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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晌贪欢 第1节

作者:程陌 字数:21374 更新:2021-12-31 01:38:39

    书名一晌贪欢

    作者程陌

    内容简介如果你是堂堂一国皇子却被人毁家灭族满门抄斩

    如果你把堂堂一国皇子毁家灭族满门抄斩还巴巴的趁人之危将其纳入后宫

    如果你被趁人之危纳入别人后宫偏还忘不了自己的血海深仇

    如果你的后宫里有人夜夜承欢只为报仇偏还经年按兵不动

    俗话说的好,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由此看来,本文讲述的其实是,

    一只腹黑帝王攻和一只骄傲美人受,

    互相争床继而争房的故事

    、楔子

    他抚额,这夜已经深了,若再不睡,明早的早朝只怕是要顶一双熊猫眼了。本来这也没什么,但若是给那些跃跃欲试就想抓那人把柄的儒臣学士一个祸水误君的口实,只怕接下来弹劾的折子又要把御书房的桌子给埋了。

    他可不想惹这样的麻烦。

    可是身侧那个背对着他的小小少年,衣衫已经褪尽,连厚重的被子也没有遮住的一抹像是白玉砌出的纤弱的肩便调皮的露出来,连本来即使燃了火盆也驱不走的寒意就这样消弭得一分也不见了。

    那小小的人已经睡了,只是肩膀还在恍不可察的微微颤着,他知道,自己方才,是有些急了,这个小家伙,该是被他弄疼了吧。

    想到这,他探身凑过去,小心的把那个温软的身子扳过来,待见着那张白皙俊美的小脸上一抹泪痕淡淡沿着那人的轮廓蜿蜒下来,他的心颤了一下,旋即低头吻上去,以前从不知道,原来人的眼泪竟是带着近乎苦涩的咸,他初尝时,也就无端的为那个已经睡熟的小人儿愧疚了一下,然后那吻在小人儿脸上的唇舌便莫名的干燥起来,也罢,大不了明日休朝一天,至于那恼人的奏折,此时的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一场笑话

    已经是冬日最冷的一个月了。襄王宫里打理生火取碳这些琐事的宫人可真是个个忙得脚朝天了。

    这边含英殿里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大的,身着极随意的貂皮长袄,手里抱着一个烧得正红的暖手火炉的小姑娘,闲闲坐在温暖宽阔的榻上,轻轻闭着眼睛,干净的脸颊和看不出喜怒的漂亮的眉目,初见之下,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欢喜。

    然而,下一刻,她静静听完自己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疾疾汇报的几个句子,一双美目倏忽睁开又倏忽瞪得圆鼓鼓,她一手拂开怀里的那个炭火盆“混账,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贱人,连早朝都不顾了吗”

    那火盆被她一拂,顺势滚到地上,盆里的炭火飞溅出来,扬了近身伺候的几个跪在地上的宫人满脸满身。

    这么热的炭火溅在身上,可是众人咬牙忍着,竟谁也不说,只是随着那一声金质火盆撞在地上时发出的清脆一声响,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宫人旋即语声仓皇的出声“江妃娘娘息怒,江妃娘娘息怒”

    那被众人唤作江妃的小姑娘闻言,怒意凭空的又加了几分“息怒叫本宫息怒你们一个个狗奴才,净知道叫本宫息怒,就没有一个有本事的把那个勾引主子的贱人给本宫人不知故不觉的做掉吗”

    这一声质问,她压得极低,谅是身边几人都是心腹,言辞之间便也没有多少顾及。

    江妃语声刚落,一个善于察言观色脑子转得快的小太监随即神秘兮兮的凑到江妃耳边轻声道“娘娘有所不知,那贱人生的雪肤玉骨极是得皇上的欢心,奴才想,娘娘与其涉险落得个惠妃当年的下场,不如自己掌握主动,让皇上像是迷那贱人一般迷上娘娘,这岂不是上上之策吗”

    闻言,江妃一双美目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当年襄王御驾亲征打了胜仗,一举把整个燕国皇室彻底灭族。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班师回朝那日,随着举国欢腾山呼万岁而来的,居然还有一个高烧得人事不知的燕国余孽。

    可真是造孽。

    襄王不顾礼仪规矩径自把那人抱去只得皇后可以留宿的皇帝寝宫,又亲守那人床前三日三夜,除了早朝与日常应酬,竟再也懒得往久别多日的诸位后妃宫里迈上一步。

    本来得知皇帝回朝的消息时,诸位娘娘着实花枝招展焚香沐浴施脂抹粉的美美打扮了一番,甚至还暗暗猜测皇帝归来以后,第一夜会招谁去紫金殿侍寝襄国没有皇后,余下的妃子品级大致相同,自是暗中斗得你死我活看谁都不顺眼的。

    只不过,随着那个燕国余孽的到来,显然这一切,都生生变作了一场笑话。

    笑话啊。

    自那人醒转以后,偌大的后宫,对于皇帝来说,竟然是形同虚设了。那人霸着皇上夜夜专宠自不必多说,可怜那些如花似玉的妃子娇娥,失了恩宠不说,连后位也生生悬着几年不设,逼得那些削尖了脑袋拼着命想要挤上高位的人,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投毒施药,暗算偷袭,栽赃嫁祸,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其中,惠妃当是输得最惨,也死得最惨的一个了。

    记得那年也是冬日最冷的月份,惠妃自恃水性上好,暗中命人把御花园里积了几尺寒冰的绿玉湖给悄悄烧的几乎要化了。趁着这一番功夫做足,又命自己的心腹眼线引了那个尚在好动时候的少年来湖上游冰滑雪,顺带赏赏尽日刚刚载上的几十株品种奇特已经的傲雪红梅。

