿早上散步时受了惊, 夜里睡下的时候有些积郁,人还好好的, 刚才我惊醒,发现他起了热,身上直烫手,也不知究竟是何时烧起来的,你看,是不是把太医请来?”
三宝公公虽慌不乱,迟疑道“可这礼佛当晚就发了热,传出去……”
他话没说完,但那个意思是道明白了。谢九渊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却听到怀里的人呼吸声带了潮意,虽未流泪,面上却是深重的悲戚,他接连唤了两声“九郎”,声声如泣血般苦涩绝望。
这让醒着的两人呆立当场,谢九渊是被他唤得痛如刀绞,三宝公公则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谢大人不是好好在床上么,怎么陛下心中如此难过?
“云堂?”谢九渊在顾缜耳边轻声唤他。
顾缜还是未醒,却像是听到了谢九渊的声音,循着声音,将脑袋往上蹭,直到搭在他的肩膀,似是十分的不安,复又紧紧攥住了谢九渊的衣裳。
他们言行亲昵得一派自然,三宝公公却不知为何看着觉得心酸,按捺下心中复杂思绪,无奈道“这样子,也不好请太医,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谢九渊想狠狠心把顾缜从身上撕下来,结果顾缜躲得越发厉害,跟nai猫要被捉离了大猫似的,一双手这下不是攒紧了谢九渊的衣裳,还掐了他的rou,弄得谢九渊都忍不住痛嘶了一声。
伸手又试了试顾缜的体温,好在这下又不那么烫了,于是谢九渊嘱咐道“拿冷水盆和帕子来,放在床边,我替他散散热,过一刻钟再说。”
三宝应声而去,取了凉水来,盆里浸了几方白帕,搬凳子安置在谢九渊趁手的位置,又看了看了床上情形,“奴婢在房外警醒着,若有什么,高声唤奴婢便是。”
“有劳公公”,谢九渊将白帕拧干,小心地敷在顾缜额头,对三宝谢道。
三宝公公退了出去,谢九渊揽着顾缜,不时试试他的体温,还要小心不让他把帕子给蹭了,再无睡意。
顾缜却是身在梦中。
他看见了东南海边的连绵战火,黑夜中潜伏着敌人的战船。
谢九渊伫立在城墙上,几缕白发从将军头盔中散落了出来,双目赤红,应是数夜无休,他左手食指微颤,顾缜知道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左手两年前在战场上受了伤,留下了暗疾。
他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宝剑,摩挲着粗布裹紧的剑柄,那是前世顾缜临行前赐他的尚方宝剑,顾缜记得自己在库中翻了许久,名剑刀兵扔了一地,选出了这把前朝所铸的最锋利的剑,只盼能多给他添一份平安。
“将军!”一个传信兵奔上城楼,声音中带着悲愤,“没有援兵,这是个设计,现在全城都被围了。”
城墙上几个亲兵都变了脸色,谢九渊却声色不动,问“曾禾可回来了?”
那传信兵也顾不得是在和将军回话,终是忍不住露了哭声“将军,我哥让贼人们捉住打死了。”
谢九渊叹了口气,拍拍小兵的肩膀,他已经没有能力多安慰这个痛失亲人的小兵了,他身上的铠甲太重,要担的人命太多了,今日过后,还会更多。
谢九渊转身带着一行人下了城墙,顾缜盯着他似乎永远不会崩塌的背影,心中酸楚至极。
行至城中,是聚在一起麻木烤着火的城中百姓,启元十九年倒春寒十分严重,百姓们绝了粮,水里也被投了病死的牲畜,于是只得烤烤火,有几个老者劈着从已经逃空的大富人家拖出来的桌椅摆设,加到火堆里去,让火堆得以不熄灭。
城门外有人列队叫嚣,一会儿下属来报,说是让谢九渊献城投降,不然,他们就开始轰城门了。
百姓们纷纷与身边人缩在了一起,他们中有从水泽城逃出来的,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说过倭|寇糟践人的本事,听得他们四肢冰凉,若有那一日,真不如自己撞墙死了痛快。
“不用理,任他们吠。让百姓们自寻躲避去处。召集兵士们。”谢九渊吩咐道。
谢家军训练有素,这次集合却有些拖拉,因为受伤的兵士实在是太多了。
城外炮|火轰鸣。
队长们领了最后的烈酒,拎着坛子给自家兄弟们满上,谢九渊一一看去,闭上了眼,一撩铠甲,面对京城方向重重跪了下来,随即,便是兵士们整齐划一的跪地声。
“今日身陷围城,剿寇不力,我谢九渊有负皇恩,有负跟随我效命的诸位弟兄,有负东南百姓,这碗酒,我遥敬天子,也是敬诸位弟兄,我先干为敬。”
他一碗酒入喉,底下的兵士们自发喊了声“我们敬谢将军”,也喝干了碗中掺了咸涩味道的烈酒,谢九渊站起身,摔了碗,众人也摔了碗。
谢九渊拔了剑“走,我们当兵的为国效命,战死沙场,岂不痛快!”
