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缜心中一酸,却道“说得跟咱们做得了主似的。”
谢九渊把旧话重提“到如今,再说不信怪力乱神,就是瞎话了。可我还是那句话,我信天行有道,不信苍天做主。咱们尽力而为,比旁人多活一世,算是你我偷来的,还怕什么”
顾缜从谢九渊怀中昂起头来看他,怔愣着,倏然勾了嘴角。
“好。”
他笑起来,谢九渊便觉得天都亮了。
一时沉醉,没防备被顾缜狠狠一推,自顾自地下了床,谢九渊跟着下来伺候陛下穿衣,二人出了门,又是那个严正的陛下,和新近白了头让人不敢与他对视的谢大人。
这日来送奏章的换了右通政,他似乎胆子略小,把折子交给谢九渊时手都在抖,谢九渊丝毫不介意,顾缜却皱了眉,但也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发作臣下,只得作罢。
到下午时,一个宿卫从京城赶来送消息,他进门行礼,站起身来正巧对上谢九渊,被他一头白发吓得“啊”了一声叫出来,随即脸色一变,立刻跪下请罪。
谢九渊的白发承载了太多,他们一个两个一而再这般表现,顾缜忍耐不住,刚要借着“御前失仪”的罪状发怒,就听谢九渊故意咳了一声,他看向谢九渊,两人对上眼神,于是最后也只是收下信件让宿卫出去了。
“陛下,青年人忽然白了头,任谁都会惊诧的”,谢九渊安慰他。
废话,难道自己不懂这个道理顾缜白他一眼,低头看奏章。
真是可爱,谢九渊被陛下再昭然不过的维护之心招惹得神思不属,险些磨浓了墨。
顾岚一行人走进寨子,尽管大雨刚过,还是闻见了火油味。
一大早,苗人王就派人送信到他们的住处,那汉子一脸怒容,丢下信就走,他们展开一看,发现是昨天夜里有倭人意图放火,幸亏卜羲朵早就提醒寨子里的男人们注意,倭人们并未得手,还被寨子抓住了一个活口。
这雨下了一早上,又疾又猛,寨子里却还残留了火油味,可见这帮倭人们倒了多少火油,真是心狠手辣。
“这些倭人竟是如此大胆”,猿斗怒道。
王泽皱着眉,没吭声,他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倭人不经大楚允许入黔,并种植米壳,本就是触犯了大楚例律,如今,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地跑到苗寨放火
“大胆这根本是歹毒”,顾岚沉声反驳,眼睛打量着鳞次栉比的吊脚楼,“苗寨的吊脚楼都为木造,又是有名的下雨不需伞,家家户户一一紧挨,若是用火油放了火,必将快速烧成一片火海,一家都逃不过。就算人逃了出来,吊脚楼底层是蓄养的家畜,高层存放的是一家收成的粮食和种子,都烧了,一家的生活也都没了。”
他指出了这一点,猿斗与谢十一脸上更是添了几分气愤,江载道看了他一眼,一路上相处,江载道早已明白顾岚并不是传言中那样y沉无能,反而是非常的聪敏稳重,这下,更发现他还有细心善察的优点,小小年纪,实乃人中龙凤。
顾岚话音刚落,卜羲朵就带着阿大走到了他们身前,听到这话,面上的不虞稍缓,对一行人直接道“他不开口,你们不能带走他,若是同意,我就领着你们去看。”
王泽劝道“按照大楚律,还是该交给官府,把人送到府衙牢房,也不必担心倭人来救人又生事端。”
卜羲朵冷冷一笑,说“王大人,我们寨子里被抓的人可还没放回来。来救人我等着他们把狗命送来。”
想起苗人恩仇必报的个xi,ng,王泽知道劝了也是白劝,不再多费口舌,但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总不能从他口中说出同意,这不是助长这些苗人绕开官府私下解决恩怨的风气
此时,一个苗人急忙赶到卜羲朵身边,眼神不善地扫了眼王泽一行,用苗语对卜羲朵说了什么,又将手里的信件递给他。卜羲朵听着就变了神色,接过那信件一扫,看明白了大概,脸上怒意更甚。
那信上俨然是一笔俊逸的小楷,顾岚和王泽都戒备了神色,顾岚的右手借着扇子的遮挡,握住了腰间的剑,又看了眼谢十一,谢十一会意,亦是警戒起来。
卜羲朵看向他们,咬紧了牙“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若我们是一伙的,为何还一直费心思两头讲和,为何这时候还敢送上门”顾岚沉了脸,话却说得分明。