    也就在那少年刚刚踏上绿玉湖之际,本来就薄的冰层呼啦啦裂开一道大缝,旋即一番挣扎,整个湖面的冰倏忽间就碎得一分也不剩了。

    那少年陷在水里,刺骨的寒凉就兜头席卷而来。惠妃躲在暗处,见北方长大的宫人大多不识水性,也或者各人都是后宫哪个娘娘安插的眼线,没有谁真正希望把他救回来,自是只在岸上惊慌,真正下水的倒是没有了。

    她见状,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若是在这紧要关头,她不顾自己性命安危下水救人,不仅能趁机把那人按在水里做得干净利落,还能在皇上心里留一个善良贤德的好印象,既是善良贤德,那么,距离自己高登后位,也就不远了吧。

    更重要的是,这一番表面功夫做足,何愁有人怀疑这变故是自己动的手脚,将来皇上要查,怀疑得了天下人,也断不会怀疑到那个为了救人不顾自己性命安危的惠妃身上,想到这,她自是嘴角带笑,迈着大步冲过去,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了水里。

    冬日的水,表面安静无波极是温柔和善。但一旦陷进去,那彻头彻尾的寒意,就如同削得极尖极利的刀子,贴着骨头划进肉里,几进几出,任是盖世英杰,也早就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了。

    然而惠妃不同。

    此刻的她满心满脑只是想着那唾手可得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后位,她想着等到自己登上那个位置,平日里欺辱过她的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妃子,她定要叫他们好看。

    一切看似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待她把那个魅惑君主的贱人悄悄按在水里,等她满怀关切的把他的尸体捞上来,若是皇帝恰巧赶来看到这感人的一幕,说不定她还可以看似不着痕迹的疲惫至极的倒在他的怀里昏迷一会儿。

    她会是襄国不久以后的皇后,这一点,她觉得毋庸置疑。

    只是,再深的心计总有算漏的那一天。

    她忘记了他是燕国的余孽,尽管那个时候,因为一场高烧,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可是自幼在燕国那个水乡长大,本能里残留的天性,还是让他迅速的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就要爬回岸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惠妃一头扎进水里,因着极度兴奋,什么也没察觉出来,只是游过去死死拽着那个少年的衣角,暗自用力想要把他拽回水里去。

    他虽还是个孩子,但毕竟男子的力气他是有的,惠妃初陷寒水身体还没有适应过来,力气自是不如他的。

    后来,便没有了后来

    江妃暗暗抚着胸口,那时她尚未进宫,只是后来在宫人的闲闲议论里听来,当年惠妃意图害死那少年,然而皇帝听到密报及时赶来,不止救回那少年,还亲自把惠妃踢进绿玉湖里,要她自生自灭,而隔天早朝以后对着在朝为官要来讨说法的惠妃家人,就只是淡淡一句,惠妃失足堕水,与人无尤。又晓以利害,表明自己既不深究,已是莫大恩惠,生生令得那个死了至亲还无冤可申的当朝要员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的乖乖退下,自此对这件稀奇事绝口不提。

    江妃在回忆里怔了片刻,又转头问身边那个献了上上之策的小太监“依你之见,本宫又该当如何呢”

    、襄竹别院

    小太监闻言,又惊又喜,喜的是那个向来阴晴不定的江妃娘娘难得有兴致听得进他们这些奴才的耳旁风,惊的是虽然让她自己掌握主动迷住皇上是上上策,可是实施起来费时费事,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她,自己这副身家性命可就眼看着保不住了。

    但他立即收了收心神,心想在她发怒之前,该是先表明自己的重要性为上,免得一会儿说错什么话,被她一声令下给拖出去死不见尸,毕竟在这宫里,后妃处死一个一抓一大把的小太监,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想到这,那小太监语带谄媚道“娘娘该知道,自从上次皇上龙颜大怒处死那个不长眼的小宫女,那贱人身边的眼线,除了奴才,可就没有旁人了。”

    说到那个宫女,江妃当然还是有印象的,记得那时正是盛夏,那少年自小长在燕国鱼水之乡本是不怕热的,可生在襄国的皇上偏要带他去建在宫外的襄竹别院去纳凉,至于这冠冕堂皇因为天热要告假休朝的理由是不是足以采信,满朝文武或者稍微有点眼色的宫人,都基本可以断定,答案是否定的。

    皇上带着那少年连同随行的大大小小太监宫女,华车御驾,以及日常用度,瓜果点心,冰块美酒,浩浩荡荡就向襄竹别院进发了。

    早就听说别院近几年来建的极是铺张,原本栽的几百亩竹子,几年来不仅长得繁茂遮天,连同每年新栽的新品种,也越发讨人欢喜。襄王不是一个贪图安逸享乐的君主,当年征讨燕国,长途跋涉加上连番苦战,遇上后方粮草不足的时候,草根树叶也是吃过几次的。于是当初为了避暑而建的襄竹别院虽说已经建了几年,可他因为操劳国事抽不开身,真正劳师动众大老远跑来图清闲的时候是不多的。

    而这次难得摆了御驾招摇着跑出宫,一方面近日襄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外敌见燕国吃了苦头不敢轻举妄动,举国上下一片祥和,实在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另一方面,朝堂上那些个闲着没事又不想天天上朝摆样子凑人头的儒臣学士,一个个磨墨润笔摆上架势,就开始对那个自燕国带回来的来历不明的少年口诛笔伐,眼看着就要一头撞在御殿上以死明志了。

    本来撞死个把人事小,更何况那人还是拦都拦不住自己要撞的。可是他到底还是个明君,五岁时先帝驾崩,这二十年来,整个家国天下,都存乎他一念之间。若是他弱,外戚干政,朝臣结党倾轧,整个襄国,或许早就毁了。