“誓死追随谢将军!”
于是整兵列队,迎战破门而入的贼兵。
这一战惨烈难言,顾缜眼睁睁看着爱人冲锋陷阵,血jian重甲,受伤了也不曾慢下手中的剑。
他侧过身躲过一名敌军的长||枪,头盔却被对方挑落,束成一束的白发垂落在颈边,围困他的敌军越来越多,他的白发都渐渐染上了血污。
马匹被砍伤了,他便翻身下马,不论身受了多少伤,他都站在战场上,用手中的利剑索去敌人的xi,ng命。
直到一柄长||枪,从后心没入了他的胸膛。
那柄剑脱了手,落入尘埃。
“九郎!”
顾缜想到谢九渊身边去,却去不了,他急得高声大喊,谢九渊却似乎在千军万马中看见他,在闭眼前看着他的方向,勾了嘴角,无声了唤了句,“云堂。”
“九郎。”他喃喃地回应,却不知谢九渊有没有听见。
回来,他要他的九郎回来,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云堂。”
有人唤他,是谁?
“云堂。”
是谢九渊!
顾缜终于睁开了眼,谢九渊松了口气,取下他额上的白帕,拿手试了试,终于不烫了,于是轻声问“还难不难受,请太医吗?我要被你吓、”
一双手抚上谢九渊的脸,打断了谢九渊的问话。
顾缜沉默不语,只是摸索着他的脸,谢九渊回望顾缜,看清他的眼神,又是一皱眉,关切道“怎么了?是昨日早上的事难受吗?”
“不是”,顾缜摇摇头,“那女子不是我娘。上山前,我已经派宿卫去查了。”
谢九渊又问“那是怎么、”
他话又没能说完,被顾缜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往下拉,然后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二人本就是个极亲近的姿势,顾缜整个人都趴在半靠在床头的谢九渊身上,他的吻炙热而又稚嫩生涩,时而忘了要呼吸,于是偶尔便得发出狼狈的呜|咽声,谢九渊忍无可忍,一个转身将他按在身||下,制住顾缜的肩膀,露了几分毫无威慑力的凶相“老实点!”
顾缜蹭了蹭他线条漂亮的小臂,抬眼看他,笑得狡黠,像是在挑衅,像是在说“不老实又怎么样?”
谢九渊还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遇到这个陛下开始,谢九渊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忍不住进来换水的三宝公公捂住了眼,然而又忍不住警告谢九渊假咳了一声。
谢九渊呆愣当场,顾缜窃笑起来。
直到第二天,三宝公公看谢九渊的眼神还是写着“禽兽啊!陛下重病了还欺负他!”,谢九渊简直冤如六月飞雪,到底谁欺负谁,可他总不能对三宝公公说是陛下欺负我,那三宝公公还不知道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他只能顶着三宝公公诡异的视线,跟在顾缜身后拜遍了八十八佛。
这日顾缜穿的是黑色僧袍,浑身上下只有那串赤红的舍利珠链看着有几分暖意,却衬得他的人越发冷冷清清,尤其是宿卫趁空禀报了什么消息后,这启元帝周身似有凛然寒意,袈山寺长老看看他,念了声佛。
拜完佛已是晌午,袈山寺长老请顾缜到后山禅房用素斋。
进得禅房,袈山寺长老就跪了下来。
“长老这是何意?”顾缜问。
袈山寺长老是个看着极面善的老和尚,脸上的褶子都仿佛写满了慈悲,他笑了笑,“灵童陛下,贫僧,有个不情之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谢大人将收获前世记忆礼包
我出门浪啦,明天生日所以更新会比较晚哦,明天尽量更得多一点~顺便祝大家开心~
第38章 花田金刚杵
黔西重峦叠嶂, 如今正值草木繁茂之计, 进入生长了千万年的巨木密林,鸟兽声不绝于耳, 满眼皆是太过鲜浓的绿色, 叫这一行京城来客心中慌得发紧。