似有道理,卜羲朵将信展示给他们看,话语中怒气不减“看清楚了,这是倭人跟镇龙县县令的信,放火是他们一起算计的,你们走吧,我不会让你们再进寨子”
他听不进任何解释,王泽一行人只得离开。
这事已经闹大了,回程路上,众人都心事重重,顾岚轻声说“镇龙县县令背后毕竟还有更大的官,一个县令,没有靠山,是不敢通倭烧苗寨的。”
猿斗看向大家,“现在怎么办”
王泽狠下了心,道“抓人”
顾岚回想着皇叔与谢叔的回信,没有说话。
京城。
将近午时,谢镜清匆匆跑进了秦俭尚书府的大门,对着秦俭饭桌发起了愣。
桌上就两个粗瓷碟,一碟素炒莴笋,一碟馒头。
秦俭放下筷子,咽了口中的馒头,怒道“看什么”
“这莴笋看着不错”,谢镜清从桌上的筷筒里捏了副筷子,挟了一口,称赞道,“不愧是千金菜,鲜嫩脆口。”
秦俭不吃这套,张嘴就是赶人“来干什么不请自来不是客,出去”
谢镜清也不好意思跟他抢菜吃,放下筷子,陪着笑说“我就是来问问,不是说好让我贩盐的吗怎么我接到文书,让我去做茶马交易原先我要去,你不让,说是边境太危险,这下怎么改了主意了”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秦俭不愿说,搪塞道。
他能坐稳户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不是笨人,更不是没手腕的人,这些日子,哪些人被文崇德收买了,那几个是文崇德安cha进户部的,他一清二楚。静观其变,是因为他不像文崇德有个好爹,在朝堂上,他秦俭是单打独斗,眼下没出什么纰漏,他没必要挺身跟文家对上。
对文崇德的动作,他也从人员变动上有些猜测,又听闻文崇德打听过官商,明白谢镜清不一定安全,原先风险小的盐铁恐怕要成风口浪尖,于是把谢镜清改去了边境以茶买马。
这些,没必要说出来。
谢镜清见他不想说,知道自己就算费尽力气也问不出来,便试着邀道“我嫂子让厨子准备了一桌好菜,你跟我过去吃点”
能蹭饭,还是谢家这种有陛下作保的大户,秦俭立刻放了碗筷,站起身还催促道“带路。”
谢镜清内心偷笑,带着人回了谢府。
他自己也有一阵没回谢府吃饭,两个人一顿饭吃得是风卷残云,顾氏怕他们撑出个好歹,反正又没年轻女眷,便赶他们去后园消食。
“哎,这宅子景致真没话说,我出三倍价钱都寻不到有这一半好的”,谢镜清直感叹,回身去看落在身后的秦俭,却见他满眼是怀旧之意,一愣,装没看见,又回过头去。
秦俭收敛了神色,笑话他“这是陛下派宿卫买下的,又是大官旧宅,自然又便宜又好,你怎么买得到”
说起陛下对自家大侄子的青眼相待,谢镜清心里发毛,生怕大侄子真对那位美人陛下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咳了一声,转了话头,问“大官旧宅我听说这里原先住的人犯了事,是不是”
秦俭声色冷淡,语气平平地说“原先住在这里的,是当朝右相,葛清书。”
哦,那个被九皇子抄了家、诛了九族的废太子党。
惨呐。
谢镜清试探着问“你跟他,很熟”
秦俭还是那副讨债脸,淡然道“我跟谁都不熟。”
这话太冷清,谢镜清皱了眉,开口要劝两句,仔细想想,这人离群索居、不与人结交,还真是跟谁都不熟。
一时无话,秦俭消完了食,就回了户部。
只是,谢镜清转回大堂,瞧见秦俭送来的那破石头,越发觉得,秦俭可能其实跟葛右相有点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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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有往事的人
顾岚的急报传来, 说是倭人携带火器, 夜入苗寨救俘虏,苗寨三死五伤, 死者中, 有卜羲朵的爷爷, 听说老人家是为了保护孩童,亲身挡住了倭人的刀。
现在黔西局势一触即发, 王泽在倭人放火不成后, 就逮捕了镇龙县县令和镇龙县直属的顺安府知府,但是面临了很大压力, 不仅是黔西其他官员不合作, 文党更是催着他放人, 而苗寨那边是彻底没得谈了。