    于是当年那些苦口婆心一句句教他为人处世的臣子,到底是不能说逼死就逼死的,果真如此,等他百年之后,青史留名的不是他这个劳心劳力的皇帝,倒是那个当年死谏忠心不二的臣子了,这叫他怎么忍受得了。

    也罢,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听说襄竹别院近年来为了满足避暑纳凉的需要,好像还特地引了附近的泉水,硬生生造出一个巧夺天工的冷月渠,甘凉的泉水源源不断流进流出,在这酷热难耐的盛夏,若是有幸泡上一天,倒是别有一番好滋味了。

    至少襄王去的时候,还是这样想的。

    那天天气是极热的,为了消暑,一路上皇上的御辇里不断有融化的冰块撤出来,再有专人捧了添满沿途护送来的新鲜冰块的白玉盘恭敬地递进去。

    一出一进,每个宫人脸上,都不自觉的染上了几抹红晕。

    御辇里坐着的两个人,除了皇上,另一个自然不言而喻。只是那两人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是仰躺着更合适。

    当年那少年入宫时曾猝不及防的遭逢惠妃那一次,命是救回来了,可本就大病初愈孱弱身子经了一场寒冰水的浸泡,更是带上了一些病人的苍白,越发显得肤白如雪,触手即化。

    于是经此一变,皇上对他更是爱护有加,还专门下了圣旨,说是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得靠近那少年百步之内。而这旨意究竟是不许旁人使计害了他,还是纯属皇上一人私心不想让旁人有幸见着他,初闻那道圣旨的众人自是不得而知了。

    而自古各人从出生就都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在皇帝乃至朝堂百官巨商富贾看来,伺候主子的下人,那都不是拿来当人看的,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使唤的工具,或者一种财富多少的象征。因此见过那少年的人,除了皇上以外,也就只剩下宫里几个近身伺候的太监宫女了。

    那时人人都只道他祸国误君,不明白一向英明天纵的君王怎会为了一个区区敌国俘虏费神费心,虽说那少年因为一场高烧一时失了记忆,可是一旦有一天醒转过来,亡国灭家的大仇,可不是说一笔勾销就能勾销得了的。眼见着皇上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把那少年留在身边,众人保家卫国清君侧的口号喊出来,自是一个比一个响亮,一个比一个忠义无双。

    然而,他们没有见过那少年,只是道听途说或是凭借几张宫人粗手粗脚的画像,又怎么能留住他的一分华彩,又怎么能懂得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的一分用心呢

    襄王恍不可察的笑了笑,眼见着身边的少年因为受不了冰块的寒气略略缩了缩身子。于是大手一伸,那副弱得像是无骨的柔软身子就顺势倒在他的怀里。

    那少年一惊,本能的挣了挣,皇上像是恼了,低头覆上他的唇,旋即又抬头盯着他略带惶恐的晶莹眸子,微微皱了皱眉,贴着他的耳垂轻轻的问“怎么这么凉”说着另一只手已经灵巧的解了他的衣带,再把他抱进自己因为热得难受而微微敞开衣襟的怀里,旋即又问“好些了吗”

    少年只觉得一阵温热的体温贴着胸膛传过来,也就呐呐的答“哥哥,不冷了。”

    哥哥,他还是叫他哥哥。

    那时高烧三日三夜,他失掉了全部的记忆,只是记得昏迷前曾见到过这个穿着龙袍的挺拔男人,也曾痛彻心扉的叫他“哥哥,救我”

    燕国覆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都忘记吧,忘记了,也许对谁都好。

    那日他挣扎着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可是,本来,那些不想记起的往事,他已经彻彻底底的忘了的,怎料世事无常,惠妃带来的那一场寒水救赎就如同醍醐灌顶,让他清清楚楚的记起,他是燕国皇室仅存的一点血脉,而面前这个人,亲手杀尽了他栾氏一族上下三百六十八口,这样的血海深仇未报,呵呵,如今的自己,还真是可笑。

    、妖媚惑主

    襄王一行人出了皇城,出了京都,只不过两天一夜的行程,折腾了沿途不知多少大大小小无事献殷勤的地方官,和一众挤破了脑袋想要一睹无上君王,更或是那个传闻中妖媚惑主的燕国余孽的无双容颜的平民百姓,兼行商客旅,甚至贩夫走卒了。

    原本宽敞的街道自是围的水泄不通,再加上本就天气奇热,寻常走在路上都会中暑的情况下,可就苦了那些扎堆围在路边上,翘首以待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的劳苦百姓了。

    襄王本来坐在御辇里,随行的护卫带的又足够多,自是不会看见什么老人孩子晒晕一片,什么百姓口干舌燥无处寻水商家见利忘义一碗白水几百文的千古奇观了。只是他久经沙场战乱,耳目毕竟还是灵敏的,不时听着近处几个宫人低低几声谁谁又晕倒了之类的惊呼,也是有些不耐了,于是低了头,看着那个将睡未睡懒懒的像一只乖巧的猫儿一般趴在自己怀里的少年,出声问他“燕儿,朕记得你最不喜的就是南方进献来的柑橘了吧”

    怀里的人怔了怔,他又叫他燕儿了吗

    燕儿,那是一个多远的梦魇他记得幼时的自己,总是病弱得被几个兄弟姐妹肆意的欺负,他是燕王最小的孩子,出生时便生生夺走了母妃的性命。那时的燕国,每个皇子出生,都是要派人请德高望重的国师来推算命理的,他只是记得后来,父皇有一次在几个孩子恶意挖出来的泥浆洞里救回奄奄一息的他时,也曾眼神热切的告诉他“谦儿,你要记住,你是足以让整个燕国昌盛不衰的神瑞,你是燕国的麟儿,你是神的旨意,神佑大燕”