猿斗小声嘀咕“这些树要是移栽到我们西北该有多好。”
省得让父兄们天天吹风吃沙子。
江载道爱好风雅, 于侍弄花草上别有心得,闻言笑道“猿大人, 这些树都xi,ng喜shi热, 移去西北是活不成的,西北能成活的该是仙人掌或是胡杨这样耐旱耐热的草木。”
猿斗是西北出生西北长大, 这次走运河入黔西, 欣赏江南风物时, 就被江载道主动解答了数次感叹,觉得自己俨然被他当成了土包子,此时是脸朝侧边白眼一翻,然后才转过脸一拱手, 口不对心地夸道“江大人真是博闻强识, 样样ji,ng通。”
“过奖。”江载道故意淡然地回。
猿斗是想诓他多谦虚几句,好在内心偷笑, 没想到就这俩字,被噎得不轻。
当时在江南, 江载道是有几分“尽地主之谊”的心思, 他又不是爱卖弄的人,结果瞄到猿斗这小子偷偷对自己翻白眼, 干脆变本加厉,猿斗感叹一句他就接一句,非把这小子噎死不可。
王泽和顾岚一早看出来了,事不关己地看戏,不知道苗|人|王究竟要带他们看什么,两个人心中都有几分防备。
小宝公公低眉顺眼地跟着,只关注顾岚和谢十一,其他一律不管。
谢十一也有几分察觉,小声问顾岚“你说,江大人是不是故意的?”
顾岚看看他,突然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
这一行人怎么进了山,还得从进了苗||寨后的谈判说起。
谈判自然是破裂了,卜羲朵就一个意思,看在谢九渊的面上,其他都好说话,但坚持要先放人,无罪抓人凭什么不放?
王泽被他这一句话堵得无话可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世上哪有那么多靠辩理就能解决的事?不让黔西那帮官员吃了定心丸,他们怎么肯放人?
而除了顾岚,其他几个早就看不惯黔西这帮官员,险些都要跟卜羲朵同仇敌忾,亏得他们好歹还记得自己是特派来调停的官员,没出声,但神色却是带了几分出来,卜羲朵瞧得分明,得意洋洋地看了眼王泽。
王泽感觉自从进了黔西,他头痛就没好过,这情况多呆无益,他说得回去同黔西的大人们商议,改日再来,正要告辞,却被卜羲朵拦住了。
“你们有句话说‘来者是客’”,卜羲朵慢吞吞说,“我带你们去山里玩,没有咱们的人带着,你们可走不进深山里去。”
王泽哪有玩的心情,客气道“已是多有打扰,还是不劳烦苗|人|王了。”
卜羲朵摇摇头,“你要是不去,会后悔的。”
苗||疆本就多有神奇传说,王泽听了他这话,一下子想到了巫蛊之术等等异闻,瞪着眼往后退了一步。
顾岚却拿扇子敲了下掌心,拍板道“那就有劳苗|人|王了。”
卜羲朵用嫌弃的眼神看了眼胆小的王泽,对顾岚夸道“你,好样的,像你叔。”
顾岚心花怒放,脸上只露了个浅笑,谢十一趁无人注意撇了撇嘴,不大高兴。
于是一行人就跟着摘了一身银饰的苗|人|王进了山。
他们来黔西后入乡随俗,已是换了轻省的衣赏,没想到进山没多久,就被山中的潮|热|shi气透了衣衫,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众人疲累不堪,卜羲朵对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领头那个唤作“阿大”的苗人汉子做了个手势,阿大疾步向前先行,卜羲朵领着他们随后跟上,等阿大停步伏身,卜羲朵也领着他们猫腰凑过去。
等众人全都找到藏身之处蹲下,卜羲朵拨开身前的宽大枝叶,示意他们向山下看。
顾岚向下看去,只见山谷中有作坊,不多的工人正在忙碌,作坊间架着许多小木盒,木盒中间有突起的木刺,木刺上都刺着一枚黑黝黝的果实,内浆从破口顺着木刺流入盒内,渐渐凝固,成为黑色膏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