“王泽撑不住”,谢九渊断言道,“王恪珉在查周御史私下放贷,如今就要结案, 那定是跟文党做了交易, 文党才没有保人,把人抛了出来。现在王泽要跟文党对着干, 京中一起变数,就算王泽自己想撑住, 王恪珉也会让他退一步。何况, 这位小王大人过于玲珑了。”
谢九渊的分析与顾缜心中想的一致,他这次派王泽他们下去, 是想让王泽带着那几个见识见识官场,也实在是手上无人,黔西局面本就是不破不立的死局,王泽抓人已经是出乎顾缜的意料了,他原本也没打算要王泽死扛到底。
只是,顾缜原计划,是和上辈子一样,派平澜卫去解决动荡。其实平澜卫并不是最佳选择,与文党有诸多牵扯,上辈子把黔西动乱硬生生拖了一年半才解决,又因为这样的拖沓,让倭人成功鼓动澜沧国进犯,又打了近两年的仗。
眼下,有人正合适,他却舍不得。
顾缜敛去了神色,说“再看看吧。顾岚做得不错,能让王泽放胆子抓人。我们等等消息。”
谢九渊抬眼看他,顾缜转开了眼,于是谢九渊便说了个“好”字。
舍不得的,何止他一个。
“吱”,躲在边桌上的小猴子叫了一声,想换得他们的注意。
谢九渊笑了笑,说“怎么还没放走”
“三宝放树上又跑回来了”,顾缜也很无奈,“把三宝闹得不能睡,好不容易喂活了几日,这样下去,它不回猴群,还是白费功夫。”
谢九渊建议道“不如狠狠心,把他拴在屋外,它叫声高,总有猴子来救它。”
“我说过,三宝也试了,拴了半天没见着猴,倒是把三宝给叫得险些掉眼泪,就又给带回来了。”顾缜是十分无奈。
谢九渊看看还是瘦弱的小猴,说“拴半天没用就拴一天,留在这儿活不了。”
茶马交易本朝早已有之,只是随着先帝末年的乱局,几个茶马世家先后倒下,启元初年只得由户部派人进行零散交易,并未形成系统,如今要做的就是在陇省与云省重建茶马司,恢复贸易。
谢镜清被派往陇省水天镇建立茶马行,明日就要启程,本想与秦俭道别一番,奈何这人压根没什么离别之意,于是直接提出来意,说是嫂子担忧安危,派自己过来请他上谢府吃饭,想请教几个问题,秦俭一听有饭可蹭,就麻溜儿地进了谢府的大门。
谢氏确实是担忧,小儿子跑去了黔西掺和,大儿子跟着圣上礼佛未归,眼下小叔子又要西行贩马,加上谢镜清以前在西北遇过事,她更是有些不安,听闻消息后便翻阅了些地传县志,深觉陇省民风彪悍,便想问问秦俭这个主事人相关民俗民风,问明白了才安心。
秦俭倒是难得耐心,除了少数他也并不十分清楚的民俗,基本都详细回答了谢氏的问题,惹得谢镜清大呼奇观,这还是那个“问那么多干什么”“问什么废话”两句话回答他所有问题的秦俭
秦俭装没听见,提起筷子便有了猛虎下山的气势,简直气吞山河。
见秦俭不理自己,谢镜清也提起筷子跟他抢菜吃,两人都过了而立之年,在饭桌上胡闹得跟小孩一样。
谢氏瞧得热闹,越发觉得这秦大人有意思,联想到大儿子跟谢镜清说他像阿咪,这脾气和吃相,还真是像。
其实谢镜清第一次领秦俭上门的时候,谢氏一眼看去,觉得这位大人有几分苦相。
倒不是说他过于抠门的事,而是他眉目间似是有化不开的愁,他又总是故意一副穷酸模样,每日垂着眼塌着眉,脸摆得像讨债,说话也是一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又抠又ji,ng又顶真,久而久之,别人见了他,第一反应就是穷酸不堪,没有气度,摆不上台面。
但几次一见,谢氏就发现并不是这样。若是这位秦大人不故意垂眼塌眉,尤其跟谢镜清斗起气来,有了几分生机,其实是个清秀文雅的长相,奈何他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的脸都像是罩着一层暮气。
这位秦大人,恐怕是有什么往事。
说到底,天底下哪有好做的大官,谢氏联想到自家儿子,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又是嘱咐二人吃慢点,又是吩咐下人再添两盘菜上来。
第二日,谢镜清拜别了嫂子,带着已经赶来京师的伙计们出了城门,在城门观察片刻,将来往男子盯了个遍,惹得伙计们纷纷八卦起来,“唉呀妈呀,咱们当家的是不是染上了那什么龙什么之好”
结果,除了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看不清面容,但他身上的丝绸衣服,也说明了这人不可能是秦俭,于是叹了口气,招呼伙计们上了官道,一路西行。
谢镜清刚出了城门没多久,一个人揣着幅字画走到了秦俭尚书府的门口。