    燕国的麟儿。

    燕儿。

    他笑了笑,眼神里的迷离悄然散开,像是刻意的淡淡描摹着本就极是精致的眉眼。午后的光晕随着他眼中的迷离一步一步漫过来,也就如同是用甜腻的蜂蜜,悄悄覆盖一处阴暗幽深的蚁巢那般。

    那少年眯着眼睛,听到有人轻轻的问他“燕儿,朕记得你最不喜的就是南方进献来的柑橘了吧”他没有答话,只是恍若未觉的点了点头,旋即又闭目,蜷蜷身子,浅浅睡去。

    那是一个极淡的梦境,梦里有燕国长遍山野宫廷的一株一株挂着圆滚滚柑橘的茂密的树,这样好的收成,燕国的百姓,该是要衣食无忧了吧。

    远处,是不是有一个黄袍金冠的人在对他微笑呢,又是谁摘了最先熟透的最大的橘子慈祥的递过来呢,是谁欣喜的抓着他稚嫩的手,真心的赞“每到谦儿的生辰,橘子熟透了,燕国的百姓也就能吃饱穿暖了”

    那样的父皇,一声一声叫着他,告诉他,谦儿,你是燕国的麟儿

    梦境,这样深,这样压得人无力,这样无法挣脱,桀骜得就如同,无法选择无法脱身的,命运

    命运么

    恍惚间,他听得身边那人带些帝王霸气的吩咐“来人,把随车带来的那些柑橘抛给沿街追随过来的百姓,留下几人维持秩序,再派人去取水,务必将伤亡减到最低。”

    “是,属下领旨。”

    一叠声的尊声应是,旋即御辇四周又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那少年许是被人吵得醒了,睁开眼睛,没有焦距的看着他“哥哥,还有多久才能到”

    “怎么,急了”

    “这里太闷,我要出去透透气。”少年说着就要掀开辇车上盖得极厚的幔帐,然而伸出手去,还没触到它的一角,人就被一股大力拉回“外面都是等着瞧你的人,要是闷了”语声未尽,话音的主人已经探身咬上他的唇,他吃痛,又开始不安的挣扎,那人皱眉,还是这么不听话,于是抬起一只手极随意的制住他,另一只手已经开始在解自己的袍子了

    “皇上,襄竹别院已经到了。”突得一声通禀在这个紧要关头不合时宜的响起,襄王抬头,隔着厚重的幔帐愤怒的望出去,又再低头笑了笑“到了也好,替朕去安排,朕这就要去冷月渠,”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的狠狠咬住那少年如同剥了皮的新鲜荔枝一般白嫩的耳垂,气息喷出,直直钻进他的耳朵里,又继续说,“去冷月渠,焚香沐浴”

    “是,奴才这就去。”

    “其他人也都退下吧。”

    “是。”

    没用几刻,御辇四周,除了抬车的车夫和贴身伺候的太监宫女,竟是全都心知肚明的退了个干干净净。襄王听得没了杂音,也就掀了幔帐,看也没看那个弯腰趴在辇车一侧的当做肉垫的奴才,径自大步踏出来,又回身吩咐道“你就留在车里,朕先松松筋骨,一会儿”他看了看四周侍立在旁的宫人,忍了忍,也就没有再说下文。

    这时天色已将暮了,刚刚跑出去安排的小太监脚步匆匆却不失稳重的跑回来,见了那个立在辇车外面的主子,麻利的一跪“皇上,奴才们已经准备好了。”

    “好,前面领路去。”

    小太监见皇帝立在车外,略一迟疑,只听主子又吩咐一声“怎么,怕朕走不了几步路吗”

    “奴才不敢。”说着一溜烟跑到前面,一边暗暗擦了擦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一边侧身低眉顺目的领着一行人,抬着御辇朝冷月渠行去。

    眼前茂密的竹林在暮色里影影绰绰撞击出极轻越的好听声音。偶尔有风,夹裹着丝丝凉意,穿过竹梢,绕过竹叶,生生吹得钻进了人的心里。

    一望无际的竹,真个是襄竹别院才有的好风光了。

    襄王暗自赞着,几年不见,当初自己随口取了个名字的襄竹别院,竟已经美成了今日这般。眼前是那个传闻中引了泉水精巧布置出来的冷月渠,天色渐暗,新月初上,衬着点亮的盏盏宫灯,照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谁还分得出,哪个是烛火,哪个是月呢

    他笑着招手,几个伶俐的宫女迎上来,余下的人,安静一跪,也就识趣的散了。

    襄王由几个宫女服侍着褪了多余的衣衫,人就迈进甘凉的泉水里,他散了发静静闭目靠着光滑的石岸试了试水温,也就淡淡开口“没有外人了,你也下来吧。”

    、冷月无声

    恍惚间,辇车的幔帐里,伸出一截寒玉一般冷得苍白的手指,旋即是一截通透的白藕似的手臂,再然后,一抹白袍顺势滑出来,众人屏息,生怕惊了飘然而至的仙子一般,呆呆的,谁也没有说话。

    随行而来的宫人,毕竟还是少数,现在侍立一旁听候主人差遣的丫头,其实还是那些常年呆在襄竹别院扫撒院子,或是修剪竹叶的居多。

    她们没有见过那少年,甚至除了竹子,除了幽远的小径,连多余的人都没有见过。可是因着这一抹夜幕里最亮丽的白色,所有人默契的等待着,谁也不敢出声,谁也不敢妄动了。

    那白色的少年静静的下了辇车,长长的垂至腰际的墨发,并没有束起,只是闲闲的盖过纤细的腰线,也就黑得如同乌鸦的羽翼,逆着风,一缕一缕扬起来,像是就要飘然远逝一般,看得人心疼,凭空的生出一种想要挽住,困在怀里,却只觉无力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在襄王这个家国天下尽在指掌的人看来,真是不好。他于是开口,淡淡两个字“过来。”