秦府的门房是京城所有门房的羡慕对象,因为他不需要记京中新老权贵的名字面容,甚至连传话都不怎么需要,他只用对着上门的人说一句话“我们老爷不见客。”
可这次,他想了想,还是进了府,把来客的话报给了秦俭。
秦俭放下了笔,皱着眉把一片空白的宣纸拽到一边,沉默片刻,还是说“让他进来吧。”
“是。”
门房领了命,把府外的文崇德领到了简陋的见客厅。
谁也没出声寒暄,两人坐在椅子上,秦俭板着个脸,文崇德左右打量,表情不甚唏嘘。
最终,还是秦俭先沉不住气“你来干什么”
文崇德掂了掂手里的画,状似诚恳道“秦大人明知顾问,我来借花献佛的。”
“我是问”,秦俭并不搭理这个话茬,“你想做什么。”
文崇德笑了,“如果我说,我不想做什么,秦大人信吗”
秦俭一言不发。
“咱们还是先看画吧。”
见秦俭无言以对,文崇德便提议道,他快速解开了画轴,秦俭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出声阻止,于是文崇德右手举着画轴,左手将画徐徐展开。
那画上,是一个赤身坐在钱堆上的青年人,眉目间俱是春意,大概画者对这青年人十分厌恶,整幅画面并无美感,而是说不出的y 邪,叫人观之生厌。
落款是一个化名,卿书。
秦俭面色苍白,闭上了眼,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纷纷掠过眼前。
他家境贫寒,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是实打实的鱼跃龙门。刚进官场的小探花,无钱无势,还不会逢迎拍马,谁都不愿相与交结,尤其是有了穷酸的名声后,更是时常有人故意给他难堪,唯独一个名门望族出身,当时已是礼部尚书的葛清书,顺手为他解过几次围。
一来二去,秦俭便对葛清书十分仰慕,简直是黑夜中唯一亮光般的存在,只不过秦俭有自知之明,并未生出妄想。葛清书那样风流清高的世家公子,能得他几次维护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会与自己这样的俗人为友呢
可就算再不明显,数年一过,朝中还是渐起了笑谈,说是葛大人魅力难当,连“管家婆”都不舍得为难他,尽来为难我们这些歪瓜裂枣。
这本是笑谈,因为秦俭手上账目太严,搞得大家尴尬,所以故意恶心秦俭。可原本冷脸任骂的秦俭,偏偏为这个发了几次火,于是越传越凶,最后连几位重臣都有耳闻,拿这个打趣葛清书。
葛清书爽朗一笑,并不介意,之后在某次宴会上道了声苦恼,流言便熄了下去。
秦俭心存愧疚,上门给葛清书道歉,葛清书果然磊落大肚,反而宽慰他不必在意。
一晃,又是几年流水过。
先帝给秦俭赐了尚书府没多久,葛清书的右相府也恰好落成。秦俭虽未领着请帖,想着是邻居,便ji,ng心选了礼物道贺,他钱财不多,于是用心画了幅山水。
葛清书见他到来,连声道谢,却并未引他入席,自己是不请自来,秦俭识相地要告辞,却被葛清书道了声“留步”。
秦俭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葛清书与席间众人交换了几个眼神,派人取了回礼捧上来。
一揭红布,是块无比嶙峋却毫无美感的石头。
“秦大人以为,这怪石如何”
他们想看秦俭费劲心思夸一块不值一钱的石头,秦俭却是个顶真的人,皱了眉,问“这石头可是有什么传说在下实在是看不出有何佳处。”
葛清书意兴阑珊,随口编了个“天外落石”的典故糊弄秦俭,便让小人抱着石头送秦俭回府。
秦俭珍重地将石头摆在了尚书府的大堂。
葛清书成了右相,秦俭与他打得交道就多了起来,打的交道一多,职责所在,冲突就多了。可冲突来去最能见人品格,葛清书渐渐对秦俭有了几分欣赏,某年秦俭生辰,他还送了套上好笔墨,说是认识这么些年了,也没送过像样的礼,这是贺生辰,秦大人就收下吧。
秦俭一愣,问“右相不是曾送我一块天外落石么,莫不是忘了”
葛清书更是一愣,面上稍许尴尬,说年纪上来了记不住事,总之是我一片心意,秦大人还是不要推辞了。
秦俭收了笔墨,再三道了谢。
再后来,乱象渐起,葛清书与太子走得越来越近,秦俭心生忧虑,便劝他不要掺和到皇子中去,葛清书一怒,丢了句“秦大人未免太交浅言深了”,震得秦俭久久回不过神。
太子听闻了此事,哈哈一笑,正巧秦俭查了他手下的账,害他折了一员心腹,便派人送了幅画给秦俭观赏,说是葛清书多年前的戏作,多位好友朝臣都觉得很有意境,不知秦大人觉得如何
太子派的人卷了画离开,秦俭再忍不住,身体抖似筛糠,咳得惊天动地,吐出口血来。
然后让人收了石头,喝了口茶,关紧门户,不赴宴不交友,变本加厉地抠门,照旧还是那个让人生厌的“管家婆”。
谢九渊一朝高中,殿试扬名,先帝不着调,一句“如此潇洒郎君当为探花”,就让谢九渊错失了状元。有朝臣凑趣,“咱们秦尚书当年也是探花郎呢”,百官与先帝哈哈大笑,秦俭也勾着嘴角,因着这笑话,露了个笑模样。
看着谢九渊,他也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是探花,而该是个被人拨得噼啪作响的算盘,俗物中的俗物。
右相抄家灭族之日,百官与百姓都惧于九皇子暴戾,法场冷冷清清,唯独一个秦俭站在场边,面无表情,对葛清书抬手一礼,全了也许从未有过的同僚情谊,然后就那么站着,等待刽子手行刑。
葛清书笑出了眼泪,临了,深深看了眼秦俭,然后闭上眼睛。
手起刀落,血jian白绫。
然后是文党大盛,改朝换代,新帝登基。
半生匆匆,伶仃来去。冷不防被文崇德揭了疮疤,秦俭也生不起什么怒气,又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我就是来送画的,不过,这画于秦大人名声有碍,还是烧了吧,毕竟人都死了三四年了,什么恩怨情仇不能放下,您说是不是”文崇德倒是一副为他着想的坦荡样子。
秦俭不搭话,只说“我不收。文大人要是来送画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文崇德把画往茶桌上一扔,道“秦大人不必多虑,我只是偶尔得之,又没这个癖好,就给您送来了,不收您钱。秦大人留着做个念想吧,下官告退。”
他说完就走,秦府中下人少,他们又在议事无人接近,于是根本没人拦他。
秦俭在椅子上坐到了天黑。
“老爷可要掌灯用饭”下人在门口探头问。
烛台很快就点了起来。
秦俭拿起画,走近烛台。
文崇德的话言犹在耳,“毕竟人都死了三四年了,什么恩怨情仇不能放下,您说是不是”“秦大人留着做个念想吧”。
从未真切存在,哪里谈得上放不放下哪里来的念,哪里来的想
下人将简单的清粥小菜摆了上来。
秦俭放下画,卷起,收进书房。
回堂,吃饭,办公,吹灯,睡觉。
就像文崇德今日从未出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谢九渊半夜醒来,身侧无人,他惊而起身寻找,却发现顾缜在禅房侧间的观音堂,正跪坐在蒲团上,不知在想什么。
谢九渊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
顾缜侧过脸看他,仔细凝视着这个又要远行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因感冒而扑街,抱歉,明天努力更个六到九千做人要给自己留余地:3
预收什么的因为文案苦手而顺延到明日,封面就算渣技术也很开心,可文案真难写啊:3
第44章 观音堂断袖
观音堂案上供的是油灯, 燃出了酥油香气, 照亮了三十三座观世音菩萨的瓷像,最大一座乃是杨柳观音, 锦袍跣足, 右手执杨柳枝, 左手结施无畏印。
施无畏,即布施无怖给众生, 令众生不再忧怖, 心安平静。
见顾缜呆望着自己,谢九渊伸手抚上他的脸, 触之冰凉, 也不知一个人待了多久, “夜里不睡,偷偷求菩萨什么呢”
顾缜勾了勾嘴角,转过脸看向宝相庄严的观音大士,轻声道“求个平安。”
观世音, 观自在, 能察众生之音,分清虚实, 如如不动,可照见五蕴皆空, 救苦救难, 度一切灾厄。
可曾经家破国亡也未见菩萨显灵,也许在菩萨耳中, 他的悲求都是执、是蕴,是该放下,是不可解。
于是重活一世,他再不虔诚,也再不强求,跪倒佛前诵经一夜,只求个平安。
“信我。”谢九渊才不管什么佛堂清净,伸手将顾缜揽入怀中,温暖这个人的一身清冷。
顾缜靠在谢九渊怀内,故意曲解谢九渊的意思,笑问“信你你被佛祖点了禅,还是被姜子牙封了神是仙家下凡,还是星宿转世”
“看来陛下杂书话本看了不少”,谢九渊调侃他。