    少年闻声,低低垂了头,极随意的抬手,在身侧恭立着的丫头手里接了刚刚切好的一盘香瓜,施施然走过去,半跪在冷月渠边,微微俯身,由着一头青丝泻地,只是伸出两根白玉手指,拈了一小块看上去最诱人的瓜片,抬手递到了襄王唇边。

    这样看似顺从,却满是倔强的动作。襄王意味不明的看着他,凑上去一口咬住那块甜腻的瓜片,犹不松口,只是更深的咬住那截白嫩的手指,舌尖轻点,像是意犹未尽一般。

    倏忽,他暗自用了力,牙齿摩挲着那截嫩白,恨恨的一咬,一缕血色顺着他的唇齿蜿蜒下来,那少年许是疼了,略略蹙眉“哥哥”

    然,语声未尽,手里的一盘香瓜已经被眼前那人愤愤的拂到地上,盘子滚了滚,竟有一大半瓜片,顺势落进了冷月渠里。

    襄王怒意未尽,望着那一张眸光平静的面容,愤愤道“你知道,朕要的,不只是这样。”他说着,抬手握住那只犹在滴血的手,再一用力,已经把他整个人掀进了池子里。

    静谧的夜,池水激起的水纹荡开来,那恍如仙子的少年甚至像是了然一般没有发出一丝惊呼,人就已经陷进这浸了夜色,凉得有些刺骨的泉水中去了。

    只是一瞬,所有人都没有回过神,只听得一阵激越的水声哗啦啦漫过眼角,再去寻时,那少年已经不在岸边了。

    众人惊呼,熟悉的人自然知道,修建冷月渠的匠人,为了保证这池水即使在暑气最盛的夏日正午也能透出丝丝凉意,在设计时不只考虑到池子的位置选址遮光采阴,连同池子的外浅内深的形状也是考虑在内的,这冷月渠虽看着极浅触手可及,可真要是深入内里,再加上由外引入的泉水循坏往复,寻常人若是失足掉进去,连淹死都怕是找不到尸骨的。

    而这些,襄王忙于政事,无心享乐,不曾关心过,自是不知。他也许只是想吓吓他,也许只是不能忍受他那种恭敬却疏离的目光,或者只是想更近的看着他,抱抱他,然而掀他入水的力道毕竟大了些,那少年纤细的腰身毕竟轻了些,随着那一阵水花飞溅,他再睁开眼时,水面已经静了,连同那人的影子,什么痕迹都不见了。

    “燕儿”他试着唤了一声,不过水面还是静的。

    一旁侍立的众人闻言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一个一个呼喊着“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啊”脚步声乱作一团,可是襄国毕竟是北国,到底是没有哪一个人真的识得水性,或是真正能够下水去救回一个人的。

    然而,脚步声还是在无休止的乱着,几十个人推推挤挤又都站在岸边,情急之下,稍稍一个不稳,被人给挤下去的事,还是有可能会发生的。

    也正是这时,一个年纪尚小,也许是看着身世可怜才新收进来的粗使宫女,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人就顺势落进了最深的那一处水里。

    她许是太过惊慌,身子落下去的时候只是本能的伸了伸手,连近旁之人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抓到,只听得一叠声的“ 泠泠,泠儿”尚不及答,幽深的泉水,已经转瞬灭顶。

    这夜的月色极是不错,星星点点的光华撒在水面上,被水纹一波一波漾开去,衬着竹影摇风,自是别有一番情致。

    所以她落水的时间虽只有一瞬,却足够岸上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水面就在这时恍不可察的动了动,一道波纹顺着月光轻微的晃了一下,众人复又看过去时,只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浮出水面,而他的怀里,还像是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是了,是他们。

    岸上的人们欢呼起来,早就听说那少年是从水乡燕国带回来的孩子,不只生的雪肤玉骨惹人怜爱,那水性也是极好的。见他抱着泠儿缓慢却安稳的游回岸边,众人自是打心里头高兴的。当然,这些人里,除了襄王。

    泠儿毕竟不通水性,年纪又小,遇到这样的事,本就是比一般人还要惊慌的。更何况,但凡落水的人,意识大多已经不清,只是本能的抓着身边可以触到的一切事物绝不松手,哪怕,手里费力握着的只是一根稻草也无妨。

    所以此刻,随着他们一步步游回岸上,襄王清楚的看到了那小姑娘紧紧抱着的那人略略露在外面的白皙的脖子上,已经被人生生抓出了几道血痕,连同因为挣扎施救而被抓破的本就极宽松的外袍半敞半露,白净的胸膛反射着月华和水光,却正被那个不知是真昏还是装昏的女人紧紧贴在脸上,是的,在襄王眼里,她已经是一个女人,是一个被那人紧紧抱着一分一毫也不敢放松的,女人。

    他才发觉,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哭着求他救他的小孩子了,已经十六岁了他该是,男人了吧。

    、一览无遗

    这样的认知让襄王莫名的气恼他不是一个看着弟弟一天天长高而欣喜的兄长,更不是一个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而慈爱的父亲,眼前那个人,衣衫鬓发已经湿透了,外袍紧紧地贴在身上,纤细的腰线和修长的腿被湿透的衣衫裹得现出诱人的轮廓,连同那个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同样湿透的少女,在这个浑身散发着冷冽气质的君王的面前,都是一览无遗。