一时不慎被抓了马脚,顾缜红了耳朵,仰起脸瞪他,不服气道“你没看过”
“当然看过”,谢九渊丝毫不以为忤,还问,“陛下可看过水浒”
顾缜板起脸,回道“看过如何,没看过又如何”
前世这时候,他还真没看过几本杂书,后来三宝见他劳累又没个娱乐,悄悄在他案上放了几本杂书,前朝的水浒、西游与三国都在此列,他也数日沉湎其中,之后时局越发不好,他哪有闲心再看,水浒只阅了半部,都没读完。
谢九渊在他耳边,压低了嗓子,说“臣忽然想起,第四十五回 的前半回,杨雄醉骂潘巧云,陛下可曾看过”
这杨雄醉骂潘巧云,写的是杨雄之妻潘巧云,假借还愿之名,与报恩寺的和尚海公在僧房偷情之事。笔者以一阙词将二人那点子拉扯写得明明白白,最后以一句“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倾在巧云中”收尾,可谓形象辛辣。
顾缜一回想,这下不止是红了耳朵,神情羞恼,伸手作势打谢九渊的嘴。他这般可爱,惹得谢九渊低笑起来,“看来是看过,还记得清楚。”
被调戏狠了,顾缜起身要走,谢九渊将他拉回来,压倒在蒲团上,炙热绵密的亲吻叫人沉醉其中,缠绵辗转,哪里还记得身在佛前。
次日,一队先行京卫赶至山下,其余人马已经遵调令行军入黔,这是顾缜早就安排下去的。谢九渊毫不惊讶,立刻下山检视这队先行军。
他们都一样,该做的事情,绝不会因私情怠慢。即使做出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他们一个将身临险境、一个将寝食难安。
“陛下,那猴子叫大猴子带走了”,三宝抹着眼睛上来禀报,很是不舍。
顾缜笔尖一顿,应了声“好”。
本该如此。
那就顺其自然。
谢九渊修整了列阵,回到山上,与顾缜二人一切照常,该看奏章的时候看奏章,该谈公务的时候谈公务。
到了晚上,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天光渐亮,离别在即。
顾缜枕在谢九渊的胸膛,看着透过纸窗显得蒙昧不明的晨曦暗光。
良将怎么能不上战场。
他抬起头,用手指在谢九渊的脸上轻划,勾勒出他的俊朗眉目,勾成心中的一幅画。
谢九渊任他在脸上作乱,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最终分别之时,谢九渊跪地一拜,起身一吻,转身出了门,下山上马,领着京卫们策马奔驰,朝着黔西的方向急行。
他们刚出城门,顾缜就召集了群臣。
启元帝宣布,突闻澜沧国大兵压境,朕急派钦差谢九渊领京卫前去巡查,赐虎符,可调黔省诸卫,传令下去,不遵虎符调令者撤卫,卫中兵士不论大小一律解甲归田。
此令一出,众皆哗然。
陛下再怎么宠信谢大人,也不能把边疆军情交给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吧儿戏至此,都快有先帝爷的风范了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启元帝问。
文党心怀不轨,恨不得启元帝和谢九渊出个大丑,自然无人站出来抗议,其他的要么没那个胆,要么没那个心,于是,竟是一片安静。
虽说早有预料,但见他们全都如此,启元帝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最后命道“明日下山,启程回京。”
“臣等遵旨。”
顾岚一时没能劝住,谢十一和猿斗就怒气冲冲地跑到了王泽跟前,质问“王大人你为什么放人”
他们收到消息,王泽将抓捕的官员全都放了回去。
王泽刚要解释,猿斗这个暴脾气已经对王泽怒声数落起来,骂得是对仗工整、文采斐然,王泽动了动嘴巴,干脆闭口不言。
顾岚慢悠悠地走进来,喝止了猿斗,略一停顿,才问王泽“可是京中牵绊”
王泽一摇头又一点头,怔了怔,自嘲一笑,才答说“世子聪慧。还有一缘故,也许你们还未听闻,澜沧国调了两万大军压境。”
“两万大军”猿斗一愣,“要开打了”
他话音未落,就收到了在场所有人不善的眼神,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猿斗讪讪一笑,挠了挠脑袋,缩到了一边。
谢十一这时动了脑子,分析道“王大人是京官,不能调地方军卫,可是黔西其他官员以此要挟”