    夜风不时的撩拨而来,竹影斑斑,水波清浅,远处的侍卫宫女虽在焦急的呼救围观,可毕竟不得襄王准许,谁也是没有胆子直挺挺跑到他的面前来乱人心烦人眼的。

    此刻襄王随意披着一件袍子静静站在岸边,目光灼灼的望过去,随着那人近了,眸中的不明的意味也就更浓了。

    倏忽间,一阵水声呼啦啦响起,那少年直起身子,踩着渐行渐浅的池子,一步一步,像是落难的仙子一般,缓慢却淡然的走回岸边。

    近处几个贴身伺候的宫人赶紧一步上前,有的伸手接过那人手里的一个软绵绵的小身子,有的已经取了干净的毛巾衣物殷勤的就要递过去。

    然而,众人的手还未沾上那少年的一根发丝,只听身后一声暴戾的低吼“滚,都给朕滚。”

    闻言众人一怔,手里捧着的东西来不及收,只是匆匆放到地上,个个垂头敛目,一刻不到,就退得干干净净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却,惟余那少年,怔怔立在那儿,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又像是没有用心去听,有水珠调皮的勾勒着他的发丝唇角,安静的眉目恍然像是招惹着这无尽的月色,偶尔风过,试着靠近他,可是那样神圣不可侵的倔强眼眸,分明没有包含多余的情绪,只是淡然立着,却连风,都不忍触碰了。

    就是这种眼神,才最让人愤怒。

    襄王怒视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那少年还是安然立在那儿,目光平定,也许心续与这目光相比,还要更加无波无澜吧。他看着那少年,嘴角勾了勾,抬手一阵大力扯上他本就细得不盈一握的手腕,那人没有发声,已经跌进他的怀里。

    他的衣衫不只被水湿得透了,连最上面的衣领,也早就被先前那人扯得几乎要不见了。襄王低头,绕过他本能的护在胸前的手,狠狠一口,咬住了他露在外面还在滴水的锁骨。

    “哥哥”他被咬得痛了,抬手就要推开那个霸道的人,可是毕竟刚刚落水救人一番折腾差不多耗尽了他仅存的一点力气,此刻他一推,对面的人纹丝不动,而他自己却猛地失了重心,不由自主的向身后的冷月渠倒去。

    襄王本可以拉他回来,但是抬眼对上那一双淡漠的眸子,再看他故意为了躲他又要自己跌回冰凉的泉水里,也不阻拦要躲是么我就陪你试试在水里的滋味,又如何一念及此,两个人竟默契的一同跌进了冷月渠里。

    不远处眼尖的宫人已经发出惊呼,襄王抬头厉声的一句低吼“再不滚开,个个杀无赦”只一声,心思通透的宫人就乖乖禁了声,更兼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他满意的看着四周死寂的别院,月色不加遮掩的撒在那少年白净纤瘦的胸膛上,倒是更添了一抹雪色。他复又低头,咬着他的唇,声音沙哑的告诉他“不要跟朕耍心机,记住,你是朕的人。”说着用力一咬,一丝血色蔓延出来,他轻轻舔着他唇上的腥咸,舌尖灵巧的撬开他抵得死死的牙齿,转而眉头一皱他又再躲,旋即他又再深入,舌尖霸道的探夺,他终是躲无可躲了,任他勾住他的舌,贪婪的吮吸着他独有的甜腻津液。

    见他不再挣扎,他也不停,左手牢牢按着他的后脑不让他有逃跑的余地,右手一抬,轻轻松松就扯开了他本就破烂的袍子。他只觉身子一凉,干冽的泉水肆无忌惮的扫过他的身子,还有他那双不断在他身上游走的炽热的手,让他忍不住轻哼出声,旋即一阵尖利的疼带着他热烈的体温刺进他的身体,他艰涩的睁开一双如同仙子不小心浸染了风月一般无妄的眸子,而对上的只有他那双疯狂索取的燃起烈焰的眼睛

    刺骨的水,连同他灼人的体温。那一夜的月色真好,好到即使他想忽略眼前的人,都是一种奢望。

    那夜以后的很久,他都只能勉强倚在床上由着那些轻手轻脚绝不会惹乱子的小太监贴身伺候着,那夜的冰火交融彻底伤了他的身子,也让他足足一个月,弱得无力,根本下不了床。

    也是那夜过后,他身边的宫女就全部换做了低眉顺目的清一色小太监,偶尔襄王嫌他们手脚笨重不会伺候人,像是替他沐浴这样细腻的事,都是不顾他的挣扎亲自动手的。

    如此一来,江妃原本安插在那少年身边的几个宫女,只由皇上的一句话,便走得干干净净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如今江妃眯着眼睛从回忆里醒转过来,复又看看眼前那个谄媚的讨好自己的小太监,自是悠悠开口道“小宇子啊,你的功劳苦劳本宫是件件记在心里不会忘的,以后有什么就说什么,在本宫面前,用不着有什么顾忌。”

    “奴才遵命。”小宇子一揖到地,又再说道“不知娘娘可否留意,现今宫里妃嫔虽是不少,可真正为皇上诞下子嗣的,除了华妃,可就没有旁人了。”

    江妃闻言,赞同的点了点头。当然,说到子嗣,是自动忽略了舒妃的大公主南宫楚妤,和湘妃的三公主南宫楚婧的。

    小宇子看了看江妃的脸色,又继续说道“皇上身为一代明君,子嗣的继承可是大事。且不说一个只有四岁的楚朔皇子在这深宫的算计里究竟能不能长到成年,就是果真平安的长到十几岁,到时候谁也不能保证他就是个治国的料子,我看华妃这般宝贝着他,若是再大些,说不定就惯出个荒淫无度的性子来。”

    见着小宇子扯来扯去不说正题,江妃有些耐不住了,径自问道“所以呢”

    “所以,用不了多久就该有朝臣上折子替皇上操心这些家事了,到时候不管皇上是为着应付还是为着替这皇家天下延续血脉,我看离宠幸娘娘那天,已经不远了。”

    江妃听了这一番话,暗自思忖一番,又再问道“这宫里闲着的娘娘可是数都数不清,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小宇子一笑“娘娘莫要忘了,您有当朝宰相那个舅舅在后面撑腰,皇上就是为了对付朝臣的折子,也得搬出个大人物来挡一阵子啊。若是听说自己的外甥女正蒙圣宠,看宰相大人会不会第一个站在皇上一边帮他挡折子。”

    闻言,江妃一笑,小宇子趁机又把皇上的喜好一股脑说出来,扬言只要娘娘照做,保证皇上抛下那个贱人从此腻到娘娘身边。

    这一番说道,江妃是彻底的乐了,她抬手扶起地上一干跪着不敢吱声的宫人,犹自笑着说“你们一个个,就知道给本宫喊奴才不敢,娘娘息怒,都学学小宇子,也省的本宫整日着急连觉都睡不好了。”

    一连声的应是,又恢复了含英殿平日里看起来宁静祥和的样子。

    、倾城大雪

    这日虽不算太冷,却落下了一场不能忽略的倾城大雪。那暗沉的天幕上乌云肆无忌惮的压下来,没有光,肆虐的北风呼啸着来去,地面的雪不经意的覆了一层又一层,反射着这天地间仿若无望的苍白,远远望去,倒也像是莫名的有些亮了。

    饶是这样的雪,才是孩子心性里最不能忽略的风景。

    远处,一点小小的明黄晃悠悠欢快的在雪地里踩着细碎的步子跑起来,身后几个捧着暖炉点心的宫女神色慌张的小心追着既不敢靠得近了扫了孩子的兴致,也不敢落得远了由着他摇摇晃晃的不停摔跤。

    实在是隔得远了,这边一个裹着雪貂披风的少年不由蹙了蹙眉,这才勉强看见那个明黄色的小点,模糊的面容上像是带着笑,那样的笑,是身为皇子的张扬,还是纯粹为了眼前的一场华美的雪欣喜,他都分不清了。

    站在这里,已经不知有多久了。

    那少年神色淡漠的看着那个远处笑得肆无忌惮的小人儿好像是摔倒了,一众宫人一拥而上,小心翼翼的扶起他,紧张却轻柔的拍干净粘在衣服上的几抹雪花,旋即看他再一拂手,推开众人,径自又跑得远了。

    而这里,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像是又想起了遥远得有些不真实的小时候,那时的他,一样是皇子,一样被宫人小心的伺候着,只是除了父皇,还能有谁,是真心待他的呢

    他不能忘记襄军破城烧杀三日三夜时冲天而起的浓烈火光,他甚至记得族人惨烈到沙哑的大叫,他更不能忘记父皇嘲天般的声嘶力竭的狂笑“一切都完了,天妒燕国”

    于是他笑了,他多么想绑起眼前的小人儿,叫他看看三百余口族人一刀斩首尽皆扑倒在眼前是什么感觉,叫他也尝尝,像自己如今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又当是什么滋味

    身后一个和煦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可是兮云吗”

    兮云楚兮云少年径自笑了。

    记得那日他的生辰,像是以往许多次一样,依旧是被襄王锁在出尘殿里与世隔绝安安静静度过的。

    襄王平日忙着政事,偶尔的时候累了倦了,也总是喜欢摊开几本诗词集录,再摆上笔墨纸砚临摹几幅字的。他的字,张扬肆意不留余地,笔尖过处,总是不经意的带上些风卷残云势在必得的霸气。却,也是极好看的。

    那少年正抬手提着一只袖子仔细的研墨,眸光淡淡的扫上眼前一幅墨迹未干的字

    嘉锦筵之珍树兮,错众彩之氛氲。

    状瑶台之微月,点巫山之朝云。

    青春兮不可逢,况蕙色之增芬。

    本是极平淡的一首随意临摹的诗,襄王写到这里,抬头看了看他略略有些发怔的眸子,也就出声问他“朕这样待你,可是心有不甘吗”

    这淡淡的一句话,他问了,却又认真的低下头,像是无心听他的回答一般,提笔继续划出下一个句子

    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

    写下这几个字,襄王顿了顿,许是停的久了,一滴墨顺着笔锋重重滴在铺展开的雪白宣纸上,转眼被白宣吸得尽了,只留一团丑陋的黑点,突兀的傲然立在那里,像是拈花微笑的佛祖,清醒的嘲弄着世人。

    而那少年就只是喃喃的念着“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旋即笑了“哥哥想得多了,你知燕儿,本就喜欢清静。”

    襄王也笑“这次的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么

    “燕儿不需要什么,该有的,我都有了。”极淡的一句回答,不是故作姿态的以退为进想要邀赏,而是真的不在乎,真的是,什么都不需要了。

    襄王也不再问,只是看着眼前的几句诗,开口道“我就赐燕儿一个名字,好不好”

    好不好他分明已经是有名字的,现今赐来的名字,是要他抛掉过去吗可惜,那样的过去,他忘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

    还是极淡的回答“好。”

    于是襄王抬笔,在那首已经被墨点模糊的诗上,浅浅圈出两个字兮,云。

    他看着这样两个字,又自开口“朕名南宫胤楚,南宫是皇姓,胤是宗名,不如,就赐兮云姓楚吧。”

    楚兮云。

    静默了片刻,只听那少年淡淡的答“很好听的名字。”