王泽点了点头。
“是在下鲁莽了”,谢十一拱手给王泽赔了礼,猿斗这才明白过来,也不好意思地跟王泽道了声抱歉。
顾岚心中却满是对谢九渊与皇叔的佩服。
他们怎么能料得这么准
猿斗愁道“我会打仗,可是我没兵啊,这下怎么办”
“你会打仗你领过兵,上过战场”王泽看了眼这彪货,奇道。
猿斗一挺胸膛,骄傲道“我虽没领过兵,但也为父兄献过计,一起讨过战术。”
大家都沉默了。
猿斗一急,“我真的会打仗。”
江载道一直跟个影子似的自顾自站在边角,这时候出声“附和”道“嗯,你真的会打仗。”
语气中的揶揄把猿斗气得直翻白眼。
他们吵闹过了,顾岚才放出了消息,说“大家不必着急,陛下已经派了谢九渊大人与京卫前来,不日就能到了。”
王泽面上一喜,又是一愣,喜的是事情有了转机,愣的是陛下消息竟然如此灵通,到底隐藏了多少势力
见他猜疑,顾岚装没注意,放任他去猜。
江载道这次是真的疑惑了,皱着眉说“谢大人会打仗为何派谢大人来”
不仅是于理不合的问题,陛下这样用人唯亲,恐怕是要出问题的。
他这话一出口,顾岚和谢十一都炸了毛。
谢十一板着个脸,说“陛下自有决断。”
顾岚笑了笑,说“谢大人奉陛下旨意前来,现在圣旨都没见,还是勿要妄测的好。”
若说谢十一是扯大旗,顾岚就是明着压人了,江载道不傻,见这二位如此反应,尽管自认怀疑得没错,也只得闭口不提。
顾岚“近日咱们就尽量别出去了,静观其变吧。”
“是。”
在乡民寨老的帮助下完成了葬礼,芒筒芦笙造出的热闹尽散,卜羲朵坐在地上,身边是他的阿爷以前爱做的竹椅。
苗人信祖先守护,传说人死后有三魂,一个投胎转世,一个在坟边,一个留在家中保佑亲人。于是他不点灯,也不说话,就静静地坐着,假装阿爷还在,还像往常一样坐在竹椅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有人走进屋内,用火引点亮了灯,声音中压抑着怒气“去睡觉。”
卜羲朵不理他,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个大活人。
灯下,卜羲朵苍白了脸,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失去唯一至亲的悲痛消耗着他,他还不肯休息,轮到他守寨巡夜的日子,他都不准别人替他,于是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卜羲朵。去睡觉。”阿大提高了声量,又说了一次。
卜羲朵动了动,这才抬眼看他,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阿大动了怒,一把将卜羲朵拎起来扛在肩上,三步两步上了楼,把人往床上一扔,“睡觉”
卜羲朵被扔上床,气得拿床头的竹蚂蚱、竹蝴蝶等等小东西砸他,“要你管,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阿大不为所动,躲都不躲,冷声道“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卜羲朵一怔,清醒过来,把手中的东西随手一扔,倒在床上,说“你滚吧。我睡。”
阿大立刻走了出去。
他听着阿大的脚步,听阿大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出了门。那脚步没有一点迟疑和停留,干脆利落,就像阿大的人一样。
他盯着窗口,月光洒落,一只枯叶蝶飞了进来,停在换下的衣服上,微微震颤着翅膀。
不知盯着蝴蝶看了多久,直到模糊了视线,他太累了,再也撑不住,于是沉沉睡去,呼吸渐渐匀亭。
一个人从树上跳下,又走进房中,上了楼,他开门的动作很轻,惊走了蝴蝶,却没有惊醒熟睡的人。他没有走近,在门口看了很久,然后关门离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小时候的卜羲朵身体不好,又弱又小,没人跟他玩,天天跟在阿爷身后,阿大是个沉默不合群的,阿爷就让两个孩子一处做个伴,不知不觉,卜羲朵天天跟着的人,从阿爷变成了阿大。
谁知道这样两个不合群小孩,长成了寨子里最招惹人的小阿哥。
“我娘给我订亲了,是阿月”,阿大说。
卜羲朵皱了鼻子,阿月那个小丫头,长得好看,心眼坏,带头排挤胖胖的小满,于是就不开心了,说“你让你阿娘换一个嘛,我不喜欢她。”
“不能换的”,阿大认真的说,“我娘要我多和阿月在一起,以后你不能老跟着我了。”
吓唬谁呢,卜羲朵扬起了漂亮的眉眼,傲气道“那你和阿月走吧,我也不要你了。”
阿大皱了眉,“我又没说不要你了。”
卜羲朵对他吐舌头,“那我说我不要你了,滚吧。”
两个少年人冷战多日,又别别扭扭地和好了。
阿月跑来找卜羲朵,“你不要老是缠着阿大”
“我才没有,明明是他缠着我”,卜羲朵得意道,还给阿月出主意,“他不缠着你,你怎么就不会缠着他。”
阿月觉得卜羲朵说得很有道理,开始缠着阿大。
一天不见,两天不见,十天不见,卜羲朵吐出嘴里叼着的小草,哼,很好,都滚吧,这次是真的不要你了,我跟阿爷出寨玩去。
跟着阿爷走了两个寨子回来,卜羲朵一进寨门就听说阿月没了,怎么没的说是想炖汤给阿大喝,摘错了药材,试喝一口就毒死了。阿月父母很是伤心,还上阿大家里闹了一场,在寨老的劝说下才讲和,但阿月父母提了条件,要把阿月葬在阿大家屋后,阿大父母同意了。
卜羲朵赶去看阿大,阿大额头嘴角都有乌青,坐在新修好的坟边。
“阿大”
阿大转过头来,眼神里一点往日的温和迁就都找不到了,卜羲朵心里发慌,又喊了一声,“阿大”
“你回来了。”阿大应了一声,卜羲朵放下心来,认真拜过了阿月,回了家。
从那以后,一切都没了变化,再也起不了什么变化。
卜羲朵开始不明白,后来,慢慢地也懂了。
于是他还是那个漂亮傲气的卜羲朵,阿大也还是那个阿大。
那就这样吧。
偏偏有人不识相,问他为何不定亲,他才故意装作遗忘,回问一句“你不也是”,那人沉默下来,他也只能拍了拍那人肩膀,几步走进屋,扑到阿爷身边,心里气得难过。
现在,阿爷也不在了。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幸好,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他还不能垮。阿爷的仇,他一定要亲手从倭人身上讨回。
礼佛的车驾浩浩荡荡进了京城的城门,没多久,谢氏就收到了宫中传出的消息和谢九渊的亲笔书信,总结出来就一个意思,她小儿子在的黔西要打仗了,从没上过战场的大儿子领兵赶了过去。
谢氏身体晃了两晃,闭上眼,咬紧牙撑住了自己,厉声吩咐下去,关上谢府大门,今日起直到谢九渊归来,谢府不见外客。
消息回报到宫中,顾缜心中不忍,也不由称赞,谢九渊有这样一位母亲,真是好福气。
顾缜宣布休沐一日再上朝,召来了海统领,将近日京城的动向再过了一遍,心中有了底,又吩咐了一些事务下去。
即是休沐,秦俭没穿官服,打算去西市巡视一番物价,刚跨出自家大门口,被文崇德堵了个正着。
秦俭当做没他这个人,目不斜视,文崇德只得一把拉住他袖子,没想到秦大人艰苦朴素,衣衫穿得珍惜,但多年洗晒过的布料却不争气,文崇德这么一拽,就把秦大人袖子给撕了下来。
“嗞”
往来路过的百姓循声一瞧,文崇德呆在原地,手里还捏着秦俭半个袖子,围观百姓立刻就窃窃私语起来,目测“文公子与秦尚书在秦尚书家门口断袖”这消息午后就能传遍京城。
秦俭怒不可遏,喝道“干什么你”
秦俭捂着袖子一喝,那小样儿跟黄花大闺女遇了流氓似的,文崇德就很是无语,他心想这能怪我吗我他娘的断袖也不跟你啊真是祖坟冒烟,哪朝哪代的尚书大人能混到这地步,抠门成ji,ng了吧
“见谅、见谅”,文崇德忍了脾气,赔笑道,“咱们进去说话。”
哦要进府了围观百姓们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秦俭拉着个脸,扬声道“不必,明人不说暗话,文大人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文崇德笑了,故意道“秦大人,我觉得在外面说,不太方便。”
哦不太方便围观百姓们的眼神闪烁起了八卦的光芒。
秦俭坚持不让他进屋,文崇德干脆放低了音量,直言道“秦大人,王侯将相,宁、”
他这个“宁”的嘴型一出来,秦俭就把他拽进了秦府。
哦拽进去了围观百姓们满意地带着八卦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