    他笑“那就好。”旋即抬头,看着那少年默立在身旁及腰的墨发像是不曾沾染凡世束缚,只是随意的洒下肩来,连同那双纯净的眸子,似是望着他,更像是穿过他望向了别处。于是怔怔的念出了幼时玩闹间无心记下的句子“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他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喃喃念完这几个句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时的失神,也就笑道“朕每次见你,总是想到诗里,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不如,就字若鸿吧。”

    “哥哥喜欢就好。”

    不知不觉,雪又下得大了,他怔怔望着眼前那个明黄色的小点渐渐远了,忽听身后一个和煦却陌生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可是兮云吗”

    那人唤他兮云,并非因为刻意与他亲近,只不过,“楚”这个字毕竟是当今皇上的名讳,任是谁,总是要避忌些的。

    他听见有谁在唤他,也就茫然的转身,那人本来清明的眼睛见他淡淡的望过来,竟不由自主敛了敛,或者说,是怔了怔。

    他也不在意,只是淡淡望着眼前的人,忽听那人身后一个小太监不满的声音“没规矩,见着韩王,也不知道下跪么。”

    韩王,三王爷南宫胤韩吗

    闻言,他的神色还是默然,只是恍不可察的点点头,语声清冷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孤傲“倒是若鸿不识大体了,请韩王见谅。”

    、金口玉言

    楚兮云看似客气的说着“请韩王见谅”,然而他淡淡吐出这几个字,身形却没有要动的意思既没有下跪行什么大礼,甚至也没有侧身让开这条入宫的必经之路。

    南宫胤韩一瞬不瞬的望着他,语声里不自觉的带上了几许痴然“原来以前听到的传说,竟都是真的”

    “传说的祸水么”楚兮云无谓的一笑,像是嘲弄自己,又像是嘲弄世人,然而那笑,却干净纯粹不染杂质,若不是已经出口的那句不合时宜的话,旁人倒要以为,他是真心的在笑这无边风月,或者,是眼前这一场倾了整座城的雪了。

    南宫胤韩又怔了一瞬,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转而也笑“兮云多虑了,皇兄是明君,身边带着的人,又怎么会是祸水我还有些事要去坤乾殿见皇兄,若是打扰了兮云,勿要见怪才好。”

    他没有自称本王,而是自称我,言辞间的谦敬更像是面对着地位高高在上的君主,而楚兮云,连宫人的资格都不算有,这一番话,又怎么能配得

    果然,南宫胤韩身后的小太监眉目间已经有些愤愤了,但碍于韩王就在眼前,忍了忍,也就什么都没说。

    楚兮云静静的听着,没有一分惶恐甚至不自在,只是略略的低头一礼“韩王言重了,该扰的,已经扰了,若鸿不过是一介”他顿了顿,神色又带了几许嘲意,转而继续道“当不起韩王这一礼,也,不想当得。”他极随意的说完这样的句子,也不停留,甚至没有行礼告退,只是很自然的转身,偶尔的风肆虐着迎上那一抹不加遮掩的墨发,竟像是不舍一般轻轻的放柔放缓,拂在他的脸上,也就如同三月熏风一般。

    南宫胤韩怔怔的看着那个背影,瘦削的腰身,尽管披着最是御寒的雪貂皮毛,也遮不住的微微颤抖他是南地燕国的人,若不是战乱,兴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北国这般的雪和寒冬吧即使那人保护的再好,也终究什么都改变不了。

    楚兮云恍不可察的紧了紧抱着自己的手,这样的冷,锥心蚀骨,像是又回到那日的绿玉湖,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北国的冬日,漂亮的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就这样鬼使神差的迈进去,就这样恍惚的挣扎,沉沦,他本来是突然吓坏了的,身子僵直的感受着近处湖里那样寒冷的水,也感受着远处岸上那样凉薄的人,他还要活下去吗这样的恍然让他似乎觉察到宿命的无可奈何,可也是在这时,耳畔像是突然响起一个苍老却熟悉的声音谦儿,谦儿

    是无数次将他带离兄弟姐妹们恶意的欺侮时,不加隐藏的关切,是欣喜的告诉他国师算出的他的命数时,略略发抖的欣慰。

    谦儿,谦儿

    楚兮云恍惚的又抱的紧了些。当年的战乱,襄人攻进城来,只顾着烧杀抢掠,是没有人在意一个落魄皇子究竟叫什么名字的。是的,当今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知道他的名字呢

    都死了。

    父皇,连谦儿也差一点就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若是你黄泉之下得知这样的儿子还苟且活在世上,你会伤心吗最起码,会失望的吧

    雪又下得大了,一片一片莹润的雪花互相包裹着纠缠着飘飘渺渺撒落尘世。天地间耀目的白,铺开,覆盖,这原本埋了多少尸骨,留了多少血污的肮脏尘世,瞬间,就干净得像是不曾染过丝毫尘埃了原来一切,都是可以掩盖,可以轻易的一笔抹去的吗

    呵呵。楚兮云怔怔的笑了。

    身后几个小太监面色不郁的默默跟着,不时几个整齐的脚步咯吱咯吱踩在厚重的雪地上,间或有人不满的嘀咕几句,是怨他见了韩王居然还不识大体,亦或是怨这扫撒的太监竟懒得连地面都扫不干净,就不得而知了。

    雪还在下着,不期然的前面一个身着红衣的五六岁小姑娘吵吵闹闹的哭起来“母妃母妃我不要你们,我要我的母妃”

    只一恍神,一个不大的宫女温和的劝着“公主,舒妃娘娘就在前面大殿里,再走几步,咱们这就到了。”

    “不,我要母妃来抱我,就要母妃。”小孩子不依不饶,脾气倔的让剩下的几个宫人走也不是,劝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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